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平,原名王春生,江西宁都人,漂居赣州与佛山。二○一一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星火》《创作评谭》《作品》《百花洲》《黄金时代》《打工文学周刊》《野草》《岁月》《山西文学》等刊。刊于《星火》的中篇小说《猪坚强》由江西省作协推选入围第六届鲁奖。广东省第四届网络文学高研班学员。获小奖几枚。
1
外婆一大早就使劲地追打一只老鼠,样子蛮夸张。她说老鼠好大好大,与它的胆子一样大。
屋里老鼠多,大老鼠小老鼠,上蹿下跳、嬉闹、唱歌、啮咬木器,叽嘎叽嘎,特别是到了晚上,简直是老鼠的世界,吵死人。
我嘀咕,平时不打,老鼠就胆大。
平时外婆是怎么打老鼠,白天看见了,跺跺脚,吓一吓。晚上,如只老龙虾一样蜷缩在被窝里,任老鼠上蹿下跳,实在烦了,只是用脚捶床板,咚、咚、咚,或者是学猫叫,喵——喵——。这有什么用哟,老鼠们只是暂时停下喧闹,过会又是那个样子,吵死人。
我也用脚捶床板,咚、咚、咚,再骂一句,瘴打的老鼠,不会死绝来呀。
外婆说:亮亮,你怎么没睡呀?明早你又赖床。
瞧,外婆居然说到我赖床的事上来。她应该表扬我,也知道吓老鼠。我说:外婆,老鼠会不会偷吃米谷呀?外婆说:不会的,不会的,米装在瓷缸里,谷装在铁仓里,老鼠吃不到。我说那油呢。外婆说也吃不到,油装在坛子里。那花生豆子呢?我还是不放心。外婆说:都吃不到呀,外婆全装起来了。这我就放心了,难怪外婆对老鼠们的喧闹不怎么上心,是老鼠偷吃不到我们家的食物。
睡吧,睡呀,外婆说,明天要早起呀,别赖床呀,别尿床呀。后面一句我不喜欢听,心里很不满,嘀咕着,外婆呀,我都好几个月没尿床了,你怎么老提?
外婆起床都比较早,平时起床并不会叫醒找,可今天,她自己没下床,就把我的被子掀了:亮亮起床了,起床了。顺手摸到我屁股上来,拍了拍,说:没尿床呀,没尿床就好,没尿床就好。我本醒一小半了,还有大半没醒,是憋着一泡尿。我迷迷糊糊想,是去撒尿呢,还是接着睡。外婆又说:快起来,我拿竹鞭子了。我一咕噜爬起来,真不好意思再赖床了。
外婆走出睡屋。外婆真像一只老龙虾,脚没迈出门槛,脑袋已拱出去了,还有龙须。
舅妈也起来了,正对着镜子在梳妆。
我觉得舅妈与外婆的区别就是梳妆。外婆起床从来不梳妆,更别说对着镜子了。外婆直接用手将头发一抓,拿个橡皮筋一扎。外婆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舅妈的头发乌黑油亮。或许是这个原因,舅妈才会对着镜子拿着梳子细细地梳。我常想,若是舅妈把头发扎成辫子,那会更好看。可她也不。她也是用橡皮筋一扎,摆在脑后,只是她的橡皮筋缠了红绳子和小红花。这样,舅妈的头发一下生动起来,好好看。今早舅妈梳好头发,还往脸上涂抹什么。
我知道那叫大宝S蜜。有时我和表妹芸芸也会拿它往脸上涂,凉凉地吸进皮肤里好有味道。我们哈哈大笑,捡到糖果一样。
外婆看见舅妈往脸上涂大宝,表情很不满,嘀咕着:都要去下田干活的人了,还涂脂抹粉,想抹给谁看?狐狸精!
