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

2016-05-04 02:15刘醒龙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巧巧上尉王老板

一个营的国民党溃兵,三个僧人,一个妓女,他们被困在一座寺庙中。外面是日本人的轰炸,内里是国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在一个失序的时空中,生与死、爱与恨,轮番上演,真伪难辨。

显空正在禅床上迷糊时,忽然感到有一股奇香自天外而来,他刚想到是否是观音菩萨云游四海路过黄州,心里霍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连忙爬起来,不及穿戴好,就往殿堂方向走去。一路上沁香扑鼻,他心知自己又迟到了。

到殿堂一看,果然显无已端坐在蒲团上。

显无睁开眼皮看了他一下,复又落眼低眉默诵着什么。

显空也不说话,到一边去将大钟沉沉地撞了几下。

钟声嗡嗡地震荡了半天后,小和尚显虚才慌慌张张地穿过东坡祠朝佛堂跑来,一边跑一边穿着衣服。

见显空一脸怒容,显虚不敢吱声,径直往蒲团那儿走。

显空大声说:“没有净手就诵经?”

显虚怔怔地看了显空一下,慢慢地往回走。

显空说:“你再这样懒惰,我就将你送回归元寺发落。”

显虚支吾地说:“我再也不敢了,大师兄。”

显虚走后,显空开始诵经了。诵了一会儿,心情就好了许多。显虚返回时,他没再作声。

做完朝时课诵,三个人往外走,显空忽然问显虚:“昨晚你几时回的?”

显虚说:“做完佛事我就回了。”

显空说:“我怎么没听到开门声?”

显无说:“是我开的门,当时你正在读经文,没注意到。”

显空听说自己潜心诵经,连开门声都没听见,不由得为自己的长进暗喜。嘴上却问:“王老板家情况怎样?”

显虚说:“已说好了,从今天起,他每天送半板豆腐给我们。”

显空说:“我是问他家的佛事做了几天了?”

显虚说:“好像是七八天吧,我也记不清楚。”

其实他心里有数。王老板的女人死了,请他们去做佛事,开始是他和显空一起去,后来就他一个人去。昨天晚上是最后一场,按规矩显空又得去,但显虚见显空忘了,他也不提醒,依然独自去了。王老板的女儿水桃长得像花儿一样,让他怎么也看不够。

显空掐指一算,说:“有九天了,再别去了。”

显虚不高兴地应了一声。

吃过早饭,显虚正在刷锅洗碗,忽然从窗户上望见一个姑娘挽着一只竹篮,走进后院。他正想唤一声水桃,显空在院子里先叫了。

显空说:“水桃,这么早就送豆腐来呀?”

水桃说:“我爸说天气热,迟了会馊,就赶早送个新鲜。”

显空说:“多谢你们想得周到,就放在这石桌上吧。”

水桃放豆腐时,显虚故意在灶屋里将碗筷弄得哗哗响。果然引得水桃往窗户里张望。

放好豆腐后,显空说:“家里忙吧?你可以走了。”

水桃说:“我找显虚师父有事呢,他答应今天送件东西给我。”

跟着,显虚听到显空极威风地喊了一声:“显虚,你出来一下。”

显虚硬着头皮出了门,问:“大师兄叫我有什么事?”

显空说:“你答应给水桃的东西呢?快拿出来!”

显虚说:“没有,我没有答应她什么呀!”

水桃说:“昨晚你答应送我一颗好看的赤壁石哟!”

显虚说:“你怕是记错了啵!”

水桃一急,眼泪差点出来了,说:“昨晚临走时,你拉着我的手,悄悄对我说的。”

显虚还要分辩,显空忽然提高声调说:“别再说了,你到佛堂去等我。”

显虚走后,显空好言从水桃那里问明了详情。水桃只有十五岁,对佛家极信任,心里没有别的意思。所以显空多少有些放心了。送走水桃,他转身回到禅房,打开显虚的包袱细细一翻弄,果然找到一块极别致的小石头。

石头通体白如玉,而纹路又黑如线,几弯几绕,在石头上勾画出一对男女在亲嘴的模样来。

显空见了心里一热,赶忙默诵了几句经文。再看时,心里平静下来。他拿在手里把玩一阵,终不忍将其丢弃,想了想后,他将这块赤壁石藏在观音菩萨的莲花座后面。

显空来到佛堂,见显虚一脸的惶恐,就动了恻隐之心,问:“你今年多大了?”

显虚说:“十六。”

显空叹口气说:“你去将纸墨拿来,我在二赋堂等你。”

显虚拿了纸墨笔砚来到二赋堂前,见显空正望着大殿上方的一块匾出神,他唤了两声,显空才回过神来。

显空比照那匾上的字体,一口气写了二十多张后才歇下来。显空总是这样,每天总要抽空来二赋堂,将匾上的字临摹一二十遍。显空之所以被归元寺派到赤壁来看管东坡祠,就因为他字写得好,诗也写得不错。有这一点长处,他在归元寺时,常常露出一股傲气,后来住持对他说,你到赤壁去吧,在那儿好好练练“二”字怎么写,等练好了再回来。

二赋堂这块匾是李鸿章亲笔题写的。显空来后,比照那三个字一试,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这二字写小些时还可以对付,但一旦像李鸿章那样,写成二尺见方大小,并紧挨着“赋”字和“堂”字时,便怎么写怎么难看,更别提与李鸿章那雄浑刚劲、方圆皆是的“二”字相比了。显空写了一整年,越写越泄气。本不打算写下去了,偏偏这时,归元寺又派了一个怪和尚显无来。

显无来时,正赶上他无精打采胡涂乱抹。显无也不搭话,上前推开他,接过笔,刷刷地写就了三个字,虽然仍比不上李鸿章的,可比他的强多了。显空一急,便又来劲了。

显无来时是民国二十六年,现在是民国二十七年了。天气已经热起来,黄州城最热的日子来到了。

显空一停下笔,显虚立即上去用扇子给他扇凉。显空的字是明显长进了,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脸上又有了些得意之色。他用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汗,细心地挑了一幅,摆在桌子上,人站得远远近近地看了几遍。

这时,显无从二赋堂的后门进来了,见了他们只是扫一眼,也不打招呼,径直转到大幅木刻的背面去了。

这大幅木刻前面刻着《前赤壁赋》,后面刻着《后赤壁赋》。

显空朝显虚使了个眼色,显虚立即凑拢来听显空悄悄说了一通话后,显虚也转到木刻的后面去。

显无面对《后赤壁赋》无声地伫立着。

显虚说:“二师兄,好久没见你写字了,你不想试试笔吗?”

显无回头看了显虚一眼。

显虚又说:“大师兄苦练两年,他的字都快撵上李鸿章了。”

显无淡淡一笑,转身走到堂前,拿起笔缓缓地蘸饱一笔墨后,瞅着白纸站了一会儿,随后一口气写完三个字。

显空正待上去观看,身后响起一片人声。扭头一看,见一队当兵的拥着程汝怀,正从赤壁大门处往里走。

程汝怀是鄂东行署主任,以前也来过赤壁,不过总是陪着武汉或南京来的客人。这次他陪的是胡高参。

没等程汝怀介绍完,那胡高参便连呼:“好字好字!李中堂大人果然了得,真百闻不如一见,我看天下没有第二人能写得了这三个字。”

程汝怀在旁边笑着说:“恐怕未必,显空师父演练这三个字已有数年了。”

胡高参回头见桌面上果然有一幅字,就上去看了看,忍不住夸奖道:“下车伊始,夸夸其谈,真的险些辱没了程主任手下的人才。的确不错,其中风骨比李中堂大人更让人敬几分。”

显空见胡高参直夸显无的字,心里很不爽快。显虚心领神会,赶忙拿过显空的字摊在桌上请胡高参过目。

胡高参扫了一眼,说:“小师父,你至少得跟你师兄学上十年才行。”

显空、显虚顿时无话可说。幸好胡高参将话题转到前后赤壁赋上去了。

胡高参在二赋堂待了半上午,临走时,程汝怀要显空小心护着这块宝地,别让兵匪袭扰。还说从北方溃退下来的部队很多,那些中央军霸道得很,他这个地方官制约不了。显空点头称是。

送走程汝怀一行,显空一整天心里都不快活。

显虚见大师兄不快活,便提心吊胆,等到天黑就早早入了禅房,准备睡觉,打开包袱时,他忽然发现那颗赤壁石不见了。

显虚正满床搜寻,显无进屋来了。见他急得满脸通红,就问有什么事。显虚不好明说,便用铺床来掩饰,显无瞥了他一眼,说东西掉了可问观音菩萨,心丢了,可就麻烦了。

显虚想着那块奇石,夜里睡不着。

那天,大师兄带他去豆腐店王老板家做佛事,第一眼见到水桃,心里就乱了方寸,回来的路上,显空无心地夸了一句,说水桃是豆腐西施。当即,显虚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他怕显空看见,假装鞋带松了,蹲到地上去系鞋带。无意中发现手边有一颗白石子有些特别,他随手捡起来一看,心里像得了宝贝那样高兴。

睡不着时,显虚老想这是不是天意,不然哪能那么巧,一见到水桃,他就捡到这赤壁石。也有想不通的,既然天赐这段姻缘,可为什么又让他做了一个秃头和尚呢?

民国二十七年夏天的这个晚上,大和尚显空、二和尚显无睡得鼾声起伏,可怜小和尚显虚却在闭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未来。

外面凉风习习,可他不能出去乘凉。一到夏天,大家最爱说的话是:心静自然凉。大家也都不敢说热,怕别人说自己心不静。

半夜里,显虚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敲门声刚刚响起时,显虚尚不觉得惊慌,可只过了片刻,他就稳不住神,急忙叫醒显空。

显空醒过来,有些生气地说:“这么晚,叫什么呀?”

显虚说:“有人在敲门!”

