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女的冬季

2016-05-04 02:15方丽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马克西姆科赫母亲

她从小被灌输保持处女之身的重要性,长大后,她死死守着自己的贞洁,直到年华老去,直到爱人远去。“处女”是纯洁的象征,可是却让多少人陷入了阴暗的境地,在纠结和煎熬中不能自拔。

1

出于一系列的缘故,蓝妮特别害怕冬天。假如这个世界,是人,必有死穴的话,那么冬季就是蓝妮的死穴。当年拿破仑和希特勒不也毁在了冬季,蓝妮无来由地胡乱想着,自圆其说地翻了个身,伸出右手掖了掖背后的小毯子,顿觉舒展了许多。清冷的月光像无数条吐着火信子的银蛇,呼啸着从列车的镂花窗帘里探进来,悄悄舔舐着她丰盈的胸。蓝妮的心连同整个身子,为之一颤。

这是蓝妮回国后赴的第三个约会。约会地点商定在两人距离的中间地带——上海,说好了各走一半路程,这就注定了男方由珠海北上,而蓝妮从京城南下的态势。男方姓韩,名索文,祖籍辽宁大连,目前在珠海一家澳洲深入内地的华文传媒公司任总裁。索文是蓝妮的北京同事绣屏的婆表弟,说是在澳大利亚待了十七年,持有澳国绿卡,两人要是成了婚就跟男方到墨尔本去定居。

蓝妮眨了下乌沉沉的眸子,问:“为什么要去墨尔本呢?”

绣屏会意,进一步解释道:“索文前些年在墨尔本置下两套房子,离婚时都给了前妻,可那毕竟是他打拼过的地方,熟门熟路的,也好东山再起。”见蓝妮一言不发,绣屏的丹凤眼紧着忽闪了几下,叹道:“唉,凡事儿都得两头看,虽说没了房子,但你从中感觉不到一个男人的慷慨与厚道吗?”

蓝妮眼下看重的是两个人能否聊到一起,其次,就是缘分了。

虽说对方比她大八九岁,又离过婚,但蓝妮丝毫不介意。之前倒是先后结交过两位与她同龄的小伙子,一个比一个帅,均属京城白领,可不知啥原因,相处下来都不约而同地管她叫姐,小猫小狗似的扎进她的小屋蹭吃蹭喝,还那么心安理得。不错,蓝妮在国外读过几年酒店管理,精通中西餐烹饪,烧得一手好菜,又是那种善解人意不计得失的人。可久而久之,蓝妮心里也不免失衡,我身为女性难道只有奉献的份儿,怎么就不懂得呵护呵护我呢?比如有一次,她千里迢迢从老家赶回京城,提着大包小包打电话让对方来接她。男孩直着嗓门不耐烦地说,我正在芍药居陪客户吃饭,腾不出身啊。而后来她跟另一位帅哥的分手,则是因为春节前的那个夜晚,蓝妮的住处遭了盗贼。当时她正蹲在厕所,浏览刊登在晚报上的一起发生在她老家的矿难,豁然听到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蓝妮一声惊叫,室友的男朋友闻声赶来,盗贼落荒而逃。蓝妮盯着窗台上的大脚印和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再扫一眼兵荒马乱的房间,惊魂未定地拨通帅哥的手机。

她本以为帅哥会放下电话,立马赶过来安慰她一番。此刻,她是多么想搂住一个男人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啊。可蓝妮汪在眼里的两泡热泪,硬是被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憋了回去:“反正不什么都没发生吗,不怕的,安心睡一觉就好了,乖!”

蓝妮呆呆地望着明暗交替的窗外,欲哭无泪。接下来的黑夜比她想象的要难熬得多。模糊的路灯在夜幕下发出一束束可疑的光,疾行的货车不堪沉重地吼叫着,谁家的大花猫在阳台上哭哭啼啼地求爱。蓝妮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意识尤其清醒,疲惫的神经出奇地亢奋。她盯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翻来覆去,不知不觉地琢磨起盗贼的样貌体征来。要过年了,都市的流浪汉离开京城之前趁机偷一把,或者是哪家工厂的打工仔,遇到了赖账的老板,颗粒无收,索性爬上一个窗口,铤而走险。她甚至想起老家的风俗,出门时家里须得留几个钱,放在明处,不能叫小偷一无所获,否则,见什么毁什么……

伴着清晨的第一声鸟叫,千万道霞光如紫罗兰的花瓣纷纷洒落房间时,蓝妮已经把所有的小男人,从心底彻底删除干净。她希望将来与自己朝夕相伴的那个人,知冷知热,温厚包容,有担当。索文的短信就是这个时段,叮咚一声闯进来的。这人一搭话,就在她的心里腾起一股细浪:“丫头,国外学习和国内打拼,都吃了不少苦吧?”

一句话击中了蓝妮的软肋,她的眼泪顺着脸颊簌簌直流。国外学习与国内打拼——屈指数来,总有七个年头了。东边日出西边雨,蓝妮的心头不知怎么,竟闪出“新旧社会两重天”的老话来。这七年对她来说,简直是生吞活剥、血肉模糊。她经历的不只是苦,还有心灵上的皮开肉绽。学业、求职,最要命的是房租的连年飙升。刚从萨尔茨堡学习归来那年,蓝妮寄居在北京远郊,正是腊月天,房子里没有暖气,滴水成冰,她裹着大衣缩在电脑前四处投递求职信。白天忙着应试,晚上奔走于大街小巷找房子。为了赢得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蓝妮在风雪弥漫中跑遍了整个北京城。精力和体力消耗殆尽,她被病寒袭倒了,呼吸艰难,双颊红肿,加上父母冷战多年的最终解体……她几近崩溃。

经历了五内俱焚的切肤之痛,蓝妮开始清醒和彻悟:完美主义者的梦,在现实的汪洋大海中形同一滴水,脆弱而不堪一击,一个浪头打过来,瞬间便无影无踪。

2

列车的跌宕起伏,激起蓝妮的如烟往事。她的心倏地跳到五年前一个月色如洗的夜晚。那是蓝妮第一次跟男人单独外出。也是个冬季,马克西姆打破坚冰似的终于说服了她,跟他一道前往瑞士的铁力士山去滑雪。太奢侈了!整个一节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排排柔软舒适的沙发座,在忐忑不安的光影下如同卧铺,跃跃欲试地铺展在他们的身子底下。

马克西姆眉峰一挑,操着半透明的中音说:“Shauen, das ist unsere speziellen Waggon !” (瞧,这是我们的专列!)

蓝妮避开马克西姆灼热的端详,羞涩地点了点头。男人立刻拉上他的金棕色眼帘,坏笑着把身子一拧,毫无防备的蓝妮就被压在了他矫健的身躯下。马克西姆乘势压向她的唇,并试图将毛茸茸的手伸进来。蓝妮一个鲤鱼打挺,嘶叫着复又翻转过去,像壁虎那样死死贴住靠背。蓝妮有效抵御着,她无法迎合马克西姆进一步的攻势,她必须谨守防线。因为眼下,她还不能确认这个男人是否真的爱她,或者说,她还无法界定,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样子?

蓝妮的脑中迅速掠过俄罗斯电影《日瓦戈医生》里的画面。漂亮的女主人公拉拉,望向四野的积雪悠悠地说:我们彼此相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渴望我们相爱。因为我们的爱情比起我们自身来说,更让周围的一切中意——头上的青天,脚下的土地,街上的陌生人,以及梦醒之地的旷野。

是这样吗?蓝妮瞥了一眼呼啸而过的山影和身边的马克西姆,问自己:我和他走到一起,是源于周围一切的渴望吗?

说起来,蓝妮和马克西姆的相识,也是在冬季。来自中国北方小镇的蓝妮,到了奥地利西部的萨尔茨堡,发现同样的雪,到了地球这一端,竟是如此的磅礴、张扬。雪花翻飞着从高空旋转而下,不屈不挠地能连续舞动一周,背负着霍亨城堡和玛丽亚教堂的萨尔茨堡,顷刻之间就成了童话里的王国。带状的萨尔茨河,像中世纪女人头顶的那条细细发络,将小城一分为二,裁剪成两块毛绒绒的素地毯。乌鸦从阿尔卑斯山巅飞过来,踩在肿胀的梧桐枝条上“啊、啊、啊”地聒噪着,宛如莫扎特广场上大提琴留下的尾音。蓝妮坐在西郊学生公寓的顶层,看到街上的推雪机轰鸣了一上午,堆向马路两旁的积雪顿然成了小山脊。套了件红色鸭绒背心的巴哥犬,由房东舒尔茨太太寸步不离地牵着,在雪地上撒着欢,而后从菩提树下漾起一股热辣辣的青烟。

阳光碎金子一般洒进来,照在蓝妮摊开的书页上。她吃力地咀嚼着书上这一组组拗口的西餐菜式和一系列精确的烹调细则,犹如啃噬一块块难以下咽的奶酪。到了午后,蓝妮的大脑已被各种西式配料填满了,她晕晕乎乎地合上书,想起艾莉莎临行前留给她的那张温泉年卡。这位从西西里岛走来的意大利女孩,有一双略带野性的美目,圣诞节前艾莉莎跟男友伦勃朗回英国度假前,把一张剩余半个多月的萨尔茨堡温泉卡留给了她。蓝妮瞅着标有“莫扎特”字样的温泉卡,心里既痒痒,又怯得很。她瞟了一眼窗外,用手拨弄着卡片,举棋不定。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作废吧,岂不辜负了同桌的一片好意?

