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那天晚上我没出去,肖玉华来了。
“郑卫国,”她问我,“他去哪了?”
我知道她找谁。我说李家俊吃完饭就出去了,说是到后山摸石鳞,就是青蛙。她听了满脸的失望,丢了钱似的。她说了一句:“这个人。”
“你明天来吧。”我说,“他少说到天亮才回来。”
“明天不行。”她摇头,“郑卫国你怎么没跟他们去?”
我说我怕蛇,石鳞窝里经常有蛇。
她在房间里转,翻李家俊的床铺。李家俊的枕头旁边丢着一条长裤,她把它拿起来,放在鼻子下边嗅了嗅。
“真臭。”她说,“这都多少时间没洗了呀。”
我说其实挺干净的。你要嫌味不好就给洗洗吧。
她坐在李家俊的床铺上,笑着说:“郑卫国求你件事,帮个忙好吗?”
什么事呢?上汤子,陪她去。最近天气冷,她有好长时间没洗澡了,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不痒痒,小孩长痱子似的。
我说:“你还是等明天吧,李家俊明天在的。”
“明天真的不行,来不及了。我那个,你不知道的。”她支支吾吾,“郑卫国你挺好的,就不帮我吗?”
我没有办法。她是李家俊的女友,李家俊跟我住同一个房间。再说她是女孩,我不知道怎么拒绝女孩,特别是她这样的女孩。肖玉华眼睛特别亮,像成语形容的,明眸皓齿。她很漂亮,最漂亮的是那双眼睛。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因为亮得扎人。
我答应了。她很高兴。
“郑卫国你有什么要洗的衣服?”
李家俊床头就一件脏裤子,同类物品我差不多扔了一床。跟我比起来李家俊干净得就像块肥皂,但是肖玉华还说他臭。所以我没什么需要她帮着洗的。
我们约好在大路口那棵树下会合。肖玉华把李家俊挂在墙上的几件衣物抓下来,连同那条脏裤子一起带走,说她还得回去拿点东西。女孩上汤子总是这东西那东西的,比较麻烦,不像我们一条毛巾就行。那天很冷,我随手从床上捞件半脏的外衣套在身上,穿双鞋,关了门上路。天已经黑了,有月亮,走到村头路口,肖玉华已经站在那棵榕树下,月光从树叶间落下来,斑斑点点洒在她身上。远远看到我走到村头,她打亮手电筒一晃,提起地上一只小木桶,自己在前头先走了。
我们一前一后,隔二三十步走上那条路。那是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穿过田野,再上上下下越过一座山冈。山冈两侧林木茂密,林子里有蛇、山獐子和猫头鹰,时有野猪出没。夜间黑洞洞的林子里什么声响都有。去年夏天,有一个女孩在这条小路上被人蒙住眼睛,拉进林子里,凌晨时才光着身子爬回村子,很痛苦的。案子后来破了,从此再没哪个女孩敢在晚间单独行动,但是她们依然特别喜欢上汤子,因此男孩们就多了件事。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派得上用场,要不是李家俊上山摸石鳞去了,哪能轮到我这么荣幸,给肖玉华当保镖,陪她上汤子洗澡。李家俊和肖玉华在城里住同一条街,他们上的是同一所中学。一年多前,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乡村下乡当知青,我和李家俊分在一个队,住一个屋子,肖玉华在另一个队,隔得不远,他们好上了。男知青女知青配对的不少,却没有谁跟我相好,可能因为我年纪稍小,又比较邋遢,不喜欢洗澡洗衣服,身子还不痒痒。
