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村二胡商标保护战

2016-05-04 19:49刘亚
方圆 2016年8期
关键词:梅村二胡

刘亚

一个和梅村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抢先在自家的二胡上注册了 “梅村二胡”之名。同年11月,一场关于“梅村二胡”商标的保护战打响了

直杆、刨琴杆、耪琴杆、划线、打眼、制脚捎……年近八旬的制琴大师万其兴,只要沉浸在制作二胡的世界中就会浑然忘我,与兜兜转转的小巷、斑驳的墙壁、古朴的琴坊融合在一起,成为徐徐展开的江南梅村画卷。

梅村位于江苏省无锡市东南方,坐落在碧波浩瀚的太湖之滨,这里是吴文化的发源地,素有“勾吴古都·梅里新城”之称。由于梅村保留了原始、质朴而精湛的二胡工艺,聚集了许多业内声名远扬的二胡制作大师,梅村二胡制作工艺已列入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每年都会有大批二胡大师和演奏爱好者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为挑选一把中意的二胡。

从2011年起,两年一度的中国二胡演奏领域最高规格赛事——“中国音乐金钟奖”二胡比赛落户无锡。2012年,全国第一家集二胡历史文化、生产工艺、演奏厅及培训与活动基地等功能于一体的“二胡文化园”在梅村落地开放。但与这些响亮的头衔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作为传统手工艺的古朴和艰难。

但正当万其兴们闭门造琴的时候,他们的商标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囊中之物”。2012年7月23日,一个和梅村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抢先在自家的二胡上注册了 “梅村二胡”之名。同年11月,一场关于“梅村二胡”商标的保护战打响了。

二胡是梅村的名片

梅村里一把把精品二胡,都诞生于一个个老旧的工厂里。在阳光的照射下,这些工厂里布满了肉眼可见的尘埃,地上堆满了木屑、碎料,各种二胡的零部件分门别类、杂而有序地堆放在各处,工厂里充满了叮叮咚咚的敲凿声和老电扇的吱吱转动声,许多带着花镜的老工匠分散在作坊的不同区域,在灯下埋头做着活计。这些老工匠们手艺精湛,少言寡语,能够忍受恶劣的工作环境。

万其兴的古月琴坊也不例外,但这里却是国内众多二胡演奏名家选琴的必到之处。

万其兴是梅村的传奇之一。1953年,年仅15岁的万其兴赴苏州袁顺兴乐器店学习制作二胡。由于天赋过人,18岁便出师入行,成为当时行内最年轻的琴师。1965年,他回乡参与创办了无锡第一个社办厂——梅村乐器厂,开启了梅村制作二胡的历史。半个世纪中,乐器厂经历过斗资批修的冰冷、关停改制的困顿、市场经济的洗礼,几经沉浮起落。1999年,万其兴“二次创业”开办了古月琴坊,并得到了二胡制作大师吕伟康的精心指导,最终广采百家之长,制成了享誉海内外的“万氏琴”。2010年,一把参赛获奖的“万氏琴”市场售价已高达18万元。

价高只因好琴难求。一把二胡由琴头、弦轴、琴杆、千斤、琴码、琴筒、琴弦和琴弓八大部分构成,每个部分都是单独制作加工,完工后才组合在一起,完成制琴后,最后由制琴大师试琴,以评定其品质和价值,这其中的制作工序细分为几十、上百种。

“制一把好的二胡,最关键在于选材。”万其兴说,一般高档琴只选明清时代的红木旧料、印度的紫檀等高档材质,以提高琴杆的耐用性和琴筒的共鸣音质。这种几百年的木料,往往水分和油质挥发殆尽,符合精品二胡的发音要求。

“其次就是蒙皮,从蟒皮选材到前期干燥处理,再到蒙皮松紧和后期调音, 是二胡制作工艺的核心技术,也是考验每个制琴师功力的关键所在。”万其兴说。蒙盖在琴筒上的蟒皮,对花纹、厚度亦有要求,一张蟒皮四五米长,最好的只有尾部一段,适合做精品琴的蟒皮往往几百张里都选不到一张。在蒙皮完成之前,能达成什么样的音色是不可见的,全凭经验和感觉。