蓝妮心一横,裹上大红鸭绒袄,陡然间冲下楼去。

她沿着河堤,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一步步朝卡片上标注的方向走。到了温泉池的大厅里,蓝妮恍然大悟:怪不得艾莉莎和她的男友总往这儿跑,原来欧洲的温泉池是如此惬意的所在!百合花瓣似的池子一面卧在室内,一面伸到白云缭绕的蓝天下,人们像一条条热带鱼,在自然与人工交织的空间里来回切换。蓝妮将身子埋进热气腾腾的水中,时而群山环绕,时而雪花盘旋,身子始终被36摄氏度的温泉水裹挟着。蓝妮从未享受过这样的舒适和美妙。她趴在池边有些忘乎所以,抬起头来细看时竟吓了一跳。有个男人半裸着摊在池沿的草坪上,任雪花一层层落在肚皮上,而黑的胸毛凝成一团。蓝妮惊慌失措,转身朝室内游去。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友好善意地对蓝妮说,有音乐按摩,可以免费享受呢。蓝妮连连道谢,同时迅速后退,渐渐就出了温泉池。

蓝妮身上冒着热气,顶着飘飘洒洒的雪花,疾步往回走。好不容易到了宿舍楼下,突然发现钥匙不见了。蓝妮耐着性子立在雪窝里,将双肩包的角角落落摸了好几个回合,结果差点跳起来——天寒地冻的,这可咋办呢?思来想去,感觉问题有可能出在刚才的脱脱换换上。别无选择,只得重新返回温泉池,到公共换衣间去碰碰运气。

深一脚浅一脚,蓝妮再次来到温泉池外。暮色苍茫的雪地上,站着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怀里抱着一只干瘦的小猎犬。男人高耸的眉峰上挂着亮晶晶的冰花,看到蓝妮的出现,他兴冲冲地迎过来,怯怯地问:“您是来找钥匙的吗?”

蓝妮喜出望外。

男人的脸竟刷的红了。他连连道歉说:“都怪我的奥斯卡不好,不知它从哪儿叼出了这串钥匙,也许是您钥匙上的大红灯笼太漂亮,太好玩了。”男人笑容腼腆,伸出手来又说:“我叫马克西姆,真的对不起,这么冷的天害您又跑了一趟,也许我可以送您回去。不介意的话,到咖啡厅里坐坐好吗?”

蓝妮冻得直流泪,略加思索,便跟着男人走进大厅一角的咖啡间。

3

蓝妮能出国学习,全仰仗姨妈的帮助和提携。姨妈的家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坐落在德国东南的蓝茨堡小镇上。那是巴伐利亚州的风景胜地,恰好处于德国与奥地利的边境线上。楼前庭院狭长,三面连着花园,红瓦银墙,花团锦簇,布满青苔的小鱼塘,几条锦鲤游来荡去。彰显主人的富足和悠闲,就是它们每天的使命。蓝妮爬上天窗放眼四望,见周边群山环绕,浓密的森林压顶而来。

据说姨妈出国时风光无限,如日方升,把身边女人羡慕得直跺脚。或许是受家庭的熏陶,姨妈骨子里一派懒散、虚荣,吃不得苦,却醉心于洋人的生活方式,别无他途,便在婚姻上下起了赌注。姨妈早年嫁过一个上海同窗,婆家属老派的大户人家,顶看不惯这个媳妇的新潮与张扬。过门三年,也没个一男半女,婆婆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姨妈嗅出了婆婆身上的异味,不动声色地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本不打算做他们家的生育机器,小两口私下里一商量,不吭不哈就离了。姨妈是什么样的人,会受他们的窝囊气么?离了婚,姨妈落得一身轻松,随即嫁给一个小她九岁的香港仔。那时的姨妈,在上海滩简直名噪一时。但后来,姨妈怀疑那小子的钱来路不正,担心把自己的一生给搭进去,便以外出读书为由,快刀斩乱麻,与那香港仔迅速撇清了关系。最终跟定这个长她二十四岁的德国老绅士,是姨妈权衡左右为自己作出的抉择。姨妈天生敏捷、果断,聪慧过人,又生就一副叫男人馋涎欲滴的身段与妩媚,加上自己在复旦大学德语系的文化背景,与德国人打起交道来,如鱼得水。不到半年,姨妈便与尤瑞斯如胶似漆,谈婚论嫁,顺理成章地就来到了巴伐利亚。

在欧洲生活久了,姨妈的一日三餐,待人接物,举手投足,连抬眼瞧人和擤鼻涕的声势都已全盘西化。蓝妮着实不习惯姨妈那一副作派,一天到晚柳眉轻仰,指间夹着一根修长的摩尔,怎么看怎么像老片子里的地主婆。蓝妮尤其反感姨妈对亚洲厨娘阿仙的发号施令,她手里举着的仿佛不是烟,而是一枚至高无上的权杖。但蓝妮明白,在姨夫尤瑞斯眼里,姨妈定是美若天仙,魅惑十足,一个不折不扣的东方美女。姨妈还能弹一手钢琴,十指舞动,乐音飞扬,房间里顿时流光溢彩。尤瑞斯就喜欢端着咖啡半躺在松软的沙发里,摇头晃脑地听那些水一样的旋律。

蓝妮能感觉到尤瑞斯的修养、见识和气度。彼时的尤瑞斯,曾是德国派驻上海领事馆的副手,姨妈和他是在欧洲人俱乐部里一见钟情的。平心而论,尤瑞斯对蓝妮相当礼貌周到、和蔼可亲,可只有那么一点,蓝妮很为姨妈惋惜,这个德国人年事过高——尽管眼下他还算健康。可当满屋的阳光退去,笼罩在暗影里的尤瑞斯,像一段沤糟了的桃花木,脸部的骨架、纹理和血脉都在,皮肉却松散了。他气宇轩昂地端坐在雍容华贵的客厅里,有点招架不住的感觉。幸亏有姨妈珠光宝气地晃来晃去,给屋子里添了几许亮点和生机。对于蓝妮的到来,尤瑞斯也十分热情,并恰到好处地问一问她的学业,以及生活上的一些情况。但蓝妮总觉得那抑扬顿挫的礼数中,有一种例行公事的生分与疏远。

刚到德国时,姨妈夫妇把蓝妮从机场接来,在一家意大利馆子里吃了顿饭,便把蓝妮直接送到萨尔茨堡酒店管理学院。替她完成注册并办理了校方要求的一系列手续,就将她带到早已替她安排好的宿舍楼上。复活节来临,姨妈开着她的红色小奔来过一次,把蓝妮接到她家一同过节。那晚,尤瑞斯的女儿、女婿和儿子都在,蓝妮和他们一家老小共进晚餐。餐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肉、彩蛋和甜甜咸咸的面包,竟然没有一样热乎乎的饭菜。熏肉、熏肠、点了香葱野韭的猪血、猪舌头,以及香气缭绕的水晶烤肘子,都是冷却的,切成薄片摆在精致的大盘子里,混搭着樱桃小萝卜和西红柿,就着黑白面包吃。蓝妮终于明白,德国人过节只吃冷食,没有温度,她咕咚咕咚连喝了两杯红葡萄酒,这才有了点热乎气。

第二天上午,姨妈将家里的住址和联系方式、行走路线一一留给蓝妮,并买了张白天的车票让她单独回了萨尔茨堡。从此,姨妈像是彻底完成了使命,再也没有主动和蓝妮联系过。

母亲在长途电话里安慰蓝妮道:“你姨妈和我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感情上并没有多少牵扯。她母亲的娘家原是上海的大户人家,和咱们这样的家庭,根本不是一回事。你外公晚年不止一次地忏悔,说自己年轻时鬼迷心窍,无缘无故地丢掉你外婆,一门心思地投奔到上海去。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姨妈能可着劲把你办到那边去读书,又为你承担了部分学费,算是非常尽心了,咱可要知足啊。”

这些,母亲即使不说,蓝妮也懂。何况她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踏出国门之前,蓝妮早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出国学习是自己最大的梦想,能出来已是胜利,不在乎吃苦受罪的。外头毕竟比不得家里,万事都得靠自己。姨妈能把她接来送进学校,之后的一切就该由她自己打理,没必要再给姨妈添麻烦。况且,她凭什么呢?因此每逢节假日,蓝妮总是主动打电话给姨妈,诚心问候他们夫妇,并征求姨妈是否需要她帮忙做点家务,比如为姨妈姨夫熨熨衣服什么的。

姨妈是个率性十足的人,话也说得明白无误:“这些哪里用得着你来干呢?照顾好你自己,把学业顺顺当当地念完,早一天回家去,就算为我省心了。”

切身领略了姨妈的养尊处优,蓝妮条件反射般想起自己的母亲。尽管母亲与姨妈并非一母同胞,那也是出自同一个父亲的女儿呀,命运怎会如此的大相径庭。她至今记得离家前的那个黄昏,母亲脸色惨白,两眼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恍惚。她预感到母亲的神情里,好似酝酿着一场大事。女儿业已成人,眼看就要远走高飞,做母亲的再不开口,不知何时何地还有机会?这一走,万水千山;这一走,遥遥无期。想到这一层,母亲霎时双手颤抖,泪如雨下。

蓝妮还是第一次见母亲如此发作,顿时手足无措。母亲长年的隐忍和沉默背后,定然埋藏着难以启齿的悲苦。蓝妮一声不响地去了厨房,烧上一壶茶,小心翼翼地端到母亲跟前。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母亲对面,清澈的双眸,无声地鼓励着母亲。一阵风掠过,蓝妮的秀发扑打到母亲湿漉漉的脸上,母亲定了定神,对女儿敞开了封闭已久的心扉。

4

上山下乡的火热岁月,母亲作为学校宣传队的骨干,加入城里的学生队伍,踌躇满志地涌上了一辆贴满标语的大卡车,一路高歌,往省城西部的山沟里挺进。第二天擦黑时,军用大卡车跌跌撞撞地开进了一个村子里。村子四面环山,一棵像样的树都见不着。母亲在这个光秃秃的村落里,一待就是四年。从城里同时过来的姐妹们,八仙过海,几年下来陆陆续续脱离山沟,转回城里去了,唯有母亲和另一个黑五类家庭的姑娘,原村待命,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母亲不怕刀耕火种的艰苦,却经不起心灵的日渐枯竭。眼看熬过了第五个年头,母亲绝望了,她暗暗发誓:就是死,也要死到城里去。

腊月天,山风裹着雪花呼啸着直往窑洞里灌,呼啦一声将窑洞的木桩门卷走了。和母亲结伴同住的姑娘,家里死了人,公社准了她几天假,让她回家奔丧去了。这就剩下了母亲一个人。裹着棉被,蜷缩在窑洞的土炕上。直到晚上,风停了,灰蒙蒙的天际间依旧飘着雪花。

队长提着一盏走马灯摸了过来,他站在洞口对着里头直吆喝:“哎呀,他娘拉个脚,这种鬼天气,咋能没个门儿呀?”