不知舅妈听见没,我是听见了。舅妈很少跟外婆说话,爱理不理的样子。不像我跟芸芸,总是嬉闹个不停。有时芸芸惹恼了我,我发誓不跟她玩。但我的誓言总是不算数,只憋一会儿,挺难受,就想,算了吧,还是原谅她,她比我小。
这时,一只大老鼠从墙角洞里钻出来,直接钻出来,连探下头窥视一下都没有,大摇大摆地沿着墙角走,旁若无人。
这只老鼠真的太胆大了。平时,这里说的是大白天,老鼠是会想从洞里钻出来,可要在洞口窥视几下,如果看见人就会缩回去。
外婆看见了,气炸了,气得身子抖抖动:瘴打的老鼠,瘴打的老鼠,胆子越来越大了。她急切地要找件武器,可惜身边没有,厅堂空无一物,只有墙上挂着几只斗笠,这显然不好用来打老鼠。她作姿作势一番,才小跑着进了厨房,顺手操起火叉棍就出来。老鼠还在墙边,似乎在考虑,该去哪儿觅食。外婆更火了,这简直是对她的挑衅。她双手高高举着火叉棍,一步步朝老鼠逼近,要给它致命一击。老鼠猛然发现了危险,掉头就跑。它并没原路返回,而是进了我的睡屋。奶奶的火叉棍狠劲地拍了过去,可惜慢了那么一拍。
我以为,老鼠走了,外婆也就算了。可今天,外婆跟大老鼠较上劲了。她尾随冲入睡屋。睡屋里摆放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床、凳子、桌子、箱子、衣橱、储藏柜、箩筐、晒席、坛坛罐罐,都沿着墙摆放,有点零乱。老鼠一下子不见了。外婆有点沮丧,就像做足了准备的战士,敌人突然隐藏起来了。外婆很不甘心,用火叉棍朝屋里那些可以敲的东西使劲地敲,边敲边骂:瘴打你的老鼠,瘴打你的老鼠,瘴打你的老鼠。嘿,真有一只老鼠受了惊吓蹿跳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原先那只。外婆毕竟年龄大了,反应没那么快,火叉棍拍过去时,老鼠已窜出睡屋奔入厅堂。外婆踉踉跄跄跟出来,老鼠已奔出了厅堂大门,朝野外落荒而逃。外婆追到大门口就没有信心追了,骂一句瘴打你的老鼠,把火叉棍扔了出去。火叉棍不可能砸着老鼠,外婆骂骂咧咧转回来,走进厨房。她要开始做早饭了。
在追打老鼠的时间里,舅妈已拿着割草刀挑着草篓走出屋。准确地说,她人还在门前禾场上,外婆扔的火叉棍就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落下。嘭地一下,还有那句瘴打你个老鼠。舅妈吓了一大跳,回头白了外婆一眼,嘀咕一句:神经病。外婆听到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听到了。我觉得舅妈那样说外婆不好。
不过,外婆是有点神经病了。
比如说早上,外婆去生火做饭。她把一撮松针塞进灶膛口,就急忙四下找火柴。火柴不见了。平时火柴就放在灶膛口旁的小洞里,一则方便拿,二则那儿不回潮。可今儿在那里一摸,没摸着火柴,外婆就急了。先是在厨房里找,翻东翻西,翻遍每个角落,不见。她又跑去她睡屋里找,翻了好大一会儿,再跑到舅妈睡屋里翻,枕头被子都没放过,还是不见,便厉声问我:亮亮,拿了火柴没有?我正在舅妈睡屋里喊芸芸起床。芸芸比我小两岁,做哥的我觉得应该喊芸芸起床。这也是外婆平时交待我的任务。我的任务可多了,放鸭子,拌食给鸡吃,扫地,烧火。我说没有。外婆还是问:到底拿了没?我有点委屈了,梗着脖子:说了没就没了,不信可以搜。外婆又问芸芸,拿了没,也是逼问的样子。芸芸说没有。