经过山冈那片林子时,肖玉华脚步放慢,她一定有些害怕,这时跟我靠近一点,我们一前一后两根手电筒光柱总是粘在一块。过了那片林子她就加快脚步,像只鸟一样飞起来,借着月光已经可以看到山坳处孤零零黑黝黝那座小石屋。我在后边跟着跑,隔老远听到“哐当”一声:她进汤子了,已经关上了那扇门。
我在汤子门外开始咳嗽,声音很闷,有点哑,却一阵一阵,持续不绝,冲锋枪连发似的。可能是刚才一路小跑,让风给呛的。这天晚上我为什么没跟李家俊他们一起去摸石鳞?并不是我说的怕蛇,冬天里蛇都睡着了,要没睡着也是一条懒虫,怕什么呢?我没去是因为嗓子痒痒,不舒服。我得说这痒痒跟不洗澡无关,那些天很冷,我担心自己是感冒了。但是我不能这么跟肖玉华说,因为她会认为我是在推托,不帮她。陪一个漂亮女孩洗澡这么好的事情,别人想都想不来,怎么轮你郑卫国就嗓子痒了?所以我得忍着。我没想到山冈上的风这么厉害,咳嗽说来就来,哪里忍得住。
汤子是一所小石屋,屋前架有两条长石条,当椅子用。“汤子”是村里农民老乡的叫法,用我们读书时学过的词汇表达,应当称为温泉。老乡们叫温泉为“汤子”,挺传神的,让我想起家里饭桌上的菜汤。热水称汤,可能是这样吧。这个汤子在山坳里,比村子地势高,所以老乡们管到这里洗温泉澡叫“上汤子”。老乡们说早先这里就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洼子,洗澡者裤子一脱下水,跟下泥塘摸鱼差不多。后来才盖了这么一间石屋,在石屋里砌一个石头池子,砌两条水沟分别引热泉凉水,再砌条水沟下水,这样就像个澡堂了。汤子里的热汤是地底下冒出来的,见者有份,谁想洗澡都成,只讲究先来后到,先来的把门一关,后到的就坐在门外长石条上等,一直到里边的人出来。汤子离村子嫌远了些,有三四里地,要过山冈过林子,冬天里,愿意顶着冷风摸黑跑来光顾的人很少,汤子空着,所以肖玉华不必呆在外头等候,一到立刻就把自己关进里边了。
我在小石屋外头的长石条上咳嗽。晚间山坳里冷风呼呼不绝,山野里的各种响动从风中传来,挺丰富挺神秘。最特别的声响还数小石屋里的:“哗哗哗,哗哗哗。”这是在放水。一会儿声音没了,这干吗了?脱衣服?“哗哗。”又来了,可能是在泼水,往身上泼。小石屋的门紧闭着,声音不是很清楚,隐隐约约,很丰富很神秘。
说实在的这晚上我这种角色有些尴尬,但是前些时候有一回更尴尬。有天上午下雨,没出工,我戴个斗笠,到邻村找知青同学玩,中午回来时一身都给淋湿了。我看到门锁着,知道李家俊不在,拿出钥匙就开了锁。进屋刚想换衣服,忽然感觉不对:屋子里有动静,就在李家俊那床铺上。我们在乡下用的是竹床,下头两只竹人字椅,搁张竹床,上边挂条蚊帐,就这样睡人。这种竹床便宜,却不如木床稳,躺在床上的人一动,整张床晃荡不止,吱呀有声。我进门时李家俊的床正在剧烈晃动,响声异常,我一进门那床忽然静下来,然后李家俊的脑袋从床上的蚊帐里伸了出来。
“嗨,嗨,”他头发蓬乱,表情有些特别,“回来了?”
我一边找衣服一边说李家俊你搞什么名堂,吓我一跳。干吗呢?大白天在里边睡觉,还反锁门?怕人家打门找你?