队长没等里头应声,一拍屁股掉头就回了大队部。待他再次折转回来时,粗壮的肩膀上,扛了一卷厚墩墩的秫秸草帘子。三下五除二,窑洞的门儿就被结结实实堵上了。母亲看到队长灰白头发上飞溅的雪花,扑通一声跪在脚下:“队长,求求你让我走吧,我真的受不了啦。”

队长一把将母亲扶起,仰脸对着窑上的一撮黄土咂了咂嘴皮子,道:“你不听话嘛,我家老二把心掏出来对你,你奏四(就是)不领情!你要四(是)揍(做)了咱家的媳妇,我哪能叫你遭这罪?”队长古铜色的脸膛上潮乎乎的,大拇指也掉了一块皮,阴森森往外渗着血。母亲低下头,哑口无言。队长两手一拍,撩起袄袖抹了把脸,掀开秫秸帘子消失在风雪中。

一顿饭工夫,队长家的老二趁着天黑摸过来了。他不声不响地站在洞口,轻轻喊着母亲的名字,磨磨蹭蹭就进了窑洞。他说娟儿,看俺娘给你包的大包子,还有肉。未待母亲嚼完一个包子,他便饿狼似的扑过来。然而最终,母亲并没有嫁给队长家的老二。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拎了把菜刀,披头散发地闯入队长家,以死相逼。队长害怕了,出了人命,他可担当不起啊,就没再难为母亲。母亲于次年春天终于赢得了返城机会,彻底离开了那个地方。

母亲咬牙切齿地揪住蓝妮说:“妈有一句话,你可要记死了,结婚之前万不可跟男人上床,你要给妈发誓!男人说得千好万好,只有这件事,是道永远过不去的坎儿。”

蓝妮这才明白,怪不得母亲在这件事上一向苛刻,是吃了大亏的。那年母亲回到城里,经人介绍认识了蓝妮的父亲,两人的家境和眉眼高低都算般配,不出半年就把日子掐算好了。可就在婚后第二天,男人气急败坏地殴打妻子:“我当你是个黄花闺女,竟是半老徐娘的身子,你这婊子!”

母亲一生的幸福,就这样被葬送了。至少,母亲自己是这么认定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想到母亲那张绝望的脸,蓝妮就心惊胆战,手足无措。实际上,即便没有母亲的叮嘱,蓝妮也不会放纵自己。她生就了一副永远长不大的单纯和稚嫩。母亲的伤痛却也唤起蓝妮的思考:这个世界,女孩的贞洁到底意味着什么?男人果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东西吗?她开始理解,为什么母亲在这个问题上那么敏感、多疑,甚至有些神经质。自打念初中以来,蓝妮只要放学回家晚了,母亲便死守在胡同口,望眼欲穿,盯着女儿的影子一点点放大,然后将她堵进房间,步步紧逼,问她和谁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

任凭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蓝妮将母亲的这番话,连着眼泪和疼痛,无条件地刻进了心里。直到蓝妮离开家的最后一晚,父亲都没露面。蓝妮渐渐意识到,父亲是在用这种方式抵制和漠视她的出国。一个女孩子,不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守着家,却要千方百计往外疯,还有一点女孩儿家的样子吗?父亲脸色蜡白,怒火中烧,只冲自己的女人吼:“都是你调教出来的好人,你们家的老毛病!”

蓝妮出色的英语成全了她。借助国际长途电话里的一番交谈,蓝妮轻松过了语言关。萨尔茨堡酒店管理学院的教导主任,经过两周的思考,向蓝妮发放了录取通知。起初蓝妮恭恭敬敬地将学院的通知书,捧给饭桌前的父亲看。她满心希望能从父亲这里得到支持和赞同,而父亲不过瞟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掏出了另一样东西。蓝妮接过一看,顿时就傻了眼:是一份工作证明。父亲说,啤酒厂的老总是他战友的堂兄,人家已经答应让蓝妮到他们厂办去做文秘。父亲还说:“为了这份工作,我已付出了三千块钱的人情债。”最后,父亲寒着脸让蓝妮自己拿主意,并甩开膀子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坚持出国的话,从今往后,万事都与我无关!”

父亲的这一声明,无疑叫蓝妮措手不及。看来父亲还是关心她的——用他自己的方式。可父亲从来不跟她交流,也不理会她内心的感受。像这种回乡工作的决定,父亲从来就未置一词,更不用说征求她的意愿了。也许对他来讲,女儿的事,本该他当老子的说了算,哪里用得着与她商量。无奈之下,蓝妮索性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吃不喝躺了两天。

母亲左右为难,叫开房门对女儿说:“我大半辈子委曲求全,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样。孩子,你选择吧,照你自己的心愿,不要考虑别人的想法,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要是你真心想出国深造,妈支持你,砸锅卖铁也供你完成学业。再说了,有你姨妈在那边,毕竟好一些。你走吧,早一天离开,就早一天脱离苦海。否则,你会像妈一样,早晚窒息而死。”

5

在马克西姆眼里,蓝妮的清纯可爱如同四月的雪花,白璧无瑕,可一伸手,便有即刻融化掉的危险。蓝妮有蓝妮的独特,她从来不化妆,甚至鄙视化妆品。她玲珑娟秀,眼波如水,却不撒娇卖乖,装模作样。在家的时候,街坊邻居们早说了:这闺女,天生丽质,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哪里用得着化妆呀!

马克西姆曾对蓝妮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纯洁、最自然,也是最美丽的东方少女。日本女孩那细细窄窄的眉眼儿,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稀松平常,可在大眼睛深眼窝泛滥成灾的欧洲人群里,却别有一番风韵,甚至备受青睐呢。有那么一段时间,欧洲人专娶日本女孩为妻。物以稀为贵,这话是有道理的。蓝妮有别于欧洲女孩的特质,让马克西姆迷恋不已。他喜欢蓝妮穿丝绸红裙的样子,说这和她的肤色极协调,极生动,有种神采飞扬的魅力。

马克西姆一伸手,把蓝妮紧紧揽在腰间,便有些忘情,亲吻过后便要抚摸。却被蓝妮几经挣扎,挡下了。

马克西姆的跃跃欲试屡遭拒绝和搁浅之后,不免有些失望与沮丧。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捉住蓝妮的手,说:“知道吗?你就像一股海风,带着颜色和气味在我眼前舞动,看得见,却永远摸不着。”

蓝妮思索再三,就给自己设定了一道底线:只要不动手来解她的腰带,就随了他。由此蓝妮还狗胆包天地接受了马克西姆的邀请,陪他一同前往瑞士,并双双住进山腰间一个家庭式小客栈。但无论马克西姆怎样的火花四溅,欲火中烧,蓝妮都不为所动,死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母亲的苦口婆心,父亲惨白的目光,像条无形的鞭子,不间断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威力远及万里。但蓝妮的矜持和自律,除了父母的压力之外,也隐含着她自己的恐惧。女人失身后遭唾弃辱骂并被遗弃的惨状,蓝妮在家乡是亲眼见过的。

月光下的雪岭冰峰晶莹透亮,美轮美奂,将蓝妮的面颊映得细腻、光洁,无限柔美。马克西姆一个箭步扑过来,捧起蓝妮的脸深情长吻。整整一天,尽管他的体力已毫无保留地挥洒在了雪原,但此刻的马克西姆生猛依旧,血脉偾张。他当着蓝妮的面,一件件褪去自己身上的遮拦,展开矫健的身躯,向蓝妮发出疯狂的信息。顷刻之间,两个鲜活的肉体纠缠在一起,像惊涛骇浪中的两只白鲸,翻腾雀跃,汪洋恣肆。“霍”地一个响雷,似晴天霹雳,在蓝妮的头顶炸开了。她下意识“啊”了一声,从男人的身子底下一骨碌挣脱出来,裹上鸭绒袄一口气跑到门外的小径上。

风嘶叫着从阿尔卑斯山的峡谷里扫过来,如泣如诉。蓝妮战战兢兢地缩在一旁,皓月当空,却似噩梦一般虚幻、纷乱,更加剧了她的恐慌。蓝妮的眼眶里滚下一团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脸颊直淌。她用手背一抹,细碎的冰渣带着脆响,滑落在地。月光照亮了一条崎岖的胡同口,母亲立在尽头正忙不迭地向她招着手,蓝妮不假思索地迎了过去。母亲欣慰道:孩子,你做得对。世界上的男人都一个样,千方百计哄得你让他称了心,一夜过后,世界就全变了样。蓝妮会意,正待转身,忽见一个人影幽灵般蹿了出来。她惊恐万状地躲向母亲身后,低头斜扫过去,见父亲那张寒光四射的脸,如夜空下骤然擦亮的火柴,嗤嗤嗤地冒着青烟,一路向她袭来。蓝妮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原来是个梦。蓝妮发现紧裹在自己身上的娃娃衫,竟湿透了。

时至今日,蓝妮都不敢将她和马克西姆交往的深度和广度告知母亲。既然她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底线,就没必要也没理由让母亲一天到晚为她担惊受怕,寝食不安。事实上她和马克西姆的亲密接触,还只停留于实质性进展的前沿阵地,她身体的马其诺防线坚固如常。只是有时候,蓝妮自己颇为困惑。从瑞士回来的当晚,蓝妮抱着一大堆衣服走进楼下的洗衣房,鬼使神差,她悄悄扒开自己的内裤查看,湿腻腻黏糊糊的一大片。蓝妮攥着那小东西久久没有丢手,甚至贴近了闻一闻。体内的欲望,如同充斥鼻尖儿的腥味,极具活力地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发酵、膨胀,进而扩散开来。突然间,蓝妮觉得自己像一只闭着眼拼命逐食的雏鸟,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她不管不顾地哭起来,泪水吧嗒吧嗒滴落在内裤上。

难道就这样下去吗?是否会伤了马克西姆的心?他像是真心爱我的,我也爱这个挺拔俊秀的男人。实际上,在瑞士的那两个夜晚,蓝妮自己也曾跃跃欲试,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毫无悬念地彼此融入了。一想起那晚,蓝妮的心就有种被撕扯的痛楚。

可蓝妮到底想不通,马克西姆口口声声说爱她,都想那样了,却为何不跟她谈婚论嫁呢?男人对女人最隆重的礼赞,不就是娶她为妻吗?