外婆还是不相信,说:见鬼了,肯定是你们拿了,看来不拿竹鞭子抽,你们是不老实了。芸芸吓得大哭起来。外婆自言自语说,肯定你们拿着玩,玩丢了。她走了出去,又转了回来,冲着我说:对了,昨天我叫你买火柴了,你买了没?我想了想,说:买了呀,我明明给你了。外婆说:真是见鬼了,真是见鬼了。又说:亮亮,你再去买盒火柴回来。村口就有家小卖部,离家不足五百米。买火柴的事我喜欢做,因为可以顺便买些零食。这要感谢如今的钞票没有分币,角票都很少见,外婆拿出来的都是块票。听说买火柴,芸芸也说要去。嘿,这个小馋猫,挺聪明的。外婆说:算了,叫你买,比请人都更贵。外婆迈着步子急急地走出厅堂门。我牵着芸芸的手来到厅堂里,我想早上除了做事该玩些什么。我见外婆没走多远又折回来,手中已捏着盒火柴。火柴明明在外婆自己身上,她还到处找呀找,还冤枉人。不一会儿,外婆又发神经了:火叉棍呢?火叉棍呢?我往禾场上一指,说:不是在那,不是你自己扔出去的?外婆捡了火叉棍回来,走我们身边过时,没忘记呵斥我一句:别只顾着玩,要扫地,扫地。
2
外婆是什么时候变得神经兮兮,我真不好说。就算是昨天晚上开始的吧,因为昨天晚上外婆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晚上具体什么时间,我真说不清楚了。白天有太阳,看太阳知道时间,早上中午下午。一到晚上,时间就模糊了,反正是很晚很晚了,我们都已经睡了。外婆突然一咕噜爬起来,神经兮兮地惊呼:不好了,屋里进大老鼠了。
人老了睡眠就浅,这话我信,外婆就是这样的人。每天晚上,早早地喊我们上床睡觉,说是电费贵。她自己呢,躺在床上,转过来转过去,时不时把我搞醒。她明明睡着了,屋里稍微一点什么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我是这样想,外婆之所睡眠浅,都是老鼠害的。老鼠上蹿下跳,嬉闹唱歌,乡村夜晚万物寂静,这样的声音就格外刺耳。特别是啮咬储木器的声音,很闹心。我都受不了,外婆更受不了。她不去追打,只不过安慰自己,没事,食物都藏起来了。
但这一回外婆一咕噜爬起来把我惊醒了。以前外婆醒来,会把我摇醒。如果我睡沉了,就拍我屁股:起来起来,去撒尿,不叫醒你又尿床,你是猪呀死睡,你祖宗又不是葬在睡山上。今儿我醒了预备着外婆叫我去撒尿。我也真有点尿意了。可外婆没喊我撒尿,而是来这么一句神经兮兮的惊呼:不好了,屋里进大老鼠了。我想外婆呀,你这不是废话吗?屋里本来就满是老鼠。
外婆拉亮电灯。开关拉线就在她枕头边,这样很方便夜晚起床。灯亮了,拉线却断了。外婆这下力用得也太猛了。外婆下床,披衣,走出睡屋。哎,外婆不去打老鼠,怎么走出去了呢?我也下床,因为我要去撒尿。
外婆走到舅妈睡屋门口,先是推一下门,发现推不动,里面拴上了。咚、咚、咚,外婆使劲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她再使劲地敲,咚、咚、咚。
谁呀?是舅妈的声音,好像是从深坑中艰难地爬起来的。
是我。外婆说。
什么事呀?舅妈说,半夜三更的。
听得出来,舅妈极为不满。是会不满,半夜三更敲门,人家睡得好好的,有什么事明天不知道说呀。外婆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好像她这么敲门打搅舅妈睡觉,是某种小阴谋得逞。
你屋里钻进了一只好大的老鼠。外婆说。
没有呀。舅妈说,哪里有老鼠呀?