显空说:“有人敲门你去看看不就行了?”

显空边说边听出了异样,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就往外走。

没人叫显无,但他也起床跟了出去。

过了东坡祠,他们望见赤壁大门外,亮着一片火光,且敲门声极凶狠。显空合上乾坤掌,闭起混沌目,喃喃地对显虚说:“敞开院门作佛门,让开俗道成禅道。”

显虚应了一声,上前一步将赤壁大门门闩抽了下来。

门一开,许多火把和手电筒刷刷地将显空、显虚的印堂,照得红彤彤的。显无在他们身后站着。

显空冲着那群人说:“施主半夜三更前来,不知有何急事?”

一个吊着胳膊和手枪的人回答:“没听说当兵的四处为家?老子这不算回家也算找上家门了!”

显空心里一怔,仿佛感到某种不祥之兆,他说:“这是书圣诗仙苏东坡留下的一片洁土,只供参拜,不留食宿。”

头头模样的那人仰面一笑,说:“这样更好。蒋总司令只命令我们不许袭扰百姓,但没有禁止当兵的麻烦神仙。”

头头一笑,他手下的那两百多号人跟着一齐笑起来,乱糟糟的不知都嚷了些什么。

显空说:“各位不可取笑。”

显虚一旁插嘴说:“施主趁早另择安歇之处吧!”

那头头冷笑一声,说:“假癞痢!不是咱弟兄的血肉挡住了飞机坦克,东洋人早就一把火烧了你裆里的无花果!真有书圣诗仙菩萨屌,那怎不请日本鬼子到别的国家去安歇?”

显空说:“禅俗两家,同生不同世。佛事凡情,各有各的主管。东洋西洋,与出家人概不相干,请施主多多体谅。”

这时,溃兵中有人讥骂吼叫起来:“各不相干,却挡在门口,想你这秃瓢是个荤和尚吗?”

又有人高叫:“营长,咱拿着机关枪呢,怕谁呀,干吗要与这几个光头佬细说!”

听得这一声叫,头里几个当兵的便进了大门。显空和显虚挡不住,被挤到一边侧着身子还站不稳。

身后的显无忽然开口说:“施主慢点走。”

那几个当兵的一愣。只见显无端坐在地上,抡起两掌在空中舞了几下,然后缓缓地向前平推过去。那几个当兵的立即像纸鸢一样,飘飘地越过门槛,退回到开始起步的地方。

那头头一愣,问:“你们中邪了?”

当兵的说:“好怕人,有一股凉风吹得骨头生疼,脚下站不住。”

显虚说:“二师兄学过喇嘛教的神功,还有更厉害的招儿呢!”

那头头没有被吓住,反说:“我就不相信天底下还有比子弹更厉害的东西。”

他一挥手,几个当兵的平端着步枪,逼近显无,直到刀尖抵住显无的胸膛才停下来。

显空见此情形,连忙闭上眼睛,可他心里已看到那刺刀尖上正孕育着一朵血红的蓓蕾,同时也听到那枪膛里正憋着一声恐怖的呻吟。

显虚不知所措,他见显空闭着眼睛,以为还不知道眼前的险情,正准备凑近去告诉他。却意外地听到大师兄急促的呼吸声,再细看时,才看清那一副激动不已的样子。显虚顿时诧异不已,他感到大师兄的目光正在使劲扣动那些步枪的扳机。

待了一阵,终于有一支枪响了。

显空睁开眼睛后,却发现心花未谢,血花未开,显无仍好生坐在那里。他听到东坡洞内有一阵异响,便叫显虚跑去看。显虚看后回来说,苏东坡塑像的嘴巴被枪打坏了。

显空对那头头说:“不杀生可以,但也不能伤害神仙啦!”

那头头说:“苏东坡不是常叹有客无酒,有酒无肴吗,留着一只空嘴巴有什么用呢!”

显空一时无话,回头见显无依然纹丝不动的模样,到这地步仍不乱佛心,他心里不得不称赞,说:“安邦定国,镇山慑水,师弟的确得了佛祖禅宗真传。”

听到这话,那头头发了一声冷笑,冲着队伍后边的黑暗叫道:“美人儿们,都到前面来!”

随之,就有娇滴滴的音响传过来。不一会儿,一群香姐甜妹,款款地分开那些黑大兵,走到大门前。

那头头说:“今天让你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这无骨无核的无花果。”

几个烟花女子似乎不懂他的话,只是怔怔地望着。

那头头说:“无花果就是和尚的鸡巴,谁先尝到,老子赏她一对金耳环。”

烟花女子先是好奇地一阵嬉笑,跟着就有人率先动手解显无的衣服。有两位没弄懂头头的意思,竟朝显空和显虚下手,唬得显虚和显空扭头就跑。

显空边跑边说:“搞错了,不是我们。”

这一叫,让那些溃兵乐得哄笑起来。

高上尉带着几个把兄弟和一营士兵,从河北溃退到河南,从河南溃退到安徽,又从安徽溃退到湖北。中间,他提着脑袋与日本人干过几仗。日本人的武器太厉害了,三五个人就可以打他的一个排,几仗下来,说是打死了上千上万个鬼子,实际上连五十个都不到。一营人几乎都打光了,幸好把兄弟们尚在。眼下这群乌合之众,是一路上收编的散兵游勇。大家说是铁心跟着高上尉干,其实一多半冲着从六安掠来的那几个妓女。进黄州之前,他担心地方大了,妓女也会勾不住这些浪荡种,这年月没有人枪,空有师长、军长的头衔也没用。所以,他有意让队伍在上巴河休息了两天,另派人先来黄州,打听到赤壁是个清静封闭的去处,就决定将队伍开进去。

谁知凡间好闯,佛门难进,几个赤手空拳的肉头和尚,竟将纵横燕越、驰骋中原,在日本人的钢炮铁甲丛中死了几个来回的堂堂行武,轻而易举地拒之门外。

高上尉于气恼之中唤来了那几个妓女,让她们将显无夹生吃了,破他的戒。

纤纤玉指,艳艳朱唇,解的解,咬的咬,那些带子和扣子一个个地开了。片刻间,显无就只剩下一条惨不忍睹的裤衩在身。

显无此时,再难静心静意,转而担心这几个妓女真会夹生夹僵地吃了自己的“无花果”。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然后发动轻功,翻过围墙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高上尉听到人群中有拉枪栓的声音,就叫道:“别开枪!”

停了停,又说:“让他去吧!”

显无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高上尉招手让手下的人进驻赤壁。

显空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些,不知如何是好。

高上尉正在指挥部下往东坡祠里搬东西,一个女人走到他面前,说:“长松,我们住哪儿呀?”

高上尉说:“别着急,巧巧,有你我过舒服日子的地方。”

巧巧说:“我好累,想早点歇下来。”

高上尉只得大声喊道:“老二,找着地方没有?”

老二应声跑过来说:“屁,都是些灯笼穿的破亭子,乘凉可以,住人不行。”

高上尉一扫眼,看见了二赋堂,问:“那地方不行吗?”

老二说:“上着大锁,弄不开!”

高上尉派人叫来显空问他要钥匙,显空说钥匙丢了,上午程汝怀要参观时,也没能进去。高上尉听出他是在用程汝怀来压自己,也不搭话,一只手抽出手枪,瞄准那锁就是一枪。铁锁很尖锐地一响,却没有开。老二上去看了看,回来说必须打在锁眼里才行。老二叫了一个士兵去用手将锁扶住,回头问高上尉让谁打。高上尉让老二打。老二打了一枪,却打在那士兵手上。那士兵捂着手直哼哼。高上尉要亲自来打,让再扶一次,锁开了,派个妓女单独侍候他三天。那士兵扶正了锁后,高上尉一枪就将锁打开了。

高上尉拥着巧巧,走进二赋堂,转了一圈后,到了木刻背后,《后赤壁赋》下的那块地方,前面的大厅,则让把兄弟们住。

吩咐刚毕,把兄弟们就和几个妓女搂搂抱抱,簇簇拥拥地进来找地方安身。

巧巧正在指挥勤务兵安床支蚊帐,高上尉没事,就去看被担架抬进来的八弟。刚走近,不及说话,外面忽然响起人声,像是在问谁是指挥官。

高上尉走出二赋堂,见问话的是两个警察,就搭话说:“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

一个警察说:“程主任听到这儿响枪,不知出了什么事,特派我们来看个究竟!”

高上尉说:“没事,是弟兄们枪走火了。”

那警察又问:“你们是哪部分的?”

高上尉说:“哪部分的都有。”

那警察不甘心,说:“还望长官说清楚,小弟回去也好交代!”

高上尉说:“你就说是打鬼子、抗日的部队!”

高上尉这队人马不算多,可一路上山炮、小炮捡了不少,都在院子里黑黝黝地蹲着。黄州城的驻军只有机关枪,所以这阵势让那两个警察不敢多说,敷衍几句就赶快走开。

显空一直在一旁观看,警察走时,他撵上去,请他们带个话给程汝怀,赶快下个命令,让这帮人撤出赤壁,免得让这千年古迹遭了殃。警察摇头说,这帮人有大炮,程汝怀也不敢得罪他们。

此时,月光铺展而来,天空到处飘洒着大大小小的星星。高上尉第一次来赤壁,免不了心生好奇,他将《前后赤壁赋》读了一遍,复出门到问鹤亭、放龟亭处走了走,到处都是他的人马,找不到一点幽情。

转回来,走到二赋堂,见一个人影正贴着门缝往里望。高上尉放轻了脚步,悄悄上去,伸手猛抓那人的头发,却抓了个空,那人也吓软了,不知逃走,只顾扭头来看。高上尉认出这是小和尚显虚。

高上尉便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显虚说:“师兄怕你们毁了古迹,让我来看看。”

高上尉说:“你别捣鬼。幸亏碰上我,换了别的弟兄,早就一枪崩了你!”