在古月琴坊的一个车间里,几位年逾五十的工匠正在用工具不停地挠刮着蟒皮内的肉脂。据琴坊第二代传人卜广军(万其兴女婿)介绍,这是套皮的工序,首先要按照模板形状把蟒皮剪成六角形,然后把蟒皮浸水软化,用铲刀刮铲掉肉脂。这一工序要反复多次,直到蟒皮露出如布匹编织的网状纤维为止。此后把蟒皮套在专用的蒙皮架上,晾晒两、三天,让蟒皮彻底干燥、定型。

在万其兴看来,蒙皮过程费时费力,但丝毫马虎不得。因为蟒皮的薄厚和蒙得松紧对二胡音色影响很大,过厚则振动迟钝,过薄则声音单薄易出噪音;蒙得过紧声音尖硬,蒙得偏松则声质迟钝。而这些都要靠师傅们凭经验来把握。

作为梅村里规模较大的二胡工厂,古月琴坊现在有五十多名员工,多数是老工匠,从十几岁就当学徒,已经积累了丰富经验,从他们手中诞生的一把把精品二胡,正是构筑起梅村文化的重要支撑。

技艺传承是二胡企业面临的难题

与许多传统工艺一样,以古月琴坊为代表的梅村二胡生产企业,仍旧保留着父传子、师传徒、口传心授的传统手工作坊模式,以最古老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留传承人的技艺。尽管现在工厂已经形成了分工协作、流水化的制作模式,每个环节都有固定的几个师傅来做,确保了每一把二胡的精工细作与价值考量,但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他们对整体制作工艺的精确把握。与此同时,随着拥有丰富经验的匠人们逐渐老去,如何让年轻人加入并传承这些技术,是所有二胡企业共同面临的难题。

林生乐器厂与古月琴坊一样,也留下了许多二胡演奏名家的足迹。走进制作车间,几张木板拼成了一个简易工作台,锯琴杆的红木屑飘得楼梯间到处都是,桌面上几台破旧的台式风扇在呼呼地吹着砂纸打磨下来的粉尘。这个环境并不怎么优越的车间,是所有二胡匠人每天工作的地方。

说起这份手艺的传承,乐器厂创始人、梅村唯一的江苏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陆林生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没人学这个,做二胡是个慢工出细活的手艺,要想出师得从十几岁学起,再学个十几年也未必能成制琴大师。而且刚开始又赚不了啥钱,所以不少年轻人都扛不住出去打工了。”

《方圆》记者了解到,梅村目前有200多个二胡从业人员,平均年龄超过45岁。“工作环境恶劣、学习过程枯燥,即使高薪也留不住年轻人。”梅村街道相关负责人表示,传统工艺普遍存在一个现象,生产者坐在家里等订单,在高速发展的互联网冲击下,这种局促的发展方式有待转型升级。虽然目前梅村二胡的价格在业内动辄上万元,还不愁销路,但技艺传承“青黄不接”的尴尬境地,让人对梅村二胡的未来充满了担忧。

苏锡琴坊是梅村街道上一家典型的家庭小作坊。打着“苏锡”标识的大门被挤在两家工厂之间。工厂主人是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他们告诉记者,家里有一双儿女,现在女儿主要负责把乐器厂开到网上,通过网络承接制作二胡的业务,儿子则在外地工厂上班,偶尔回到家里乐器厂帮忙做一些打磨的活儿。“以前也教过孩子做二胡,但这里环境太差、干活辛苦,别说静不下心来,就是吸一天灰尘都受不住的。”对于工厂以后的发展,他们坦言招工太难,至于传承,即便儿女不愿干这个,也不会轻易将这门技术教给外人。

从“中国苏州”到“梅村二胡”

