叶延滨
雁去雁回
叶延滨
叶延滨
作家名片:叶延滨,1948年生于哈尔滨,1978年考入大学,1982年分配到四川作家协会,1994年调北京广播学院任文艺系主任,1995年调中国作家协会任《诗刊》主编。他曾获得“四川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等40余项省级艺术奖。
“看见过在天上高飞的大雁吗?”“哦,好久都没见到了,它们飞哪儿去了?”大雁就在这样的对话后,远离了我们的目光,甚至远离了我们的记忆。大雁在天上飞过的时候,一定是蓝蓝的天,云朵在天上飘着。那云有边有形,形状像舞者一样变化。现在,天上的云常常分不出样子,叫雾还叫霾。这样的天气没见过大雁飞。飞在天上的大雁,排成队列,像航空展上的飞行表演队,一会儿拉成长长一线,一会儿变成大写的人字。怕你看不到,还高亢地鸣唳,可谱曲“雁南飞”。这是一首关于天空与大地,关于飞翔与梦,关于远方与爱的长调。一定要长,因为每年两次飞行,从南到北,翅膀驮来夏天;从北向南,身后跟着严冬。大雁是候鸟,就是要回家的鸟,会返航的鸟,让我们抬头望着它的时候,想家,想回去,想心上挂念的人。好久没有看见大雁在天上飞过了,大雁一定还在飞。悄悄地南下,又悄悄地北上,也许在悄然高飞的雁阵中,有一只是我。应该有我,人一生中应该像大雁那样飞翔,哪怕只一次,变成一只雁。像此刻的我,在高天云际间,望着我在地上的身影,还有旧时熟悉的风景……
风景从云朵中冒出来,像照片从显影液里捞出来,渐次有了轮廓,有了色彩。那是四川内江的一座小山丘,那里有一排新盖的房子。外墙用黄泥掺上麦草屑,还没有干透,散着土地的气味。屋内的墙上抹着白灰,白灰也没有干透,一碰就沾上白泥。我记忆中的家,刚建成的人民政府的机关宿舍。房门上挂着锁。“南下老干部不在家,下乡去了。”其实母亲那时不老,才过三十。啊,我的保姆把我带到她自己的家,江边石板小道,矮墙上爬缠着瓜秧,是哪道门呢?“你找谁?”“我的保姆家。”“她姓什么?”忘了,忘却的云遮住了这江畔的老街……
这是大凉山的西昌坝子。美丽的高原盆地,盆地的一半装了半盆水,有个大名叫邛海。这地方的人把湖泊叫海子,没见过大海不是他们的错,山里人好多年都不长翅膀了。海子西北角是西昌城,城的西北角有座教堂,洋教士100年前来过,留下了这座教堂。中式砖墙木窗。窄窄的身材,高高的个头儿,教堂的房子也是高个子。记得第一次进这间大房子,觉得奇怪,大房子前后距离长,左右墙却快挤在一起,屋顶很高,空荡荡的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我知道那叫歌特式。这是我的高中,有个男孩在那屋檐下低头看一本书。“你看什么书?《战争与和平》你不上大学了?”这不是邹先明老师吗?他在值日,在寝室查房时从我枕头下抽出这本书。两个画面后现代式地叠在一起,云彩的马赛克遮去这片天地……
像波浪一样起伏的山峁,黄澄澄的波浪间有绿色的沟涧。朝着我扬起头叫的白狗,不就是达尔文吗?原先人说“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达尔文破了这黄历,小狗崽老往鸡窝里钻。大公鸡高尔基也厚道,让它在自家窝里过夜。直到达尔文长大了,钻不进,才鸡犬相望,互敬互爱。小黑猪在食槽里拱食,吃得真欢。它也有大名,叫黑格尔。黑格尔的身材长得好,油光水亮。我们喂养它,不为吃肉,想叫村里的老乡羡慕嫉妒恨:“学生娃们的猪崽养得这么膘肥体壮,哟哟吃得真好!”正看得入迷,刺眼的一束光。不好,有偷猎者,赶紧跟上雁阵,穿入身旁飘来的那团云彩……
一路上俯瞰大地,总会隐隐绰绰在眼前飘过一些熟悉的身影。这是北京东四的一条胡同大杂院,诗人张志民的家。我上大学时常去打扰先生。先生很高兴地笑着说:“刚从法院回来,不是我的事,是让我当人民陪审员,给胡风先生重审平反……”多少年了,这笑脸这么清晰。这是东总布胡同严文井伯伯的家,严先生与我父亲是同事,所以我在京读书期间少不了去蹭饭。饭桌边的墙上有一幅黄永玉新画的荷花,没装裱,随便用4枚图钉按上墙。“严伯伯,前几天在画廊看见一幅和你这差不多,8000元哪!”严伯伯笑了,说:“能那么贵!比我一年工资还多?”我摇摇头,接着吃饭。啊,都看到的是笑脸,人一生留下的还是笑脸让人难忘。笑脸就像镶着阳光金边的云彩,那金边彩云是老天爷在笑……
看到这里,你会说,你不是在雁阵中飞,也没有从高天俯看这一切。是啊,像大雁一样飞翔的是我的灵魂,笔是让我的灵魂一次次飞翔的翅膀。我不是一展翅就万里的大鹏,也不是黏在天上的金雕,我不会长篇大论地占有你的时间。我爱写一些短小的文字,就像在你回头看我的时候,给你一个真诚而会心的笑脸。
编辑/黄书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