显虚不再回话,抽身走了。

高上尉俯身朝显虚看过的门缝看了看,正好看见老二和一个妓女赤身裸体地在床上起伏,四壁尽是那种撩人的音响,天将黎明,凉风中弥漫着阵阵肉体的嫩香。

他有些不能自持,连忙推开后门。刚一掀开蚊帐,一截粉圆裸白像藕妖精一样的身子,横着滚进他那欲火煮沸的怀抱。他稍稍一捏,巧巧就月落西湖星坠漓江般响起醉骨酥心的呻吟。

高上尉扯开最后一粒扣子,正要摆好架势,外面正厅里忽然骚动起来。有人慌张地叫:“三连副不行了!”

高上尉一把撩开巧巧的手臂,套了件裤衩就往外冲。

情急之中,他踢翻了一架行军床和床上色相迷迷的妓女。

高上尉扑在担架上连声问:“八弟!八弟!你怎么了?”

八弟喘着气说:“就那么回事,大概熬不过去,要过山了!”

高上尉眼睛一瞪,说:“不成,看哪个小鬼敢来收魂,我一枪崩他十个窟窿。”

八弟说:“我还有一口气,大哥真心护我,不如趁早将巧巧让给八弟!”

高上尉猛地一愣。

老二在一旁骂起来:“八弟别胡说!大哥一生无别的嗜好,南征北战也就遇上这么个对上胃口、称心如意的姑娘,八弟这么要求是断不可以的!”

高上尉说了句:“容我想几分钟。”

他出门去,寻了一个士兵,将其痛打一顿,然后平静地走回来,对八弟说:“此刻八弟若让我陪着去那边也是可以的,所以,心爱之物更不是不可以了!”

高上尉将巧巧叫过来,当着大家的面对她说:“八弟喜欢你,我是舍不得也要舍,从今往后你就跟着他吧!”

说完,他把厅里所有人都轰了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厅内只留下八弟和巧巧。

高上尉端坐在名叫迎素月的院门门槛,心里十分不好受。后来他想起了在六安城外遭日军袭击的情形。当时,一群手榴弹,像乌鸦一样,呜呜哇哇地从一座土丘后面飞出来。高上尉虽然惯走沙场,可这种东西还是第一回见到。他拉了一把身边的八弟,问天上飞的是什么东西,八弟跨上一步迎近些去看时,刚好护住了高上尉。手榴弹爆炸,八弟当即被炸得血肉模糊。

想到此,高上尉不由得对自己说,八弟能替自己去死,我送他一个姑娘又算什么呢!

八弟将巧巧要去,其实也就摸摸那两只硬纠纠的乳房。他要巧巧将裤子脱了,巧巧推说要去尿尿,跑到她和高上尉的床上躺了半个时辰,再回去时,八弟已经死了。

高上尉和老二他们哭了一通后,将八弟的丧事作了安排,便转回来准备休息。

他掀开蚊帐,见到巧巧已在里面躺着,不由得愣了愣。

这时,他听到窗户后有点动静,就伸手做拔枪的姿势,窗纸后面什么东西一惊。

高上尉心里一笑,高声读起木刻上的《后赤壁赋》来:“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一阵脚步声骤然在窗外响起,有人又慌又急地向远处逃走了。

“须臾客去,予亦就唾。”

哨兵听到脚步声,在问鹤亭里发出一声断喝。

高上尉推了一下窗户没推开,便敲着木栅骂道:“狗咬耗子,没你的事儿!”

哨兵不作声了,巧巧却在蚊帐里问:“怎么了?”

高上尉喃喃地说:“稀奇,小和尚也知道听窗。”

巧巧拱出香辣辣的嘴说:“天下男人都一个样。睡吧!”

高上尉冷冷地说:“不行!你是八弟的人,不是我的人了!”

高上尉又说:“这个床归你了。”

他朝外走时,听到巧巧在床上凄惨地叫了一声:“长松!”他心里一颤,但脚下没有停,一直走到东坡赤壁的最高处,茫然伫望着万里长江。

站了一会儿,他忽觉得身后有人,扭头一看,是老二。

老二领着一名妓女跟来了。老二说:“大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别憋着,找地方泄一泄吧!”

说着,那妓女就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高上尉猛地一挥手,说:“要泄你自己泄吧,别让我恶心!”

天刚亮时,显虚就开始敲钟。

听到钟响,显空猛地清醒过来,心里不由得奇怪,他到供堂时,见显虚已开始诵经了。

显空仍忍不住问:“你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

显虚没吭声,只抬头望了一下。

显空又说:“你脸色不好,一定是昨夜没睡好。”

显虚心里有鬼不敢回答。

显空则自语道:“挨着这群魔王,谁能睡安稳觉?”

显空正要坐下诵经,一个当兵的闯了进来,冲着他吼道:“这大早,敲什么钟?吵得弟兄们睡不好觉!”

显空说:“施主莫发火。这晨钟暮鼓,哪座庙里不敲?若是嫌吵,可以到城里去找地方住嘛!钟鼓声如同心跳声,本是不吵人的。”

当兵的说:“像打雷一样,还说不吵!”

显空正要再说,高上尉出现在门口,说:“没听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吗?和尚不敲钟还能做什么呢!”

当兵的见了高上尉,赶紧立正称是。高上尉摆摆手让他走了。

显虚见高上尉进来,心里一阵发慌,再也无心诵经,扭头对显空说:“这堂课是没法做了!”

显空摇头叹了口气。

显虚说:“干脆我去豆腐店打个招呼,让水桃别送豆腐来了,免得碰上这群魔王遭殃惹祸。”

显空稍一想就答应了。

显虚赶忙放下经书往外走。

高上尉故意堵在门口不让路,显虚也不叫他让,仄着身子,从门边钻出去。高上尉笑眯眯地看着他,待他走出十几步,突然在身后叫道:“显虚师父!”显虚身子一震,腿有些发软,禁不住回头看了看。高上尉笑得更厉害,并指指他的脚。显虚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将鞋穿反了。

显虚换好鞋,匆匆走出赤壁大门,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昨夜的事,开始本是显空派他去探听动静,一去后,自己却被迷住了,想走也挪不动脚。第一回被高上尉冲散后,又忍不住返回去,没想到又被高上尉发觉。夜里恐惧,起床时,将鞋穿反了也没有察觉。

半路上,果然碰见了水桃。

水桃挑着豆腐担,辫子、胸脯、手和屁股,随着那担子一下一下地悠着,好看极了。

显虚连忙迎上去,远远地叫了一声:“水桃!”

水桃马上回应一声,待走近了又问:“你这一大早去哪儿呀?”

显虚说:“昨晚赤壁来了一群溃兵,个个像魔王,我怕你不知道此事,仍来送豆腐,搞不好会吃大亏的。所以,特地去你家报信,让你以后不要再送了。”

水桃说:“我知道溃兵的事,显无师父昨夜跑到我家,将经过都说了。可他没说我不能送豆腐。”

显虚说:“二师兄念经念傻了,一点也不通晓人间的事。只有我才一天到晚惦记着你呢!”

水桃说:“别人傻总比你假强。前天你明明说找我有事,昨天我去时,你却不承认。”

显虚说:“那是大师兄当了面。他不准我和女孩子玩,知道了就骂我。”

水桃说:“那你到底要送我一个什么东西?”

显虚说:“一颗好看的石头。”

水桃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显虚说:“这个石头与别的石头不一样,上面有一幅画儿。”

水桃说:“你别又说假话。”

显虚说:“真的。天生就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抱着亲嘴!”

水桃一时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显虚的心也怦怦地跳起来,他回顾一下,见没有人,便一下子扑过去将水桃死死搂住。水桃没有防范,肩上的担子立即掉在地上。显虚说:“水桃,我真喜欢你,你让我也亲一下吧!”边说边用嘴巴在水桃脸上直拱。

水桃拼命挣扎,嘴里直嚷:“不行!不行!”

显虚力气很大,水桃挣不脱。实在没办法时,她张开嘴在显虚脸上狠狠咬了一口。

显虚正在热情之中,忽然一阵剧痛袭来,他只好放开水桃,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挑起豆腐担子,急急忙忙转身往家里走。

显虚站了一阵,觉得脸越来越痛,用手一摸,方知脸已经肿了。他忍不住骂了一句:“真是最毒妇人心。”

显虚本打算就此回头,可显空吩咐他要将豆腐带回去。没办法,他只好盯着水桃的背影跟着走。

王老板也出门送豆腐去了,显无在院子里对着一棵老槐树念经。水桃不理他。显虚怕显无知道刚才的事,便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要水桃用篮子装些豆腐给他,水桃嘴上没应,用刀子将摔在地上沾了灰的那些豆腐,全部切下来,装进篮子里。显虚有苦说不出,提篮子正要走,显无忽然唤起来。

显无问:“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显虚说:“溃兵将各处都占了。昨晚有个人死在二赋堂里。”

显无问:“不是我出手伤了他的吧?”

显虚说:“不是!是打仗负了伤,救了多时没救住!”

停一停,显无又问:“他们是不是在到处找我?”

显虚说:“他们根本就没把你当回事。不过,你暂时还是不要动,待我回去看看风声再来告诉你。”

显虚说话时,眼角老睃着水桃。水桃一点也不理睬他。显虚趁她不注意,放下手中的篮子,将地上盛着好豆腐的篮子提起来,悄悄地走了。

显虚提着一篮豆腐回到赤壁时,太阳已升起一丈多高,到处都是一股股的燥热。

巧巧正坐在大门口荫处乘凉,风不够大,她撩起旗袍的前摆轻轻地扇,两条雪白的大腿横在路上。

显虚不敢看那双腿,他绕了几步,想躲过去。

巧巧盯着他的脸说:“小师父的脸怎么啦?”