要是她真的满足了马克西姆,再被他无端地抛弃,那她的痛苦岂不是比现在深十倍、二十倍。前不久,萨尔茨堡音乐学院的一名韩国女生,竟然把肚子里的婴儿,生在了萨尔茨堡开往维也纳的火车上。若不是遭遗弃,若不是走投无路,女孩儿会那样吗?蓝妮可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闪失,否则,她就死定了。

当天夜里,马克西姆再次向她压过来的时候,蓝妮铁了心向他声明道:“结婚之前,我是不会跟任何一个男人做爱的,我的第一次,只能属于我未来的丈夫。”

蓝妮本以为自己的贞洁,会打动这个欧洲男人,并让他热泪盈眶痛下决心:我一定尽快娶你。可蓝妮万万没想到,她的这番表白不仅未赢得期待中的回应与感动,反而招致马克西姆一番莫名其妙的盯视——犹如盯视笼子里的一头怪兽。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孩儿,在性的问题上,为何如此执拗、顽固与可笑呢?他爱蓝妮,迷恋她娇小可人的肉体,可他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屡屡拒绝自己由衷的爱抚?自打和这个中国女孩儿有了来往,他调动起所有的涵养和温存忍耐着、克制着,只靠幻想来完成并享受和她肉体的愉悦。难道这就是东方女孩儿的禀赋?她真如一枚坚硬无比的蓓蕾,无法在自己的怀抱中萌发、绽放、飘香。他多么想在蓝妮开花成熟的过程中,起到美妙的催化作用,从而证明自己已深深植入了她,让她品尝至高无上的生命律动,由此实现他作为一个男人的价值。然而,他的欲望一次次被浇灭,被摧毁,被掐死,他无法打动她,也无法将这种满足和愉悦传递给自己心爱的人,他本能地感到挫败、忧伤、迷惘。

蓝妮黯然失色。就像四月的樱花突遭狂风暴雨,转瞬间一树花瓣儿纷纷落下,蔫了一地。蓝妮这才意识到,被中国男人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处女之身,对这个男人来说,无足轻重。他轻飘飘的眼神和情绪让蓝妮突然意识到,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个。仿佛被人当场撕破了脸,蓝妮羞愧难当。

暗夜里,蓝妮半闭着眼,想起地球那头的一个男人。

6

蓝妮在省城的旅游学校读专科时,班主任兼口语老师孟杰,十分认真地请她吃过一顿晚饭。这不是他们的第一个饭局。四年间,孟杰多次带领班里的学生到野外踏青,赏过桃花、杏花、海棠与腊梅,要么在郊外野餐,要么大家一窝蜂返回校园餐厅热热闹闹地吃。而这一次,孟老师单单请了她一个人,并且选在远离校舍的一处环境幽雅的小餐馆。蓝妮不免受宠若惊,甚至诚惶诚恐了。

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孟杰从容、坦然,游刃有余。实际上,在他的家庭解体之前,孟杰便留心蓝妮了。别的女生涂脂抹粉,拿腔作态,一心一意把自己弄得性感、时尚,只有蓝妮,始终清雅、宁静,雏菊一般散着幽香。作为一个合格的讲师,孟杰心思缜密、细腻,看人入木三分。蓝妮安静、本分,心无旁骛。三十五岁的孟老师从心里断定,这个女生没有男朋友,也没有被世俗的纷乱污染。从蓝妮身上,他看到中国女孩儿传统审美的回归。无数个日日夜夜,蓝妮恬静清扬的身影,在孟杰的脑中辗转与煎熬,他倏地想起“静若处子”这个叫他心旌摇荡的字眼儿。

蓝妮觉察到老师异样的表情和眼神,两颊瞬间泛起一片红晕。

孟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速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放低身段,把眼光由下而上一点一点移动,最后他直视着蓝妮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儿,是值得男人永远珍惜的那种。之前,我是有家室的人。这些年我拼命挣钱,买下了高档小区的一栋房子,就是想把家稳稳当当扎在省城,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料时空的阻隔,宛如飓风,将我的婚姻连根拔起。如今,我只能守着心里的一片废墟,度日如年。”

无论蓝妮如何努力,都想象不到她的老师,遭受了怎样一场激烈的家庭风暴。她迷惑不解的眼神提醒了对方,孟杰补充道:“婚姻最要紧的就是忠诚和坚守,也许你现在不太明白,今后会明白的。一切如过眼云烟,守着一个值得自己珍爱的女人,踏踏实实过一生,是我此生的心愿。我会像对待孩子那样呵护你,娇惯你。蓝妮,知道吗?我一直都喜欢你,真的。”

在蓝妮眼中,这个叫孟杰的英语老师几近完美。他宽厚、稳健、学识渊博,英语讲得跟外国人一样。她敬重他,欣赏他,仰慕他。但她知道老师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是他早年的同窗,留守在老师的家乡,仅此而已。她不敢多想,她打消了朦朦胧胧的念想,只作远远的注视和欣赏。她见过老师的妻子,果真很美,与老师的清秀斯文很般配,名副其实的郎才女貌。蓝妮从未奢望过,在这个充满秋意的傍晚,她仰慕已久的男人,会如此近距离地望着她——目光温柔而热切。她的心疲弱得无力跳动,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屈服了,就要缴械投降了。可转念一想,她不能啊。蓝妮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从老师那熊熊燃烧的凝望中挣脱出来,她满腹的心事和委屈只化作两行热泪,一涌而下。

半晌,蓝妮脱口而出:“我不知道,孟老师,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好吗?”

第二天晚上,蓝妮无端地发起了高烧。她疲惫不堪,心若游丝,独自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泪流不止。孟老师仿佛心有灵犀,一下子从天而降。他轻手轻脚走进蓝妮的宿舍,来到她的身边。他是刚刚得知蓝妮生病的消息,即刻从西城区打的奔来的。他深情地唤着蓝妮的名字,手里拎着一大兜龙眼和石竹。这是蓝妮平时最喜欢却从来也舍不得买的水果。他亲手为蓝妮剥开一颗石竹,一瓣一瓣地递到她的嘴里。

蓝妮怔怔地盯着老师,不敢抬头。良久,孟杰试了一把蓝妮的额头,见烧已退,便凑近蓝妮的耳畔轻声说:“不必伤心,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蓝妮觉得老师为她做的一切,浸透了如父如兄般的慈爱,这不正是她长久以来渴望的吗?她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她必须告诉这个男人:“太晚了,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姨妈已经为我联系好了奥地利的一所院校,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已经递交了签证申请,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要离开中国到那边去学习了。”

孟杰的爱与怜,相对于蓝妮期盼已久的出国梦,终究显得力不从心。

毕业在即,老师的爱姗姗来迟。四年的学业眼看就要结束了,他却在这一刻,向自己钟情的人表白心迹。蓝妮的伤心与哭诉,也促使孟杰扪心自问:假如不是妻子的红杏出墙,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向蓝妮求爱吗?

无论如何,蓝妮的出国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了。这是孟杰始料未及的。他一把攥住蓝妮的手,恨不得揉碎了它。他未曾料到,蓝妮不日的远行竟比妻子对他的背叛,更令他揪心疼痛、万念俱灰。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都着了魔似的往外跑,偌大一个中国,竟留不住一个单薄的身躯!

老师的一双拳头在半空中划来划去,布满血丝的双眼泪珠飞溅。这是蓝妮想象中的疯狂与愤怒的举动。蓝妮“哇”的一声哭出来,继而压抑地抽泣着。孟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意识到自己的年纪和身份。师道尊严,师道尊严,他不能让自己太狼狈,他已经满盘皆输,不能再当着自己心爱的人失了体统。他霎时回过神来,撩去脖颈处的热汗,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故作豁达地挤出一丝微笑说:“蓝妮,人各有志,我理解你。出国没关系,只要你还回来,我等着你。”

君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

春浅侵年,冰雪破春妍。

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

……

蓝妮揣上孟杰用漂亮的狂草,抄录给她的这首长诗,含泪告别了她热爱的校园,朝夕相处的同学,以及学习和生活了四年的省城。

7

签证如期而至,蓝妮在母亲的陪伴下从小镇出发,一路辗转来到北京机场,登上或许能改变自己命运的航班,飞往欧洲。凝望舷窗外浩渺无涯的天际,蓝妮觉得自己和父亲的那一点点情意,随机翼下汹涌起伏的云海,无可挽回地飘逝了。

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冷漠和绝情。难道她不是他的骨肉?蓝妮真的怀疑,这个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长达二十四年的冷面男人,不是她的生父。否则,他怎么会说变脸就变脸,拿巴掌扇起她来下手那样恶毒呢?

自蓝妮懂事起,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里似乎只有母亲的存在。那个身材精瘦、面色蜡白,逢人即露出一脸微笑的父亲,只令她畏惧和胆寒。蓝妮总觉得这个只把笑脸留给外界的男人,根本不像他的父亲,而更像是一个对她冷眼旁观的陌生人。不仅如此,这个陌生人还时刻充当一个潜在的对手,不时地拉着架势,默默与她较量,并且势必一决胜负。这样的父亲,你能指望他带给你什么呢?温情、呵护、慈爱?面对一天天长大的女儿,不能说这个做父亲的没有一点爱。但蓝妮知道,父亲对她的爱,是有前提条件的。这个世界有着铺天盖地的慈父,他们将女儿捧在手心,含在嘴里,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女儿一声召唤,做父亲的便如离弦之箭,毫无悬念地射出去,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蓝妮的父亲不是这样的。他把自己的尊严看得高于一切。他不容许家里的任何一个成员——即便亲生骨肉,来违背他的意志,也不容许自己的权威在这个家里受到丝毫的挑战。因此,惯常意义上的那种慈父,在蓝妮这里,是无迹可寻的。

上帝说:生了儿女的还算不得父亲,生了儿女而又尽到责任的才算是父亲。真正的父亲,担当得起“伟大”这个字眼。爱,不是凭空产生的。

尽管如此,蓝妮依然很在乎这个男人。她和母亲都太过柔弱了。母亲人到中年,大脑和体态一样单薄、清浅,无力抵御外界的庞杂。这个男人的刚毅、果断和含而不露,构成这个家庭的骨架与脊梁。有这个人在,没人敢冒犯这个家,也没人敢欺负她们母女。不知从哪一天起,蓝妮打心里惧怕父亲。父亲的脸色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陡然改变,瞬间即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对着母亲大打出手。记得读小学时,蓝妮参加了国庆节学校组织的电子琴表演。她换上学校统一下发的演出服,一件水红色花格子连衣裙,镶着蕾丝白边儿。母亲给蓝妮粉嫩的两颊打了点玫瑰色腮红,并在她细细的柳叶眉上描了描。蓝妮本来就美,化了妆的小脸儿越发妩媚。演出完毕,蓝妮和母亲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不料父亲从饭桌上一跃而起,杀气腾腾,扬手给了她一巴掌:“这么小你就知道犯贱了,是不是?”

