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张不叁
如果穿越到秦朝……(下)
◎文/北京·张不叁
身为男人,又穿越到秦朝,怎么能不从军,在战场上一显身手?带着这样的想法,你成了虎狼秦军中的一员。
秦军编制以“什伍制”为基础:五人一“伍”,两“伍”一“什”,五“什”一“屯”……各设伍长、什长、屯长等,直至一万人组成一个基本战斗单元,由一将统领。连坐制自然更被贯彻到了军中,你们每个人都要签保证书,如果伍内有一个人触犯禁令,其他四人必须揭发,否则全体都要受罚。
你在军中认识了弟兄俩,哥哥叫黑夫,弟弟叫惊,两人都在为没有夏天的衣服而发愁,于是给家中写了一封信,希望母亲把夏天穿的衣服寄来,越快越好。如果家乡布贵的话,就多寄些钱,他们自己买布做夏衣。这两封目前已知的中国最早家书或许表明,秦军的军服是自己筹备的。
在经历了严酷训练之后,你终于走上了战场。你也许习惯了电视上常见的那种战争场面:武将骑着马、挥舞着兵器单挑,士兵们杂乱无章地蜂拥前冲,千万不要试图效法,否则等待你的必定是第一时间就慷慨捐躯。
古代战争其实更像是大规模的团体操,将军们并不亲自上阵,而是站在高处以便看清战局,用不同颜色的旗帜、不同声响和频率的金鼓发出号令,譬如《墨子》就记载了不同旗帜的含义:需要调集敢死队时就打出苍鹰旗,需要精锐部队就要挂出虎旗,请求多余士兵支援时挂双兔旗,等等。你们则事先在训练中熟记这些信号,到时候根据指令排列成不同的战斗队形:常规阵形的方阵,用于防御的圆阵,用于进攻的锥形阵等,紧密有序地与战车、骑兵等各兵种协同作战。
战斗胜利了,你和同伴将斩获的敌军人头血淋淋地排列在空地上,军吏们捏着鼻子赶着苍蝇逐一进行鉴定,这道程序叫“暴首”或者“验首”:“以战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将军以不疑致士大夫劳爵。”评比结束后,你换回了“公士”的爵位。
商鞅变法时推出了军功爵制,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军衔制,它分为从“公士”到“彻侯”的二十级,级别越高,地位和待遇就越高,有爵位的人有更多机会当官、为吏;一旦犯法,爵位还可以用来赎罪和减刑,就连不同爵位的伙食都不一样;即使你战死沙场,爵位以及与爵位挂钩的各种待遇,也可以由家人继承。
也正因此,斩首换爵的渴望深深渗入了每一个秦军士卒的血液,它也成为激励秦军士气的最有效手段。有纵横家描述,战场上的秦人不穿铠甲,左手提着人头、右手夹着俘虏,疯狂追逐着丢盔弃甲的败军。
尽管很多人诟病秦朝实行愚民政策,但事实却是官府在各郡县都设立了“学室”,推行“壹教”(统一教化)的基本国策,你不妨去那里接受教育,出来可以从事司法工作。
负责教学的是经验丰富的司法人员,他们的正式称呼是“令史”,《云梦睡虎地秦简》的主人“喜”,就是这样一位“令史”,授课内容包括书写小篆、熟悉各种律条、写作被称为“爰书”的各种司法文书等。
有时你还需要跟着“令史”去办案,也将有不小几率接触到各种刑事案件。《云梦睡虎地秦简》有一批竹简叫《封诊式》,它包括许多验尸报告、现场勘查记录,足以表明秦朝已在法医学、司法鉴定与侦查等方面取得了不小成果。
譬如有一篇“爰书”,就详细描述了死者的状况:该男尸体在某一房屋的南面,仰面躺卧,头上左额角有刃伤一处,背部有刃伤两处,都是纵向的,长各四寸,互相沾渍,宽各一寸,伤口都是中间陷下,像斧砍的痕迹,头部、额角和眼眶下都出血,污染了头部、背部和地面,都不能量出长宽……