显虚说:“被街上的顽童用石头砸了一下。”

巧巧说:“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显虚说了自己的名字后,装作听到谁在喊的样子,应了一声,飞快地离去。

回到住处,正在向显空交代这一早晨碰到的事,巧巧在外面喊起他的名字来。他听见了但不敢应声。

显空提醒他,说:“有人喊你咧!”

这时,巧巧已经进屋来了,说:“显虚小师父,这好的豆腐,送一块给我尝个鲜吧!”

显虚将眼睛看了看显空。

显空说:“你觉得好,就自己捡两块去吧!”

巧巧说:“我就在你们这儿吃行吗?当兵的大锅烧饭,做不出味道来。”

显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这时,老二到了门口,说:“巧巧,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大哥有事找你呢!”

巧巧说:“他找我有什么好事!”

高上尉坐在八弟的尸体旁守灵,见巧巧和老二来了,就站起来朝巧巧行了一个礼,然后责怪说:“你不守灵,跑到哪儿疯去了!”

巧巧说:“干吗要我守灵?”

高上尉说:“你是八弟的人,你不守灵谁守灵!”

巧巧冷笑一声说:“我是你八弟的鬼哟!”

高上尉忍住怒火,说:“巧巧——不,八弟妹,有件事得和你商量一下。八弟何时下葬为好?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一切都得听你的!”

巧巧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八弟妹!”骂了这一句后,她忽然静下来,将《前赤壁赋》读了一遍,又绕到后面,将《后赤壁赋》读了一遍。高上尉惶惑地问了几遍,问她想干什么,她都不回答。读毕回来,巧巧说:“老八是抗日英雄,你们弟兄必须为他做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以后,方能入土安葬。”

老二一听急了,说:“巧巧,这热的天气,放上一天就会臭,放上两天就会生蛆的。”

巧巧说:“人死总要烂,总要臭,总要生蛆的,埋与没埋,对于他都是一个样。”

高上尉说:“这个且不说,那样长的时间,恐怕日本人早就打到黄州来了。”

巧巧说:“日本人来了,你们逃走就是,只要有我就行。”

高上尉见巧巧主意已定,一时说服不了,就拽上老二到问鹤亭里去商量。

依老二的看法,干脆将巧巧踢在一边,他们自己来张罗算了。高上尉不同意,弟兄们都知道巧巧是八弟的人了,话是他说出去的,就得算数,不然日后的命令谁还会听。

正谈着,老二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说:“大哥,八弟死前将你心爱的女人要去了,你是不是有些恨他,才有意让巧巧胡作非为?”

高上尉立即正色道:“老二,这话可只能在你我之间说一次。你千万不能将大哥当作那小肚鸡肠的妇人。”

高上尉的眼光让老二产生了畏惧,他连忙说:“小弟有口无心,说了瞎话,大哥切切不要计较。”

二人又商量起八弟的丧事,最后商定,先顺着巧巧的意思,请东坡祠的三个和尚帮忙做几场佛事,其间再找机会说服巧巧,早点将八弟入土葬了。

商量好后,高上尉和老二就来找显空。

显空不在,佛堂里只有显虚一个人靠在椅子上打瞌睡。

高上尉喊醒他,问显空哪儿去了。

显虚正要回答,又戛然而止,改口说不知道去哪儿了。其实,他知道大师兄找程汝怀去了,他们想让程汝怀下道命令,将这伙溃兵撵出赤壁。

显虚说不知道后,高上尉和老二并不急于走,就在佛堂里和他拉起家常来。显虚不敢得罪他们,就硬着头皮陪他们。慢慢地,他察觉到当兵的是有事求他们。于是就猜,大概是要他们帮忙替那个死人做佛事。

果然,半上午时,大师兄回来后,高上尉将这话挑明了。

显空听后,沉吟半天,才说他们只是受派来这儿管理东坡祠的。苏东坡活着时与佛门来往密切,对佛门多有照应,所以佛家在他死后多年仍一直派人照料他的香火。显空说他们不能做佛事,不然归元寺会怪罪下来的。

高上尉求了半天,显空就是不答应,后来他和老二气冲冲地走了。

见佛堂里没有外人,显虚就问程汝怀那里情况怎么样。显空叹口气说,程汝怀也拿这伙人没办法,反劝他忍耐一时,就将这看作是为抗日作了贡献,出了力。

二人正在叹气,门外呼呼啦啦地进来一群当兵的,也不说话,几个人径直去抬那观音像。

显空慌了,拦又拦不住,便哀求地问他们想干什么。当兵的痞里痞气地说,天气太热,东坡祠里睡不下那么多人,还占了一个角烧饭,只好将烧饭的一套家什都移到这儿来。显空说:“这怎么行呢!”

显虚这时贴近他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

显空听后,连忙出了佛堂,往二赋堂找高上尉。

高上尉见到显空,便大声哭起八弟来。

显空心急如焚,见他哭得很动情,只好在一旁耐心地等。

高上尉越哭越起劲,见不到有停歇的迹象。显空正在焦急,老二在门口出现了。显空便将他拖住,要他快去制止。

回到佛堂,见显虚正和那几个当兵的在抢一件小东西。显虚显然是没抢到,情急之中打了一个当兵的,惹得那几个当兵的一齐将他按在地上,一顿好打。

老二见了,忙将手下的人赶开,再问是什么原因。当兵的回答说,显虚要抢他们在观音佛像后面找到的一颗石头。老二就骂他们什么金银财宝不好抢,却要抢一颗小石头。待手下的人将石头递过来给他看时,他也忍不住称奇。

老二将那颗小石头装进自己的口袋,回头对显空说:“这种东西肯定不是你们佛家的。”

显空心里明白,嘴里却说:“那是当然的。”

老二回头问当兵的:“你们干吗要搬佛像?”

当兵的说:“那边住得太挤,我们想将炊事班移过来。”

老二说:“你们得听营长的命令,不能乱来。”

老二又回头对显空说:“我大哥也有难处,不能看着手下人受罪不管。你无奈,我们也无奈,不如做个无奈的交换。你帮我们八弟做几场佛事,我帮你们劝那些人别将炊事班移过来。”

显空知道这是他们设计好了的套子。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往里钻。

显空稍作收拾,就去了二赋堂。

坐定后,才感受到有一股尸臭在四周弥漫。他强忍着念了一个时辰的超度经,中午吃饭时,他一口也咽不下。

显空喝了两口水,忽然觉得一阵恶心,便唤过显虚,要他下午先替自己一会儿。交代完毕,显空便去佛堂静修。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跟着老二闯进来,大声说:“小和尚的道行太差,一上场就晕倒了,还是你亲自出马吧!”

显空起来,先去禅房看了显虚,并问明显虚是被那尸臭熏倒的。

显空再去二赋堂时,才知几个时辰里,那尸臭更厉害了,连高上尉这样极讲兄弟情分的人,也不得不用毛巾捂着鼻子。显空刚一坐下就感到胃里面有东西往上涌。显空以前在归元寺时,听住持讲过做佛事的各种情形,其中就有夏天如何克服尸臭,住持说,修行好的,可以将臭变香,可以用一团香气罩住自己。显空想试试自己的道行到底如何,便极投入地诵起经来。一遍经刚念完,二遍经只开了个头,一团秽物从胃里冲上来,喷得满地都是。

高上尉和老二将他架出来时,他直摇头说不出话来。

显虚这时恢复了一些,从禅房里慢慢踱出,端了一盆凉水将显空全身擦了一遍。

显空缓过气来,说:“这人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不然菩萨不会这样待我们,让我们的名声全丢光了。”

显虚说:“不一定全丢光了,还有二师兄没试,他说不定能替我们挽回局面。”

显空说:“那你快去叫他回来。”

显虚朝高上尉要了一匹马,骑着去了豆腐店,将事情原委全和显无说了。

显虚本想借机在豆腐店里泡一阵,哪知显无听完他的话后,二话没说,抱着他跃上马背,合骑着马跑回赤壁。

显无回到赤壁时,正是虫鸟啁啾,黄昏如织,夕照之中,显无一身金碧,迎着恶臭,他一合掌,驻足俯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再向前走时,飘拂的僧衣下出现了一阵凉风。

显无来到二赋堂,别人都远远地站着,唯他能独自端坐堂前,手敲木鱼,嗡嗡地诵起经文。

显空这时挣扎着来了,看见如此情景,就颤颤地叫:“师弟,若是不行,千万别勉强!”

显无没有理他。

天黑后,溃兵们开始喝酒吃肉,显空和显虚什么也不想吃,远远地看着显无。

这时,有一阵凉风吹来,显虚吸了一下鼻子,说:“哪来的香气?”

显空也闻到了,说:“怪,这附近又没有花草,怎么这样香?”

二人说话时,高上尉也来了,身后跟着的巧巧,连声嚷道:“好香!好香!比雪花膏还要香!”

显空心里猜测,是不是显无在发功,嘴里却不说。

这香气一起,尸臭就渐渐消失了。

大家走到二赋堂,才明白那股异香果真是显无身上发出来的,都免不了称奇。

显空心里却暗暗难受,他没料到显无的道行比住持说的那境界还要深一层。

显虚忍不住悄悄说:“若是归元寺知道二师兄的道行这么深,不知道会怎么提拔他!”

显空漠然地说:“你受戒才几天,懂什么深呀浅的!”

显虚不再吱声。

这时,溃兵们都来看稀奇,将二赋堂挤得满满的。

高上尉借机大声说:“三连副为了抗日慷慨捐躯,感动上天,特派高僧来为他送葬,这既是他本人的造化,也是大家的造化。”

老二补充说:“我早说过,大家跟高营长走,绝对不会吃亏!”

正说得高兴,巧巧冷不防插进来说:“老八他人贱,享不了这福。我不敢给他做四十九天佛事了,今晚就让他入土安歇。”

老二气极了,骂了声:“你这臭婊子!”