蓝妮被打蒙了,来不及招架便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腮红洇开的小脸儿上顿时起了一串暄腾的掌印。蓝妮至今都记得这一巴掌。母亲疯了似的奔过来扶她,蓝妮不要,她倔强地独立支撑起来,死死盯住父亲,一滴眼泪都没让自己流出来。这一幕像六月里的一道闪电,时不时掠过蓝妮的脑际,令她毛骨悚然。直到成年,蓝妮再也没动过化妆的念头。她本能地鄙视一切化妆品,除此之外蓝妮还发誓,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委屈,也要把母亲带在身边。母亲是一个伤透了心的女人,她和父亲之间的恩恩怨怨,是蓝妮说不清、道不明的。但她终究还是明白了,父亲之所以残忍地对待母亲,是因为在他的眼里母亲不干净,贱。蓝妮甚至联想到无数个深夜,从父母卧室里传出的一波高过一波的叫骂声——父亲理直气壮的宣泄。早上醒来,蓝妮屡屡看到母亲红肿的双眼和脖颈上一道道的血印子。

飞往欧洲的航班上蓝妮貌似平静,而她的脑海里却翻腾着一块小屏幕,不停地回放着少年时代的清晰画面。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本该变得早熟,可为何比一般女孩子都要单纯呢?若干年后蓝妮依然觉得,自己的心智成熟度比其他同龄女孩儿,至少晚了五至八年。实际上,蓝妮的中学时代,校园里的女生已在大大方方地哼唱“妹妹找哥泪花流”,班里的男女也开始眉来眼去,悄悄享受着传递纸条的乐趣。蓝妮的同桌是个高挑峻拔的北方少年,头发微微弯曲,是女生们暗恋的“爵士”。蓝妮却几乎每周都收到爵士写给她的小纸条。不是邀她去黄河故道的滩涂摸鱼,就是去西山的果林里摘枣子。蓝妮偷偷跟着爵士撑船去过一次河心岛,采了大把的莲子回家。却让父亲没头没脑地骂了两天。

从此,蓝妮便学会了拒绝。在蓝妮简单的意识中,唯有拒绝、再拒绝,才是捍卫自己纯洁和清白的有效手段。实际上,蓝妮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胆怯,从父亲的那一巴掌就开始了。

如今,蓝妮重温爵士向她表白爱意时的言辞,嘴角还不由得漾起一丝微笑。爵士说他喜欢蓝妮,愿一生一世对她好。一生一世,多么遥远而渺茫啊!不过,蓝妮忽然觉得青春期的美妙是无以替代的,她本该与人分享——哪怕握握手,拥抱一下也好啊。自然是父亲长年的数落和敲打,伴随着父母之间那永无休止的猜疑、暴力和钱财上的喋喋不休……这就是蓝妮所受的启蒙教育。这个家把太多的拘谨和顾虑焊在了蓝妮的心上,让她对一切可能的过失都心存敏感和紧张。只要稍有松懈,劈面而来的不是一番咬牙切齿的谩骂,便是冷不丁飞过来一个大嘴巴。母亲是疼爱她的,但母亲对她的爱怜与呵护,已扭曲成了一种神经质的警觉。

痛失马克西姆之后,蓝妮突然冒出许多古怪的念头:小时候干吗不壮着胆子豁出命来犯它一次错误呢?失败是成功之母,她连实验的勇气和机会都没有过,何来成功呢!因而男人眼里的蓝妮,始终天真未凿,愚钝不开,对男女之事可怜到浑然不知——恰似她身体内的那一层薄膜,原始而密闭。

8

早晨的阳光,在萨尔茨堡的雪岭峰峦间闲逛时,蓝妮还深陷梦境,流连忘返。随着光线的进一步刺探,蓝妮越发感到周身的血液欢腾雀跃,川流不息。如果再见到马克西姆——蓝妮满怀憧憬地想:我定要听从内心的召唤,任由他随心所欲,就是死,也让自己豁出去一次。

晚间打开信箱,蓝妮看到马克西姆写来的一封邮件:亲爱的蓝妮,很抱歉事先未来得及告知你。我临时接受总公司的派遣,匆匆去了日本,归期不定。

两周后,当马克西姆从日本回到萨尔茨堡时,蓝妮已随校方的安排去了巴黎。这是萨尔茨堡酒店管理学院与巴黎丽兹大酒店的合作项目,双方联手举办一场法国料理的观摩和实习活动。餐饮部的学生只要提出申请,可继续留在丽兹酒店实习一个月。蓝妮没有理由放弃这样的好机会。在这座国际驰名的酒店,不仅可以锻炼和发挥自己的技能,还可以挣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实习费,何乐而不为呢?最要紧的还在于,蓝妮喜欢巴黎。

周日午后,蓝妮有半天空闲。她特意乘公交车到巴黎市中心去看凯旋门,她学着巴黎市民的样子,悠闲漫步在爱丽舍田园的林阴大道上。不知不觉溜达到了塞纳河一带的露天画廊,猛一抬头,埃菲尔铁塔在云层里隐约可见。在她的眼中,法国式的巴黎园林瑰丽、别致,可美中不足的是那些临街的绿阴,被修剪得太过齐整,像排列肃然的仪仗队,散发着人工雕琢的气息。但蓝妮迷恋巴黎,尤其喜欢气势恢宏的圣母院。她在电影里见过,她喜欢剧中的艾丝美拉达,也喜欢那个心地善良的丑八怪。短短的实习,忙碌而充实,忙里偷闲的四处游走,让蓝妮意犹未尽。

一个月后,蓝妮结束了实习,满载而归。遗憾的是,巴黎之行让蓝妮错失了与马克西姆的最后一面。他被公司总部正式派往日本,工作期限为一年。当蓝妮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回到萨尔茨堡时,马克西姆已在东京开始了他远东分公司的技术检测和项目支持工作。蓝妮顿感失魂落魄。

起初马克西姆每天都有信来,尽管常常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比如今天安装了两台机器;京都的园林很美;日本同事喜欢加班。他们之间的热情似乎并未消减。周末,马克西姆在视频上与蓝妮聊起日本同事家的锦鲤,讲到寿司餐馆里日本人吃面条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响,他还兴致勃勃地学给蓝妮看,把蓝妮逗得眼泪都出来了。马克西姆说,他喜欢这种热烈而夸张的吃法。蓝妮隐隐觉得,马克西姆似乎爱上了日本。

两个月过去了,蓝妮告诉马克西姆,堤岸的那株栗子树开花了,坚果已崭露头角。蓝妮突然想起了家乡的糖炒栗子,那甜丝丝香喷喷的感觉,顿时从牙缝里渗了出来。初春时节,马克西姆和她一同踏青时曾说,秋冬之交,栗子成熟时,我一定带你去山上捡栗子。半年过去了,蓝妮感到他们之间的交流,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的信息交换。隔着时间和空间维持一份感情,好难啊!蓝妮不由得想起她的老师孟杰。蓝妮离开省城的第二年,他们就渐渐没了联系。昔日的同窗告诉蓝妮,咱们的孟老师结婚了,娶了一位京城的白领。

可眼下,蓝妮不知道自己与马克西姆又能坚守多久呢?她的内心本能地开始发慌,有种岌岌可危的预感了。

正午的阳光挤进来,把蓝妮的床照得明晃晃的。蓝妮低头看见一根头发,是马克西姆的,蓝妮从床头的褶皱里,把它小心翼翼地捏起来,在光柱里端详——淡淡的金棕色,纤细、柔软,自然卷曲,闪着五彩光泽。她将这根头发夹进自己钟爱的那本书里。任何时候,只要她愿意,抬手就能翻到这一页。一阵风掠过,蓝妮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学校餐饮部经理柳女士,来自香港,侨居奥国三十年。蓝妮在柳女士的指点下,学到了各种西餐和甜点的做法,闲暇里也和她聊一聊学业之外的事。有些心事蓝妮不敢对母亲说,也不愿向德国的姨妈启齿,却可以跟这位学贯中西的老师兼阿姨讲。

柳女士素淡雅静,温润可亲,通身漫溢着成熟女性的美。瞧着蓝妮那一脸的愁云,柳女士手指轻翘,吐尽胸中蓝蓝的烟雾,说:“欧洲这地方,哪里有贞洁的概念,没人在乎你处女不处女。你到修道院里看一看,那些披着黑袍的单薄的修女看起来挺贞洁,可她们在男人的眼里,是单调乏味的代名词。没有一个欧洲男人,会发自内心地爱恋这种廉价的贞洁。他们要的是女人,活色生香,性感茂密,能激起他们生命的欲望和雄心。”

这是怎么说的?蓝妮的内心更加迷惘。或许像母亲一样,柳女士同样吃过男人的亏——却是不一样的亏。柳女士的目光从蓝妮秋水般的眸子里挪开,从容投向萨尔茨堡山巅的那座白色城堡。斜阳下,城堡威仪而壮美。柳女士弹掉手上的烟灰继续道:“我不爱没有过失、未曾失足或跌过跤的女人,她们的美德没有生气,价值不高,生命从未向她们展现过美。”

蓝妮讶然,惊恐地瞪着双眼。柳女士解释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一个欧洲男人对我说的。他还说,受践踏的人的生命是值得羡慕的。”

蓝妮仰起头,果决地对柳女士说:我读过哈代的《苔丝》,苔丝的悲惨命运不就是源于她的失身吗?

