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海
一辈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那只猪,结果自己也变成了一块土,一只猪……
——萧伯纳《英国佬的另一个岛》
1
没毕业前,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到底是找个自己喜欢的,还是世俗意义上的好工作,王艾还和舍友有过一番争论。几乎每个人都对未来发表了一番感想,只有问凤梅冒出一句凉腔:“一个女孩子,最先考虑的不是稳定吗?”她放下《历年公务员考试真题及答案》,好像世界上唯一的正经工作,就是做中国公务员。王艾戴着耳机,本想摘下来,继续反驳几句,又感觉实在无力。时间突然被拉快了。之前,她算不上务正业。说是也过了英语专业八级,比起考了一堆证件的问凤梅,还是差了一大截。本业没用心也就算了,王艾还有点人来疯。成天净想着组乐队,泡小剧场。成都不小了,不说它的历史,就是现在,也足够发达,但王艾不这么认为。她嫌这里没有文化生活。吃饭穿衣可以节省,每年的草莓,还有张北,还有迷笛音乐节,铁定是要去的。其间的拥挤、嘈杂、混乱,并没有在她心中留下什么印象,倒是灯光下的人给了她无穷想象。好多时候,她托着腮,在那里幻想,好像追光马上就打在她身上了。甚至还纳闷,她长得也不差,怎么就没有人发现她呢?刚上大学那会儿,一个剧组来学校挑群众演员。她看着他们一排一排地审视。她也瞪着,好像活了这么大,机会终于来了。等到导演快走到身边,反而不敢抬头了。她双手扭着,夹在双腿中间,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待到剧组的人去了隔壁,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手汗,大腿都麻了。眼仁更是生疼。下了课,大家又说了一阵群众演员,尤其是问凤梅,在那里一惊一乍,说,成天躺在那,什么都不用干,免费吃一顿盒饭,还给发五十块钱,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事。王艾闭上眼,揉了揉大腿,想,她可不想去做什么群众演员。做个匪兵甲匪兵乙还挑成这样?她好像被侮辱了,晚上破例没去星巴克做兼职,却跑到必胜客吃了顿比萨。做不做得成群众演员又有什么关系?她咬了口冰淇淋烤布丁,热布丁和冰淇淋的甜蜜冲撞,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瞬间就把她从深深的挫败感中拉了出来。她想要的可不是这样的小角色。但有些道理她也懂,再伟大的演员也得从跑龙套的角色干起。说不定哪天导演临时抽风,就看见了她呢?她可没少看周星驰的电影。所以,别人都务实地找工作,只有王艾想着得趁早离开这个地方。树挪死,人挪活,她本能地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前些天问凤梅被骗了一千块钱,王艾还说了她几句。
“你看看你,让你汇钱,你就汇。网上天天说先交钱的兼职都是骗子。怎么这么没记性呢?” 问凤梅眼泪快要憋不住了。王艾见不得人窝囊成这样,又刺了几句:“你说你,不一心一意考公务员,非要找个临时工。图啥嘛。”
王艾说了一通,好像是越发恨铁不成钢了。只有她自己明白为什么突然这么刻薄。早些时候,她在智联招聘上发了无数封简历。其中有一家北京公司,说是要招文字编辑。王艾也不知道文字编辑能干什么,就想着人家一北京的公司能够看上她,说明她还是有许多潜能。她人在成都,能怎么面试呢?好在科技发达了,现在有视频。到了最后,北京的公司问她有什么想问的,王艾一时找不到话,就问:“你觉得我怎么样啊?”面试官说着一口河南腔:“我觉得你中,挺聪明,反应快。”王艾本来还担心,听到这样的夸奖,一下子雀跃了,好像终于碰到了一个有眼光的人。到了晚上,她看邮件,结果,这个北京的公司说如何抱歉,暂时没有适合她的职位。王艾就急了。怎么能这么说话不算话呢?什么破公司。如此没有信誉,不去也罢。又碰到好朋友钱被骗,免不得多了几句嘴。
问凤梅没在意王艾的话。倒是王艾不服气了。她先是翻来覆去,想了半夜,这学业未成,马上就要滚出校门,而她前些天竟还做着当流行天后的美梦。她在梦里还掐了自己几下,好像真是恨自己眼高手低。之前的面试能说明什么呢?隔着天远地远的距离,谁能真正看清楚她的能量?不是他们的问题,也不是她的问题,问题出在距离上。
得到北京去。
早上起来,她又投了近百份简历。发完简历,她彻底放松了。该寄回太原的东西,她早就寄了。剩下的就是和舍友们在学校里再走一圈,看看学弟学妹们在操场上精力无穷地跑来跑去。王艾双手反背,抬头挺胸,伸了长长一个懒腰。手机时不时地响一下,都是邮件,她和舍友们在校园里走着,也没顾上细翻。聚餐时,她看了眼手机,好家伙,收到了十几个邀请。王艾手有些抖,好像这些工作可以任由自己支配了。去了,得一个一个面试完,然后,挑个工资最高的。王艾拿出手机,点了支付宝,准备买张重庆到北京的票。卧铺卖完了,就买了张硬座。二十四个小时能怎样呢?睡一晚上就过去了。她还在为自己的果断感到兴奋。
硬座太煎熬人,好在一晚上都在那权衡该先去哪一家。最先让她心动的是一家影视文化公司。她倒不是想着去了,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混个什么角色,而是他们需要的岗位,好像是专门为她设置的:喜欢影视文化,英语翻译。她虽然专业学的是英语,该过的级也都过了,却从没指望去当个翻译。照她一贯得瑟的说法是,“我王艾虽然是个聪明人,但并不是个学习好的聪明人”。但人就是这样,坐了二十来个小时的火车,她都没顾上看看一路夜景,尽想着人生前途了。都这个时候了,还去考虑别人为什么偏偏选中她,是不是有些太矫情?过了河南,她嫌火车太慢,离开石家庄,马上就要到保定,她又嫌火车太快了。她还没有完全考虑好呢。她准备了好长一段自我介绍,临下车前还在后悔,怎么马虎成那样,竟然忘了带电子词典。
2
出了站,王艾的第一个电话是和母亲报平安。支玉叶在那头问,是个什么样的影视文化公司,好像自家姑娘马上就要进驻剧组了。王艾说,不说了,手机快没电,等我面完了,再细讲。
挂了电话,竟有些天旋地转,喝了一大口水,才稳住神。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她一时想不起这个影视文化公司的名字了,又看了眼短信,才发现,对方根本就没写全称。但这个时候,她没心思仔细琢磨哪里不对劲了。顺着地址,她摸到了望京。
这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她浑身都湿透了。样子是太狼狈了,坐了一夜火车本就熬人,何况又走了这半天。就是到了这个地步,她起码的警惕性还是有。仔细看了眼公司的环境, LOGO非常醒目:三千渡影视文化。她当时还感慨了下,这名字,太不吉利了。这是要渡谁过忘川河呢?她没心情挑毛病,又看了眼前台,像模像样,摆着电脑,姑娘们穿着制服,一个个端着胸,精神得很。客厅还挺大,只不过全隔成了办公桌,每台电脑前面坐着一个人。墙面上的透明橱柜,放着一些非常卡哇伊的杯子,看样子不像是摆设,应该是给员工用的。阳台里养了许多绿植,还吊着一个沙袋。墙上还有许多剧照和合影。这样的环境,虽然离她向往的职场生态似乎差了一点什么,只不过一想到马上就能坐在电脑跟前开始崭新的生活,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她顾不上去关心相框里装的都是谁了。毕竟,她只是想当个翻译。
她抹了把汗,说了声打搅。前台探起头来,看了眼她的简历,说,你等一会儿。王艾又东张西望了一阵,还没看清墙上有哪些演员,前台又出来把她领进了一个更小的办公室。办公桌前坐着一个腆着肚子的男人。她直担心那椅子会不会随时瘫下来。
男人很绅士,站起来给她倒了杯水,才问她应聘什么职位。能应聘什么职位呢?求职简历上写得很清楚了,当然是英语翻译。她说一句,男人在简历上写一句。又问她是想做笔译,还是口译。王艾想了想自己的专长, 说了句“笔译强点,”好像又害怕错过机会,说,“但也都行。” 又问她有没有经验。这话外行了。一个英语专业的本科生,怎么可能没有经验呢?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做过字幕,也做过两回同声翻译。她说得那么低调,似乎她的所有努力都是在为了这么一个职位。
“我们这个工作呢,主要是跟剧组进行拍摄,你们翻译就负责跟艺人,或者做字幕。”
王艾还在看着他。他的喉结上有一根汗毛,太长了,王艾有种想把它揪下来的冲动。
“工作条件会比较艰苦,这个你没问题吧?很多小孩子都吃不了苦。”
王艾连忙声称她吃得了苦。比起成天坐在办公室哪也不去,能在外面晃荡,多好啊。哪能叫吃苦?她想象着剧组成天在山水间厮杀来去,而她呢,一个翻译,有事了说两句英语,没事了,完全可以漫无边际地发呆。 她甚至骂了自己一声,不知上进的Bitch,坐几十个小时的硬座跑到北京来就是为发呆?
“我们这个工作是上六休一,基本上就是在郊区,每天就是吃盒饭。这个没问题吧?”
听到这里,王艾有些动摇。郊区倒没什么,还可以省钱。外面的风光再好,可天天吃盒饭,她还是有些受不了。她犹豫了下,问在外面会拍多久。男人注意到了,说:
“要是吃不了这个苦,还是趁早走吧,不要耽误后面等着面试的同学。”
哪有那么多时间考虑呢?先安定下来再说。这个道理就跟找男朋友一样。有一回,问凤梅说她不会随便找男朋友,要找就要找能共度一辈子的灵魂伴侣。王艾就笑,说她自己的灵魂还不稳定呢,就急着谈一生。先找一个谈着,收获一点体验不也很好吗?别人还在拥抱接吻阶段挣扎着呢,她就和对象跑到城中村的日租房了。她不喜欢磨磨蹭蹭。工作不也是这样?王艾认为自己是个明白人。她不光明白,心胸还豁达得很。她说她没有吃不了的苦。“骑行308国道进西藏我都去过呢。”
男人没有接她的话,也可能不知道骑行一回川藏线意味着什么。他死板得很,说话太公事公办了:“公司包食宿,试用期两个月,底薪四千八,有全勤奖,转正了,工资八千。”
还不错啊。想着转眼间就能月入上万,她连连点头。
“试用期只管住,入职时要先交伙食费,一个月一千,没什么问题就把合同签了吧。”
“有问题?”她接过合同,却并没有拿笔。
“什么问题?”