这时我才看到李家俊床铺下边除了他的大拖鞋,还有一双塑料鞋,小巧秀气,是女孩的鞋。一旁小柜上乱乱的还丢着几件衣物,最上边的分明是女孩的短裤和胸罩。那一下我呆了。也不知怎么是好,掉头我就走出去,再把门拉上。那时门外雨正大,我站在屋檐边,身上衣服湿淋淋的,就这么等床上那两个人继续吱呀吱呀摇晃竹床,把他们的事做完。然后有人说话,声音低低的。过会儿门开了,肖玉华走了出来,她已经穿好衣服了。看到我时她脸红了一下,没说话,低着头就跑掉了。
现在知道了吧,为什么肖玉华说“郑卫国你挺好的”。我就是这么好。
这天晚上挺冷,山坳里一阵一阵呼呼不绝,所谓寒风凛冽。我挺懊恼。我想今天晚上实不如跟李家俊他们到山里去摸石鳞。我曾经去过一次,跟村里几个知青,还有两个农家孩子,整整折腾了一夜。石鳞就深山里有,藏在山涧边的石洞里,滑溜溜不好捉,摸石鳞常碰上蛇,得特别小心,还得留神别在石头上打滑,掉到山涧凉水里。但是那东西肉细,味道鲜美,退火清补。这么冷的天,热乎乎煮一锅石鳞汤喝,想来真是不错,比这么上汤子咳嗽,听肖玉华在里边往身上泼水强。
女孩洗澡比较麻烦,可能因为力气小,身上弯弯曲曲地方又多,她们把自己搓干净一定格外费时间。我在小石屋门外呆得挺无聊,咳嗽咳了半天,终于听到里边没声响了,小石屋的木门“吱呀”打开。
“郑卫国你怎么啦?”
她从里边伸出一个头问我。我说没什么,今晚风大。
“你不舒服吗?”她挺关切,“怎么咳个不停?”
我说没事:“走了吧?”
她让我再等会,说她得把衣服洗一下。女孩都这样,零星事多。
“你不要紧吧?”她问。
我还说没事。
但是不行。我想把咳嗽忍一忍,哪里忍得住,还是一阵一阵来,似乎越发厉害。我自己没觉得怎样,肖玉华受不了了。不一会儿她又打开门从里边跑了出来。
“你挺怕人的。”她说。
她把我推起来,让我进石屋去。她说她已经洗好澡了,没关系的。屋里没风,有热气,冷不着。她说还得好一会儿呢,李家俊的衣服那么脏,不好洗。
于是我就进了石屋子,坐在汤池边放衣物的矮石条上,陪肖玉华洗衣服。也不光无所事事:汤子在山沟里,没电,黑灯瞎火,肖玉华让我帮她打打手电筒。她说给自己洗澡洗衣服,摸黑搓不碍事,错不了的。洗别人的衣服不行,还是得看清楚哪里脏。这样我就有活干了。肖玉华放了半汤池热水,把要洗的衣物扔在里边泡,挽起袖子,也把裤管挽到膝盖上,手脚露出一大截,手电筒一照亮得耀眼,像她那双眼睛。她用脚使劲踩池里的衣物,然后把衣服从水里捞出来在池畔石阶上搓。她吩咐我照一照,我就打亮手电筒让她瞧。待她说“可以了”我就关灯,因为不能总亮着费电。屋子里果然暖和得多,一进屋我就不太咳了。
忽然她不搓衣服了:“郑卫国你别动,听。”
有一道光柱从门缝闪进来,在石屋墙上一晃而过。我们屏息静听。风中声响杂沓,不是野兽,是人。有脚步声,还有说话声,像是四五个人,已经近在门外。可能因为门半掩着挡风,还有肖玉华搓衣服声音大,我们没早听到外边的声响。
肖玉华站在池水中发愣,时间不长,也就几秒钟。然后她轻手轻脚爬出池子,悄悄跑到门边把门压上,轻轻地拉上了门栓。
“干吗啦?”
