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西·叶之秋
苏洵:文名遍天下,壮心醉中求
◎文/江西·叶之秋
在唐宋八大家中,苏洵的一生最为落魄。
《三字经》里面说:“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苏洵之所以到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并非因为他懒惰,更非不务正业,而是为环境所限,生活所迫。苏洵家族也算是眉山世家,只是到了他这一代,已经完全没落,和普通农家没什么区别。他必须出去做事挣钱,养家糊口。等到二十六七,家境好了些,才开始发愤读书。
苏洵天分很高,虽然起步晚,但是他刻苦钻研科举范文,一日不敢懈怠,从第二年开始就加入了科考大军。此后十多年,苏洵参加过多次科考,却尽数落榜。当时科考流行的是“太学体”,讲究铺排技巧,推崇辞章华美。
写这种文章,并非他不能,而是他不愿。苏洵喜欢的是先秦诸子、汉唐群贤的文章。这类文章气势雄浑而言之有物,于国于家皆有大用,绝非“太学体”那种文字游戏可以相比。
只是,苏洵不过一介书生,无法和主流抗衡。眼看年过四十依然不中,不免心中大痛。他将旧日书稿全部焚毁,发誓再也不写那种无病呻吟的文章,他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文章之道。
放弃了功名,苏洵开始闭门读书,专攻儒家六经书、诸子百家之说。人生的目标一旦确定,进步一日千里,提起笔来便可洋洋洒洒、下笔千言。
在读书之余,苏洵将自己人生的大半精力放在教育两个孩子上面。苏洵自己虽然放弃了科举,却希望孩子能够走进仕途。在当时的社会中,唯有科举才能让普通人家改换门庭。这是当时所有读书人的无奈。
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苏轼和苏辙兄弟日益精进,少年时期就已经才气勃发,名闻乡里。
只是,这些还远远不够,要想一举成名,还必须得到官方人士、文坛主流人物的认可。雅州知州雷简夫拜读了苏洵的文章,大为倾倒,慨叹苏洵有王佐之才,堪为帝王师。于是雷简夫主动写信,把苏洵介绍给当时担任益州知州的张安道。张安道是仁宗朝文章大家,见到苏洵父子的文章,竟然也自叹不如。他非常激动地说:“吾何足以为重,其欧阳永叔乎?”放眼天下,当时士林公认的文坛宗师乃是现任翰林学士、科举主考官欧阳修。张安道表示,唯有欧阳修的推荐,才配得上三人的文章。
张安道很热心,他亲笔写下推荐信,自己掏腰包为苏洵父子准备行装,护送三人前往京城,拜见欧阳修。
在庆历新政推行时期,欧阳修是革新派的一员,张安道却是坚定的反对派。两人私下从无往来。不过,见到张安道的书信,欧阳修没有任何芥蒂。由此可见古代仁人志士的光明磊落,政见虽有不同,却都有爱才之心。
欧阳修亲自接见了来自四川的苏洵父子,看了他们的文章。欧阳修大喜,说:“后来文章当在此!”对苏洵父子不吝溢美之词。同时,欧阳修极力向朝廷宰执大臣介绍苏洵父子。短短十数天,苏洵父子的名声就传遍京华,人尽皆知。
作为父亲,苏洵有自己的骄傲。他此次来京,一来是为了求证文章大道,争取得到主流诸公的认可,二来是为了陪同两个儿子参加科考。至于他自己,已经不屑于从科考出身。苏洵所向往的,乃是如同当年李白一样,得天子诏命,一步登天。
很快,科考结束,苏轼苏辙兄弟赫然高中。更为难得的是,当仁宗皇帝看到苏轼苏辙兄弟的文章后,非常高兴,告诉身边人说:“吾为子孙得二宰相矣!”竟然把二苏视为未来的宰相,可见仁宗对苏轼兄弟的厚爱。
见到儿子高中,苏洵写下一首小诗:“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苏洵为儿子仕途之门大开、前途无量而万分高兴,同时,也为自己多年蹭蹬、壮志难伸而悲哀。
不过,苏洵也并非没有机会,只是,他的傲骨和自尊,不容许他低声下气地去哀求他人;他的耿介和直率,更让他不知不觉中得罪了许多人。
宰相韩琦、富弼,本是苏洵的极品粉丝,可是,在深度交往后,两人都选择了对苏洵冷处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苏洵在军事策略方面的强硬主张。
当时是仁宗朝晚年,虽然天下承平,很久没有战事。可是,在苏洵看来,宋朝的和平乃是以金钱换来的屈辱的和平。他认为,当时的宋朝禁军,军法废弛、士卒骄横。这等军队一旦开战,必定误国误身。要想改变现状,就必须杀掉一批,清退一批,必须大换血才能够应对未来。其中一篇《六国论》,更是借六国因贿赂秦国而灭亡,抨击当局怯懦苟安、不思进取。苏洵的这些文章铺张扬厉、文气纵横,更大胆抨击时政,颇受那些青年士子追捧,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负责制定国策的韩琦、富弼也看了这些文章,自然很生气。在他们看来,苏洵书生意气,不通世务,枉费他们一番推荐。