“我没那么多钱。”
“那你有多少?”
“呃,也就一千吧。”
男人皱起了眉头,好像他的职业生涯里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难题,又瞪着她看了一阵才说:“要不你先把这一千交上,等开了工资你再补上?”
“直接从工资里扣不行吗?”
“不行,那是你的工资,我们不能随便扣。”
男人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再纠缠下去,显然是她王艾不识抬举了。男人又问她,是现金还是刷卡。王艾说刷卡。他迅速从桌子底下掏出了一个pos机。看他掏pos机轻车熟路的情形,显然这个公司做这项业务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之后的情形,就是输密码,签合同。合同封得很死,上面有报到的地址,地铁9号线到六里桥东下,乘321到南宫南站下。
等电梯下楼的时候,又遇见几个女生出来。有个女生还穿了正装,白衬衫裹着一对结实的乳房。又低头看了眼自己,之前因为吃鸡蛋灌饼留下的汤汁如此明显,她不由又痛骂了自己一回。好在没人注意到她。她们在讨论做笔译好还是做口译好。手里一人抱着个牛皮信封。她知道,里面都是合同。什么公司需要这么多翻译,还可以自己挑口译笔译? 王艾犹豫了一阵,在想他们是不是一群骗子? 她凑过去问她们,是不是也要去剧组报道。她们说是。王艾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我们不会被骗吧?”
“怎么会?”
“那为什么要先交押金?直接从工资里扣不就行了?”
其中一个姑娘说:“交押金也正常吧?我有个亲戚在东莞打工,进厂前都得先交押金的。”
王艾不吭声了。找工作真难啊。这么多人都去,她又怕什么呢?她拖着一个箱子一个手提包还背了个书包,跟在后面。报到的时间在下午,她先找了个地方好好洗漱一番。又翻出很少穿的小西装。到了约定时间,又拖着大包小包,从旅店赶赴公交车站。
路上还和支玉叶打了个电话,她说和公司的人接上头了,下午就去剧组。支玉叶就说,接头接头,搞得好像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似的。支玉叶嫌姑娘说话不中听,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说话还这么不过脑子?将来还怎么进步?说到后来,她还是有些担心,怕姑娘被骗了。王艾就说,就你成天瞎担心。老把人心想得那么坏。我们一起去的有好几个姐妹呢。能把我们怎么样?那谁谁谁在东莞打工,进厂前不也先交押金吗?支玉叶一听姑娘把自己和一打工的对比起来,好像先没了几分信心。这些年来,她也管不着女儿了,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凡事多留个心眼。王艾就说,我的心眼都快长得像个筛子了。我就是因为怕花了冤枉钱,才铁定心思要去看看的。
关于到北京的第一份工作,王艾最爱跟人讲述的就是这一段。有一回和远在武汉的老柴说起自己的工作,她挑挑拣拣,说起自己被骗的经历,总会笑起来,时不时地还要自嘲几句:
“一个傻逼。你说我明明第一预感就会被骗,怎么还要继续自投罗网呢?”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这简直就是一个预言。她还来不及怀疑自己。和人说起北漂的经历时,大大咧咧的,好像是谁还没遇到点事儿呢?但她不知道的是,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她预期的目标越来越远,或者说,她一步一步毁掉了自己的生活。她从来都是这样,喜不喜欢看到别人的乐子另说,倒是见别人能从自己的悲惨故事中笑出来,好像自己也跟着解脱了。
和老柴说话,不像以前了。生怕男人看到真实的她,就矮了一截。老柴是那样一种人,文艺,善良,特别地沉稳。看见他,就像看到镜子,就像看到邻家哥哥,就像看到初恋。她想起大学那阵子,靠在星巴克打工存了点钱,请朋友们KTV,她仗着喝了酒,给老柴打电话,唱《传奇》。那时候,王艾二十岁出头,嗓子还是清澈透亮的年轻样子。老柴在那头也配合她,一惊一乍地问,王艾,这才是原唱吧?而老柴呢,也会在喝tequila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大声嚷着,王艾,我想你了。
但现在,有些话她永远不会说出来。比如,她是如何半夜从那个叫张各庄的村子里跑出来,走了大半夜,旅游鞋都走得开了口。路过长辛店,要过桥,桥底下漆黑一片,她稀里糊涂,走到了桥上面。净是大车,她就靠着马路牙子一点一点移动,生怕被一辆接一辆的大车卷到大马路上去。从桥上下来,她双腿打战,也顾不上地下脏不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抬头一看,满月就在头顶,好像她再跑两步,就可以摸见。想起自己成天胡思乱想,指望一步登天,结果活生生成了个笑话。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句山西民歌“最苦就是人想人”,她这个时候都不知道该去想谁,滚烫的眼泪,一下就滑了出来。
3
头一回找工作受挫,还被骗,又不敢和支玉叶说。支玉叶听到了还不急死。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颜面了,就联系前男友孟亮。孟亮比她早几年到北京。虽然分了手,倒也没有成为仇人。只不过从来没主动联系过他。她知道他有了新的生活。但这回,她也没多想。北方的风硬,打得她脸生疼。眼看着到了上班时间,她给他写了条微信,本想问得直接点,又怕不方便,删了好几条,最后也就发出四个字:
“忙吗今天?”
“你来北京啦?”来北京前,她聊过毕业后的打算。孟亮当时说得很诚恳,说来了一定得通知他,让他尽尽地主之谊。他倒不是对她还有什么想法,就是想着得这么说话才合适。
“嗯。你在干吗?”
“还不就是那样。成天就是这个。”
王艾本来想说说自己如何从传销窝点逃脱,可听了孟亮的态度,她又没话了。孟亮问她在哪,她本来是想借钱的,却脱口来了一句:
“我进剧组了。”
“那我去探班看你。”
“我再也不是你眼中那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了。”她说话带气,想起大二那年意外怀孕,做完人流,待在他家,时日一久,他竟开始嫌弃她,动不动就看她不顺眼,说话也是阴阳怪气,说她这么颓废下去,迟早会毁了自己。那个时候,她还在恢复期,和支玉叶说起心中委屈。母亲竟然帮着外人,说,男人在外面挣钱也不容易,谁还不会说两句过头话呢?他不是不让你堕胎,是你自己要去做的吗?支玉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既然你看对了这个男人,干吗不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王艾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一出,说话更是有些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你工作了可以挣两个钱了,很了不起?”
“宝贝,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他妈别叫我宝贝。我听见这两个字就恶心。”
“求你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你是不是没钱了?”
因为说到了具体问题,王艾泄气了。这个和她生活了两年多的男人,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默契。她在那抽抽搭搭的哭。孟亮不停地分析自己的问题,说当年家里如何催逼自己,他也是完全没有办法。说完了后来的曲折,好像他实在是身不由己。听着王艾又没声响,便问她现在哪。王艾稀里糊涂地,就说她在宾馆。她说得那么悲伤,好像还能怎样呢?只能这样了。谁知道孟亮却突然兴奋了。她太熟悉他的那种声调了,一副色鬼上身的模样。他问他可不可以来看看她。她这个时候倒冷静了,说,你不陪你老婆了?孟亮就说,没事,她正出差呢。不知为什么,她先前还想着来了北京想个办法把孟亮撬过来,出口憋了多年的恶气,可现在听了男人的话,她一下子竖了起来。这是在干什么呢?是自己还不够贱吗?
她从信用卡里取了两千块钱,找到一家如家快捷酒店,一问有单人间,就住了进去。吃完炸酱面,她还是迷茫得很。支玉叶打来电话,问她吃饭没有。她问得那么自然,好像女儿的工作早就完全不用她担心了。支玉叶那头好像还放着唱经的碟片,嗯嗯哈哈的,一片南无阿弥陀佛的声响。问完吃饭,支玉叶又问剧组拍到了什么程度,下一部准备去拍什么戏。她说话的方式,已经把自己的姑娘当成大红大紫的主演了。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姑娘是被骗了,会不会冲到北京来把她拖回去?没毕业前,她说她准备留在成都发展,支玉叶说不行,离家太远了。但回太原,也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实在不想天天受支玉叶的控制。有时候,她打电话,问爸爸呢?支玉叶就说,能去哪?还不又跟一帮人走路去了。支玉叶说话的样子好像不屑得很,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不好好工作,动不动就上山走路,不是有病又是什么?再不济,像她一样,念念阿弥陀佛,也是一桩功德嘛。对于母亲的诸多抱怨,王艾早就熟悉了。她没提从剧组逃跑出来的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剧组那点事,实在不值得她浪费太多精力。支玉叶又说,刚上班,还是要敬业一点,给领导留个好印象。
王艾说:“扯淡。”
支玉叶连忙说:“阿弥陀佛。”
眼看着母亲又要给她上紧箍咒,她连忙说好戏马上要开演,先不说了。
回房间看了两眼《生活大爆炸》,到底沉不进去。冲了个澡,还是心浮气躁,又晃到楼下,找到一家便利店买了盒中南海。买上烟,也没想着把烟打开。过了国家图书馆,又过了紫竹林公园,也没见几个人在街上闲晃,更把她的孤单凸显出来了。往回走到中央民族大学,她看见男生们在操场上踢球,又想起来北京前那一天,也是在校园里晃荡,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满怀梦想,而今天呢,她惶惶然,感觉就像是只丧家犬。她找了个避风角落,点燃烟,狠狠吸了一口。人来人往,到底是百无聊赖,就把烟掐了,又慢慢往住的巷子里挪。
就是那个时候,王艾看见路边一家房产中介门口写着:“招聘高级房产顾问,底薪三千二,有提成。”她想都没想,抬腿就走了进去。
就在一个月前,王艾的想法都特别的坚定。她那么年轻,有什么好怕的呢?到了北京,要踏实的实习,学自己欠缺的东西,争取留下来。谁不想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安逸的生活怎么可能属于年轻人?谁知道打击这么快就到来了呢?她本来想得挺好,应该去做什么,可现在,她想的是,我还能做什么?她看了一些招聘信息,管培生、产品经理之类的,都是大家认为的好工作,离她还是远了。
事情就是这样。和人说起来,她开始自嘲了。这回找的工作还真有点承前启后的样子。所谓顾问,说白了,就是一售楼的。带头的杨经理每天慷慨激昂,要求培训之余还要写点感想。王艾想起在张各庄,大家被关在小屋子里也是成天背诵一些“我要赚大钱”的话,而这里呢,形式发生了变化,内容却是大同小异。她扫了一眼别人发的,跟微商发的软文差不多。
她也写了一篇。写的什么内容,她没什么印象了,倒是白纸上接二连三的惊叹号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杨经理是个细心人,给每一篇心得都表达了赞美。接着,又给大家训话。冲他讲话的样子,好像房地产的牛市随时都会到来,而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继续保持昂扬斗志。房地产市场的行情谁说得准呢?指不定哪天政府熬不过去,就开始救市了。
售楼处十好几个人,成天坐在那,好像不整点动静,也不像话。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杨经理拿着个本子在门口大声朗诵。听同事讲,他这是为了新业务备战。他的目标不是一个简单的售楼经理,而是要去企业咨询部当战略导师。王艾听到这些话,想着自己竟然满足于做个售楼顾问,更是心惊。她的人生规划呢?难道就是和这帮人成天对着西北风嗷嗷叫唤吗?但人的惰性就是那么强悍,到了后来,她真快习惯了这生活。放公司的纪录片,她看得也很认真:
一群男生搭着肩膀,高唱:“我要买车!我要买房!”