怎么没有?我明明看见了,外婆说,那么大的老鼠,呼地一下钻进来了。
有老鼠又怎么样?这屋里还少得了老鼠吗?你又不是没见过老鼠!舅妈说,语气变得有点生硬了。
外婆怔了一下了,呆在那儿一时说不出话。
是呀,屋里钻进老鼠,真不是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找这个理由半夜敲人家的门,外婆呀,我都要说你神经病了。
我怕老鼠钻进米缸里。外婆说。
米缸不是在你睡屋里?舅妈说。
哦,是哟,那油缸呢,钻进油缸里也不好哇。
婆婆你长不长记性呀,油缸也不是在你屋里。
花生,花生。
花生也在你睡屋呀。
外婆找的一个理由又一个理由都被舅妈推翻了。外婆站在那儿有点沮丧。是呀,外婆,那些装食物的坛坛罐罐全放在你自己的睡屋,怕老鼠糟踏的理由真不是好理由。你怎么这么傻了?我都不会找这样的理由。村里那个老流鼻涕的傻子哈赖子都不会找这样的理由。
你开下门呀。外婆说。
开什么门呀?你不会睡我也不会睡呀,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哩,你是有病呀?成心跟我过意不去是不?舅妈发连珠炮了。
外婆又一次呆在那儿。她想再敲门,举了举手,没敲过去,因为舅妈嘣出一句更难听的话:死婆佬子,是不是见我好欺负呀?整天没事找事。这句话对外婆打击太大了,她脸一下呈现愤怒,接着又衰退下去,落寞。
外婆踟蹰着走回来,很沮丧,电视里打了败仗的将军就是这样。一见我还站在门口就勃然大怒:死赖子看什么看,不会去睡呀,夜猫子呀,有睡都不会睡。对于外婆的无名之火,我很是不满,自己犯贱受了气,朝我发火。可我不敢违拗她,此时违拗她,少不了竹鞭子抽过来。我乖乖地滚到床上去。
外婆要关灯时,才发现开关的拉线断了,这使她更恼火,一边端凳子垫高来拉开关边的线头,一边唠叨不停:连个死电灯都欺负我,连个死电灯都欺负我。
3
吃早饭前一会儿,外婆与舅妈吵起来了。
早上,做饭是外婆的主打工作,先生火,再洗锅灶,加水,淘米,煮,将米饭捞入饭甑蒸时,我就要去烧火了,外婆就提着个菜篮子出去。她要去菜园里摘菜。每天都是如此,饭蒸熟了,她菜也摘回来了。炒菜,喂猪,舅妈也从田里做事回来,一家人就开始吃早饭。可今天,外婆并没摘菜回来,菜篮里空空的。她放下菜篮,喊芸芸过去,身上变法戏似的掏出一把糖果。看到糖果,我口水都流出来了。我走了过去,喊一句外婆。
都是小馋猫。外婆白了我一眼,说,芸芸,我的乖芸芸,今儿奶奶买糖果给你吃了。外婆右手从左手中拈了颗糖果,举了举。芸芸的手都伸长了,外婆却不把糖果放到她手中去,而是问:糖果好不好吃?好吃,我与芸芸几乎是同时回答。外婆说:好吃就好了,奶奶的糖果就是买给你吃的,但奶奶要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回答好了就有糖果吃,回答不好就没糖果吃。芸芸使劲地点头。我说:外婆我也会回答。外婆说:你闪一边去。我并没闪一边去,因为我相信,外婆的糖果迟早会给我吃。
芸芸,昨晚是哪个叔叔跑到你睡屋?外婆说。
我说:外婆,昨晚你不是找老鼠吗?
外婆扬起巴掌要扇我,但并未扇过来,只是做了下样子,说:闪一边去,别打贫,小心我竹鞭子抽你。
我后退两步,作了个怪脸。
说呀,我的乖乖。外婆说。
我不知道。芸芸作了一番认真思考的样子。
打谎话。外婆说,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知道。
我妈不让我说。芸芸说。
哦,你妈妈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我是你奶奶。
说了妈妈会打我。
哦,你就怕你妈妈打,不怕奶奶我也打你?