尽管在行业内享有很高的美誉度和地位,但由于缺乏品牌意识等因素,过去不少梅村二胡在琴把上题刻着“中国苏州”字样,让人误以为这些二胡产自苏州。万其兴向《方圆》记者介绍,这是因为当地制作的主要为“苏式”二胡,按照传统习惯,生产厂家会在二胡琴把上题刻 “中国苏州”字样。

这种情况不只出现在古月琴坊、林生乐器厂这样规模较大的制作工厂,许多制作二胡的家庭作坊更是对刻上何种字样或商标并不在意,甚至明确表示“客户想刻什么字都行,别说是‘苏州‘梅村,如果需要的话,刻上古月琴坊或者一些大师的名头也可以”。

在苏锡工厂有一间专门接待客户的办公室,里面陈列着各类已经制作完成的二胡,既有材料最普通、只要800元左右的低档货,也有纯手工精心打造、价格上万的高档产品。但在二胡表面上刻着的标识,却有中国苏州、中国无锡、苏锡制作等多种字样,同一个制作人,为何却打上不同的标识,这与二胡卖出的价格又有何种关系?对于记者疑问,夫妻二人表示,像他们这样的小作坊,价格和标识的关系并不大,决定二胡价格的主要还是看材质、蒙皮技艺等因素。

他们对于名号和商标的看法让人感到惊讶,但却代表了梅村二胡的现状。梅村街道负责人向《方圆》记者表示,梅村二胡一般采用家庭作坊生产模式,招牌、名气和企业规模都较小,资金薄弱,缺少先进的生产管理手段。如果只使用自己的商标和标识,反而不容易“走出去”。这种“小富即安”的发展理念和缺乏品牌意识、长远规划,是造成梅村二胡商标使用混乱的重要原因。

据了解,现在市场上的二胡品牌层出不穷,从外观上来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二胡一旦形成品牌,不论在市场还是行业都容易形成跟潮现象,其中最容易混淆视听的就是贴牌。万其兴说,假冒古月琴坊和自己名头的二胡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市场上,但由于二胡销售渠道多、从外形上也难辨真假,自己也很难知晓具体情节,更别说维权了。有一回,朋友告诉万其兴说在昆明见到了刻着自己印章的一把二胡,但一试音就知道绝非正品,他才知道市场上仿冒品已经如此泛滥。

“梅村二胡”集体商标遭抢注

在知名二胡品牌遭仿冒、小型企业对商标使用较为混乱的情况下,2012年,梅村组建了二胡行业协会,以往各自“单打独斗”的二胡制造商们开始抱团,“捍卫”其知识产权。这一情况也引起了无锡市开发区检察院的注意。

“在多数人眼里,知识产权的保护似乎主要针对的是高科技产品,其实二胡作为传统手工艺,类似于宜兴紫砂壶,其传承和经济效益是和知识产权息息相关的,也需要法律保护。”无锡市开发区检察院副检察长徐子良告诉《方圆》记者。

然而,对于怎么保护、用什么保护,却是摆在二胡从业者们面前的难题。一般来说,传统工艺的知识产权保护有三种法律途径:地理标志、集体商标以及证明商标。

无锡市开发区检察院和苏州大学知识产权学院对梅村二胡进行了详细调研,认为从法律保护角度来看,申请注册集体商标是比较恰当的选择。在多方建议下,梅村二胡行业协会对“梅村”、“泰伯”、“梅里”等带有地理含义的名称,以及一些著名二胡工艺师的名字如“林生”、“万其兴”等人名进行了保护性抢注,计划在不影响个体成员品牌独立性的前提下,形成品牌规模保护效应。

“二胡是通用词,但加上梅村,就可以申请集体商标了。”山东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彭哲在看完相关资料后也认为这种保护手段是可取的。

2012年11月22日,梅村二胡行业协会向国家商标局申请注册“梅村二胡”商标。该商标作为集体商标,以“无锡市新区梅村二胡行业协会”的名义提出。但协会却惊讶地发现,邹某在此之前已经在该商品类别上抢先注册了“梅村二胡”的商标,申请日期是2012年7月23日。