一群女孩大声喊:“我们是最棒的!我们比男生强!”
大家一起跳起来喊:“耶!”
王艾明知这一切不太靠谱,只不过看到周围都是这样的人,又感觉自己不是想象得那般不靠谱。尤其是每天嚎这么几嗓子过后,她真的有一种冲动,好像成为百万富豪指日可待。之前的犹豫,纠结,都不见了。人人都谈论如何做好策划,如何赚钱,这个时候还打退堂鼓,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到了后来,她们也不看纪录片了,每天上班前,都要把红旗插满门口,搞得迎风招展,两个大音箱竖在门口,放着《小苹果》。也是头一回跟着人在那扭来扭去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这不是跟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僵尸先生》差不多?筷子兄弟是不是因为看了中了尸毒的许冠英,才得了这样的灵感?她没心思分析那些历史渊源,倒是想到自己在这里来劲地扭来扭去,不过是像许冠英一样摆脱尸毒,不由对即将到来的日子又多了几分恐惧。有一天,她去得晚了点,看见乌泱泱的同事,集中在大马路上,嗷嗷呐喊,就拍了几张照片,随手发到了朋友圈。
没什么像样的培训。加班到八九点也是常态。
耗到周末,她也不出门。颓废的时候,打打游戏,兴致高了,洗洗衣服,收拾下家。她也不那么喜欢做饭了,反正做来做去总是那么几个样子。有天晚上,她走了十来分钟,到天客隆买水果和酸奶,竟然碰到一个太原后生。太原话虽然很冲,猛一听感觉像是要生事,但在北京听到乡音,她免不了多看他一眼。一聊,果真是。两个人还住在一个小区。这以后,两个人得闲了,经常一起吃饭遛弯聊天。问凤梅有一天问她在忙什么,王艾就说:
“不忙啊,吃多了,走走路,消消食。”
“大晚上的,晃悠什么?”
“不怕,有保镖呢。”
两个人分析了半天,王艾对这个太原老乡没什么坏印象,但也谈不上有多少好感,顶多只是不讨厌而已。问凤梅就在那头骂,你这又是要害谁呢?可不敢耽误人家。王艾就说,什么啊,我们两个人只不过正好都还没找到更重要的事去做而已。问凤梅就说,孤男寡女,呆得久了,迟早要出问题。问凤梅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像支玉叶了。她又走了一截神。她想起之所以坦然地走在小区里,跟带着孩子的老头老太太混在一起,是因为她身边有这个男生陪着。那段日子,北京的天色蓝得沁人心脾,薄薄的云散在天上,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现在和问凤梅这么一理论,王艾清醒了。她和他绝对没有什么可能性,不过是北京城太大了,有个熟人,还不至于太心慌而已。
怎么会不心慌呢?有回在秀水逛街,买了个两百块的A货钱包,拿到了手,她还默默告诉自己要多赚钱买大牌。只是,钱太难赚了。她甚至都违背了爱好,没有去看过什么乐队演出小话剧,没有按图索骥走过一个个历史地标。她义无反顾来到北京,冲的就是她的繁华和底蕴。等到真踩在这坚硬的水泥地上,却忙得不知所以。她总想着,反正在这里又不是呆一天两天,哪一天不能去看呢?她就是这么认为的,事有轻重缓急,挣扎奋斗养活自己才是当务之急。
早餐就在地铁口买个四块五的鸡蛋灌饼,十次有八次都被汤汤水水溅到衣服上,她也顾不上收拾。坐地铁哪能好好看什么书呢,她就拿着IPAD看美剧。不觉间,《实习医生格蕾》居然也看到第六季了。
支玉叶有一天不知怎么看到了她的微信,突然,问,你们剧组怎么整得跟个售楼处似的?
“什么售楼处?我换了工作没跟你说过吗?”王艾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
“意思是你现在成了卖房子的小姐?”
“什么啊,我这是售楼顾问。”
“你说说你。你好歹也是英语专业毕业。你就不能找份正经工作吗?”
“售楼的怎么了?售楼的最懂房地产市场行情。”她准备说说听来的一些老套故事,某某某卖房,靠着一套倒一套,现在都成了房地产商了。
可这一套说辞说服不了支玉叶。支玉叶说:“你还是给自己积点德吧。我成天给你念经诵佛,你可倒好,净干些吹牛皮害人的事。”
王艾最后离开中介,倒不是被她妈的因果报应论吓倒了。她实在是肺活量不行。嗷嗷喊了四个月,一套房没卖掉,光那点底薪,根本看不到什么希望。
4
搬到万通新世界的楼上,又是半年后的事了。每天看到那些拎着电脑包,时不时蹦出几个英文单词的精致美女,王艾也挺直了腰板。原先的浮躁也被消磨掉了。好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王艾光脚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城市。这座城市毫不吝啬地把最广阔的世界推到了她面前。原来的胆怯,小家子气,甚至矫情,统统不见了。平时上班,为赶地铁,她穿平底鞋,到了公司,还是会蹬上高跟鞋。还戴假睫毛,就是没睡好,感觉眼睛也有神。忙里偷闲,还得补补妆,口红就不说了,有时候谈判,如果是碰到男性客户,一抹腮红样的娇羞简直是必杀技。她没少在化妆方面下工夫。
有一回和问凤梅闲扯,邀请了她半天来北京玩,突然就说了一句:
“谁掉到这样一座庞然大物的腹腔里不会害怕呢?但北京就是这样。在高压力和快节奏的环境下,根本容不得你矫情,你会迅速蜕变成一个强大坚韧百毒不侵的bitch。”
王艾说话还是这样,一副过来人的腔调。期间,和老柴也聊过几回。隔得天远地远,免不了抒抒情,有时候仗着喝了酒,言语暧昧,甚至有那么点调情的意思。
王艾没想到老柴会真来北京看她。他说是出差,连个箱子也没带。能怎么办呢?说是地主,其实平日里工作忙,也没怎么在北京好好转。就去过一回南锣鼓巷,也被一波一波的人挤得没了兴致。好在她对吃的地儿还算了解。就带他去六铺炕吃金生隆。她喜欢那里的生切羊肉。她像给客户介绍北京一样,说起金生隆的历史,说起正宗老北京火锅的吃法。到了才发现人多,里面坐不下,两个人就在门口支了张桌子。路灯并不怎么亮,街上也是吵闹。但她根本听不见这些嘈杂。她只是透过满是雾汽的铜火锅直直地看着他。多年没见,老柴还是那么白净帅气。有个藏族小伙子沿街卖唱,一曲十块,走过来问老柴,要不要点一首。王艾本来嫌小伙子没有眼色,打断了她和他的相处。老柴却连声说好,好像这个时候值得高歌一曲。卖唱的小伙看起来没多少经验,歌声发飘,嗓子也在抖。老柴听完了,来了一句,你是不是想家了?小伙子脸虽然黑,还是能看出来他的腼腆。老柴又说,这么晚了,怕是客人少了生意也淡了,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喝了两杯啤酒,小伙子话多了,好奇地问,你们这是到北京出差吗?老柴捋了下自来卷,漾出一阵笑意,王艾的心又荡了一下。老柴吸了一口烟,透过烟雾缭绕看着王艾的眼睛,笑着说:
“我不是来出差啊。我坐火车来,就是想来看看她。”
王艾当时就瞪大了眼睛。吃完饭,老柴也没怎么和她说话。能聊些什么呢?那个时候在学校,她和他还有一段交集。现在还要回忆从前吗?似乎意思也不大。她不像那个时候,会问问他的生活,问他又看了些什么有深度的书。他呢,也像是故意回避似的,没有再问她的日常琐事,包括那些乱七八糟的恋爱。这一顿饭,吃到最后,王艾就感觉有些精疲力竭。好在有这么一个陌生人,帮着杀掉了不少时间。吃了饭,老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王艾就说,我带你去我办公室看看吧。从德胜门到阜成门,并不远,但她感觉还是太慢了。进了楼,王艾说:
“你可别看这楼不起眼,当年王石、潘石屹都是这里起步的。好像冯仑的公司还在这楼上。”话出了口,她就后悔。到底还是虚荣啊。说这些能证明什么?证明她呆的地方风水好?她没有说她住在官庄。他也没有问。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天辗转于八通线一号线二号线三趟地铁。满打满算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
老柴过了一阵才接茬,特别地善解人意:“你好好干吧,这么好的榜样就在身边,想没有出息都难。说不定,再过些年,你就是女版潘石屹了。”
“我长成那样,还嫁得出去吗?”
“不是,我是说,你就是张欣了。再说,我也挺喜欢潘石屹的。他有气质。再磨炼几年,说不定就会跟他一样有气质,有修养。”
“你大老远跑来,不会就是跟我说这些吧?”
“就是怀念当年一起去空瓶子酒吧看演出一起去迷笛音乐的岁月了。”
“你的心态多好。我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想那些。每天累成狗了都。”
电梯里的灯光虽然很暗,王艾还是没敢看他。
去了趟卫生间,洗完手,她照例掏出化妆镜,又补了补口红。也是抿嘴的时候,她骂了一句Bitch,好像是越发恨自己不争气了。她用湿巾抹了把脸,抬头望去,镜子里的女人,眼神空洞,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进了办公室,她给他介绍,说哪一个格子间是她的办公桌。五六十坪的空间,摆了将近二十张桌子。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机器。她说她现在工作总算是对口了,就是时不时地去非洲,去南美,卖机器。老柴说,那不错,成天东奔西跑,不正是你向往的生活吗?