柳女士满含同情与怜惜,说:“存天理,灭人欲,都是些老皇历了。你是新生代的中国女性,该知道性爱与情爱一胞双生,只有性爱而缺乏情爱,是动物;只有情爱而没有性爱,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你要学会自己去判断、面对、选择,让生理和心理共同成熟,才能品尝爱情的甘美。”

9

欧洲的夏季很美,却短促得可怜,转瞬就过去了。这天傍晚,蓝妮收到了马克西姆的一封电子邮件,她飞快地点开,霎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亲爱的蓝妮:

你是一个非常可爱单纯的女孩儿,我真的很爱你。但我无法承担和你共同生活的心理负担。伴随一个处女的生活,我觉得很累。你总把自己置于一种完美的状态,对贞操怀有极大的神圣感,对世界葆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像公主一样。可我不愿做王子,也做不了王子。我要娶的是人,不是那层完好无损的处女膜。我需要的是一个心智成熟的女人,一个经历过男人的女人,一个乐意迎合我性趣的女人。我是一个普通男人,我抽烟、喝酒、爬山、旅行,疲倦时躺在沙发上懒惰,饿了,就狼吞虎咽,进而享受女人的爱抚。我无心满足一个处女对理想状态的期望值,也不可能和着你的生理节奏起搏。你是一团永恒的白色梦幻,犹如烧制精良的中国瓷器,容不得半点瑕疵。

原谅我只能把你珍藏在心里。

我现在和日本女友在一起。她是一只羽毛丰润的母鸭,肉体和心灵极为对称,一经触碰,即闪出五彩光芒。人在异乡,是她毫无保留地驱散并滋润着我的每一个夜晚。我沉迷其中。

祝你幸福!

你的马克西姆

邂逅了爱情,却留不住。蓝妮的内心,肝肠寸断。君与吾相知相爱,吾与君相思相守,相濡以沫,至死不渝……此时此刻,一系列古老的爱情誓言,在蓝妮眼里,是这么苍白无力。痛苦像冬季一样漫长、绝望,如雪落无声。如果死亡可以驱散黑夜,蓝妮宁愿生命没有轮回。就让自己在这静谧里消失吧,而不是在黑暗中饱受煎熬。

黎明时分,朦胧中的蓝妮肚疼发作——是例假来了,破天荒提前了八天。这让蓝妮有种防线失守、一溃千里、大祸临头的恐慌。木然注视暗红的体下,蓝妮的心都灰了。女人月月流血,是因为卵子走投无路,无奈地脱落、死去,像晴日骤变时的雨,仓皇而泣下。寂然地挨过一周,蓝妮忽然接到一个名叫“科赫”的人寄来的一封信。蓝妮莫名其妙,撕开信封,一股温情扑面而来。

亲爱的蓝妮小姐:

我知道您需要我的帮助和引导,便冒昧给您写了这封信。我很乐意帮助一个亚洲女性走出情感的困惑。在许多欧洲男人的眼中,处女如一张白纸,单薄而脆弱,会让男人如履薄冰。就婚姻来讲,一个欧洲男人是不愿面对未知世界的。男人喜欢新鲜、刺激和挑战,害怕面对婚后的单调、寡味与苍白。这就是为什么,欧洲男人不愿结婚而只爱同居的原因。一个未经世事的处女,更容易变成一个怨天尤人的妇人。作为一个心理学医生,我建议您尽快找个男朋友,与他做爱,全方位体验男人的本色。

蓝妮恍然大悟,原来这封信是她不久前于彷徨之际,在奥地利性心理研究中心的咨询网站上留了言,坦陈自己的迷惘和困惑,想就此了解一下欧洲男人的性观念。科赫的这封信,就是针对她的一腔苦恼写来的。她连读了两遍。好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天底下竟有这样道貌岸然的男人?蓝妮一不做,二不休,怒气冲冲地质问对方:

科赫先生,您有什么权力命令我去跟男人做爱,您了解东方文化吗?您了解中国女人的心理和传统观念吗?在中国,无论是白发老者,还是精壮少男,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只要是男人,对处女的态度无不追云逐月,趋之若鹜。能够娶到一位处女,完整地拥有一个女人,是许多中国男人的梦。

当然,这封信的内容,是蓝妮为对付这个奥地利心理学家,挖空心思,杜撰出来的说辞。

面对蓝妮小姐的盛怒,科赫先生涵养深厚,若无其事,不温不火地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亲爱的中国小姐:

我感觉你的观念,好似蒙着厚厚一层蜘蛛网,已属于古老东方的陈规陋习,与现代中国的新新人类似乎格格不入。当今的中国女性,完全不像您表述的这般传统与矜持,在她们身上,风情与滥情的界限已相当模糊。实际上,那些披着纯情外衣的都市女郎,早已将闻名于世的传统美德丢到一边,对置身中国大地开创事业的欧洲男士,主动投怀送抱,以身相许,毫无忸怩之态,其性感、迷人和纠缠的力度,恐怕连泰国女郎都要甘拜下风。不瞒您说,我就是那些欧洲男士中的一位。据我所知,当下中国的处女情结,早已由道德问题转化为社会问题了。一方面,势单力薄的年轻人在现实的重压下左支右绌,无暇顾及这一问题;另一方面,圣洁的处女宝却成为官场腐败的祭品,成了一种特价的商品。不知这算不算你们的“中国特色”?

毕竟是绅士,科赫并不忘向蓝妮真诚致歉说,请不要生气,对我来说建议您和男人做爱,就像医生督促病人服用维生素C一样平常。东方人寻找精神的自由,却习惯做世俗的奴隶。针对您的议题,我打算主持举办一个国际性的学术沙龙,围绕处女问题展开一场自由研讨。届时将邀请维也纳大学心理专业的一些留学生参加。

您不觉得这个研讨会,对您很有意思吗?

10

周末一早,蓝妮从萨尔茨堡出发,三个小时后便到了奥地利首都维也纳。踏上这座传说中的音乐之都,目光掠过林阴大道两侧的葱绿,修整雅致的城市园林,街头长廊里的艺术雕塑,蓝妮的周身霎时漾起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但她此行的目的很明确,无暇他顾,只按图索骥直奔那座古老的大理石建筑群,找到了皇城脚下的维也纳大学。

在神像林立的主楼大厅里,蓝妮见到了科赫先生。

蓝妮怎么也未料到,站在自己跟前的科赫竟是位花甲老人。所剩无几的灰白毛发,优雅而均匀地分摊于亮晶晶的头顶两边。但他高大、挺拔、神采奕奕,毫无萧瑟与龙钟之态。两小撮椒盐似的胡须,伴随着爽朗的笑声,在科赫先生光滑的下巴前荡来荡去,竟然一派洒脱与可爱。

蓝妮的亭亭玉立、清丽可人,也让这个老绅士眼前一亮。可一联想到自己与教授之间的那些信件,不留情面的刻薄与尖锐,蓝妮多少有些心存芥蒂,羞涩中难免有几分拘谨。科赫早有察觉,他豁达大度地笑着,与蓝妮握手寒暄时,特意安慰似的拥了拥她单薄的肩。

沙龙一开始,诺尔顿·乔治便以英国王储查尔斯和戴安娜的婚姻为例,表达了他作为英伦后裔的传统观点。上个世纪末,英国皇家传统古老而又保守,要求未来的皇后必须是处女。经过多轮筛选、淘汰,英国皇室把目标锁定在十九岁的平民女子戴安娜身上。处女之身,是戴安娜被选定王妃的决定性因素。婚后不久,这对看似金童玉女的理想婚姻,向全世界暴露了他们的不幸。查尔斯并没有因为娶一个处女而幸福。这对童话般结合的夫妻,以离婚和悲剧而告终。如今,查尔斯冒天下之大不韪,迎娶了人老珠黄的卡米拉,反而其乐融融。

有人反驳:“如果让全世界的男人来挑老婆的话,九成九的男人还是会选戴安娜,原因很简单,她是处女。处女意味着纯洁,美好。连查尔斯的父亲菲利普亲王都表示诧异,以为自己的儿子疯了!”

乔治是个粗壮、长脸、高个头的伦敦人,他精于研究,有理有据地说:“英国人对处女膜的崇拜,始于欧洲的中世纪。众所周知,男人与女人交合时能量消耗极大,但有一次例外——与处女的交合。处女是纯阴之体,男人的首次侵入,使女子的纯阴勃发,反灌男体,可使男性得到甘霖般的浇灌,但,仅此一次。这就是男人迷恋处女之身的秘密所在。”

这时,心理研究生波兰人西蒙向蓝妮发问:“请您介绍一下中国人对处女的看法,好吗?”

蓝妮虽然有备而来,但对于这样的题目,她本能地有些发憷,她羞涩地扫了一圈,刚好与科赫先生鼓励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面带矜持,娓娓道来:“古代中国,女子的手臂上要被点上守宫沙,代表处子之身。这个红点,就成了那个时候处女与非处女的标志。中国古人在新婚之夜的次日凌晨,有挂红放炮的习俗,见红就是处女,不见红就不是处女。经过验证,男家若认为娶回来的不是处女,有权把新娘子退回娘家,一纸休书就把娶进门的媳妇打发掉。被退婚的女子往往没脸见人,就会割腕,或者上吊自杀。”

在场的欧洲男女听得张口结舌,面面相觑,唏嘘不已。蓝妮不由得想起了父亲,想起母亲血泪参半的那句话:“都怪我一时忘情,把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事实证明,你父亲在这个问题上口是心非,极度狭隘。也许女人的失身,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从维也纳回来,蓝妮更加关注这个话题。她进而得知中国有处女经纪人,专门从事介绍处女的地下工作者。那些无耻的暴发户,像狗一样四处寻找处女,以破处为乐。为了抽取高额利润,处女经纪人深入穷乡僻壤,找来穷困人家的女孩儿,威逼利诱,不择手段,以满足那些变态男人对处女的欲望……读了这些,蓝妮再度坠入迷茫,她不知该为自己的处女身高兴,还是悲哀。

初夏时节,蓝妮和同学们一道去多瑙河畔兜风,之后在对岸的草坪上烧烤、野餐。他们备足了木炭和引火柴,从超市里买来腌渍好的鸡腿、鸡翅和灌装啤酒。吃饱喝足了,东倒西歪地窝在草坪上,仗着酒劲蓝妮大胆地问起他们的“第一次”。