芸芸委屈地哭了起来,鼻子一搧一搧。
外婆。我喊。
没你的事。外婆瞪了我一眼。
哎哟,哭起来了,鼻子还蛮高哟,动不动就哭呀。你以为一哭就怕你呀。外婆四下张看,那样子就是找竹鞭子。
看我不抽你,没王法了。外婆的样子很厉害。
芸芸哭得更厉害了。
你再哭,你再哭!外婆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再哭我真抽你了,你以为我不敢呀。
芸芸吓得真不敢哭了。
来,这个糖果给你吃,吃了就告诉奶奶,昨夜哪个叔叔进你睡屋了。
我不吃你的臭糖果,我不吃你的臭糖果。芸芸倔了起来。
哎哟,还挺有骨气呀,不吃是吧,不吃是吧,我叫你不吃,我叫你不吃。外婆真的很生气了,在屋里四下转。她是找竹鞭子。一时没找到竹鞭子,她气忿忿地把糖果往我怀里一塞,说:亮亮,你吃,她不吃拉倒。
糖果到了我手中,可以说我是一阵狂喜。我剥开糖纸要往嘴里塞时,发现芸芸可怜巴巴望着我。我心软了,分了一大把塞给她。外婆一把抢过来,忿忿地说:她不吃,她不想吃,你塞什么塞呀,你吃,你吃。
芸芸又大哭起来。
有你这么做奶奶的吗?一个声音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了,是舅妈,她已站在门口,那担草篓还在她肩上。她气恼地把草篓重重地甩到地上,进屋抱起芸芸。芸芸哭得更厉害了,身子一抖一抖,受尽了委屈似的。
外婆与舅妈就这么吵起来了。舅妈厉声说外婆只亲外孙不亲孙女,偏心。外婆不断地强调她是外孙也亲孙女也亲,对谁都没有偏心。外婆的强调显然是力不从心,舅妈揪住眼前的证据不放:不偏心为什么糖果外孙有吃孙女没吃,外孙是好外孙,知道分给芸芸吃,你不是偏心,怎么会抢掉来?外婆招架不住了,把话拐到别的事上去,说舅妈照镜子涂大宝,一个种田的女人,要这样妆扮吗?舅妈说照镜子涂大宝关你屁事,说外婆抠门,结婚时明明讲好的买三十四吋大彩电,结果只买了二十五吋的小彩电。外婆说还不是为你们将来着想,欠下的债不是你两公婆还呀。外婆说到这似乎找到了理,说要说抠门你那边才抠门,三十二块大洋一块都没回。这似乎触到舅妈的痛处,痛哭起来,说我到你李家做牛做马,还里外不是人,要受你这臭婆姥子欺负。外婆尖叫起来,骂舅妈你没资格骂我臭婆姥子,我是你长辈,没大没小的你爹妈少教养呀。吵架不断升级,互把对方尘灰角落里的不是都拎了出来。我和芸芸急得在那儿大哭,生怕他们会打起来。还好,她们只是吵,并没打起来。她们的吵架惊动了村里人,村里几个老人过来劝架。不知是老人的劝架有效,还是她们吵累了,就这么吵着吵着就不吵了。
4
这餐早饭吃得很闷气,外婆和舅妈都拉着脸,我和芸芸大气都不敢出。舅妈吃好饭,重重地把碗筷一放,扛着锄头就去干活了。舅妈真是个勤快的女人,吵了架也不使性子不干活。外婆吃好饭就收拾碗筷,追我们快点,语气生硬,显然她还在生气。洗好碗她去喂猪,喂猪原本是饭前的事,一场吵架耽搁了,猪在猪栏里嗷嗷叫,抗议。喂好猪,外婆回到桌子边坐,发呆。
外婆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什么似的,猛然起身,去灶背拿来火叉棍,在屋里砰砰敲起来。我好奇怪,外婆又发什么神经了。芸芸也好奇怪,悄悄地问我:奶奶怎么了?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很肯定地说:外婆是在打老鼠。
我想奶奶会发神经,都是老鼠惹的祸,包括方才与舅妈的那场吵架。
亮亮,你怎么不帮一下外婆打老鼠呀。外婆在喊。此时她在芸芸的睡屋里敲,敲得很重,每敲一下都是惊天动地的感觉,边敲边喊:瘴打你个老鼠,出来,有本事别躲着呀,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傻子都知道,大白天老鼠躲在洞里,那样敲,没用的。可我不敢违拗外婆,她正在气头上,惹了她,又会拿竹鞭子来抽我。我去外面拿了根棍子,跟着外婆的样敲。我敲得没那么重,有一下没一下,有气无力,纯粹是应付了事。外婆并不在乎我的应付,她全神贯注地敲,狠狠地,似乎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火叉棍上。芸芸也去拿根棍子跑进来,乐哈哈的。她把这事当作一件很好玩的事了。芸芸拿着棍子敲呀,发现墙角一个老鼠洞,有点惊喜地叫起来:奶奶,这里有个老鼠洞。有老鼠洞就打哩。外婆扔过一句硬梆梆的话。芸芸把棍子插进老鼠洞里,哈哈大笑。我说:外婆,这样没用的,老鼠都吓得不敢出来了。外婆一怔,直起身子站了一会儿,把火叉棍一扔,说:亮亮,芸芸,我们去赶墟。
这真是大好消息,墟上不仅好玩,更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到时外婆肯定要买给我们吃。芸芸更是乐坏了,欢呼起来:赶墟哟赶墟哟!