她把指头一比,向我嘘了一声。
“别出声。”她小声吩咐,“别理他们。”
我不知道肖玉华为什么决定关门了事。也许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她一直在里边洗澡洗衣服,我则一直坐在门外石条上咳嗽,什么事都不会有。可我们一起呆在黑洞洞的澡池屋里干吗啦?洗衣服?洗衣服以前又干吗啦?在旁人眼里,没准就跟她和李家俊衣服丢得四处都是,在竹床上抱在一起吱呀吱呀差不多。我倒是不要紧,她可不行,她不还有个李家俊吗?所以她决定把门关上,防止让人看了说闲话。
外边的人开始砰砰打门。
“喂,喂,”他们说,“里头的快点。”
我和肖玉华面面相觑。
竟有一个声音特别像李家俊。
肖玉华小声问:“你不说他要到天亮才回得来?”
我说可不是。也可能不是李家俊,是一个声音跟他很像的陌生人,也可能真是他。他们去深山钻水涧捉石鳞,不到天亮肯定回不来。也许他们改主意了?捕鹧鸪去了?他们肯定搞出了一身臭汗,所以跑到汤子这边来了,打算洗一洗,舒服一下。他们打门没错,按照本地上汤子规矩,前边来的关了门洗澡,后边到的可以打打门,这就是告知里边外头有人候着,别太磨蹭。
“怎么办?”我问肖玉华,“出去见他?”
她不吱声。好一会儿。
“不能出去。”她说,“不管他。”
“这哪行啊。”
她断定可以。我们不开门他们闯不进来,他们也不会在那里守一夜,外边冷着呢。
“真不知道他见了会怎么想。”她说,“这个人醋劲可大。”
她把我衣服一拽,让我坐回池边矮石条。然后她跳到池里,继续洗她的衣服。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合谋。我想李家俊这家伙真是他妈的,该你好好呆着你不干,非得跑去摸什么石鳞。你要摸就远远摸去,怎么突然跑到汤子来了。害我顶风咳嗽陪你女友摸黑上汤子也就罢了,怎么还得让我等也不得走也不得,如此尴尬。我跟你这女友黑咕隆咚关在里边干什么好事?像你们在竹床上那样吱呀?没有。就是帮你洗裤子。这种事说给鬼听鬼都不信,可真的就是这样。
肖玉华一声不响,认真干活。我坐在一边陪着。外头那几个人起初还行,他们坐在门口两侧的石条上聊天,没太着急。那天也怪,几个声音都挺陌生,让我们想不起是谁,却有一个声音特别耳熟,怎么听怎么像李家俊,越听还越像。当然那声音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是在门外,外头风大,加上屋里哗哗哗都是声响。这种时候说话声不如咳嗽声明白。
他们终于有些着急了。
“砰砰砰!”他们敲门,“砰砰砰砰!”
“里头的,干吗啦?”他们叫唤,“老半天了。”
我知道老半天了。这还早呢。没办法,实话说我们比你们还着急。
肖玉华放下手里的衣服,腾出一只手,回过身在我脚脖子上轻轻捏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别吭声,我们得沉住气。
于是他们不耐烦了。
“里头的,害痔疮啦?”他们骂,“快出来,拉不出屎就别拉,让坑。”
这坑要能让我们会这么呆着吗?我们没害痔疮,只能继续拉。他们开始拿脚踢门,一个一个轮流上,小石屋的门被踢得砰砰响,像一面大鼓。好在那是乡下土制木门,用的是厚木板,特别重特别结实,别说一个一个轮流,四五个人一起上也没用,绝对踢不开,也别想踢破。
这时肖玉华已经洗好李家俊的脏裤子,爬出汤池,跟我一起坐在矮石条上。我们在黑暗中一声不吭,不跟外头的人接招,因为不能暴露。我还从没跟哪个女孩挨得如此之近,而且是在暗中。肖玉华头发上有一股香味,她刚刚用热水和肥皂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连头发都洗了。这时候的女孩可能特别香。
外头那些人终于暴跳如雷。他们咒骂,说这是哪个王八蛋这么缺德。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风,自己关在里边泡热汤快活,就不管外头的人冻个半死。这不是存心害人吗?这哪是洗澡啊?男的女的脱了裤子干那活都用不着这么久,有这工夫孩子也生出两个了。这洗的什么澡啊?这么长时间,别说头上身上,两腿间乱糟糟那丛毛一根根洗过,都足够了,这还不出来?这王八蛋存心跟人过不去,把他弄出来收拾,阉了他!一刀刀割了!下油锅炸!