“和尤利娅在一起,在我中学的第二个学期。”汉斯坦率地说。

“为什么会是在第二个学期,这有什么特别吗?”蓝妮问。

“中学的第二学期,我们都很自信,感觉很成熟,彼此都觉得很需要。”

“那么尤利娅已是你的人了。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蓝妮继续追问。

“是你的人了?我们可没有这种说法。尤利娅自己也不会承认的,是她先甩了我。我现在都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汉斯耸耸肩,两手一摊说。

蓝妮的眼前迅速现出一群小男女,频频沉浸于周末晚间的Party上。喝了两听啤酒便开始嘻嘻哈哈地单向组合,心血来潮,便毫无顾忌地滚落在铺满夜色的草地上,顺理成章地“勾搭成奸”。完事儿之后,拍拍屁股各自走人。次日再见面时彼此都心照不宣,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对他们而言,人生有无数个第一次,不是事事处处都需要小心谨慎、大惊小怪的。对此老师也很理解,甚至袒护自己的学生:“应该允许年轻人犯错误。社会不能强求一个毫无克制力的少年,去做他做不到的事情。”

于是,在欧洲国家的众多公共场所,都备有数量可观的安全套。

这天艾莉莎悄悄对蓝妮说:“我真担心自己怀孕,刚去医院确认了,没有。听我说宝贝儿,草莓牌子的避孕药不好吃,还是柠檬口味的好。”

蓝妮对艾莉莎直言道:“我没有男朋友,也从未跟男人做过爱。”

艾莉莎大惊失色,连做了几个鬼脸说:“听着小傻瓜,老一个人待着,荷尔蒙会失调,乳腺增生,子宫肌瘤这一类的妇科病会来纠缠你。其实我并不是那么爱伦勃朗,他固执、死板,还有狐臭。但我需要和他做爱,仅此而已。”

蓝妮身子一歪,顺势躺下。她觉得这群年轻人,是如此坦然地应对青春期的冲动,而无须逼着自己过早作出一种关乎终身的选择。但无论经历过多少人,他和她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彼此是认真而坦诚的,没有欺骗,他们活得好轻松好本真啊!比起他们,蓝妮觉得自己靠意志铸成的理性,更像是一副枷锁。

11

入秋之前,科赫先生突然打电话给蓝妮,问她可有兴趣参观一下他的跑马场。科赫的跑马场不远,就在德奥交界的大片谷地上。秋霜下的山毛榉好似绯红的云霞,淡淡地涂抹着四野的青葱,依山傍水的跑马场上,铺满厚厚的酒红色木屑,松软而诱人。几位娴熟的骑手,戴着头盔身着马甲与马裤,气定神闲地跨在马背上,或竞走或奔跑或跨栏,英姿飒爽,宛如镇守边境的骑士。

心理学研究不过是科赫的业余爱好,这个跑马场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在萨尔茨堡郊外拥有这样一块跑马场,十匹良种马,其实力自不必说。科赫指着一处白雪皑皑的山头对蓝妮说,峰峦之间那块近似于瞭望塔的高地,是一块风水宝地,站在那里,可一览众山小,德奥两国之精粹,尽收眼底。

蓝妮就想到了姨妈。也许翻过那几座山去,就是姨妈居住的小镇蓝茨堡。

科赫牵来一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纵身跨上,慢悠悠徜徉于草地边缘。蓝妮胆子小,跟着马在后头溜达,却也颇感惬意。清凉的风沙沙掠过,红彤彤的橡树叶落了一地。蓝妮捡起一片红透了的叶片,对着阳光仔细打量。叶片上的纹理,像血脉一样清晰可见。蓝妮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常常弄不懂人间的戒律和爱情。然而,正是她的单纯和稚嫩,才对这个老绅士构成巨大的吸引力。

晚上,科赫把蓝妮带到山窝的一个小酒馆里。粗朴的泥墙上挂着梅花鹿角和羚羊头,活灵活现的一双眼睛,让蓝妮不敢正视。科赫先生问她想吃什么?蓝妮摇头,科赫说,让我帮你点一道当地的特色菜吧。一大盘烤猪排,外加面包团、土豆泥和酸菜汁。蓝妮吃得很香,味道也合她的胃口。科赫坐在她的对面,手捧扎啤大口地喝着。蓝妮独自吃着,那么大一盘,她只消耗掉一半,便再也吃不下了。这时,科赫不慌不忙地把蓝妮跟前的盘子移到自己跟前,拿起刀叉接着吃起来。三下五除二,科赫吃完了肉,拿起面包片蘸着盘子里的肉汁儿,统统填进胡子拉碴的嘴里。最后,他拿餐巾抹了一下嘴巴,冲蓝妮耸了耸肩,心满意足地做了个鬼脸。

饭后,科赫要了两杯红酒和热巧克力。啤酒加红酒,科赫双颊通红,少年般活泛起来。他挑了挑赤红的眉毛,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只黑皮夹,露出一张照片来。蓝妮接过照片仔细端详。黑白半身照上是位少妇,明眉大眼,睫毛长而密,乌亮乌亮的秀发裹在一块白头巾里,美得像一朵曼陀罗。

“好像土耳其人。”蓝妮欢快地喊道。

“没错。”科赫回答,“这是我前妻丽萨年轻时的照片,确是来自土耳其。十年前她丢下我和女儿跑回了伊斯坦布尔,投入旧情人的怀抱了。”

“为什么?太遗憾了,她可真漂亮啊!”

科赫不置可否,呷了一口红酒淡淡地说,“女儿九岁那年,丽萨说她的表哥从伊斯坦布尔来看望我们。我热情接待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壮小伙子,并带他游遍了整个奥地利。我妻子很高兴,也很兴奋,女儿也和他出奇地贴切。但我不喜欢丽萨这个表哥,潜意识里总觉得他哪个地方不对劲。他离开奥地利之后,我将他的照片放大,认真观察和琢磨,突然发现女儿的眉眼肤色连同发质和眼神,都和这个男人像极了。”说到这儿,科赫飞快扫了蓝妮一眼,宣称自己的敏感多疑,并非出于恶意,但他身不由己。

“不会是你走火入魔,看走了眼吧?”蓝妮不留情面觑了他一眼。

“知道吗?女人的第一次非常宝贵,原因不仅仅是那层膜,还因为女人一生的第一个男人,体液激素成分会长期附在女人的子宫壁上,不管日后是否和你的第一个男人结婚,这种激素成分都会部分映射到下一代的长相和性格上。我开始怀疑女儿的来历,这个男人会不会是她的亲生父亲?我悄悄采取了行动,并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轻而易举得到了我们家庭医生的配合。”

“你是不是做了亲子鉴定?”蓝妮好奇地打断科赫。并想起一段话来: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每一处都有。每一处细胞对每一个光临她的人,都有记忆的账号和储蓄。

“是的。亲子鉴定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女儿的亲生父亲,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可医学界关于处女理论的研究成果,言之凿凿,令我信服。我鬼迷心窍,再生枝节,把疑问继续锁定在我的妻子身上。我想知道她的那个所谓表哥,是否就是破了她处女身的第一个男人。我甚至猜测丽萨每年回土耳其探亲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因为我很清楚,我并不是丽萨的第一个男人。哦,对不起,我干吗要跟你说这些呢?”

蓝妮似懂非懂地盯着科赫。当她看到这个年过半百的老绅士面露羞惭、痛心疾首时,她沉默了。但她的内心浮想联翩:丽萨一定恼羞成怒地指责科赫变态、恶心,不可容忍,于是丢下女儿,毅然返回了伊斯坦布尔。

12

情人节早上,蓝妮收到一束玫瑰与百合混搭的花束。来人是堤岸荷兰花店的黑人送货员。花束里夹着一封信。这让蓝妮颇感意外。她忘情地嗅着玫瑰与百合交织的香味,丝丝缕缕的柔情从心底漾起。蓝妮陶醉了,继而想入非非:难道马克西姆回来了,莫非他回心转意了?

打开信之后,才知是科赫先生写来的。科赫在信中坦言:

年轻时我曾干过一段时间的雕塑。我感觉雕塑和人生极其相似。追求完美的造型效果,力图尽善尽美,如同要求自己永远完美一样——简直像在撒谎。不断地追求完美,犹如不断用新的谎言去弥补旧的谎言,实际上,漏洞越来越多,结果反而不堪一击。那些寄托了我至高厚望的艺术品,最终被我打磨得连一条腿都未剩下。它们最终成为堆放在库房的一堆垃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是既完美又绝望的代名词而已。完美的标准时刻都在变,而最美的景致,似乎永远都在远方。总是奔忙,总也不快乐,目标就像更远的风景,永远都没有抵达的那一天。

最后,老绅士向中国少女道出了他的真正意图:亲爱的蓝妮,你愿意嫁给我吗?

蓝妮捏着科赫的信,逆着光线反复研读,字里行间忽地跳出一个熟悉的轮廓,如一道灰色的暗影,忽又消失得了无踪迹。次日蓝妮应约见了科赫,他们在山腰间一个老式的咖啡馆里坐下,如同多年的老朋友那样,边喝边聊。科赫关切地问起蓝妮即将结束的学业,并着重为她分析了留下来工作的可能性。蓝妮这才意识到,来奥学习已然三年,一晃就要毕业了。虽然在一个留学生的眼里,奥地利不过是宜人的湖光山色,便利的交通设施,古雅的建筑群和音乐厅,她还未来得及细品这个国家内在的生活质地和人文精神。

离开。回去。蓝妮立马联想到祖国的繁华、拥挤、嘈杂、空气、水质、假冒伪劣,她不由得一阵紧张和惊悚。暖融融的阳光照进来,蓝妮看清了窗台上的一簇蝴蝶兰。清风徐来,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香草味。她走过去,窗外便是森林、流瀑、山泉,天阔云淡,草长莺飞,大自然近在咫尺。蓝妮端着杯子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咖啡随即漾出几滴。她是真的舍不得这里呀!