人太小就没用,没走多远,芸芸就喊累了,说:奶奶,我走不动了。外婆说:走不动你是不是想回呀?芸芸说:不,我想奶奶背。外婆说:你这小祖宗呀,你就是想累死我来,不累死我是不放过我了是吧。说罢就蹲下来。芸芸爬到外婆背上,冲我作鬼脸笑,得意洋洋的样子。
到了墟上,外婆果然买了东西给我们吃,娃哈哈,一人一瓶。我急切地扭开盖子,仰起来就喝,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好口渴。可这一喝喝急了,呛坏了,外婆赶紧拍我背:小祖宗哟,别喝那么急,没人跟你抢的。
墟上真的很好玩,摊位上,店里,东西好多好多,人也好多,大人小孩,眼花缭乱,我和芸芸东张西望,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眼珠里。外婆却在一个卖耗子药的摊位边停下来。摊位上堆满了死老鼠。
买耗子药?来几包?坐在那儿的肥汉站了起来,殷切地问。
我买老鼠。外婆说。
老人家,我没听错吧?
没错,就买老鼠,多少钱一只?
你买几只?
就买一只,一只就够了。
你看着给吧。
外婆挑了一只肥大的老鼠,足有半斤,扔进蛇皮袋里。外婆提着老鼠,领着我们回村里,没有回家,直接走进陈友生家里。
5
陈友生是村里的篾匠,老婆去外面打工了,他在家中种田带孩子,空闲时间做做篾工活,好像没什么人请他上户做,只见他在家里,编些箩筐粪箕草篓菜篮,扎扎竹扫把挑到墟上去卖。我家里的篾器基本都是他编的,好像舅妈特别喜欢用篾器,许多东西都有塑料制品代替了,她还是固执地用篾器。有回我看到舅妈塞钱给他,他死活不肯接。
我对陈友生是有好感的。
他对我和芸芸好。不是一般般的好,而是非常好。见到我们两个总是笑容满面乐呵呵,好像我们两个不是小孩而是大人,必须用笑容来表示尊重。对了,村里那些大人,主要是老头老太婆,对我们这些小孩很不屑。他常买零食给我们吃,不像外婆那样小气。常会制作些玩具给我们玩,驳壳枪马刀剑弹弓等等。还时常抱着芸芸扔沙袋,乐得芸芸惊叫呵呵大笑。或者骑着自行车,芸芸坐前面,我坐后面,在村道上兜风,日头在西山上,山是斜斜的,挂在山腰上的路是斜斜的,我们的影子也是斜斜的。
他会帮我们家干活。我们家的活,一般来说,外婆做家里的,舅妈做家外的。抢种抢收割时外婆才要去田里干活。外婆那么老了,田里的重活几乎干不动,轻便一点的活也是笨手笨脚。田里有些活,舅妈也干不来,比如说犁地耙田。牛到舅妈手中就不听话了。舅妈几次试图自己干,结果田耙得坑坑洼洼,深一处浅一处。陈友生说:算了吧,别逞能了,还是我来,这活就是男人干的。我家那几亩田,犁田耙地,此后由他包了。他不用舅妈吱声,就会算好时间犁地耙田,决不误农时。当然,舅妈和外婆也帮他干活。有些事是适合女人做的,比如说拔秧,女人就比男人快。他家拔秧的活几乎是舅妈包了。比如说晒稻谷,这样的事男人做简直是浪费,由外婆包了。我们两家的田紧相邻,一条引水沟为界,他家的在那边,我家的在这边,这样相互帮忙就很方便。抢种抢收时,外婆会叫我与芸芸一起到田边去。我们去田边当然帮不了忙,是大人怕我们小孩子出事,比如跌到吊坎下。去割禾是要抬打谷机的。这样的事舅妈不会去叫陈友生。舅妈抬前面更重的,外婆抬后面更轻的。外婆真的老了,抬得十分吃力,没走几步脚,就喊着要歇息。这时陈友生就会不失时机地赶过来,用责备的口气对舅妈说:肖艳你也真是,怎么不吱一声,你婆婆这么大年纪,能抬得动吗?这回,是陈友生抬前面,舅妈抬后面,他们迈着轻快的脚步朝田里走去。外婆撵着我们两个跟在后面。田里割禾,打谷机是要拉动的。外婆与舅妈一人拉一边,要合到力来才能往前。拉打谷机外婆也是不行,她没力气。这又要陈友生来帮忙。陈友生不管在田里做什么事,只要见到舅妈站在打谷机边,就会快步走过来。挑谷子回家,这样的事本不用陈友生来帮忙,多有几担,外婆挑不起,舅妈可以多走几个来回。但陈友生还是会帮忙。如果陈友生没有割禾,他收工时会直接过来挑一担走。如果在割禾,他会提前帮我家挑谷子回家,再转回来。我多次看见他替舅妈背柴火,不知道是顺路还是特意去接。多次看见舅妈拿毛巾给他擦汗。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嘿嘿地傻笑。