肖玉华抖着肩膀,压着嗓吃吃吃笑。我赶紧伸手捂她的嘴。
“别出声!”我低声警告,“会听到的!”
她使劲晃头,把我的手掌甩开。她说没事她小心着呢。
“我还真是忍不住。”她笑,“郑卫国这挺好玩的。”
我说不好玩。他们让咱们惹火了。
如果是我一个人如此呆在外头,我一定像他们一样骂骂咧咧,但是肯定早就掉头走开。因为根本不知道得耗到什么时候。人一多就不一样了,四五个人兴冲冲一起上汤子,白白灌一肚子冷风,一点热汤都没沾上又一起灰溜溜走开,这不是太丢面子了?这么多人不能输给里边一个小子。他们肯定这么想,他们这么一想我们可就麻烦了。
当晚那几个人果然格外有韧劲。暴跳如雷发作完,无效,他们转而说服,开展言论攻势。他们凑到门缝边向我们喊话,问里边到底是谁,怎么像个哑巴狗似的连个声响都没有,闹半天光听个泼水声。怕什么呢?真怕开了门给阉了油炸?哪会呢,开玩笑的,没事,出来就算了,别闹了。
外边这几个人里,数李家俊最会说,或者说数声音像李家俊的那个人最会说。他不慌不忙,谈恋爱似的隔门缝跟我们花言巧语。他说里头的人干吗啦?这么憋着不难受吗?看情形应当也是下乡知青吧?在城里住哪条街呢?大家到这里碰一块,隔一块门板,也算有缘分,交个朋友吧。说说话,不开门也没关系,说说话就行了。外头挺冷的,里边不冷但是肯定挺闷,说说话就不冷不闷了,大家都高兴对不对?喂?
肖玉华身子一动,我说:“你可想好了。”
她笑了笑,说她知道:“他就这样,特会哄人。”
我想这可不一样,让他哄到竹床上可以,此刻让他哄出声可没那么好玩。
就这样,劝说无效。外边那些人又开始咒骂,很气愤,我们的祖宗十八代都让他们骂尽了。终于他们也骂累了。
“算了算了!”他们说,“这个龟孙子不是只会缩头,他是心脏病发作,死在里头了。咱们不管了,让他在里边死透烂光吧。”
他们踢门,像刚才一样,轮流上,然后李家俊的声音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朋友,今天太晚了,不玩了。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
然后步履杂沓,他们走了。
我喘了口气,刚要起身,肖玉华把我紧紧拉住,嘴巴凑到我的耳边。
“别急,”她低声说,“他会骗人。”
于是我们又坐下来,耐心等待,仔细倾听。好一会儿,果然门外就传出了声响,轻轻地,窸窸窣窣,在风声中晃动。原来他们真的没走,就是想把我们骗出去。可惜他们人多,又特别不耐烦,不弄出个声响实在是不容易。
我们不吭不声坚持。肖玉华忽然站起来,抬头往浴池上方看,我跟着她朝上看。“哎呀坏了,这里不行,快起来。”她低声叫。
她拉我裤管,要我赶紧往上挽,像她一样。然后她一手提她的小木桶,一手拽着我跳下汤池。池子里还有小半池温水,我们趟过池子走到墙边,脚站在池水里,身子紧贴着石墙,并肩而立,站得笔直。
有一道手电筒光刚好在这时晃进了屋子。
这个汤子的后墙上砌有一个小石窗,正在浴池的上方。石窗类似通风口,功能纯为透风,免得热水水汽憋人,因此不设窗门,永远敞开。石窗开得小,中间还有一条石隔栏,两侧通风口最多一巴掌宽,可以伸进一只手,却没法钻进一个头。此刻正有一只手从石窗外伸进来,握着一支大手电筒,一道耀眼的光柱照进小石屋,在小小屋子里四处乱晃。
他们一定是气火了,弄不出里边的人,也非得知道里边是个谁,今天油炸不了,来日也要算清这笔账。他们想从小石窗认人,这项工作难度很大,因为这屋子的后墙下有条水沟,一个人攀不到窗口,非得叠人梯才行,得有个人冰凉冰凉站在水沟里,另一个人踩上他的肩膀才能爬近窗口,朝屋里打手电。