高上尉拦住他,向巧巧说:“四十九天是不行,三天行吗?”

巧巧说:“除非你再宣布我不是老八的人,不然就得今晚安葬。”

见高上尉没反应,巧巧一把抓住显无的衣领,一边拖一边说:“老八的事你不用管了,你走吧!”

显无怕她也像那些妓女那样待他,就没有抗拒,站起来说了声:“施主得罪!”

显无话音刚落,那股恶臭又铺天盖地而来。

葬完八弟,高上尉虽然了却一桩心事,但又多了一宗心事。

天黑前,他让老二带弟兄们去长江里洗澡,老二说自己肚子疼不能去。他就自己带人去了。一路上心里直蹊跷,老二过去从来不是这样,他独自留下,是不是在打巧巧的主意呢?高上尉于是决定半路折回去。他悄悄地回到二赋堂,果然听见老二在和巧巧说话。老二要巧巧嫁给他,说只要她点头,别的一切他自有安排。幸好巧巧不同意,说她要为八弟守寡三年,再考虑别的男人。老二说了许多哀求的话,甚至提到他高上尉,说他的心是铁打的,要巧巧别死心恋着他,他说过的话是不会改主意的。高上尉听到老二将一件什么东西送给了巧巧,说这是从和尚那儿抢来的。巧巧则惊喜地说怎么和尚也藏着这种东西。老二说了句天下最好色的是和尚后,屋里就有了动静,是两个人在扑打。打了一阵,老二大叫一声,说你这么狠心抓我的脸,叫我怎么出去见人。巧巧说,你再惹我,我就将你的卵子抓破了。

老二慌张退出来时,高上尉躲到一边去了。弟兄们还没回,高上尉听到东坡祠里有人说话,就踱过去。

显空自显无在二赋堂做佛事显出真功以后,心里一直不顺畅,以显无的这身功夫,归元寺地界内是无人可以相比的。自己苦心修炼这么多年,可怜连显无的十之一二也不及。他心里闷得很,脸上却装作无事一样。见溃兵们都去长江里洗澡,东坡祠里空了,他就叫上显无、显虚一齐去看看。

东坡祠里空无一人,禅佛宏虚。深处里,往日很辉煌的苏东坡塑像,变得很凄苦,一根竹竿搁在塑像头上,竹竿上晾着许多脏衣服。被打碎的塑像嘴巴,露出一堆黄泥。

显空禁不住叹了一声,“诗可相酬,酒可相酬,苏先生你怎么又落到了这种地步!”

显虚则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大师兄心放宽些,别替古人担忧。”

身后忽然有人插进来说:“说得好!文人空谈误国,祸根之舌,失去了有什么可惜的!”

显空听了立即反驳:“武夫血肉相搏,都因为心欲邪恶,施主何不洗心革面!”

高上尉一时接不上茬儿。

显空继续说:“世事是什么?譬如这尊苏东坡像,眼睛看到的是它的颜色,手摸着感到的是它的软硬,敲它再听出它的声音,佛像就是由这些因素凑起来的,让人认为有尊佛像存在,而实际上并非是完全的真实。人也是这样,它只是因色、受、想、行、识的聚合,由血肉骨头思想感情等凑成的,所以人也是不真实的。而颜色、软硬、声音是因所谓佛像需要而派生的,血肉、骨头、思想和感情是要制造所谓人而生成的。佛像不真实,人不真实,它们还会真实吗?所以佛是真实的,佛像是不真实的;涅槃是真实的,人生是不真实的。”

显空这一大通话其实是说给显无听的。所以,说完后,他直朝显无看。

显无脸上木无表情。

高上尉说:“如此看来,我可以将这塑像踢成粉碎。”

显空说:“不可,你不可以毁它。”

高上尉说:“我读过一本叫《五灯会元》的书,上面记载,唐朝时,一位叫天然的和尚,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用斧头劈开木雕佛像当柴,烧火取暖。”

显空说:“天然可以如此。因为他心中有佛,佛便长存。你心中没有佛……”

高上尉抢着说:“何为心有佛?禅宗六祖慧能为了达摩始祖袈裟,曾三次受到佛门弟子暗算。死后虽全身胶漆并用铁甲裹住头颈,仍被同宗弟子派刺客取去头颅——如此心佛又在哪儿呢?”

显空说:“施主话中已很明白了,难道心中还不明白!”

高上尉见辩不过,就开始说浑话:“那么,那天夜里,不知哪位高僧隔窗偷听男欢女合之事,也是因为心中有佛吗?”

显空想了想,记起那夜显无逃命在外,就怀疑是显虚干的。他说:“谁胆敢做这种犯戒之事,赶快招供,不然我就向归元寺报告了。”

显虚额头上一层层冷汗直往外冒。想说出来,舌头又呆呆地不听使唤。

一直没作声的显无,这时轻轻地说:“心中有佛,不说自明。心中无佛,说了也无用。佛既在心中,自然会时时和他理论!”

显空点点头,反身指着苏东坡像后的一摊水渍说:“你的部下太不像话了,太辱没斯文了,怎么可以将尿撒在东坡先生身上呢!”

高上尉放纵一笑,说:“这是尿吗?这是龙虎汤呢!依我看来,这些文人多尝点大有好处,添些军人阳刚,文武双全不更妙吗?”

显虚说:“照这个道理,当兵的是不是也该喝点文人们的‘斯文汁’呢?”

高上尉被这话噎住了。

显空皱着眉头说:“太谬!太俗!”

高上尉说:“又要说你那个涅槃了,涅槃那么真,那么美妙,你怎不涅一回槃给大家看看?”

显空说:“涅槃确为人生最高境界!”

高上尉说:“可军人死于枪下最痛快。”

显空想了好一阵才说:“空口难评,佛俗两门,文武各家,各派一个代表就此比个高低怎么样?”

高上尉阴阴一笑说:“你是不是想来个一石双鸟?”

这时,老二慌慌张张跑进来,见了高上尉后,吁了一口气,说:“大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弟兄们洗完澡后,找不见你,还以为你掉进长江淹死了呢!”

高上尉说:“是不是有人盼我死?”

老二说:“大哥你说的是什么话!”

高上尉说:“你别多心,我是说这群和尚。”

早上,显虚去拿豆腐时,被王老板冷言冷语地奚落了一顿。他听出来,水桃将那天早上的事告诉父亲了。王老板将几块馊豆腐装进竹篮里,他也不敢吱声。

因为几个妓女住在二赋堂,显空早上不能去练字,做完功课后,就抱着一柄扫帚满地扫垃圾。溃兵们什么都不讲究,屎尿到处拉,脏东西到处扔,特别是那啃剩下的肉骨头,让他扫也不好,不扫也不行。

显虚回来时,显空还没将地扫完。

见了显虚,他忙说:“你去将显无叫来,将这剩下的一块地方扫了。”说着就去一旁躲避起来。

显虚知道轮不到自己叫二师兄做事,他就故意提着豆腐进了佛堂,对显无说:“这豆腐馊了,我去换一换。大师兄叫你去将我没扫完的那地方扫完。”

显无放下经书,走到院子,一点也没犹豫,三下两下就将那些肉骨头扫得干干净净。扫完肉骨头,他舀了一盆水,净净手后又继续读经书。

显空在暗处看着这些,不禁大吃一惊,一个上午都在嘟哝:“佛在心中!心中有佛!”

中午吃饭时,显空一咬豆腐,见是馊的,就骂显虚。显虚开始没作声,后来见显无没知觉一样只顾埋头吃饭,就大着胆和师兄顶嘴。

他说:“我怎么知道豆腐馊了,要骂只能骂王老板和水桃。”

显空说:“豆腐是你拿回来的嘛!”

显虚说:“从明天起我不拿了,行吗?仍让水桃往这儿送。”

显空说:“不拿才好,免得再吃馊豆腐。”

豆腐馊了又不能倒掉,怕犯戒,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吃。他们说话时,显无已吃去多半,剩下的他俩对半分了。

饭后半个时辰,显空忽然肚子痛了起来。痛得很厉害,念经也止不住。

显虚忙去找住在东坡祠的军医。可军医不敢随便给外人看病,得高上尉下命令。

从失去巧巧以后,高上尉心里一直很难受,那天又偷听了老二的一席话,更是痛苦不堪。他不知道老二会背着他做些什么安排。这几天他常常独自一个人跑进黄州城,坐在一家名叫乐醉的小酒馆里,让半斤老酒在腹内翻江倒海舞龙腾蛟。老二也不阻拦他。今天上午快十点时,老二见他往外走,依然没说什么。把兄弟当中,过去他最喜欢八弟。在徐州时,他带人抢别个部队的军火,被查出来后,八弟将担子一肩挑了去。他当着宪兵队人的面,假装枪毙八弟,亲手朝他右胸开了一枪。八弟没死,他也躲过了这场灾难。八弟这回真的死了,他的确很伤心。

高上尉在乐醉酒馆喝完半斤酒,起身往外走到酒馆后门撒尿时,看见小巷内,一个极美丽的姑娘,捂着脸匆匆跑了过去。高上尉叫了一声什么,提着裤子追了上去。那姑娘跑得很快,像只彩蝶,高上尉总也捉不住她。

显虚进城找了几家酒馆也没找到高上尉,正焦急时,水桃迎面跑过来,嘴里直叫:“显虚师父,快救救我。”

显虚一看后面追来的正是高上尉,想上去拦又有些胆怯,情急当中,他大喊一声:“立正!”

醉醺醺的高上尉听到口令,猛地一怔,好不容易站住了。

显虚又喊:“向后转——齐步走!”

高上尉按照口令,乖乖地转过身,顺着来路往赤壁走去。

显虚以为水桃会感激他,扭头一看,水桃早已跑得没影了。

显虚跟着高上尉一直走回赤壁,然后对那军医说:“我把你们营长送回来了,你总该给我师兄看看病吧!”

