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房间的叙述诗学

2016-05-04 23:11孙先科
躬耕 2016年4期
关键词:墨白诗学先锋

孙先科

《欲望》三部曲是很有分量的一部作品,不光在外在物质形态上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而且在读完之后也是感觉这是一部很重的作品。

首先,《裸奔的年代》、《欲望与恐惧》、《别人的房间》这三部作品放在一起,有着特别的意味,三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从农村进入城市的男性主角,他们在城市里在追逐欲望和实现自己欲望的三个人生悲剧。我把这三个人看做是一个人,那三个人是这个人经过作者美学分身术分出的三个人物。如果我们把整个《欲望》看做有关男性尤其是从农村出发走向城市的男性如何实现欲望这样的整套话语的话,那么隐含在这套话语背后的发言者,那个隐匿作者,就是这个人。我们把这三个男性看做小说的隐匿作者,是由这个隐匿作者发出的、塑造的一个语言形象,所以我说,这三个男性主人翁完全可以看做是同一个形象,尽管在小说里,这三个人的身份、性格有所区别,这是我想说的第一个方面。在读这部书的后记时,我觉得有一个意象特别重要,至少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一个意象,这个意象就是“房间”。如果将来有时间,对《欲望》的阅读形成文字的话,我想用的题目就是《有关房间的叙述诗学》。在前两部里面,我们会经常看到这样的意象:“每一个漂亮女人都是一个房间,看到这个漂亮女人都想进入这个房间,去探索,去发现这个房间里面的秘密”。不光每一个漂亮女人都是不同的房间,在后记里面,直接用房间来隐喻:“有些时候,我们就是那些被贴了封条无法进入的房间。”所以我觉得,从这个“房间”出发,引发出来这部小说里面很多让我们思考的点,比如:“孤独”,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房间,但是我们对其他的房间都不了解不能得其门而入。比如红卷里的谭渔,他所追逐的几个恋人,对他都构成了各自不同的房间,实际上这些房间他是很难走进去的。比如小慧,那个在鸡公山上遇见的文学爱好者,他喜欢这个有着蓝色的牙齿的女孩子,就追逐她,他来到小慧的家里,却遇到一个名叫小红的女孩子,他顶不住诱惑和小红发生了关系,而自己真正要追求的小慧却没有见到,或者根本就没法进入这个叫做小慧的房间里,出现了自己想进去的没有进去,自己不想进去的反而在以金钱为交易的方式下完成了一种性关系,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得其门不能入的关于“房间”的隐喻。

第二部,我觉得是最有意思的,这个有意思我是从可读性上来说的。我觉得第二部从可读性、从故事性、从故事所描述的内容上,可能更容易读进去,但是大家读第二部的时候,你仍然会发现是关于“房间”的,关于这个房间不能进入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孤独、流浪等等这样一些主题,比如这个男性主人公,妻子是什么?妻子和他成立的家是自己最想逃离的一个地方,妻子的身体对他是关闭的,要和他的妻子有关系,几乎是全要靠一种“强奸”的方式来实现,那么,他就被妻子这个门关闭在外面了,不停地要逃离。逃离哪呢?小说的主线,是逃离到伊琳这样一个未婚但是生了一个小孩的关系中,尽管伊琳在身体上是个很开放的女性,但是我们发现,他和伊琳的关系依然是一个悲剧,他走进的是什么?他走进的依然是伊琳的身体这样一个门,肉体之门,他和伊琳在精神上并没有走在一起,依然好像是相邻但是不能通达的两个房间。这个小说很有意思,在诗学上,用了诗歌上的一种“顶针”的修辞,比如他上一节谈到的一个人物在结尾出现,然后下一个小故事的开头就是这个人物,写得很耐读。