老柴在那里东看西看,走到每一张办公桌前都要弯下腰来。有时候,还会翻一翻她们的书。王艾不知怎么就有些烦了。她说她就是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刚来不久,就有一个同事追她。她又不好意思拒绝,反正他请她吃饭,她也去,怕不去,影响关系。可去的次数多了,她又惭愧。她一点都不喜欢他。
“他没有什么爱好。每天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背单词,看这些做机台的书。”
“一个男人有点上进心,不也挺好?”
“问题是他吃饭的声响太大了。”
她这是抱怨了吗?不知怎么她就回想起当年做学生时,对问凤梅的教导。她什么都懂,只是真的等事情撞到自己头上了,她发现自己还是不愿意轻易妥协。她不知道能和谁说这些隐秘的事情。再说了,成天把自己的苦恼挂在嘴边,也太无趣了吧?不光无趣,还没修养。北京有多少人?一千万?两千万?有时候,她穿着平底鞋,在地铁里挤来挤去,就想,自己碰到的那点事儿算个什么事儿呢?她看着满车厢的人上上下下,人人似乎都有明确的目标,又叹了口气。况且,这个时候,和老柴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一想到意义,她彻底闭了嘴。她发现时间真能改变一个人。这才过了多久啊,她就不是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王艾了。
老柴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王艾就说:“不好吧?我真的当你是好哥们儿。”
送走老柴,艾王上了地铁,倚在车门角落,懒懒读着一本《身边的江湖》。不经意一抬眼,看到对面小小移动电视上正在播放李健的《似水流年》。关于老柴的记忆都涌出来了。书也不看了。她翻着手机,发现过了这么久,她居然一直留着和他聊天的微信记录。那个时候,她和他是有话说的。他说,王艾,你来,我带你去吉庆街,喝酒,吹风,我们穿海魂衫回力鞋戴红领巾去看摇滚。她想起临近毕业那阵为找工作六神无主,也是发无聊,跟他发微信,说,老柴我想去武汉工作了,我们还能一起走街串巷看演出,写诗喝酒玩儿摇滚,好不好?老柴却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北京么?她知道了他的意思,这是往外推她了,也就没再回复。老柴又来了一句:去吧,青春就这一次,去嫁给自己喜欢的城市。王艾那个时候是真生气。她一直把他当好朋友,好哥们儿,没想到他会那么虚伪。难道他是害怕她缠上他吗?她有些恨自己不争气,发招聘简历的间隙,手贱,又翻他的微博,才看到他和某个涂着黑色指甲的姑娘有频繁的互动。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只是不明白,过了这么多年,他为什么又突然心血来潮来看她,还当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么说话。真是要人命了。她虽然什么都明白,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啊。问题是,谁没有点青春时的暧昧迷恋与躲藏呢?王艾想,也许在六铺炕吃完饭,就此别过,该有多好。手机提示,内存空间不足。起先,她左删一点,右删一点,忙乎了半夜,竟也没删掉多少。她这是要留恋什么呢?到了后来,突然发狠,索性把全部文件都删除。手机恢复到出厂模式,整个人像是久病过后的样子,疲惫,浑身无力,心情却顿然轻松不少。
5
若不是支玉叶突然去世,王艾肯定没想过还要回太原。母亲的病,她大抵知道一些。看她成天顶着两个浮肿发绿的眼泡就能看出来。她问过母亲,说要不来北京,到大医院看看。支玉叶说没事,可能是没休息好。王艾明白,母亲心里肯定有事。一天两天没睡好还能理解,长年累月,都休息不好,就是精神出问题了。到底是什么问题,支玉叶不说,王艾也不好刨根问底。她只是想不通,支玉叶念佛诵经好歹也快二十年,怎么还有那么强的执念呢?她见过母亲如何勉强父亲,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他好。王有德也是成年人,有些脾性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气不过,免不了要吵闹。王有德有时候一急,口辞囫囵,骂得那么厉害,感觉恨不得诅咒她去死。碰到父母梗着脖子对骂的时候,王艾就躲在阳台上看《哆啦A梦》。她是多么渴望拥有一只来自未来世界的猫型机器人,用他神奇的百宝袋和各种奇妙的道具帮助她解决各种困难。可哆啦A梦从未出现。她有时怔怔地看着支玉叶摆在阳台上的佛像,看着支玉叶把家里所有的书柜都摆上她从大庙小庙请来的佛经佛像,看着小小的家慢慢成了供佛的地方,又想,母亲拥有万千善念,还是自私的。父亲吼归吼,到底还是在让着母亲。那个时候,王艾不知道有多害怕母亲。她情愿被父亲暴打一顿,也不愿意成天听母亲讲那些因果报应。她知道,支玉叶讲的故事都是劝人向善,是为她好,问题是,她也没有做什么恶事。她不过是想活得更轻松些。问题是,仅仅这样就够了吗?那个时候,她是惶恐的。她也还没看到王小波的书。要是那个时候她不是成天沉迷于动画,而是读了《思维的乐趣》,恐怕也不会那么恐惧。说到《思维的乐趣》,王艾对太原的印象又好了一层。那是有一回周末在南宫等同学,同学半天没来,她就在旧书摊上闲逛。她一眼就被这本朴素的小书打动了。那个下午,太阳热辣辣的,同学来没来,她都没关注。她坐在喧嚣的大街上,读了一篇,又读了一篇。她甚至连版权页也没放过,一看,北岳文艺出版社。她没想到太原还能出这么好的书。有些话多好啊:
“愚蠢是一种极大的痛苦;降低人类的智能,乃是一种最大的罪孽。所以,以愚蠢教人,那是善良的人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的罪孽。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绝不可能对善人放松警惕。假设我被大奸大恶之徒所骗,心理还能平衡;而被善良的低智人所骗,我就不能原谅自己。”
这个时候想起的竟然是这些,不孝了。
到了家里,来看望的人并不多。有几个熟人,也是小区里平日和支玉叶一起念佛放生的老太太。支玉叶早就不和人交往了。王艾看不出父亲脸上有没有悲伤,或许他悲伤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吧。男人怎么可能把脆弱的情绪写到脸上呢?
第二天火化,王有德拉着王艾到了天龙山。下了车,父女俩也没着急往悼念厅走。这个时候的太原,清冷,路上也灰蒙蒙的,像是常年沉浸在某种哀痛绝望的气氛中。倒是进了殡仪馆的小区,露水似乎还没干,抬头就是满山松柏,简直可以用郁郁葱葱来形容。平日里,王艾闻不得太原的气味,这个时候好像又觉得太原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以忍受。就是看见母亲尸体的时候,她也没哭出来。入殓师为支玉叶化的妆还不错,至少那素淡的妆容遮住了母亲暴戾的面容,脸上紧绷绷的,过去常年水肿的眼泡都消失了。王艾一时拿不准,到底是母亲临终前终于参透了,还是入殓师技术太高超,反正从支玉叶的面相上看不出她们家曾经发生过的扞格牴牾了。
家里没了支玉叶念经诵佛的动静,反而有些难以适应。王有德好像是觉着呆在这样的屋子里太压抑,便问王艾要不要出去走走。王艾说好。父女俩出了门,又往东山森林公园更高处走了一截。路也是这几年才修的,车少,人也不多,偶尔有骑行的人从山上冲下来。王艾就说,爸,你也应该整个山地车,平时骑一骑,至少可以比走路能到更远的地方。王有德没吭声,过了一阵儿才问:
“你准备多会儿结婚?”
王艾这时才想起来,她和家里人说过,呆在北京,是因为一个放不下的男人。姑娘几年不回来,王有德肯定认为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了。关于结婚的事,父女俩没少说,但王有德似乎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每一回被王艾呛完,下回照样要问几句。王艾说:“结婚?这么早就结婚?我可不想套在婚姻里,成天鸡零狗碎的,什么也做不成。”这么说的时候,她又想起了母亲。支玉叶早就不上班,就是炒菜也不用荤油。早两年,王艾在太原上学,王有德还有心思炒两个菜,等到王艾去了外地,她们家桌子摆的两盘菜,一荤一素,一吃就要吃好几天。起初,她以为是父母节省。现在,她似乎明白,原来父母早就没了一起过日子的胃口。
不知道是长年北漂累了,还是因为支玉叶的去世刺激了她,她挽着王有德的胳膊说:
“爸,我决定了,还是得回太原。”
她没说回来是为了方便照顾父亲。面对父亲,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情。她只是说有个同学帮她联系上了,可以去教育厅做一份翻译工作,据同学的说法,就是每天给老外们冲泡咖啡,开会了,做个口译。最主要的是那工作自由,不用坐班。
“回太原?”他看了眼女儿,又说,“你不会是想我老了,得有个人照顾吧?我跟你讲,当年你去成都念书,又跑到北京上班,你妈天天和我唠叨,让我做你的工作。我一直在敷衍。你想想,我已然成了个这了,斗不过你妈了,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天天受她的影响,变成第二个她,对不对?我不是这个时候说你妈的坏话。”
王艾挽着父亲,好像是在认真听。
“知道吗?有一回我看你给我拷的电影《楢山节考》,才明白日本这个民族真正厉害的地方。”
“我还给你拷过电影?”
“是啊,那一阵子,照相馆突然没了生意,连胶卷也卖不掉了,我闲得无聊,让你推荐几个电影,消磨时间。”
王艾想起来了。那时候,她也是照着北京电影学院的考研影单,给父亲下了一堆,而父亲说的这些,连她自己也没看过。
“虽然那电影讲的是几百年前的日本人,但他们的价值观已然很超前了。因为穷,老人们到了一定年纪,就主动去山上等死,为的是不占用年轻人的口粮。我们中国,也有这方面的传承,比如孔夫子也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不过,更多的人受的影响都是讲孝道,就像你妈一样,动不动就说你不孝顺,就这么一条,就把你们年轻人都束缚住了。多荒唐啊,这个孝,推演到极致,就是什么割股孝母、卧冰求鲤,你说愚不愚蠢?”
王艾长吁了一口气。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话。她一直觉得父亲的脑子早就被母亲侵占了。谁知道王有德却暗地里作着斗争呢?