军医见推不掉,就给显空瞧了瞧。其实,就是那馊豆腐的原因,显虚年轻,显无功夫好,扛得住。显空年纪大功夫又差,就发了病。

太阳下山时,老二在院子里大声吆喝:“集合!到长江洗澡去!”

当兵的扔下饭碗一个个随他去了。

院子里一下子空旷起来。地上的肉骨头显得很刺眼。一只野狗从什么地方蹿出来,扑在一根肉骨头上呜呜地咬着。

显空在屋里听见狗叫,就叫显虚去赶。显虚正在洗澡,只穿了一条裤衩,他见院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就懒得再穿衣服,拿上一支木棒冲出门去。

那狗见势不妙,叼起肉骨头,跑到二赋堂那边去了。

显虚找了一圈没找着,正要再找,后门里闪出巧巧。巧巧刚洗完澡,只穿着一条很薄的裙子,往门口一站,两只黑黑的乳头隐隐可见。

巧巧说:“小师父,帮我将洗澡水泼了,行吗?”

显虚不知怎么回答。

巧巧又说:“你这脸是怎么搞的,别人瞒得了,可瞒不了我。你这是叫女人咬的。”

显虚不敢抬头。

巧巧声音更动人了。她说:“我这里有一件东西,你想看看吗?”

显虚偷偷用眼角睃了睃,见正是那颗赤壁石。他听到巧巧叫他过去,心里没反应,脚却挪了过去。

显虚刚一进门,巧巧就贴了上来。他感到自己整个身子像是在火里烧熔了一样,然后,他疯了似的,哗地将巧巧的薄裙子掀下来,双双跌倒在床上。

巧巧一边快活地笑,一边教他如何动作,嘴里还不时叫一声:“你真是童子金刚身呀!”巧巧越叫,显虚越来劲,如同外面的阵风,身上有股彻骨的舒适。

就在高潮久久不能跌落的时候,有人一脚将显虚从床上踢下来。

老二大声骂道:“你这小杂种,比老子的胆还大,老子一枪将你的‘无花果’敲下来。”

显虚像是从梦里醒来,光着屁股不知怎么办才好。

巧巧从床上坐起来,边穿衣服边说:“老二,这不关他的事,有什么就冲我来。”

老二说:“那好,我求你多时你都不答应,为什么要和这小和尚偷情?未必我连小和尚都不如!”

巧巧说:“你和老八是拜了把子的,和他不一样。你若不怕对不起老八,那你现在就来吧,免得我穿衣服。”

老二愣住了。

巧巧说:“老二,怎么不来,我等着呢!”

老二说:“你别老二老二的,你不是大哥的人了。你是老八的人,你应该叫我二哥。”

巧巧说:“是吗?老二!二哥!”

老二说:“我不和你缠,我单找这小杂种。”

说着,就张开手枪的机头,对准显虚。

显虚这时已镇静了些。他说:“长官,别急!你若放了我,我可以帮你成全一件好事。”

老二想了想,便问他是什么事。

显虚就将下午在城里碰见高上尉追赶水桃的事说了。老二当即来了兴趣,要为高上尉成全这一段姻缘,就催问水桃的住址。显虚要老二答应放了他,并不能将他和巧巧的事说出去。巧巧在一旁插嘴说,以后不许再管他们的闲事。老二都答应了。显虚就说了豆腐店的字号。

老二连忙出门去喊人,准备当晚就给高上尉成亲。

老二一走,巧巧又要显虚上床。显虚身上没劲儿了,刚好那只狗在门口出现了,他连忙说:“等一会儿,我先去将狗撵走,不然师兄会骂人的!”

老二要军医给配点春药。军医装糊涂说不知怎么配。老二就骂他,说他知道高上尉娶巧巧时,那春药就是他配的,不然巧巧会那样轻易上高上尉的床?军医还是不肯。老二火了,说他是替高上尉办事,高上尉今天晚上若成不了亲,他就要砍军医的脑袋。军医这才没办法,配好药后,趁黑跟着老二以及另外几个弟兄进了城。

豆腐店里只有水桃一人,王老板出去讨账还没回来。

老二对水桃说,这一阵日本人的飞机到处扔细菌弹,城里的人都得打预防针。

水桃信了,伸出嫩嫩的手臂让军医戳。

军医将一针管药推完后,水桃就变了个人,笑声颤颤地直往当兵的怀里钻。

老二忙说:“姑娘别急,快跟上我们,我们负责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老二一丢眼色,两个弟兄上来架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高上尉睡得要醒不醒时,听到老二在身边唤他。他睁开眼睛问有什么事。

老二说:“你要做新郎官了,还问我呢!”

高上尉说:“老二你别捣我的鬼!”

老二听出这话里还有话,就忙将事情原委都和他详细说了。

高上尉半信半疑地走到二赋堂后面一看,果然有一个比巧巧还年轻漂亮的姑娘坐在床前,见他进来,水桃羞答答扑到他怀里。高上尉顿时将一切都抛到脑后,两条手臂像铁箍一样紧紧搂住水桃。

这时,外面响起空袭警报。

高上尉推了一把水桃没推开,他急着说:“日本人的飞机来了,赶快找地方躲一躲。”

水桃一点反应没有,只管用双手搂着他。

高上尉正在挣扎,老二在外面说:“大哥放心,日本飞机是路过这儿去炸汉口。”

高上尉这才放心上床。

高上尉渴了一阵,又碰上水桃是未开苞的姑娘,便格外卖力气。完事之后,人瘫得像一团泥,很快就睡了。

高上尉占了巧巧的床,气得巧巧跑出了赤壁。老二以为她和显虚在外面约好了地方见面,就没有在意。

显虚听说后,忙出去找。

找了半天没找着,返回时,半路上碰见了巧巧。问清楚后,他吓了一跳。原来巧巧跑到王老板那儿报信去了。在王老板那儿她听说程汝怀平时最爱吃王家的豆腐,又和王老板一齐跑到程汝怀那儿告状。

巧巧和显虚刚进赤壁大门,王老板和程汝怀派来的一个姓汪的科长也到了。

程汝怀也怕高上尉那一溜大炮小炮,要汪科长妥善处理。汪科长来后,先不急于见高上尉,而是和显空他们商量,商量好后才去敲门。

高上尉被敲门声惊醒后,听见水桃正缩在床角上哭泣。他说:“你别哭,等会儿再给你打一针就好了。”他穿上裤衩,又说:“保准你又像水蛇一样死死缠着我!”

高上尉开了门,见是显空,不由得一阵火起,他讥讽地说:“你们这些和尚,光听窗还嫌不够,如今又想来体会洞房之乐。那好,我告诉你们,这么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赤壁之游乐乎,可惜你们这些僧客不能从焉!”

显虚见高上尉将苏东坡的锦绣文章叙述得这般色欲横流,不由得连称:“罪过罪过。”

高上尉说:“我不信佛。快说你来干什么?”

显空说:“蒋大施主令你们不许骚扰百姓,若有犯戒者,该当何罪?”

高上尉说:“奸淫掳掠者,当斩不赦!”

显空说:“说得好!”

显空好字一出口,王老板和汪科长等几个人涌了进来。水桃一见父亲,顿时哭成一个泪人儿。

王老板护着女儿说:“你这强盗,我要杀了你,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汪科长,你可要代表程主任为我女儿做主呀!”

这时闻讯赶来的老二出面辩护说:“我们没有强迫你女儿,是你女儿自愿的。”

王老板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给我女儿打了针,是春药!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王老板举起女儿的手臂,说:“看,针眼!针眼还在!”

老二说:“那是让蚊虫咬的!”

水桃哽咽地说:“你们打的针。刚才他还说要再给我打呢!”

汪科长说:“程主任已知道了,他还知道你们做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不过这事还是你们自己解决为好!”

高上尉站了半天才说:“我醉酒了,这事全是下面弟兄操办的,我还以为是明媒正娶呢!只是目前国难当头,无论罚他们还是罚我自己,都将失去一个抗日志士,不知能否让我戴罪立功?”

显空说:“施主不知读过《唐书·崔祐甫传》没有?唐代宗时,在甘肃一带驻守的朱泚军中出现猫乳鼠的奇事,代宗以为是祯兆,要公开庆贺。崔祐甫当即以猫乳鼠乃是失其性而力谏,阻止了此事。”

高上尉说:“我记得清代沈起风的《谐铎》里,曾记载,说有一只终日憨卧,喃喃呐呐,像吹一支佛号,视鼠而不见的念佛猫。”

显空说:“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猫因鼠果,鼠因猫果。各有各的玄机。军人为国家栋梁,能擎西天之倾,填东海之陷,全靠一个纪律。知过而自裁,过不为过。知过而赎过,得过且过。知过犯过,则大过弥天,谁也宽容他不得!”

高上尉踱了几步,扭头吩咐老二集合队伍。

汪科长当他要闹事,说:“高营长,你可知道,黄州城有两千军队供程主任调遣!”

高上尉不理他。

不一会儿,老二就将队伍集合好了。二百多人,一个个荷枪实弹,浑身的杀气。

高上尉走到队伍前,沉痛地说:“弟兄们,高某人这一生什么都享受过了,就差不知死是红的是黑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三天三夜睡不过瘾的黄花姑娘,是七天七夜砍不断颈的麻脸好汉。我这就去那边看个究竟。我不在时,你们一不要为难这些和尚,二不要骚扰黄州百姓,有事都听老二的!”

他说完后,就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士兵们一齐吼起来:“营长,你不能死!”

溃兵们的吼声雄壮得很。

老二上去一把夺过高上尉的手枪,说:“这事怨不得大哥,都是我瞒着大哥操办的,该罚该杀,由我来代大哥受过好了。”

说着,他倒拿手枪,飞快地冲着自己的右胸开了一枪,然后扑倒在地上。

水桃不甘心,指着高上尉说:“不!我要他死!”