就“房间”这个隐喻或者有关房间诗学,在第三部里面达到了一个高峰,或者说在诗学上最讲究的应该就是《别人的房间》。最初这部小说的名字《手的十种语言》,但是我觉得现在这个名字比原先的名字更有意思,更能点到墨白先生这三部小说的一个宗旨。我觉得墨白先生对房间的发现,是他在生活里面通过文学作品探求到的一个核心的东西,我们都司空见惯又经常漠视的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都很难进入到另一个人,无论这个人是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的妻子、你的情人。所有这三部小说讨论的都是关于房间与房间的这样的一个关系的话题,就是墨白先生在后记里面提到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房间。但是,我们都漠视它,但是这个人死了,我们却有一种奇怪的欲望想追逐想询问为什么这个人死了,他是个什么人。这最后一部蓝卷,就是关于别人的房间是什么的这样一个话题。小说在叙述形式上本身就是一个关于房间怎么进入的话题,从叙述视角的设计、从语体等等,他使用了大量的和传统小说仅有的一个我们惯于接受的虚拟叙述人之外,使用了虚拟叙述人不一样的大量的新的视角,大家看两个情人写的日记,日记本身,叙述者和主人公都是书写者自己也即是日记的主人,但是我们看两个日记的主人,都用非常煽情的语言来抒发对男性主人公的爱,但是我们读到最后,会发现男性主人公和这两个女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那种夸张的、极度抒情的这样一种张扬的语言恰恰表现的是你没有进入你爱的这个男人的内心和房间,如此狂热如此夸张的语言,却从反讽的角度表达了这个女性主人公和男性主人公之间的隔离,一种孤独感,最后我们发现,真正这个男性主人公爱的实际上是市委书记的夫人,语体越是狂热,所表达孤独感就越强烈,所有这些角度加在一起,实际上就是如何进入这个被隐喻的房间,或者进入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这样有关的一个叙述诗学。在最后这部蓝卷里,可以说墨白先生使这部叙述诗学达到了一种顶峰。

下面我想谈一谈关于先锋性问题。现在批评界或者是很多人,都把墨白先生放在先锋作家里面,而且也认为他是在很多先锋作家上世纪九十年代转向之后仍然坚持先锋性的一位作家。但我的认识可能不是完全一样,我觉得他的先锋性,和我们所理解的比如上世纪八五年、八六年之后的格非、余华的先锋性不是完全一样,他的先锋性不是完全体现在叙事上,他的先锋性更多地体现在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上,就像我刚才说的关于这个“房间”的隐喻,或者他把人与人之间就看做一个又一个房间,那么,我为了完成对这个房间的探索,我以什么方式进入这个房间呢,那么,这个方式本身就构成了他的先锋性。那么,这种先锋性就不表现在我在叙事上玩弄多少技巧,像小说的第三部,像引用史料、大量的日记,还引用了男主人公他的真正情人写的有关他绘画的评论,从文体上来讲,这些评论、诗歌、日记,完全不同的、各种各样的语体,单个来看,每一个文体本身并不先锋,但是放在一块就构成一个对人你怎么进去,或者对这个房间你怎么进去的一个诗学方式,这个诗学方式就是他的先锋性。所以我觉得,墨白先生不存在这个时候是先锋性另外一个时候不是先锋性的问题,他始终保持一个先锋的一个探索的状态里面,始终是如此,至少我们可以把《欲望》三部曲看做是由墨白先生自己书写的文学史,从这个文学史来看,他从始到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另外一种不是先锋的东西,所以我认为,他的先锋姿态保持始终,而且这种先锋姿态不仅仅是一种叙述技巧上的先锋性问题,而是一个如何看人、如何看这个世界的眼光和诗学的先锋性。

最后再对刚开始谈到的话题做一点补充,我说到这三个男性主人公,就是一个美学分身术,就是一个语言主体,这让我想到了另外两部小说,一个是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一个是格非的《欲望的旗帜》,我觉得对知识分子,对写作者这一代人的精神传记的书写,这部小说和《务虚笔记》和《欲望的旗帜》一样,我看做是墨白先生这一代人的精神传记,我不知道墨白先生是不是1958年出生的,但是《欲望》里的三个主人公是1958年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他们先后从农村走出来进入城市,在各种各样的欲望的牵引下,在各种各样的被欲望挤压的空间里面是如何成长如何挣扎的,是一部这一代人的精神传记,一个五十年代后期出生的男人在城市生活的精神传记,一部个人通过连续的红卷、黄卷、蓝卷构成的长篇小说,一部个人书写的文学史;我把房间读作是对这个欲望或者墨白先生对世界解读的一个入口,是他整个建构自己叙述诗学的核心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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