“我只是想回太原。在北京找不到归属感。”
“这么想也好,我就怕你是因为你妈一去世,心里愧疚,脑子发热。人年轻,到处跑跑没什么不好。不过,想回来,也不是坏事。我跟你讲,我年轻时候还想过当摄影家呢,还傻不啦唧地跑到省文联入摄影家协会,好像得到一个会员证,就找到组织啦。其实,这些年,我干了些什么,我就开了个小照相馆。”
“不错啦,爸爸,你不也活过来了吗?”王艾话是这么说,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母亲找父亲撕扯的情形。支玉叶说:“什么人体艺术?搞人体摄影,就要把人家叫到家里来衣服裤子全脱光?”王艾想,母亲生气完全是对的。父亲哪里不能搞人体艺术,干吗打着摄影的名义把姑娘约到家里来?也许,王有德后来不再钻研人体摄影,也跟支玉叶的严加管教有关。她不收拾男人几次,这个家,恐怕早就不成样子了。
从山上看太原城,还是灰蒙蒙的,就像常年不收拾的厨房,油腻,腌臜,似乎抬脚进去一下,都会搞得浑身不清爽。好在天色暗了。万家灯火亮起来,猛一看,也是一副大城市的气象。
6
熬过冬天,感觉好多了。走在建设路上,还没拆完的某个角落小烟筒还僵在那,只是不冒浑浊的烟了。街上一溜新栽的桃树,枝叶还没长出来,就挤挤挨挨地开满了粉白的花。王艾看得高兴,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了张照。
就是那个时候,她看到了站在人行道上打电话的赵婧。长卷发换成了短短的波波头,文眉,斜刘海,戴一副框架眼镜,依然是浓黑粗眼线。她本想打个招呼,又怕赵婧不认得她了。到了单位,她还和问凤梅在微信上聊,说人的变化真大。问凤梅问她怎么又感慨开了。她便说这个赵婧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女神,十六岁高一,别的妹子上课时偷偷用课桌里的小镜子照刘海的时候,这个赵婧已经开始试各种美瞳和眼线了。
“你能想象吗?长得细白高挑也就算了,还穿恨天高,化大浓妆,走马观花地换着对象,而我小心谨慎的细黑色眼线在她的爆炸头假睫毛白粉脸荧光眼的对比之下,简直弱爆了。”
“说重点。”
“我也是听同学们八卦才知道,我不停地在星巴克打一个晚班再加一个晚班的小时工的时候,她不停地换各种有钱更有钱的男朋友。二十四岁的时候,她真的嫁了一个有钱的男人,靠婆家的关系进了事业单位,过清闲稳定的阔太生活。”
“你也不差啊,虽然一个人漂来漂去,事业不也有了起色?”
“屁。”
话是这么说,听到问凤梅夸,王艾还是开心的。也不是立什么牌坊。最起码,她也算是想当人上人的要强姑娘,只是道路不同而已。毕业三年,辗转换了几个城市工作,去国内外一些地方旅行。工作也好,生活也好,见了些不同层次的女人,她发现事业上出色的女人,轻声细语,面容干净,眼睛明亮,极少浓妆艳抹,穿的衣服鞋子轻易看不出品牌,却散发出一种内在的美丽。
因为看到赵婧的变化,王艾走了一截神。把该译的稿子译完,大半天又过去了。到了晚上,她去北美新天地闲逛,破例花了两千八,给自己买了一套雅诗兰黛。
到了家又是不停地收拾,把以前淘来的地摊货都归拢,准备扔。王有德见姑娘在房间里弄得哗啦乱响,敲开门,见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问:
“不是失恋了吧?”
“什么呀。”
王有德好像闲得很,他靠在门边,又说:“这些年来,我什么都想干,什么都想去尝试,结果什么也没干成,就是那么想了想而已。最可怕的还不是自己做没做成,而是看到别人有一点成绩,马上就要怀着阴暗的心理去揣测。人生就在这样无聊的猜忌和虚妄中耗尽了。整个人的面貌,到了最后,连自己也讨厌起来。多年前,还会装一装,现在索性什么都不管,好像整个人都活够了。”
“爸,你这是准备给我上课吗?”
“我就是希望你不要重复我的悲剧。”
“我只是现在有时间收拾下屋子。你不觉得我买了太多这些乱七八糟的便宜货了吗?”
王有德走出去端了杯水进来,悠悠来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明天是七月初七?”
“还没出服呢,你就逼我出去相亲?”见父亲有点懊恼,她又说,“爸,你觉得我能嫁出去吗?”
王有德没再接话,又转过身子拖地去了。她突然看见父亲的背有些驼,心又颤了一下。
晚上和问凤梅在微信上聊完,王艾还看了几篇关于化妆的文章。先前,她尽量干净,裸妆打底,以为这样就显得温和,也大气。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会在每天的妆容上加一处亮点。说白了,就是职业需要。她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办公室的头儿大刘。大刘说:
“人生就是不停地练级。”
她打过一点网游,也知道为获取那些装备,需要花费时间。只是她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想到了大刘呢?好端端的,大刘为什么要苦口婆心给她说这些?大刘这样的人,哈工大高材生,读过长江商学院的EMBA,十几年前就放弃央企的职位,下海了。每一回跟着他出去办事,感觉走到哪里都是他的熟人。王艾表达过自己的羡慕,大刘说,人脉阅历这些都是自然积累的,最主要的还是心态。她不知道他挣了多少钱,只看到成天很忙。就是这么一个大忙人,有时候竟然愿意花几个小时和她深度沟通。对,她就是这么认为的,普通的聊天怎么能涵盖得了他和她的全部呢?辞掉教育厅的兼职,到了他的公司,说起来,新工作内容也简单机械,不外乎是刷网络推广,录入数据,参与活动策划和文案策划,翻译资料听译视频。有时候,去和客户开会,她也从来不发一言,只是埋头做meeting minutes。这是她喜欢的职场生活,快节奏,感觉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了钢刃上。偶尔,碰到交代的事情没做好,大刘问起来,王艾就像是受了委屈,免不了要大声争执。而大刘呢,理智得很。他说人生就是打游戏。倒不是他的观念颓靡,而是告给她,要保持良好的心态。
“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活得还算光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了车有了房,甚至有了婚姻有了孩子,又能证明什么呢?我在央企上班的时候,又要负责技术维护,又要搞管理,简直焦头烂额。我忍了十年,才出来单干。我以为自己做事,要自由,其实呢,哪里有我期待的那么大的变化?有时候我带你出去见客户,难道你没发现我们就是在和一群疯子一群骗子打交道吗?到了我这个年纪,可以心灰意冷,就是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得负责任了。就像打个最纯粹的游戏,你不光要考虑自己,还有队友。你得一步一步地练级。”
既然打开了游戏,就要有输的准备。事情就是这样,往往到了最后,王艾也不是被他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说服。她是被他高大帅气的样子迷住了。这么高大帅气的男人,竟然愿意陪她闲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好像是隐隐约约看到人到中年的空洞,又难受了一分。
见了鬼了,化个妆,居然满脑子都是办公室的领导。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吗?
她本来只是琢磨怎么化妆,却被父亲一句话搞得她彻底失眠了。雨敲着窗,窗户上挂着一道道水痕。王艾索性不睡了,光着脚站在窗前。雨下得很急促。过了一阵,雨小了些,她稍微开了点窗户。一股强烈的土腥味席卷了她的鼻孔。她贪婪了。这雨水带动泥土松动的气息,似乎还裹挟了桃花被清洗的新鲜。那一阵子她有些恍惚,好像在这样的夜晚里,在雨水的滋养下,她生命的每个细胞都在迅速分裂,生长。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她再次望向窗外的城市,除了昏黄的路灯还亮着,千家万户都在沉睡中了。这一回,她看见明晃晃的月亮就在头顶。亮得都有点不真实。她和人说过,在太原不怎么看得到星星和月亮。这回,她才意识到,并不是看不看得到,而是她成日低着头,很少想要抬头打量这无穷尽的星空。她完全忘了世界有多大。就像刚刚,她一直都在纠结一点点混乱的心思。她一直在想着那个大她二十来岁的大刘,一点一点地想,那么好的一个男人,她怎么能动他的歪心思呢?太不道德了。还是得听他的话,要慢慢练级。一想到自己竟然有可能在挖空心思勾引人,她不由又骂了句:
“Bitch.”
7
那天傍晚路过迎泽桥东,看见一帮年轻人穿着明亮的衣服在公园里跑步,王艾心动了一下。她就在微博上搜太原夜跑,果真看到有这么一群人在搞活动。又看了半天关于跑步的注意事项,一页页看下去,才意识到跑步也是挺复杂的工程。看得眼晕,她也不管那么多了,想着既然有心,就先跑起来再说。第二天就去万达广场买了双纽巴伦。到了下个星期一,不到六点,她蹬上鲜艳的跑鞋就往迎泽桥底下走。
王艾就是在这里认识小九的。夜跑团的人大多是年轻人,来的人也实在是因为喜欢运动。小九说加个微信吧,王艾也没往别的方面想。那就加吧。加了微信,她也没想着看他朋友圈。是他主动留了条言,她才点开他的空间,一路看下去,才知道他的生活竟然很丰富,不是在骑行,就是准备出门。他在路上的样子野得很,有两张是在康西公路上的三郎洞,七八月份最热的时候,山里还有冰,小九呢,浑身脱得差不多精光,卧在冰上。王艾倒没注意到他到底脱了多少,就是看到他那一身腱子肉,心口好像颤了那么一下。
又能怎么着呢?她没想过主动要和他说话。她更没想到小九会跟她搭讪,说:“周末有乐队在livehouse演出,你想不想去?”
愣头愣脑地,好像他们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朋友。她当然知道亲贤街那家店。太原的乐队,她哪一家不清楚呢?她只是好久都没去泡吧了。
“不行啊,我晚上兼职呢,还得代课。”
“你这么拼命干吗?挣钱的事还要你做?”小九好像是心疼她那么拼命了。
太大男子主义了。她没有再理他。他以为他是谁啊。凭什么说她?
他却有些不依不饶,又问:“在哪里?”
“新建路。”
到了晚上,差十分九点的时候,王艾微信上接收到小九发送的位置。就在学校楼下。
她下楼,看见了他的车号。小改装车旁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清秀得像从漫画里走出来。这是第三回见小九。人是同样一个人,只是总感觉和前两回好像又不太一样。
晚上乐队唱的什么歌,她了无印象,只记得晚上他送她回家,也没怎么说话。就是见她搓着冰冷的双手时,默默调大了暖风。那一刻,她有些感动。她是有多久没被人关心了啊。简直不能细想。到了家,她左思右想,终是没忍住,发去一条信息,说:“我到家了。”
“到家了就好。”
仍是不冷不热的话,还有那么些,寡。王艾的心思就这么被逗起来了。“和我在一起是不是特别没意思啊?”