汪科长说:“谁死都一样。行了,就这样吧!再死人,程主任也不会答应的。”

王老板和显空他们被老二弄得不知所措。又见溃兵们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一齐劝水桃就此罢休。

这边,溃兵们在军医的指挥下,忙着将老二抬进二赋堂。

高上尉心中有数,装出样子,愧疚地将汪科长一行送出赤壁。

送走汪科长,高上尉感到裤裆里涎乎乎的,正要去找水洗一洗,有人跑过来报信,说老二不行了。

高上尉赶到二赋堂时,军医正将一块白布往老二脸上盖。

高上尉不相信,不久前在徐州,老八不是用这个法子活过来了吗?

他问:“老二怎么了?”

军医说:“他的心长得不是地方!”

高上尉不理解。

军医说:“大家的心都在左边,可他的心不知怎地跑到右边去了。”

高上尉大惑不解。

军医说:“这是天意,没法子的事。”

高上尉突然大吼一声:“你懂个屁!”

夜里,高上尉再也无心睡觉,老想着一个问题:程汝怀怎么会知道他对女人用春药的事呢?他将夜想穿了也没想出个答案,却想出一个替老二报仇的办法来。

天明后,他听到院子里有扫地的声音,就开门出去。

显空见了他,主动说:“施主要我们帮忙做佛事吗?”

高上尉说:“我不愿看这出猫哭老鼠的戏。”

显空念了几句经,不和他说了。

高上尉仍说:“高僧前几天不是要与我们比个高低吗?明天怎么样?你们只有三个和尚,留一个做见证,正好你们出两个,我们出两个,二对二!看看到底是你们佛涅槃而终幸福,还是我们武将饮弹身亡痛快!”

显空说:“一对一便可。谁输了谁立马离开赤壁。”

高上尉扭头欲走。显空在背后说:“只怕显无不同意。”

高上尉说:“我自有办法逼他出马。”

两只蚊虫在佛堂里盘旋一会儿后,一只落在显无的耳朵上,另一只落在显无的脸上。显无专心诵经,丝毫不在意。

蚊虫的肚子慢慢胀大起来。

显空走进佛堂,正要和显无说话,一眼看见两只蚊虫,便止住不说,轻轻走上去,嘬着嘴准备朝那蚊虫吹一口气。

显无忽然说:“别动它们。”

显空只好停下来,看那蚊虫如何地吸血。

蚊虫终于吸饱了,从耳朵上飞起来,通体胀得红彤彤的,就像一架日本人的轰炸机。另一只蚊虫太贪了,吃得过饱,想飞时,翅膀力不够,一下子从显无脸上跌下来,掉在地上。

显空叹口气,蹲下去小心地将那只蚊虫弄到手心,然后放到窗台上去。

显无仍在一心诵经。

显空觉得那话太难说出口了,犹犹豫豫地几次欲言又止。

忽然,显无放下经书说:“师兄找我是不是有事?”

显空不好回答,推说:“没事。我找显虚。”

显无说:“若有事就直说好了!”

显无越这样说,显空越是没勇气。正好这时显虚从门外进来,他就大声说:“你又去哪儿了,怎么不好好跟二师兄学诵经?”

显虚说:“我和高营长说话去了。他还让我捎信给你,要你别忘了昨晚许的诺。”

显空说:“我的事你别管,你别老往当兵的那儿凑,别让那几个女的破了你的道行!”

显虚说:“不会的,我怎么敢忘记大师兄你的教诲呢!”

显无开口说:“师兄,你朝那当兵的许了什么诺?”

显空很沉重地说:“师弟,我没同你商量就和那些溃兵打了赌,只要我们赢了,他们就马上离开赤壁。”

显无说:“赌什么?”

显空说:“涅槃。”

显无说:“一对一是不是?”

显空说:“是一对一。”

显无说:“让我上?”

显空说:“我禅性不及你,愧为师兄。为了佛门免遭羞辱,唯有师弟你上阵才行。”

显无听后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就闭上眼睛合上掌,不再理别人。

整个上午显空的心都静不下来,他隔上一个时辰就去问显无,可显无一个字也不说。弄得显空中午的斋饭吃一点就放下了筷子。

饭后,显空要显虚去和高上尉说说,看那个赌能否取消。

显虚去找高上尉时,高上尉正准备午睡,听显虚一说,高上尉就让他给显空捎个信,说他有办法让显无答应出马。

高上尉说着就去了东坡祠。

此时,二赋堂里没有别人,妓女们都去江边放龟亭嬉闹去了,显虚听见二赋堂后面有动静,就猜是巧巧。

他绕到后面去,巧巧正一个人玩那块赤壁石。

显虚叫了一声巧巧,跟着就扑过去,并将手往她衣服里面塞。

巧巧一把推开他,站起来走到一张桌子后面。

显虚说:“巧巧你怎么啦?”

巧巧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自己竟将水桃出卖了。”

显虚说:“我也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巧巧说:“你虽是童子身,可心早就是婊子样了!”

显虚说:“你骂我,菩萨不会容允的。”

巧巧说:“我就是要让菩萨知道。”

显虚没趣了,想走。刚跨过门槛,巧巧在背后叫:“显虚,你太让我伤心了!”说着就流了眼泪。

显虚跑回来,正想再抱她,外面传来妓女们的哭声,显虚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下午你到赤壁山上等我。”

说完,显虚从后门溜走了。

显虚看见高上尉站在院子中间的一块树荫下,一个人在那里发笑。正想问,又发现另一棵树荫下站着显空。他装作没注意,低头往禅房里走。路过佛堂时,见里面有人打闹,他禁不住进去看看。

显无端坐在蒲团上一动也不动,就像什么事也不知道,一任溃兵们为所欲为。

显虚回头望了望显空,发现那棵树下已没有人了。他忍不住心里嘟哝:大师兄和二师兄今天是中了什么邪?

显虚无所事事,挨到太阳偏西时,他见巧巧往赤壁外面走。正要跟上去,佛堂里显无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显虚去见显无时,显无对他说:“你今天哪儿也不能去,就在佛堂里待着。”

显虚正想辩解,显无又说:“你身上有色气,弄不好会有杀身之祸。”

显虚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一群当兵的将老二的尸体抬进佛堂。为首的说:“我们副营长也是菩萨了,你们就一齐供着吧!”

显无说了声阿弥陀佛,又在蒲团上坐下不作声。

老二的尸体就放在显无和释迦牟尼像之间的一张太师椅上,脸色白得瘆人。

显虚心里恐怖得很,加上又惦记着巧巧,他以为显无发现不了,就悄悄往门边溜。

显无忽然回过头来,说:“你大师兄呢?”

显虚忙说:“不知道去哪儿了,要我去找他吗?”

显无说:“不用找,我心里都知道了。不过,现在你可以出去转转。”

显虚出了佛堂赶紧往赤壁山上跑。

刚到赤壁大门,巧巧迎面来了。

巧巧说:“你去哪儿了,我等你半天了。”

显虚说:“我被二师兄扣住了。”

巧巧说:“山上一个人也没有,差一点将我吓死了。幸亏后来在山顶上碰到一个当兵的,可我又怕他起歹心,就在一旁躲着。那当兵的也奇怪,将一面镜子放在那儿,也不知是照星星月亮,还是照太阳。摆来摆去的,弄了半天。”

显虚说:“是奇怪,他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呢?你认得出他吗?”

巧巧说:“怎么不认得,他就是高营长的马夫。”

显虚说:“这事你得快点和高营长说。”

巧巧找着高上尉,说到镜子时,高上尉吓了一跳,说:“这狗日的是在给日本飞机指路呢!”

高上尉亲自带人将那马夫抓了起来,一审问,果然是个汉奸。

马夫说,日本飞机近日要轰炸黄州,不知为什么,又怕炸了赤壁,所以才叫他用镜子指示一下。

高上尉立即派人将情况告诉了程汝怀。

他暂时不杀马夫,只是将其捆在院内的一棵树上。

天黑后,显无仍没有答应。

高上尉一声令下,几个当兵的,将那几个妓女的亵衣秽物全都搜出来,跑到佛堂,准备将它们挂在那些佛像上。

显无忽然睁开眼睛说了声:“善哉!善哉!”

显虚明白显无这是接受高上尉的挑战了,连忙跑去告诉显空。显空高兴地说:“这下赤壁有救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不久,两架日本人的飞机从东边飞过来,扔下许多炸弹,炸得黄州城哭号声响成一片。

赤壁这边却异常地安静。

显无一脸坦然,坐在蒲团上像一尊佛像。

高上尉坐在太师椅上,安逸地品着茶。听着那马夫不时号叫着饶命,嘴角挂着几丝轻蔑的微笑。

一只野狗从院子中间匆匆跑过,沉重的长舌极像那灼人的太阳。天空唯有不见边际的红色欲火。长江流淌着没有血性没有血色的血液,穿过如胸膛宽阔的平原,如头颅耸立的山巅。问鹤亭里一只麻雀在孤独地叫着,挹爽楼前绵缠的翠竹和蔓柳,不管有无风吹过,都是那么浪荡。而苍老的留仙阁则于清心寡欲中幸灾乐祸地盯着绿荫与骄阳的消长。

高上尉有些坐不住,他站起来,走到马夫跟前,用手枪对准马夫的额头。

他说:“我枪毙了你!”

马夫脸上顿时没有一丝血色,两眼直直地望着枪口。

高上尉一扣扳机,枪竟没响。

马夫吓得半死。

高上尉说:“逗你玩的,还不到时候呢,我枪里没子弹。”

他将弹匣下给马夫看,果然没子弹。

显无没有听到这些,悄无声息地如同梦里行走在蔚蓝天空和翡翠大地,又像远山上翻飞的洁白鸽群和旷地里扶摇的无色风筝。

高上尉坐了一会儿又不耐烦了。

他当着马夫的面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子弹,装进枪膛,说:“这回可是真的。”

马夫见他举枪,极恐怖地叫起来:“营长,你饶了我吧,来世我愿给你做牛做马!”