打仗是要花钱的。当时一场中型战争,宋朝耗费的钱粮就在三千万贯以上,更不要说军士的死伤,设施的损毁。相比之下,宋朝给辽国的岁币不过五十万,给西夏的不过二十万。并且,两国一旦交好,依靠宋朝强大的经济实力,完全可以在贸易方面将损失全部补回。自古以来,有识之士都力避战争,即便是战胜,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得不偿失。
更何况,韩琦、富弼就是苏洵笔下苟且偷安、贿赂敌国的当局。
一些官员很担心朝廷会采纳苏洵的主张,跑到韩琦面前说苏洵的坏话。他们愤愤然宣称:“此君专劝人杀戮立威,岂得直如此要官做?”这些人断章取义,污蔑苏洵杀人立威是为了吸引眼球,博取官职。韩琦他们听了,更不高兴了。
嘉佑年间,有一个人的名气比老苏更大,甚至要超过文坛泰斗欧阳修,那人便是王安石。
当时的王安石多次放弃在京城馆阁的美差,而选择到艰苦的地方为官。多次辞官,让王安石名声大噪;博学多才、精通经义更让王安石有了颜回再世的美誉。可是,对于王安石,苏洵也不屑一顾,甚至深恶痛绝。
两人的交恶源自一场诗会。
那一天,欧阳修打破身份,特意邀请京城那些诗文高手诸如王安石、梅尧臣、苏洵等人一起品酒论文。席间,欧阳修提出大家分别抽签作诗,签中分别含有“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中的一个字。苏洵手气背,抽到的是一个“而”字。大家都知道,“而”字是一个虚词,很难用在诗中。苏洵费尽心机,憋出了一句“谈诗究乎而”,意思说,谈论诗歌要反复推敲。诗句一出,众人点头赞许。王安石看大家都夸赞苏洵,一时兴起,也写了两句:“采鲸抗波涛,风作鳞之而”“傲兀何宾客?相忘我与而”。这两句诗一句立意高远,仿佛让人看到一头巨鲸劈波斩浪而来;一句语含调侃,把苏洵称为那傲视满座的客人。无论是哪一句,“而”字都能巧妙地融入其中。在场诸位一听,纷纷叫好。
一下子,王安石的风头就盖住了苏洵。苏洵很尴尬,很郁闷。
两人第一次见面,王安石就给苏洵留下了傲慢无礼的印象。此后,随着耳闻目睹,苏洵了解到王安石更多的怪癖。比如,王安石很邋遢,经常几个月不洗澡。一些朋友无奈,分别做东,邀请王安石去澡堂洗澡。大家洗澡时,仆从依照吩咐,把王安石的脏衣服拿走,换上干净衣服。王安石出来后,拿起衣服便穿,浑然不觉衣服不同。朋友戏称此举为“拆洗王安石”。
在苏洵看来,无论是什么人,都应该有基本的人性。比如,身上脏了就洗澡,衣服脏了就换衣。可是,王安石蓬首垢面浑然不觉,根本连一点读书人的体统都没有。这种人还妄谈诗书,开口孔孟,闭口礼义,实在荒唐之极,虚伪之极。
为此,苏洵写了一篇文章,叫做《辨奸论》。文中他痛斥王安石为巨奸,还预言,若是皇帝重用此人,必然引来滔天大祸。
写好文章后,苏洵把文章送给好友张安道看。在他心中,欧阳修已经被划为另类,和韩琦、富弼一样,同属于有名无实之徒。不久,内容传到了王安石耳中,王安石非常生气,觉得苏洵背后说人,不厚道。
在京城呆了几年,苏洵见推荐报告呈交了很久,也没见上面有什么表态,又开始找人托关系。蜀地的另一位高官赵抃为苏洵打抱不平,再次带头举荐。韩琦、富弼接到报告,就让苏洵到中书省参加考试,再授予官职。
苏洵心中本来满怀希望,以为可以一步登天。没想到还要进行考试,要知道当时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是州县级别的官员了。苏洵遂以生病为由拒绝考试。当时出仕,要不就是考中科举,要不就是祖上封荫。苏洵两种都不是。经过几次会议,朝廷最终授予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这个官职不过是八九品的微末小官,苏洵很不满意。
欧阳修还是很在乎苏洵的,为了增加点升官的资历,他让苏洵加入《太常因革礼》编撰小组,一旦书成,苏洵就可以得到升迁。
宋英宗治平二年的一天,韩琦再次邀请欧阳修、苏洵等人到家中参加宴会。韩琦对苏洵很客气,彼此平辈论交。苏洵也颇有傲骨,拜见宰相,不过一揖而已。大家以文会友,谈诗论道,很是快乐。
宴会后,苏洵回到家中,心中还满是兴奋。他提笔写了一首诗,记述当日景象,其中有两句“佳节久从愁里过,壮心偶傍醉中来”。然而,这并不能帮助他在仕途上有所升迁。
时间过得很快,苏洵入京已经十年,虽然早已名满天下,成为一代大儒,但他的官职依然卑微。眼看着白发陡增,老态渐显,苏洵内心一片悲伤。
就在这一年,《太常因革礼》一书编撰完成。欧阳修向朝廷申报请功报告。可是还没等报告批下来,苏洵就已经病逝。朝廷念及他的文名,特赐苏家银子一百两,丝绢一百匹。
其实,即便苏洵活到朝廷的报告批下来,他的人生也不会快乐。苏洵是个想要匡扶时局,一改时风的烈士,而非一个碌碌求官的庸人。苏洵本人也意识到一生落魄多少是因为自己的臭毛病,只是他改不了也不愿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