“没有,没有,我只是害羞,头一回跟女孩呆着,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王艾怎么可能相信呢?他那么懂得察言观色。还要跟她装单纯。摆明了是要和她调情了。但这个时候,她知道她不能性急。着着急急去问,已然输了先机。再不矜持点,不像话了。她噢了一声,他也再没动静。她恨恨地握着手机,一宿也没睡踏实。
到了第二天,他才频繁发来微信。她简直用了两个脑子,一个工作,一个生怕她没忍住,又让他看出来。太熬人了。下了班,她已经精疲力竭。接到他的位置发送,显示就在她单位咖啡厅楼下。王艾好像特别地无奈,说:
“也好,我在二楼,你要不上来陪我办公?”
“不啦,我去打台球啊。你加完班了告我。”
这头正掏出化妆镜补妆的王艾,瞬间石化。这急急慌慌的,到底是要干什么呢?她化完妆,把手头的工作又归整了归整,索性收拾起办公室来。有些放东西的纸箱子该扔的扔,该摞起来的摞起来,水杯上有厚厚一层水垢,她也洗了。原先混乱的局面好像又变得清爽了。
她再打过去电话时,可能信号不好,也没打通。
到了第二天,王艾给他发短信,说,你中午来和我一起吃饭吧。小九说,没问题。可到了快中午,王艾一看自己满脸菜色,又说,不行啊,临时加班,恐怕吃不了饭了。
又熬了一天。
快下班了,小九终于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能在哪,几天没睡好,一个人窝在咖啡馆里加班呢。她是在抱怨了,好像都是因为他,她才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小九说,处理完公司的事儿,我就去找你。她说,哦。
八点半,小九进来了。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走起路来的样子真是好看。这个时候的王艾,好像紧张了,也不和他多说话,假装忙得很,两只手在电脑键盘上胡乱敲打。
小九霸道得很,都不管她,大手就把屏幕掰下来了,“干吗呢?”
“没干吗,没干吗。”
“要不唱歌去吧?”
王艾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连连点头。她本来还想着问问他喝点什么,他却拎起电脑包,甩腿就走。王艾跟在后面,心脏跳得咚咚的,她捂住胸口,好像都快摁不住了。
唱开歌,小九变了一个人。他嚎莫西子诗,简直撕心裂肺。到底是年轻人啊。王艾没敢放肆,就坐那里哼《斑马》。灯光被小九刻意调暗了。气氛是有些暧昧了。可到了十点,他和她,也只是面对面坐着,一人拿一麦。最后要走,实在是嗓子唱哑了。
王有德见王艾又是晚上快十一点才到家,问:“这是谈恋爱了?”
“恋爱?”见王有德眼神黯然,女儿惭愧了,“就是去相了个亲。”
看到姑娘终于为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心了,王有德好像很满意。话是这么和父亲说,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他这个二十七岁半的女儿快把持不住了。这三天对应的三晚,她和小九,夜夜微信到两点,上了班,还要时不时地聊几句,一副缠绵的架势。她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么些不咸不淡的话。完全毫无道理嘛。就算他是头一回追姑娘,可她呢,她早就经历人间沧桑了啊。
上了床,小九又发来微信,问她的婚姻观,问她的生活日常。又问她平日里寂寞了怎么办。她装傻。她说她怎么可能有寂寞的时候呢?她每天忙得要死。她把自己设置成了无休假模式: 周一到周五,白天上班,晚上上课,周末不是上课,就是接待客户。每天中午还要去锻炼,晚上上课前看会儿书。她做过销售,媒体,翻译,公关,现在呢,她回归了,主业是英语老师。她哪里有时间空虚呢?更没有时间儿女情长。熬到最后,简直就是她在鼓励他:“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说。”
“……算了,说了你就不淡定了。”
王艾鄙视开了:“你是不是男人啊。”
“说了怕你就不理我了。”
“那要看你说什么。”
“征服感你明白吗?”
王艾就笑,说,想从我身上得到征服感,你还是洗洗睡吧你。
“你这样我能说吗?” 小九好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根本不等她的同意,又来了一句:“算了,说就说,大不了删了我。”
“删不删我说了算。你说你的。”
“算了,给你留个好印象吧。说了你就翻脸呀。”
王艾真想扇他一巴掌。都是什么人嘛。她好像意兴阑珊了,懒懒地来了句:“我脸大,不好翻。”
“你肯定觉得我嘴脸丑恶。”
“至今为止,你在我的印象里还挺好看的。”
“我想睡你。”
王艾一下子就竖了起来。她的手抖着,快摁不住手机屏幕。她抠了抠胳肢窝,全是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确认信息无误了,才发过去:“小九,虽然我看着放荡,可我真没一夜情过。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不讨厌你,可我没法儿配合你。”
她好像是怕他再不理她,又半开玩笑似的,加了一句:“谁知道你有没有病呢?”她还补了两个坏笑。这一句还没发送出去,小九就回过来了。
“你当我啥也没说。”
倒是小九生气了,他说:“我不滥情,也不是谁都约,我也没有过一夜情。”
王艾就想,这个家伙,还真是先礼后兵啊。有什么话非得要在手机上问呢?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有些事情不都是两个人在一起水到渠成的吗?她说,好好好,别闹了。好好睡觉吧。可小九呢,还想继续缠下去,他说,明天来我公司看看吧,小作坊,参观一下。
“我上午开会,中午要陪闺蜜吃饭,下午还得带课。晚上还要去健身。等哪天周末吧。”
小九却像是等不及的样子,到了最后,几乎是蛮横地缠着她,让她推掉中午的饭局。
到了中午,他来接她。他问她想吃什么,王艾就说:“我好养活,牛肉面就行。”
“那怎么行?第一次带你吃饭怎么能吃这么低档的?快点儿挑,二十块以内的。”
两个人哪有心思好好吃饭呢?他胡乱吃了几口,就看着她。她问他看什么,他说她眼睛的形状真的很美,微微有点上挑的眼角,加上那个眼妆,看人的时候似乎总显得在笑,很妖媚的那种笑。他说他的魂都快没了。王艾就有些恼,说,你不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吧,再这样,我不理你了啊。赶快吃饭,小家伙。小九还想说些什么,王艾已经把饺子推到他跟前了。他简直就是把饺子倒进了肚子里。王艾还在旁边说,看见男人吃饭香,心情就好。小九咂吧着嘴,说,那以后我们天天一起吃饭不就得了?王艾又飞了他一眼。
小九的公司真是小作坊。城中村的院落,三层小楼,房间里,横七竖八地卧着一些陶陶罐罐。别看平时清淡得很,到了周末就有人来这里玩陶了。王艾又哦了一声。平日里不见面,有说不完的话,这个时候,反而没话了。村里安静得很。她玩了会儿电脑,又点开宋冬野的《斑马》。不知道是刚吃饭犯困,还是歌声低沉逗起了她的睡意,看见旁边有个折叠床,就躺了上去。
刚迷糊一会儿,小九就过来了。
他动手的时候,她抗拒了几下。到底是没他力气大,就顺从了。他体贴得很,就像常年没吃过肉的孩子,夹到一筷子肉不停地哈气。他原先的暴躁都不见了。到了最后,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抱他,可他还是那么蛮横,他一只手压住她的一条胳膊,感觉就像被他钉在了十字架上。是有些不舒服。他完全没顾忌她的感受。可到了最后,她还是战栗了。
事后,她穿上衣服,又聊了一会儿。还得上班。他仍旧开车送她。路上还聊了会民谣,电影,当然也说了些色情的话。
晚上下班,小九没打来电话,王艾也没问。到了家,她打了会儿坐,就开始洗脸,墩地,收拾家。
她给小九发了条信息,说:“哥有点后悔啊。”
又给老柴发了条信息,说:“又遇到了当年的你。”
等了半天,没人回复她。她把手机调成静音,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8
早上醒来,她点开微信,才看见把小九老柴的信息发反了。王艾竖了起来。该怎么解释呢?她看见手机上有八十一个未接来电,都是小九打来的。也许,不主动解释就是最好的办法。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母亲。支玉叶三十几岁后就诵经念佛,一辈子都活得很焦虑,年纪越大,更是紧张多疑。倒也不能怨母亲。谁让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呢?支玉叶每天都安排得很精密,几点吃饭,几点念经,几点出门走路,都是严格执行养生堂专家的说法。王艾还不能说,一说,支玉叶就能举出更多的反面例子,再加上又有王有德成日里看微信,总能听到一些可怕的事,水出了问题,雾霾又在围城,还有转基因,总之是不能活了。王艾想起和支玉叶在北京住过的那两个月,简直是度日如年,每天数着日子。等到支玉叶真的回了太原,王艾才哭了起来。她想不明白,曾经那么亲近的人,怎么就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她甚至在想,自己身上的戾气,是不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母亲。一想到这个时候还在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王艾不由又对自己多了几分鄙视。有什么用呢?
她想,这样子结束也好。
再见到小九的时候,王艾就把自己的情史就完完全全和小九坦白了。她以为把自己说得淫乱,小九就会嫌弃她。没想到小九只是直瞪瞪地看着她,说:
“我要救你。”
这不是王艾想要的答案。但小九既然做出了承诺,王艾也没有更合适的理由拒绝。更何况她现在也没有更喜欢的男人。倒是王有德有一天问她:“你到底找了个什么人啊?”
“什么?”
“有什么事情值得天天吵呢?”
王艾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天天和小九吵架。她厌倦了没完没了地跟他解释,听他说些夹枪带棒的话。她每一回下定决心不去理他,可他又会马上道歉。她也认为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谈得来的,有共同志趣的人不容易。有时候她也反省,谁让她有那么多过去呢?甚至,她认为他和她争吵,也并不完全是因为嫉妒。他就是因为看到了一个和他相似的人,所以想着也要把她变成跟他一样的人。这样的说法也是读了点心理学知道的。那段时间,她装过疯,甚至扬言去死,最终也没吓退他。倒是自己陷进去了。她开始读心理学,书中说,两个恋人契合度达到百分之九十,总有一方想更贪婪消除掉剩下百分之十的差异。她想原来是这样。她以为她理解了他。等到再次争吵,她却忘了要去理解他。事情就是那么崩溃,架吵得再厉害,只要他把她按到床上,两个人折腾一番,又好像雨过天晴。她完全被他搞得失去了理智。和问凤梅说,问凤梅还笑话她是老牛吃嫩草。
“你这是显摆你的小男友能干吗?”
显然,连闺蜜都认为她说的每句话都是间接的自我吹嘘了。出了这档子事,说不别扭,肯定是骗鬼。心情不好,跑步的事却没有落下来。到了约定的时间,两个人照例跟着夜跑团的人在汾河湿地公园跑步。活动结束,两个人一起上了胜利桥。王艾见空气糟,就捂住了鼻子,还咕哝了句太原环境如何差,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之类。不料,小九却义正辞严开了:
“现代社会要发展工业,就是个这。不发展工业,国家收不上税,人们吃啥喝啥?”