另一篇记录吊死者的“爰书”,总结了一些判断是否自缢的经验:看绳结的方式,是否有绳套,舌头是否吐出来,头、脚离束绳和地面的距离,有没有流出排泄物。解开绳索以后,口鼻是否有气排出,身体是否有淤血。要实验一下看死者的头能否从绳套中脱出,如果能,就要剥光死者衣服,彻底检查全身,尤其是头发和私处。如果都是否定答案,就不能判定为自缢。
再比如你得了麻风病,又犯了罪,会有医生对你的外貌进行医学鉴定,并据此写鉴定书:无眉,艮本绝,鼻腔坏;刺其鼻,不嚏(没有眉毛、鼻梁断绝、鼻腔已坏,探刺鼻孔,不打喷嚏)。他再让你走两步,如果你拖着脚走步的身姿跟《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僵尸一样,他就会记录:两足下踦(两脚不能正常行走)……鉴定完毕,你都符合条件了,才会确认犯罪的你是“疠者”,可以“定杀”。
不懂什么是定杀?来,教教你:两位从事官府勤杂工作的“牢隶臣”把你拖到河边,荡秋千一样悠了几下,“扑通”一声把你丢进河里,激起冲天的水花。
现在明白啥叫“定杀”了吧。
跟着令史连破了几个大案,你有资格参与断案了,于是意气风发地升堂。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齐声喊“威武”;堂下三口铡刀一字排开,头戴乌纱帽、黑脸上一弯白月牙的你“啪”地一拍惊堂木:把人犯带上来,先打他三百杀威棒!
对不起,别说秦朝,就是真正的包公也不这么断案。
和古装剧里演的不同,秦朝的县令一般是不直接断案的,司法工作主要由他的副手——县丞来负责,具体审判则往往由多位令史组成合议庭。审判程序与如今很像,当事人需要陈述案情,证人需要出庭作证;作为审案者的你们要从各方不同的陈述中进行判断,找出中间的矛盾之处。法律规定你要“先尽听其言而书之,各展其辞”——必须充分听取当事人的陈述,并加以详细记录;“虽知其訑,勿庸辄诘。其辞已尽书而无解,乃以诘者诘之”——就算知道对方是在说谎,也不要马上盘问,直到他该说的都说完,再进行询问。
当然,古装剧中“杀威棒”式的刑讯,在秦朝也有,但受到严格限制。《封诊式》规定:审理案件不用拷打而破案是最好的,施行拷打不可取,更不能恐吓犯人,但如果犯人有回答问题不实或狡辩、多次欺骗或改变口供、拒不认罪等情况,那就可以用刑。但是,审讯者必须对用刑做出书面报告,以备审查。
审讯过程全部终结后,你需要公布判决,它分为“鞫”“论”两部分,前者是对犯罪事实的认定,后者是对被告人做出有罪无罪、如何适用刑罚的判决;如果被告人不服,还可在判决生效后提出上诉,这叫“乞鞫”或“覆讯”。《奏谳书》就记录了一个案子:一位名叫“讲”的乐师,被诬陷参与盗牛,初审时,他因受到刑讯逼供而被迫承认,通过“乞鞫”而得以平反昭雪,初审刑讯他的几位令史也因此受到处罚。
经过一番努力,你终于在秦朝混成了一名小吏。你的工资叫“秩”,不是按月领,是按年领;领到的也不是钱,也不是古装剧动不动就出现的以“两”来计算的元宝,而是以“石”为单位的粟米,史料中经常可见“年秩XX石”的记载,盖因于此。
假如能混成年秩200石以上的“长吏”,你会有资格配上官印,不过它根本不像古装剧里演的那样方方正正一大块,而是只有硬币大小,背面则像一枚钮扣,一个小孔系着绶带。
每一位吏员都有自己的档案。《里耶秦简》有一枚简牍记录了不同吏员的出勤天数,相当于如今的打卡记录;另一枚“迁陵吏志简”显示,当地县府有103名吏员,负责司法工作的令史有28人,来自某某地的服徭役者有18人。还有一枚“伐阅”简,记载了一位吏员的履历表。“伐”是指功绩,“阅”指的是资历,换言之,一个是功劳,一个是苦劳,后来汉魏时期,官宦人家会在自己住宅外立两根柱子,分别记上“伐”与“阅”,“门阀”一词就是这样来的。