由于我国实行申请在先原则,在遇到两个以上的人在相同或者类似商品申请注册相同或近似商标的情况时,商标局会审定公告申请在先的商标,而驳回申请在后的商标。因此,商标局在2013年8月12日初步审定了邹某申请注册的商标,并于同年9月20日审定公告,并在2014年3月13日驳回了梅村二胡行业协会的申请。针对该情况,检察院再次提供法律意见,建议协会向商标局提出异议。

由于协会及时准备材料提出异议,邹某注册的梅村二胡商标目前已经失效。2015年9月8日,梅村二胡行业协会向国家商标局再次申请了梅村二胡的集体商标。

梅村二胡能申请地理标志吗

地理标志也是实践中保护传统工艺的常见法律手段,但梅村二胡行吗?无锡市开发区检察院和苏州大学知识产权学院的调研结果也不够乐观。对梅村二胡来说,申请地理标志的要求相对较高,需要历史悠久、影响巨大,目前存在一定难度。

彭哲解释:“集体商标和地理标志在管理部门和保护力度上都有所区别。国家工商总局商标局通过集体商标或证明商标的形式进行法律注册和管理;国家质检总局和国家农业部以登记的形式对地理标志进行保护和管理。”

在江苏省新天伦律师事务所律师林晓莉看来,由于地理标志所标示的产品,彰显了原产地的自然环境和人文因素,具有传统的工艺和较高的品质,并且带有地理标志的产品价格普遍高于同类产品,所以很多地方都在积极申报。如果梅村要申请地理标志,其注册申请人必须是社团法人,或者是取得事业法人证书或营业执照的科研和技术推广机构等,必须经当地人民政府或行业主管部门授权,另外还要在当地的县志、农业志、产品志中有记载。像梅村这种涉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请,本身就有特殊性,如果不能全部满足申请条件,就会面临不少困难。

尽管如此,梅村二胡行业协会仍然觉得,如果要把梅村二胡继续发扬光大,需要经过数十年沉淀后才有希望成为地理标志。

探索非遗知识产权保护的多种途径

开发区检察院也在保护梅村二胡知识产权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在2014年积极联合苏州大学知识产权研究院对“二胡”产业知识产权保护现状进行了全面摸查后,于2015年12月,形成了《无锡新区梅村二胡地理标志保护问题调研报告》,对“二胡”制作过程中运用的新工艺、新材料、新造型等,提出了许多有针对性的建议。

有做法也有争议。特别是被抢注的商标失效后,再一次申请注册的梅村二胡集体商标至今没有回复,令相关人士忐忑不安。据了解,申请注册商标通常需要1-2年的时间。

在保护梅村二胡方面,行业协会做出了许多努力,但有些效果并不尽如人意。梅村二胡行业协会会长王国平向《方圆》记者介绍,由于观念的束缚,部分中小企业害怕品牌和知名度比不过大厂,集中之后反倒被他们抢了订单和工人。没有解决企业的担忧,没有良好的政策吸引,一拖再拖,二胡产业园的建设也就不了了之,目前来说扭转企业观念势在必行。比如现在做的集体商标申请,就是要将梅村的各类二胡企业统一纳入梅村二胡集体商标,这对打响梅村名号、传承二胡艺术都是很有好处的。

“除了行业协会,包括梅村二胡在内的各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其保护也离不开法律制度。”徐子良表示,国家层面在2011年出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法》,在宏观层面为非遗保护作出了顶层设计,但针对个体非遗问题而言,每个地方的非遗项目现状不同,所面临的挑战也不尽相同。

“有鉴于此,不管梅村二胡的集体商标能否最后注册成功,我们仍然愿意进行多方努力、尝试,探索非物质文化遗产知识产权保护的多种途径。例如对二胡制作这种特殊工艺分门别类,有针对性地对涉及商标、商业秘密等部分采用不同的方式方法予以法律保护。”徐子良说,“我们也希望学者、行政部门都来开放式地讨论,看现实里哪条路更畅通、保护更有力。哪怕起到一点保护作用,我们的尝试也是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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