她就是发泄下不满,竟然被男人上升到国家层面,王艾就有些冒火,想不通他的脑子怎么竟然会主动为政府考虑:“发展工业就得牺牲我们老百姓呼吸的空气,就得让我生活在垃圾场里?”
“按照哲学家阿兰·巴丢的说法,在当代,我们这样的人既不是消费者,也不是劳动力。在资本的眼里,我们就是被遗弃者,是不存在的人。”
“意思是我天生就得忍受?”
王艾生气了。只是表现得并不明显。她有些纳闷这个男人的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她只是表达下对新鲜空气的渴盼,他竟然就讲出这么一番道理。还说根本不用拯救什么地球,地球有自己的生命周期。要拯救的是人类自己。问题是,把环境破坏得这么厉害,现在都快存活不下去,还等过几亿年地球自己洁净自己?大马路上车来人往,声音又嘈杂,震得她耳膜直响。她一句多话都不想再说了。她不想说话,是突然想起,更早些时候,她是愿意听男生天文地理历史军事,扯些她不懂的事。这才过了多久,她怎么就变了呢?
“你不想在太原吸霾,可以去北京,可以去成都,可以去武汉啊。”
王艾又叹了一口气。根本就讲不通道理嘛。
问题还是出在吃饭上。过冬至,领导请同事们去吃饭。王艾本来不想去,领导就说,你又没结婚,有什么事那么要紧呢?等到结了婚,你想出来玩,我们都不会叫你。领导的意思是,将来自然会有一条绳索拴紧她。王艾没办法了。
就跟小九说,得陪领导去应付一个酒局。小九就问酒局是谁组织的,都有些谁。王艾怎么跟他说得清楚呢?小九还说,重点男的都有些谁。这话不礼貌了。王艾本来嫌他问得麻烦,这个时候竟然还揪住不放,态度就更是不好。小九又说,这回你准备喝多少?王艾说,一点点,或者不喝。小九就说,忽悠我有意思?王艾说,到时看情况,领导不劝,我是不会主动的。小九说,你们是什么单位啊,你们领导怎么可能不劝。王艾就说,兴许我们领导这个时候和你一样通情达理呢。她明显是讽刺他了。小九却像是没听懂,仍说个不停,说,酒桌上不可能,你见过不劝人喝酒的领导吗?都这个年纪了,还成天出去吃喝,身体不坏才怪。她没再吭声。小九又说,你那好工作,贫困线的工资,还要学领导干部腐化堕落。王艾说,不是腐化,是为了积累点人脉,走进更广阔的生活。小九说,什么呀,是早点进医院。王艾又没吭声。小九就说,喝完酒是不是还要陪着领导去娱乐场所潇洒潇洒?王艾愤怒了。这是怎么说话呢?她也知道,喝了酒,要是领导高兴,是有可能去高歌一曲。问题是,唱个歌,在小九的眼里什么时候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她说,行了行了,你可以了啊。有完没完了。
饭还没吃完,小九又打来电话,半天没吭声,王艾就想,这个男人这么小家子气,又是来查她的岗了,顺手就把电话关了。
到了晚上回去,才知道,他居然和她爸通了个电话。王有德说,男人有肚能装海,女人有肚能装崽,你干吗老和一个姑娘家计较?你让着一点,就太平无事了。
王有德还说,我和你阿姨年轻时也老吵架,但我们没谁想着离家出走,要是我生闷气在床上躺着,你阿姨就去看店,要是你阿姨在床上躺着生闷气,我就出去拼命做事。
听了王有德一番话,小九好像轻松了。等到王艾进门,说,你们家终于有一个讲道理的人。他把王有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简直是走火入魔了。竟然还有这样的男人。她也听过他的故事,小时候母亲不辞而别,而他看见别人可以躺在母亲的怀里,就忍不住嫉妒。他说来说去,意思是他之所以变得这么古怪,不单是他的错。这让人绝望。更多的时候,看到他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她只是觉得他可怜。
那种难过她能对谁说呢?男人对她如此不信任,丁点儿事情就要惊动老父亲,将来遇上点事,还怎么过?仅仅因为他年轻,就可以原谅他的愚蠢吗?她年轻时也碰到过焦头烂额的事,可从来没想过要把家人卷进来。
等到他吃完饭,又扳过她的肩膀,准备和她说说是怎么和王有德沟通的,王艾只觉浑身像散了架。她对他翻了个白眼,几乎是在哀求:
“有什么话明天说不行吗?我真是累了。”
可他不让。他说:“你还没有回答我早上提的问题,你们有没有去歌厅潇洒潇洒?”
“你不是有病吧?”
两个人的对话,全是反问句,呛得很。王艾受不了小九的监视和控制了,说:“你为什么什么都要管呢?你不累吗你?”
“我这是爱你?”
“哼。”
“因为你是我的——我才管你。外面的人我才懒得管呢!”
“你可说得真好听。”
“你之前不也和我承诺,说要一心一意地,两个人过日子吗?你忘了你的承诺了?”
王艾突然有些想哭。这个小九。她终于忍不住了:“我那是有病。我有病,真的,你不要给我说什么爱不爱,我们都应该去南十方看看心理医生。”
“你说得真是轻巧,一句‘我有病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抹掉了。你可真是会说话啊。有一天,你把我弄死,我都还不能让你负责任,因为你是神经病。好你个王艾啊,你和你以前的男朋友也是这么说话的吗?”
王艾心底的绝望难以名状。她想起了王小波的话,他说,一切痛苦本质上说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小九像个怨妇在那里控诉,王艾听一句,心里就要反驳一句。我的从前和你有个什么关系?先前,她认为年轻,想法会单纯,现在她明白了,他是单纯,单纯得都有些无知了。还不能和他争,一争,他说他那些狭隘又迂腐的想法,是因为爱情。清醒的时候,她推荐他看些心理学方面的书,比如亨利·克劳德和约翰·汤森德的《过犹不及》,希望他不要动不动就把感情当成侵略武器,可他呢,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她学了两年英语,就不把自己当中国人了。
“够了。”
“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也不行吗?”
“你不是多待。你自己不求上进,也不让我学习。你天天纠缠着我,我做什么都没有心思。”
“你想做什么?有我还不够吗?”
“靠你?靠你成天开着你那五菱宏光,去喝西北风吗?”王艾没有想到自己突然说话那么恶毒。打心底里说,她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但谁知道这些话那么顺溜,就从嘴里流了出来。感觉她早就掂量好了,只是一直在等这么个机会,好把这些伤人的话狠狠地掼给他。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到了后来,她几乎不参加朋友们组织的任何聚会。
更多的时候,为了避免与他正面相遇,她情愿待在卫生间,有时看书,有时什么也不干,好像天下最有意思的事就是蹲在马桶上。她有本事在卫生间一待老半天。他进来了,她装模作样看书。他和她说话,她就变得神经兮兮的,说,你说为什么我一想到人除了死,还可以疯掉,怎么就会没来由地松一口气呢?小九好像觉得她不可理喻了,说,你是在说你和我在一起感觉生不如死吗?王艾又不说话了,好像真是疯了。等小九一走,王艾大脑放空,听到冲马桶的声音,她就想,要是人生也有这么一个按键,“啪”按一下就能把污秽冲进下水道,那就太完美了。
9
好在公司突然组织她去北京,得培训两个月。
小九送她去南站的时候,还说:“这下好了,你远离我的魔掌,可以好好享受人生了。”
小九说得那么伤感,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王艾说:“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直到高铁走开,王艾才长吁了口气。整件事都太疯狂了。她和他,两个人简直就是上帝弄错了性别。
到了北京,王艾平静了不少。她每天听完课,到了晚上总会绕着学校跑上两三圈。也是在慢跑的时候,出了一身汗,整个人才好受了些。小九晚上仍会打电话,有时候说得不高兴了,王艾就把电话挂了。他再拨过来,她摁掉。到后来,索性关了机。
再开机的时候,满屏都是小九的信息。他声泪俱下地道歉。还拼命地解释,说他就是想和她说说话,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满屏都是质问,话呢,却说得相当地漂亮。一副受了委屈的怨妇样。王艾能怎么办呢?她不是个狠心肠的人。照小九的形容,他和她都这样了,怎么能独自抛下对方?太不道德了。两个人又说开了话。小九就说:
“你等着,我周末去北京看你。”
王艾没想到的是,这个小九每个周末都来北京找她。本来按她的设想,到了北京要好好休整,即便不休整,也可以和小九保持一段距离,两个人都冷静冷静。
结果成了个这。
培训快结束的那个周末,小九又来了。正是最热的时候。王艾想,还能怎样呢?就问他周末有什么打算,小九就说,要不住在鸟巢附近吧,到时还可以去国家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跑步。现在她和他,也就剩跑步的时候不吵闹了。
她破例去西站接了他。找到鸟巢附近的一家汉庭快捷酒店,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这么热的天去逛鸟巢也不太合适,就一起冲了澡。
后来王艾反复回忆,事情就坏在这次冲澡上。要不是这一回,她就不可能怀孕。
又是一个月后了。
知道王艾怀孕,小九听到的头一秒,非常紧张,说,怎么可能呢?又听王艾分析,说肯定是住在鸟巢那一夜出的差错,小九就说:
“能在鸟巢怀下我们的儿子,简直就是天意啊。”
“儿子儿子,你怎么肯定就是你的儿子?”
没想到小九低声来了句:“那倒是。你在北京两个月,怎么偏偏那么巧呢?”
这话恶毒了。王艾气得直哭。小九也抱着她一起痛哭,说:“怎么办呢?王艾,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能养活儿子吗?我是想和你结婚,可你看看,我的小作坊还没有成气候啊。”
王艾好像突然清醒了,抹了一把眼泪,问:“那你说怎么办?把孩子打掉?”
“目前看来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啊。”
“你想都别想。”
王艾也是气糊涂了。她说起第一次流产的痛苦。她说我真是受够了你们这些臭男人。她说得那么多,完全没有顾忌小九的心理感受。那时她还没大学毕业呢。是和孟亮出的事。那个孟亮倒是劝她把孩子生下来。可王艾不愿意。王艾不愿意,一部分是王有德生气,一部分是支玉叶急了。支玉叶说:
“王艾啊,我万万没想到,我想到谁家都有可能出这样的事儿,就是没有想到我们家会出这样的事儿,你还好意思说你是信佛人家的姑娘吗?”