你在县府的日常工作是写各种各样的公文。《里耶秦简》显示,当时有一套严整的公文写作规范,下级向上级“请示”要用“敢言之”;平行公文以“敢告”为开头;下行公文可以直接“告”“谓”“下”“却”。无论“敢言之”还是“敢告”,公文的开头和结尾都要各写一次,哪怕文书的内容十分简略,比如这份:
“三月戊午,迁陵丞欧敢言之:写上。敢言之。”
这是为了防止别人在公文结尾偷偷加上其他字,对内容进行篡改。
不同地点之间的公文传递要靠“邮人”,也就是当时的邮递员来完成。他的任命需要主管上级提名,《里耶秦简》有一枚“除邮人简”,专门记载了秦始皇三十二年洞庭郡启陵乡“成里”一位叫“匄”的人,被任命为邮人的经过。
当时人们在简牍上写好信,会用另一枚同样大小的空白简牍盖住字;如果信比较长,以至于简牍正反面都写满字,那就在背面再盖上一枚空白简牍,这“信封”就叫“检”,再把三块木片像三明治一样夹在一起,用绳子系好。为了保密,还要在打绳结的地方糊上一种特制的封泥,再在泥面盖上印章,这样一旦撬下封泥就没法还原了,这一程序叫“封缄”。等送到收信人手中,收信人就用小刀把封泥撬开,再解下绳子打开信件。
至于邮寄公文,当时基本全是人力传递,这叫“以邮行”。只有重要或紧急的公文才会用车马传递,分别叫“传”“驿”,如果水路便利,还可以用船只邮寄,这在当时是效率最高的。为了防止“邮人”在路上磨蹭,影响效率,他必须记下自己每天途经的地点和里程,收信的吏员们甚至要记下收到信的详细时间,精确到“刻”,以备上级审查。
多年媳妇熬成婆。不知写了多少份公文之后,你终于被提拔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别以为自己就此端上了铁饭碗,在秦朝为官绝不轻松,朝廷奉行“明主治吏不治民”的法家学说,管理官吏比管理民众还要严格。
秦朝规定,你选拔推荐的官员如果日后工作出了问题,不仅他本人要被处理,你也要被连坐。秦昭王时期,丞相范雎保举自己的两位恩人郑安平、王稽为官,结果两人一个降赵,一个与敌国私通,事情败露后,范雎按律要被灭三族,最后还是秦昭王亲自赦免才逃过一劫。此外,秦朝还有一种严厉的撤职叫“废”,被“废”者不得再被提拔,仕途会就此完结。
拖延症和懒惰也是在秦朝为官的大忌,商鞅执政时就要求“无宿治”——任何今天能处理的政务都不能拖到明天,这不仅使官府有了极高的行政效率,还使徇私者基本没有腐败的空间。
为严防司法腐败,秦朝还有“不直”“纵囚”罪专门等待着审判者,故意轻罪重判、重罪轻判都属“不直”,把有罪的犯人以无罪释放则属“纵囚”,等待你的不仅是丢官罢爵,还有流放,秦始皇时期就曾发配大批“断狱不直”的官吏去修长城。
除去以上这些,官吏们日常还要受到内史或监御史的监督,每年正月还要接受考核“课”,评上“最”等级的为优,你可以得到提拔;评上“殿”的为劣,要接受处罚。
最后,与许多人以为的那样不同,“虎狼之国”也绝非道德的荒原,秦朝官吏的公务员守则——《为吏之道》,就堪称当时的“八荣八耻”:一曰忠信敬上(热爱祖国、尊敬上级),二曰清廉毋谤(为官清廉、不得以权谋私),三曰举事审当(举止得当),四曰喜为善行(助人为乐),五曰恭敬多让(和谐相处、谦让有礼)……
正是这样的管理体制,使秦朝有着历史上罕见的高效而廉洁的官僚体系,这也被曾来秦国进行学术交流的荀子夸奖为:“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
经过多年勤劳敬业的工作,你一步步积累着自己的功绩,终于被调任咸阳,于是收拾一番,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踏上了崭新的仕途,最后在咸阳见到了皇帝。
在他面前,你两股战战,差点给跪了,生怕他一发火就下令把自己拉出去砍了。数不胜数的野史、演义、小说、电视剧已反复渲染过秦始皇的残暴,你不禁为自己的小命攥在他手里暗暗叫苦。