高上尉说:“什么人都可以饶恕,就是不能饶恕当汉奸的!”

高上尉将枪口塞进马夫嘴里,一拉机头,接着就开始扣扳机。枪仍然没有响。

马夫裤裆里吓出屎尿来了。

高上尉说:“你运气好,这是一颗臭弹!”

马夫有气无力地说:“营长,给我来颗真的吧,我受不了了!”

高上尉立即扭头对一旁的显空说:“怎么样,见识了军人的威风吧!”

显空没有说话。

黄昏时,一团虹霞从显无头顶天池中喷薄而出。显空和显虚情不自禁地匍匐下去。等他们抬起头来时,蒲团上的显无已经圆寂了。

显空心里诧异万分,他强忍着不露声色,回头对高上尉说:“现在该看施主的表演了!”

高上尉不打二话,抬手一枪,将马夫击毙了。

显空一愣后,有些释然地说:“施主不敢比试,认输也罢。那就请你马上带人退出东坡赤壁,并且永远不再犯境。”

高上尉冷笑起来,说:“高僧太高,不解凡尘。对于军人来说,死了就是输,不死才是赢。譬如今天这汉奸,前天的老二,还有楚霸王项羽,谁会认为他们是赢家呢?”

显空非常生气地说:“出家人不打妄语!”

高上尉拖长语气说:“当兵的却是——兵不厌诈!”

高上尉说完,让手下扛起太师椅,扬长而去。

显空忍不住扑到蒲团前哭起来,说:“师弟,我对不起你,我上了当兵的当,白费了你几十年的苦苦修行!”

显空哭了整整一个傍晚。

显虚也很气愤,却限于身份,不好放声大骂。只是小声在巧巧面前将高上尉咒了几句。

巧巧说:“其实他不仁,你们可以不义嘛!”

显虚说:“怎么不义?”

巧巧说:“三国时,这儿不是有火烧赤壁一仗吗?”

显虚说:“那仗不是在这儿打的。这儿是文赤壁,打仗的武赤壁在蒲圻。”

巧巧说:“你听谁说的?”

显虚说:“都这么说。”

巧巧说:“管他文呀武的,要烧都一样烧。东坡祠尽是木头搭的,若是放上一把火,看这群溃兵往哪儿躲!”

显虚想了想说:“真亏了你想出这么狠毒的计谋来!”

巧巧说:“女人狠毒都是男人逼的。”

显虚想将这计谋说给显空。就凑到跟前去,装作给显无收拾衣物。他一扒弄,显空哭得更厉害了。

显虚小声说:“大师兄别伤心,我有个办法可以撵走这些当兵的。”

显空一听,立即不哭了,专心听显虚叙述。听完后,他沉思好久,终于咬牙点头答应下来。

半夜里,高上尉睡得正香,忽然被急促的钟声惊醒。睁开眼睛,只见外面一片火光。

显空则在院子里拼命地叫喊:“救火啰!快来救火啰!当兵的放火烧了赤壁啰!”

高上尉匆忙跑出去,只见东坡祠烧得像只火炉,不时有人焦头烂额地从火海里钻出来。

高上尉指挥人往火里浇水。浇了几桶,一点用处也没有。这时,高上尉冷静下来,细细分辨显空的喊声后,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索性懒得去浇水灭火了。

大火烧到天明时才熄。东坡祠成了一堆炭灰。

高上尉的手下在这场大火中死伤过半,摆在院子里的小炮和山炮,也被别的军队借救火之机偷走了。

高上尉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赖在赤壁不走了。他将老二和别的死者与老八一起葬在赤壁山上,又将伤员送到城内的医院,然后带着人马悄悄地走了。

巧巧躲在山上树林中,没有和他们一起走,可她不能再住二赋堂了,她在黄州只认识豆腐店王老板一家。王老板念她那天报信之情,同意她与水桃做伴,住在家里。

高上尉走的第二天早上,显空又搬了纸墨笔砚去二赋堂练字。才写了几张纸,他觉得一点意思没有,扔下笔不写了。

吃过早饭,他叫上显虚到四乡去化缘,准备重修东坡祠。

天气逐渐转凉时,他们已收到许多砖瓦木料。

这时,形势异常紧张起来,到处都在传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了。

八月底,鄂东行署的人全部搬离了黄州。豆腐店王老板也带着水桃躲到乡下去了。巧巧舍不得显虚,留在城里给王老板看家。

民国二十七年九月初一,一队日本兵举着太阳旗开进了黄州城。

日本人进城后,一刻不停地到处骚扰。可是不知何故,却对赤壁视而不见,从未有人踏进大门半步。总是远远地一掠而过。

巧巧一个人在城里提心吊胆的,显虚就瞒着显空将她偷偷接到二赋堂里住。

到了九月半,月亮快圆的时候,赤壁突然来了一个日本老头。

那天,显空和显虚正在院子里谈话。头天晚上,显空终于发现巧巧又住进了二赋堂,便要显虚将她撵走。显虚不同意这么将巧巧往火坑里推。自从火烧东坡祠以后,显虚不那么怕显空了,不时地总要和他顶几句嘴。两人正在小声争执,猛听见有人在背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显空回头一看,是一个挺和善的老头,连忙回了一个揖。正要搭话,忽然见显虚在一旁直努嘴,细看之后,才发现大门口站着一排日本兵。显空不免一阵慌乱。

这时,老头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日本佛教高僧日莲所创日莲宗的真传弟子,又是苏轼苏东坡的忠实信徒,是他下命令不许轰炸和骚扰赤壁的;他来中国的最大心愿就是要在赤壁里住上一阵,只要能了这个心愿,他愿意布施重修东坡祠的全部费用。

日本老头的中国话说得很好。

显空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最后他才低声说了两个字:“不行!”

日本老头并不在乎他,说:“其实,我想到哪儿谁也拦不住。但有苏先生在此,我不愿强迫任何人。我知道你多年来一直在练习李鸿章写的这几个字。我们就此字各写一幅,谁写得好谁说了算!”

显空想起高上尉枪毙的那个汉奸,知道是马夫将一切告诉了日本人。

显空明白自己已无退路可走,就叫显虚将一应用具准备好。

日本老头去二赋堂时,刚好碰上巧巧在那儿梳头。巧巧不知道来的是日本人,一点也没回避,仅将一双好看的大腿叠起来,翘得高高的。日本老头却连正眼也没瞧一下,直直地盯着木板上刻着的《前赤壁赋》。

显空拼尽全力写成一幅二赋堂匾,然后退到一边看那日本老头如何写。

看着看着,显空的脸就白了。

后来,日本老头一撂笔,得意地嘟哝了一句日本话。

两幅字摆在那儿,一眼就分得出优劣。

大家都不说话,巧巧走过来,扫了几眼说:“显空师父,你可得好好跟这位老先生学一学哇!”

日本老头笑了起来,说:“显空法师,你说话可得算数啊!”

显空咬咬牙说:“我活一天,这话就算数一天。”

日本老头高兴地走了。

显虚这才责怪巧巧:“大家都不作声,你多什么嘴!”

巧巧听说这老头是日本人以后,气得直打自己的嘴巴。

显空回到佛堂静坐了半天。半下午时,他吩咐显虚将化缘来的木料,搭成一个柴垛。

显虚一个人忙到半夜,才将木料堆好。

夜里,月圆了,地上一片清纯。

显空焚香沐浴完毕后,出来对显虚说:“我要去了。从今往后,这里的一切由你做主。你可千万别放那日本老头进来住。”又说,“都怪我走错一步棋,若是显无还在,就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显空爬到柴垛顶上坐定后,显虚用火柴将柴垛点着了。

显空涅槃之后,巧巧就搬到禅房和显虚一起住。二人过得很快活。虽然没有日本人来骚扰,但显虚总怕万一出个什么事故来不及。所以,有天夜里,他偷偷将睡熟了的巧巧的头发剪掉了。巧巧醒来后和他大闹了一通,只是因为头发已掉,闹过之后只好作罢,并索性让显虚将她化装成一个小和尚。

过了不久,那个日本老头又来了。

听说显空的死法,日本老头大吃一惊。

第二天,显虚独自进城,直到天黑才回。回来时,他很高兴,对巧巧说:“日本人准备将赤壁重修一遍,还答应让我先在这儿当一年住持,过了明年就让我当归元寺的住持。”

巧巧说:“那日本老头是不是要住到这里面来?”

显虚说:“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谁爱住谁就来住呗!”

巧巧说:“你忘了大师兄的话?”

显虚说:“别傻!日本人连南京、武汉都占领了,我能拦得住他们?”

巧巧不再说什么了。

夜里,两人上床后,巧巧百般风流地缠着显虚,将显虚一回回地弄得软了又硬,硬了又软,等巧巧一放开他,立即像死狗一样睡过去。

巧巧自己睡不着。她找出一根很结实的绳子,系了一个活套,将显虚的脖子死死勒住。然后她将显虚的尸体拖到大门口,吊在门框上面。

巧巧站在那儿看了看门顶上写的“赤壁之游乐乎”几个字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赤壁石吞了下去,她痛得整个夜里都在赤壁院内打滚。直到黎明时,才慢慢死去。

第二天上午,日本老头又来赤壁,绕过那截红色的古长江岸,远远地看见显虚的身子垂在大门中央。他赶忙往回走,边走边摇头长叹。

作者简介: 刘醒龙,男,生于古城黄州,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芳草》文学杂志总编,华中师范大学客座教授。著有长篇小说《圣天门口》(三卷)《蟠虺》,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出版有散文集《寂寞如重金属》,小说集《刘醒龙文集》数十种。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原载《作家》2016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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