父母觉得丢人,王艾也天不怕地不怕,想着不就堕一次胎吗?学校附近小旅馆旁边卖流产堕胎药的多的是。支玉叶到底信佛,也劝姑娘,说,要不把孩子生下来。那一阵子,王艾脾气不好,和孟亮天天吵架,时不时的下身就流血。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保是能保住,就怕影响胎儿发育。王艾可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不健康。就说,堕胎吧。堕胎也有几种方案。王艾自己在网上查了半天,说,无痛人流倒是快,可对女人身体伤害太大,子宫膜刮一回就薄一回,万一将来怀不上就麻烦了。
就决定吃药。两颗米非司酮吃下去,王艾就后悔了。天天躺在孟亮的家里干呕。支玉叶天天陪着,拿上药,也不给她喂,说:
“我天天在这里念佛放生,你倒好,你给我杀生。”
她把药放在王艾手里,说:“你自己吃,我不能助纣为虐。”
王艾根本听不见支玉叶在说些什么。她肚子里翻江倒海,脑子里像是有个斗战胜佛到处惹是生非。一天两颗,一共吃了三天。王艾根本闻不得油烟味儿,什么东西也没吃,胆汁都吐出来了。王艾哭着说:
“娘啊,要是我不行了,你记得去米缸里找找存折。”
支玉叶绷着脸。孟亮也看着她们母女俩,一副做了错事的小学生。
第四天去医院,王艾都快坐不住。孟亮还和大夫说这药的副作用有多大,他女朋友三天都没吃饭。大夫就说,三天不吃饭,你就不知道带她到医院来输液?怎么连点生活常识都没有?
真正让王艾决心离开孟亮,是接下来吃米索前列腺醇。她吃完,不到二十分钟就吐了出来。孟亮说,可不敢吐了,再吐你之前遭的罪就白受了。你得捂住。结果再想吐的时候,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还是支玉叶看不下去,一把拉开她捂着嘴的手,说:
“想吐就吐吧。”
孟亮当时绝望得很,好像是王艾这回铁定还得再做一次刮宫手术了。他满脸不耐烦,在药流观察室走来走去,不停地说些泄气的话。中途护士进来,叫王艾不要一直蹲着,多走走,多蹲一蹲盆。王艾当着支玉叶和孟亮的面,蹲了下去,不一会儿,她就说:
“完了完了,我大小便失禁了。”
其实呢,出来的却是医生想要的毛绒组织物。
想起头一回堕胎的痛苦,王艾怎么可能再去受一次罪?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她怎么就是长不了记性呢?看着小九焦虑的样子,王艾说得非常平静:
“小九,我不是要给你增加什么负担。我肯定不会再去堕胎了。我再堕胎,我这辈子怕就怀不上孩子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
“这段时间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也不要给我家人打电话。你看,我现在都成了这个,也不会和别的男人怎么样了。”
“你这是想甩我吗?”
“我现在没心思和你谈这些。我知道你也没心思和我谈这些。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惹我生气。”
回到赛马场,王艾和大刘请了个假,就把手机关了。
起初王有德还以为姑娘得了什么病了,怎么一天比一天胖。他问,你这成天也不上班,就窝在家里不停地吃,不会是身体出问题了吧?
知道姑娘又怀了孕,王有德还是很生气。他说,我都懒得说你了,你说你妈要是知道了,指不定会跳起来怎么说你。
因为说到了支玉叶,父女俩又是半天没说话。最后还是王有德没沉住气:
“你们多会儿办?”
“办什么办?”
“难不成你要我来给你养孩子?”
“爸,你放心,我都想好了。这些年上班,我存了一笔钱。”
孩子生下来,倒是健康得很。家里添了丁,死寂的空间又有了活气。王有德很高兴,戴着老花镜,把康熙字典都翻了出来,取了半天名字,王艾不是嫌拗口,就是说太平了。王艾说:
“反正暂时也不用上户口,就叫他丢丢吧。”
她也不上班了,没事就临一临《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有时候念得恍惚,王艾会突然想起母亲。她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她曾经鄙视且厌恶过的那一类人。一念及此,免不得又滚出几颗泪来。
10
丢丢两岁的时候,王艾才渐渐缓过来。
她整个人胖了一圈。孟亮看到她的朋友圈,还留言:“孩子的营养都补在你身上了。”
有事没事,她爱和孟亮聊几句。有一阵,孟亮说他的微信号被盗了,又申请了一个新的。加上了,孟亮也不怎么说话。偶尔回一两句,也是上班工作的时候。她要是晚上问他话,从来没有过回音。王艾不是忍得住的人,第二天一问,孟亮就说了实话。果真如她猜想的那样,之前的那个微信号被他老婆发现了。发现自己的男人竟然还在和前女友联系,女人不干了。
“好你个孟亮。你偷偷和你的新欢旧爱聊天也就算了,还要给她的照片点赞。点赞也就算了,还要肆无忌惮地给她留言,说什么晚安。你说说,你是不是太目中无人了?”
孟亮说起和老婆的争吵,似乎特别地郁闷。他也就是和王艾微信上聊两句,怎么就好像炸了天呢?王艾就说:
“女人都一样。逮住点蛛丝马迹不好好收拾你,过几天你就反天啊。”
孟亮说:“天底下的女人都像你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
“都像我这样多寡啊。”
“你家娃娃长得真机灵,这是随了你吧?”
因为说到了孩子,王艾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孟亮就问怎么啦。她说没什么。高兴的时候,她和他好像什么话也能说,有时候,又感觉实在寡淡得很。想着不知不觉就成了一个破坏他人婚姻幸福的小人,她满脑子都是绝望和悲哀。孟亮还在那说:
“到北京了,记得告我啊。”
王艾说好。
有一回和问凤梅打电话。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问凤梅说,有部戏值得你去好好看一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戏值得看呢?王艾就哟了一声。语气里的惊讶好像是在说,问凤梅这么务实的人,竟然也会去看戏。听问凤梅的意思,还不是随便一城市的青年宫工人文化宫之类的地方。问凤梅去的是北京,在国家大剧院。
“虽然贵了点,一千二一张票,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一分价钱一分货。”
王艾有些嫉妒。这些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兜兜转转,除了生了个娃娃,似乎什么也没做成。而她曾经不怎么瞧得起的问凤梅呢,果真如愿嫁给了她的国防生男友。熬了八年,虽然现在还是两地分居,到底结婚了。又生了两个孩子。一步都没落下。不光没落下,听她的口气,日子过得还挺滋润。这不,都开始享受精神生活了。
“什么戏啊这么贵?”
“《剧院魅影》。”
带着丢丢上了火车,王艾才给孟亮打电话。她也没说要去看歌剧,就说老公在昌平搞工程,可能得在北京停留一下。孟亮应承得很畅快,还把吃饭的地点都定好了。王艾就说:
“不要太吵闹的地方,找个安静的茶馆之类,我就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孟亮可能没想到王艾会带着孩子来。
坐在茶舍里说话时,孟亮的眼睛一直在跟着孩子转。王艾还在编造她的故事,说她的老公如何不顾家,这不,要见他一面,还得自己带上孩子去找他。
多年没见,孟亮的变化不明显,就是有了点小肚腩。丢丢非要吃肯德基,王艾就抱着孩子往外走。出门的时候,孟亮说,这附近的肯德基还有一截,要不我来抱吧。王艾递过孩子,顺便按了一把他的肚子,说:
“你吃得太多了。”
丢丢倒也不认生,趴在孟亮身上也不哭。孟亮说,叫叔叔。丢丢就说:
“爸爸,爸爸,肯德基。”
说完了,还嘟起嘴往孟亮的嘴上凑。
王艾就笑,说:“这个死孩子,见人就叫爸爸。”
孟亮说:“你有没有发现你家孩子扑闪着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
王艾说:“说得好像你没有孩子似的。”
“我是说我们那个孩子要是还在,是不是也这么大了?”
“说什么呢?”
王艾瞪了他一眼。吃完饭,又去了王艾预定的酒店。王艾孟亮两个趴在丢丢的旁边,哄了半天,孩子才睡着。孟亮好像是认为这个时候得做点什么,就去牵王艾的手。王艾说:
“别这样,一会儿孩子他爸就来了。”
孟亮又用了点力。王艾说:“别这样,你回去陪你老婆去吧。你也要好好过日子,我就是闷得不行,想来看看你。”
等到孟亮走,王艾才想起,来北京前,她是给孟亮准备了礼物的。她买了两块情侣表,依波路。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这个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虽然懦弱,可能也并不怎么爱她,却和她认识的别的男人不一样。她想要找他的时候,他都会出现。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是她内心里认可他,愿意去找他。可这个时候,她看着箱子里的两块表,又想着,送别人表太不吉利了。
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白天吃饭都是直接叫餐到房间。她陪丢丢说话,讲故事。到了下午,她才带着丢丢往国家大剧院走。一路抱着孩子,双手都快累断。
进剧场前,她去了趟卫生间。挤了一路地铁,睫毛膏糊花了脸。她趴在洗手池前,才看见镜子里的女人简直是虎背熊腰。她掏出包,用化妆棉擦着不清爽的地方,那么用力,那么仔细,像是要擦掉自己溃败的过往。她想起这些年,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男人扑向另一个男人,每一次逃离,都好像给人生重新披了块好看的伪装,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搞得那么潦草,无论如何掩饰,都掩盖不了她一无所有的事实。她到底想抓住些什么呢?要不是丢丢揪着她的裙子,她差点就崩溃了。低下头,整理丢丢的裤子时,也不知道是用力太猛,还是有些低血糖,她眼前一黑,差点没有站起来。
王艾抱着丢丢,跟着人流。丢丢东找西望,不停地喊妈妈妈。王艾就说妈妈在呢妈妈在呢,怎么啦宝贝?丢丢说,好大。王艾问,什么好大?丢丢说,好大好大。旁边好像有人看她。王艾也顾不上别人,生怕自己转晕了,找不到门。紧赶慢赶,在开演前的那一刻,王艾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丢丢还要说什么,王艾说,求你了宝贝,求你了宝贝,不要说话,一会儿给你买好吃的。丢丢也学着王艾的样子,身板挺得直直的,朝舞台上看去。丢丢可能没看懂,就一个劲儿地问,妈妈妈妈,上面有什么啊?王艾就说,宝贝别说话,一会儿唱戏的人就出来了。她说完了,还要朝旁边的人投去抱歉的笑。
灯光一暗,大提琴曲The music of the night响起来,感觉那琴弓就像走在她的心弦上。王艾身板一挺,整个人都揪了起来。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