肖玉华挺聪明,她注意到有亮光在石窗口上闪过,立刻就明白外边那些人想干什么。她拉着我跳下汤池,是因为刚才我们坐的矮石条就在窗口对面下方,手电一照立刻现形。现在我们贴墙站在水池里,石窗就在我们的头上,对外边的人这是个死角,他们可以把手从窗子伸进来,可以照得我们俩浑身是手电光,但是他们看不见,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脑袋从石窗缝里挤进来。
那道手电光在石屋里晃了好久,在我们身上照了简直像有大半年时间。
“是谁?什么样的?”外头墙下有声音问。
“看不见。妈的。”窗口上的人回答。
“就在里头,这还能变没了?”
“没看到。见鬼了。”
“鬼哪会泼水。”
然后手电筒光柱“出溜”掉到窗外去了。估计是外头水沟里的那个人受不了了。赤脚站在冷水里,肩膀上还得扛个人,那滋味肯定不太好。
我问肖玉华:“咱们不站了?”
她说再等会看看。
突然她低声哎呀一叫,有东西从窗口掉下来砸到她头上了。我赶紧抬头看,头上啪啦也砸下个小石头。我把肖玉华一拽拉出墙边,那时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躲开小窗趟过水池。只听扑通扑通乱七八糟一阵声响,小窗口掉下了一堆东西,听声响是泥土、破砖、碎石一类,全都掉进了汤池。
肖玉华低声骂道:“要死了你。”
我知道这肯定是骂李家俊,不是骂我。她骂人是因为头发给弄脏了。落到她头上的不是石块,那东西比较轻,发干,有点软,她从头发里抓出一块碎屑,问我那是个什么。我没用手电,拿手摸摸,没摸出名堂,拿到鼻子前一嗅就知道了,是块牛粪,尚未干透。
我们没再回去贴墙站立,因为外边人的耐心已经完全丧失。他们不再企图通过手电在屋里认人,他们只顾扔东西发泄气愤,那空间太小,同时他们跟我们一样每个人只长两只手,无法又爬墙又扔东西还打手电。等到窗口上的物件劈里啪啦全都掉进汤池,泡进池中热汤后,我们终于等到了他们偃旗息鼓的时候。
他们再次打门。他们说里边的鬼听着,咱们不跟你玩了,这回是真的。今天碰上你算咱们倒霉。你这家伙不够意思,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吭不声不让人知道是个谁,真不是人。有种的出来让咱们瞅瞅,这么没种算什么?不如个鬼。咱们今天陪你灌了一肚子冷风,不能太便宜你了,你从里边把门锁上,咱们从外头收拾你,这门上两个铁环让咱们用牛绳捆上了,你解不开的。你要是个鬼能从窗子里飞出来,咱们没你的办法。你要是个人你就完蛋了,今晚你出不去的。你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不让你出来,咱们两不相欠,扯平了。咱们走了,你老弟耐心等吧,天亮以后不一定有人来,你就等到明天晚上。要是十天半月都没人来,你就在里头喝温汤等饿死吧。
我们目瞪口呆,静听无言。
这一回果然是真的,门环咣当咣当响了一会,好一阵杂沓,脚步声说话声响越来越远,最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风呼呼不止。
他们走了。我们也完蛋了。
肖玉华坐在我的身边发愣。好一会儿,忽然“哇”一下哭出声来。
“郑卫国,呜呜,”她说,“怎么能这样呢?”