你猜对了一半。
皇帝的确掌握着自己所有臣民的生杀大权,只是得加个前提:当你犯罪的时候。
正常情况下,身为高官的你即便真有罪,至少也要先经过审判,这一点甚至在胡作非为的秦二世时期也没有改变。看看李斯丞相的不幸遭遇:当时他被赵高诬陷谋反,投入监狱,负责审讯的赵高通过无数次刑讯逼供才获得了他认罪的口供,可即便如此,李斯还有一线生机——假如秦二世的智商突然变得正常,决定赦免他,他是有可能咸鱼翻身的。这方面可参见史书中的不少例子:范雎被连坐时,秦昭王赦免过他,秦始皇还专门赦免过高渐离、赵高。
由此可见,当时皇帝应该掌握着某种死刑赦免权,史书上说秦始皇“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自程决事”,有可能就是每天针对全国的各种死刑案件进行复核,把好最后一道关。
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赵高甚至专门想出了糊弄胡亥的法子:他好几次派出自己的门客冒充胡亥特使,一旦李斯说出自己的冤情,使者们都会原形毕露,给他好一顿胖揍。这种“狼来了”的故事重复多次后,李斯再也不敢有翻供的念头,后来见到真正的特使时,再也不敢心存幻想,只能乖乖认罪,结果被胡亥就坡下驴判了腰斩。
不光是刑事案件,在决定各种国家大事时,皇帝也不可能像野史中演绎的那样随心所欲,他更类似如今的国家元首,掌握的主要是对各项事务的最终决定权、人事任免权,许多重大事由都要经过朝廷商议后才会决定,很少有他一个人就说了算的时候。
这方面例子很多。变法时,商鞅就与甘龙、杜挚等大臣进行过一次是否进行变法的大辩论;惠文王时期,张仪和司马错又争论过灭蜀还是伐韩;秦始皇时期,王翦与李信争论过灭楚的兵力;王绾、李斯等大臣们又讨论过该行分封还是行郡县;数年后,淳于越和李斯又在一次宴会上再度争论了这个议题,并直接导致后来的“焚书”事件。
这些会议可不是侃大山、拉家常,是要真正讨论国事,最后还要做出决定的。仔细看这些会议的流程,无不是大臣畅所欲言,君王最后拍板。会上也基本可以保证言论自由,即使是淳于越尖锐批评“体制”,也没见秦始皇如何惩治他。这种制度到了汉代被称为“集议”,汉武帝时期的“盐铁论”等会议也采用这种模式,很有点民主集中制的味道。
当历史的车轮转到公元前210年以后,你会发现无论怎样穿越,自己都没有好下场。
你穿越成内史一名老实巴交的黔首,全年收入都被官府掠走,自己也被征发去修了长城。
你穿越成蕲县一名老实巴交的黔首,这天乡里出现一群自称张楚军的士兵,把全乡洗劫得片瓦无存。
你穿越成襄城一名老实巴交的黔首,这天城外出现一群自称楚军的士兵,攻陷城池后把你们杀得鸡犬不留。
你穿越成武关一名老实巴交的黔首,这天关外出现一群自称汉军的士兵,攻陷关隘后把你们杀得鸡犬不留。
你穿越成骊山一名老实巴交的刑徒,这天跟着少府打了败仗投降敌军,路过一个叫新安的地方,你和其他二十万降兵都被坑杀。
你穿越成咸阳一名老实巴交的居民,这天那些自称楚军、赵军、齐军、魏军的士兵开进咸阳,打着“伐无道,诛暴秦”的旗号,盗掘了皇帝陵,屠杀了皇族,在城内抢钱抢粮抢女人,还把整座城市付之一炬,大火三月不灭,你也和绝大多数普通居民一样葬身火海。
许多年过去了,再度穿越的你回到骊山,孤身进入了皇帝陵,从万千兵马俑那一张张明晦交替的漠然面孔中辨认着昔日同伴的样貌,在心底默默向他们致以最后的告别。
做完这些,你沿着那条已开通的秦直道一路向北。大道尽头,你的万千新同伴即将与匈奴展开又一场旷古大战,属于新王朝的红色旗帜正在草原上高高飘扬,旗上那个斗大的“汉”字,耀人眼目,夺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