陈友生还是外婆的救命恩人。那天舅妈去上山砍柴了,外婆走河西的荡荡桥,一脚打滑掉到河里去,幸亏河水不深,不然有十个外婆都没了。幸亏外婆做什么事情都要带上我和芸芸。她是怕我们两个出事,结果她出事了。我们吓坏了,芸芸直接哭起来。外婆在河里喊:亮亮快去喊陈师傅,外婆没法动了。我飞跑着去喊陈友生,他正好在家编粪箕。陈友生飞跑过来,背起外婆就往镇医院跑,据说是没歇息,一口气跑去。事后舅妈感激了又感激,说:幸亏村里还有个大男人,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李南生还不把我埋怨死了。
外婆走进陈友生屋里,他正在扎竹扫把,满地的竹枝条竹叶子。他见到外婆进屋,笑得很好看,赶紧端匹凳子。外婆也不客气,一屁股坐过去。
陈师傅呀,我有个事想问你。外婆说。
问吧,别客气。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让老婆出去打工,自个在家里呀?
嘿嘿,陈友生讪讪地笑了,我这不是要在家带孩子吗?
那可以叫你老婆带呀。
不瞒婶子你说,我老婆在家里,那是一分钱都挣不到。我这不是有门手艺吗,多少能挣点零花钱。
你也真放心。
放心不放心的,就那个样子,这不是没办法嘛。
其实你可以叫你老婆回来,两公婆在家里多好哇,你有门手艺,又不是赚不到吃。
哎呀,婶子你这说的,一家有一家难处,两个赖子转眼就要去上初中了,那要花好多钱。这两间茅屋子,我也想翻新一下。别人都去镇街上做房子了,我在村里一间都做不起,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是呀,一家有一家的难处,若不是有难处呀,我家南山也不会去外面打工。
就是嘛。
他们两个聊到这似乎是没话说了,出现了暂时的停顿。陈友生起身,说要去弄点零食给我们俩,外婆赶紧说不用不用。陈友生做了下样子又坐下了,大概是一时间弄不出什么零食来,有的话,他是一定会拿的,而不是做样子,这点我坚信。外婆再坐一会,似乎是下了决心,说:陈师傅呀,你是不晓得哟,昨天夜里我屋里进了一只大大的老鼠。
老鼠?!陈友生嘿嘿笑了笑。
昨天夜里我没打到,气死我了,是跑到肖艳睡屋里去,死老鼠好刁呀。你说,半夜三更的,我怎好去媳妇睡屋打老鼠呢?气死我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哪个人屋里没有老鼠哟。
那不相同,那老鼠太大了太大了。
嘿嘿,陈友生笑得有点尴尬了。
你是不晓得,今天一早起来我就找老鼠打,我就不信,一直打一直打,就打不着它。唉,费了好多劲,你猜怎么着?
陈友生接着嘿嘿地笑,笑得有点不自然了。
打着了。外婆高声大气拖长着声说,样子有点得意。紧接着,她将蛇皮袋一提,死老鼠就落到地上:瞧,是好大吧?
陈友生脸上没什么表情了,有点僵。
外婆捡起一竹枝,使劲抽死老鼠,一下又一下,抽得死老鼠一弹一弹,遍体鳞伤。陈友生坐在那儿,身子一抽一抽地,好像是抽在他身上。
一只死老鼠你总打它干吗哟?陈友生说。
我就是气嘛,你不晓得,我总担心死老鼠会活过来,我多抽它几下下,它就死定了。外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