此刻,科赫期待的目光好似冰川下那一泓蓝波,幽深、笃定。蓝妮不禁怦然心动。只要她迎着科赫点一点头,她在这个国家的居留便可迎刃而解。嫁给他——蓝妮尝试着问自己,她将轻而易举地待在这片如诗如画的国土上,在一个男人的保护下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怡然自得——这是蓝妮梦想的日子。她乐意充当《奥涅金旅行》中的女主角:我的理想是家庭主妇,我的愿望是平静的生活,还有一大砂锅汤。

蓝妮定了定神,直视科赫那双灰蓝色的眸子,内心潸然泪下。有那么一瞬,两人目光相撞,火花四溅,心照不宣。科赫察觉到姑娘的举棋不定、犹豫不决、黯然神伤。他期待中的一拍即合,迟迟没有到来。

这时蓝妮从科赫的侧面,突然瞥见一簇毛绒绒的发丝,白皙、晶莹、透亮。这让蓝妮倏地想起鸡屁股上那种细软细软的绒毛。科赫扭过头时,那簇白生生的绒毛如随风飘动的芦花,一下子定格在蓝妮的视觉屏幕上。她不再迟疑,即刻打消了走近科赫的念头。她不能想象,有朝一日,顶着这样一头银丝的老人,吭吭哧哧地压在自己身上,无论他是开着宝马还是骑着骏马。

13

与科赫分了手,蓝妮漫无目的地踱到咖啡馆背后。浓阴遮蔽处掩映着一条盘山小道,沿着狭窄的碎石小道,蓝妮拾级而上。不知不觉越过一幢名人故居,一座小型跑马场,一处造型别致的私家墓园,也就接近了横在崖上的玛利亚修道院,蓝妮顿然觉得别有洞天。

去年夏季,蓝妮随马克西姆从坡的另一面上来过。也是站在这里,阳光从背面洒下来,教堂看上去披金戴银的。马克西姆告诉蓝妮,电影《音乐之声》里的见习修女玛利亚,正是从这座教堂里走出,而后嫁给了拥有七个孩子的海军上校特拉普先生的。蓝妮想起那位天性率真、可爱,且有几分野性的修女玛利亚,喜欢对着高山峡谷纵情歌唱。

巴洛克式的教堂居高临下,俯视着萨尔茨堡的山山水水、芸芸众生。蓝妮发现一侧的高墙上刻着:Treue,Hofnung,Liebe。忠诚——希望——爱。她在脑中咂摸着,从德语到汉语,再从汉语到德语,犹如念诵一首富有韵律的诗。突然走来一对身着黑袍的修女,蓝妮十分好奇,悄悄尾随其后,进了教堂。

教堂内壁画斑斓,空旷而冷峻,蓝妮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她静静地于后排一个空位上坐下,目光从教堂前方簇拥的鲜花,转向天庭缤纷的浮雕,神秘的空气里仿佛盘踞着生与死的所有奥秘。蓝妮忽然想许个愿,为母亲,也为自己。她捏着一枚硬币,绕过祈祷的人群,到门口领取了一支白色的蜡烛,默默点上,认真地插进烛光摇曳的排座上。蓝妮双手合十,在心里认真许着愿。

悠扬的管风琴声荡漾如一波一波的涛声,给教堂内外带来空谷般的回声。黑衣神父从容走来,温和而端凝扫视了一下众人,在耶稣圣像前捧起《圣经》念诵起来。蓝妮蹙眉聆听,懵懵懂懂地听到:人若引诱没有受聘的处女,与她行淫,他总要交出聘礼娶她为妻。女人在拉了N个男生的手之后,把紧张丢掉了,初吻没了以后,又卸去了娇羞,靠了很多肩膀后,把幸福洋溢的感觉又丢掉了,女人一个一个地把自己的美丽都渐渐丢掉,男人还是能够接受。娇羞没了,还有含蓄;可爱没了,还有美丽;甚至男人还可以爱女人的忐忑,爱女人把第一次献给自己的伟大和真挚……

走出教堂,蓝妮的周身涌起一股股暖流。原本,她一路走一路失望、错过,一路点燃希望一路寻找答案。三毛曾说,荷西走了,她的家就死了。可见爱,对一个女人有多重要。她是一个爱情至上、视家庭如生命的女人,如若碰到一份真爱,她会加倍珍惜并为此舍弃一切,也在所不惜。她一直认为,善良、宽容、真诚是女人最可贵的品质。她坚信,上帝是不会忘记她的。她是一个心性高洁而忠实的人,她不会放弃希望,也不会放弃爱。这么想着,蓝妮感觉自己渐渐强大了起来。她觉得世界的某个地方,她心仪的那个人在等着她。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然后亲口告诉他,自己有多幸运。

清冽的风从山间的森林里吹来,蓝妮并不觉得冷。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着山下的万家灯火走去。波光云影中浮动着两个白点,是萨尔茨河里的两只天鹅——远远地望去,如同雪白的锦缎在水面上划来划去。一阵大提琴的弦乐突然从莫扎特广场隐隐升起,优雅、绵长、哀怨。蓝妮用心听着,低头盯紧脚下的路,往事如涓涓细流沿着山涧缓缓流淌——时而温暖,时而凄清。静谧的林阴间,蓝妮仿佛听得见灵魂与灵魂轻触的悸动。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父亲,想起父亲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来欧洲学习期间,蓝妮曾主动给父亲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来萨尔茨堡的次年冬季,另一次是和马克西姆分手之后。蓝妮难过得想自杀,就不假思索地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潜意识中她希望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丝力量,甚至想借助父亲的狠,来增强她战胜自己的勇气。

莫扎特广场的旋律在最后的狂躁中戛然而止,上千只鸽子突然一跃而起,轰轰烈烈地冲向山巅,冲向那座耀眼的白色城堡。它们在夜空中舒展飞翔的身姿,美丽得令人倾倒。蓝妮从空中捡起一根羽毛嗅着,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想飞。

14

躺在南下的列车上,蓝妮回顾七年来的风风雨雨,思绪如汹涌的音符,交织、迂回,重重叠叠。如今的蓝妮,已经做到了北京香格里拉西餐厅的副主管,而个人感情的履历上似乎还是一片空白。正是凄惶无助的时候,蓝妮认识了索文。这个男人的嘘寒问暖、宽厚包容,让她觉得轻松、安慰。交流从最初的每周两次,很快过渡到每晚必聊。许是大几岁的缘故,索文在与蓝妮的沟通中喜欢直奔主题,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心迹坦露无遗,星星点点都透着一股另类的直率与笃定。

他告诉蓝妮:“我不是找女朋友,我在寻找妻子。”

蓝妮也坦诚道:“心里没有爱,再多的钱都是没有温度的。”

两个月后,索文继续表明态度说:“我永远不做别人孩子的继父,也不愿加入她人已失散的家庭,我和自己心仪的女人,应该拥有共同的孩子和未来。”

蓝妮觉得,这话真不像是一般人能说得出口的,坦率洒脱的背后,似乎埋藏着饱经沧桑的定力。一日,索文突然问蓝妮:“你不觉得我们完全有必要当面谈一谈吗?”

“是的,还是面对面来得直观和真切些。”蓝妮顺应道。

“那么,鉴于我们之间的实际长度,挑选一个中间城市——上海或者杭州,你觉得如何?”

蓝妮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说就在上海吧。这个人的笃定和不惊不诧的心理土壤,让她折服和赞赏。母亲得知蓝妮要去上海和这个陌生男子会面,满腔鄙夷:什么叫各走一半路程?与女方约会本该男人主动些,他就不能飞到北京去和你见个面吗,也太抠门了吧!

蓝妮不以为然。她觉得男方的提议合情合理,并且事先把话讲得明白无误,住宿由他负责,吃饭由蓝妮承担。她真的欣赏这种丁是丁卯是卯的做事风范。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喜欢公正、透明,鄙视任何拐弯抹角和旁敲侧击,更不愿以性别差异占男人的便宜。私下里,蓝妮其实别有深意。她对拥有留学背景的人,怀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和亲近感。她近乎苛刻地要求对方拥有留学经历,这种固执的坚持,也许源于她和马克西姆相处时留下的烙印。

后半夜了,蓝妮忽然接到索文发来的短信:“丫头,你可知道复活节的含义?”蓝妮笑了。想我在欧洲待了那么几年,竟不知道复活节么?那是万物复苏,春回大地,好似中国的清明节。蓝妮霎时想起在姨妈家度过的唯一一次复活节,大家围坐在一起吃过的红皮、绿皮和蓝皮鸡蛋,以及各种口味的熏肠。姨夫还特地向她解释说,欧洲的节日都带有浓郁的宗教色彩,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死后第三天复活升天,复活节就是为了庆祝耶稣的复活和重生。

但蓝妮只在短信里写道:“我喜欢复活节里春分月圆的说法,有一种合家团圆的意思在里面呢。”

索文即刻写来:“我刚去了一趟香港,特意为你买了几枚巧克力彩蛋,彩蛋上刻着精巧的巴比伦花纹,还有动人心魄的西式鬼脸儿。”

蓝妮嘴角微翘,心想去见这个宝贝,带着满脸的疲惫怎么可以。于是就想眯一会儿。心下却如兔乱撞。或许命运使然,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撞到一起。但此刻,若说索文是她的感情归宿,还为时过早。列车的前方,是否真的会带给她一片希望,蓝妮并没有底。希望也好,失望也罢,她只是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很久没有感受到爱情了,但愿这个男人是她要寻找的那一个,是那一直耐心等待着她的人,他将有力地挽起她的手走向春夏秋冬。

清晨,旭日东升,火车嘶叫着缓缓放慢了脚步。云端里,上海东方明珠的塔尖恍如玛利亚教堂的尖顶,在蓝妮的眺望中若隐若现。

作者简介: 方丽娜,女,祖籍河南商丘,现定居奥地利维也纳。奥地利多瑙大学工商管理硕士,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作家高研班学员,欧洲华文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远方有诗意》《蓝色乡愁》,并入选“新世纪海外华文女作家文丛”,小说集《陌生的情人》入选“中国文学新力量·海外华文女作家小说精选”。作品常见于《作家》《十月》《小说界》《中国作家》《小说月报》《散文选刊》等。作品被收入《世界华人作家》及欧洲华人作家文集《对窗三百八十格》《欧洲不再是传说》《欧洲绿生活》《欧洲暨纽澳华文女作家选集》等。

原载《广州文艺》2016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梁智强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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