我说可不是嘛。
她又哭。我说别哭了,你不如再去洗洗头发,他们往你头上扔的是牛屎干。
她真的跑过去,边哭边洗头。女孩就这样,这种时候了,她们还在乎干净和味道。
我开始琢磨怎么从这石屋里出去。我知道我们确实无法从里边解开门外的绳子,我们也无法像鬼一样从窗缝或者下水沟里钻出去。这屋子是石砌的,没有铁锤和凿子,我们很难在墙上打开一个容我们逃逸的门洞,如此看来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关在这里,等人解救。冬天里上汤子的人少,搞不好我们得在里头饿上几顿,甚至几天,等到人们发现蹊跷,解开绳子走进石屋时,如果我们已经饿死了,那就不必说了,要是我们中还有一个活着,哪里说得清今晚的事情。
难怪她要哭。
我过去拉开门栓。“呜”的一响,大门顿开。
我们都呆住了。
“肖玉华!”我说,“它开了吗?”
肖玉华从池里跑出来,踩得一池热水哗哗四溅。她头发都顾不得擦,拎起装满衣服的小木桶,立刻就跳到门外去了。
“郑卫国快走,”她嚷道,“快点。”
我在石屋外打亮手电筒。她还看着那两扇厚门板,手在心口上拍着。
“吓死我了。”她说。
她真给吓得不轻。其实李家俊他们根本没捆门环,他们吓唬我们说要用牛绳绑,让我们饿死在汤子里,结果他们只是嘴上发狠,手下留情,连根细绳都没用。
我们已经顾不得太多,只想赶紧离开。我们晃着手电筒,飞快地离开汤子,顺小路跑过山冈,穿过林子。刚跑上山冈,肖玉华忽然停住脚,捂着肚子靠在路边一棵树的树干上,不住喘气。
“我跑不动了。”她说,“肚子痛。”
我在山冈上又开始咳嗽,那儿风大。我一手拎起肖玉华的木桶,一手挽她,拖着她往前走。我说别在这里痛,这有野猪。她挣扎,说她肚子真痛得厉害,一步都走不动了。我没放过她,一直把她拖过了那座山冈。她在山冈下缓过气来,可以自己慢慢走路了。那时她告诉我她的肚子好一些了。她为什么不能等明天去上汤子?因为她每个月有几天肚子会痛。她总是赶在前头去洗洗澡。当时年纪小,我还不明白她含含糊糊说的是个什么。我陪着她一路咳嗽,走过田园,走过大路口,再到她住的村中大房门外。时已深夜,我的咳嗽声惊起了全村一片狗吠。
进屋之前她拉住我求一句话,说今晚的事情就咱们俩知道,千万别跟别人提起,特别不要跟李家俊说,一句都不提,行吧?我说好的。
“我要是先认识你就好了。”她说。
她拿眼睛盯我,我赶紧躲开。她的眼睛很亮。
我回到宿舍,李家俊并不在里边。隔天我出工去了,回来时他独自在床上睡觉。我们谁都没提起汤子,以及肖玉华。他没问,我当然更不会自己说。
后来我们相继回城工作,她跟李家俊最终没成,她出国去了,现在在澳大利亚。我和李家俊至今生活在我们这座城市,各自娶妻生子,偶有见面。我始终不知道那天晚上被我们关在汤子门外的是不是有他。许多年过去了,前些时候我跟几位旧日知青朋友一起回乡下看看,我去了汤子,意外地发现那里已经有一条水泥路,盖起了一座温泉度假村,是一位台商投资盖的,可供百十号人洗温泉浴。我特地买了张票到里边泡了回澡,说实在的,设备很先进,感觉不怎么样。
已经没了当年那个浴后女孩头发上肥皂的香味。
我不知道她在遥远的澳洲会不会偶尔回想起那一个夜晚。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