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莹
《坚瓠集》引发的回忆
◎文/韩莹
读清代褚人获编的《坚瓠集》。其中有苏州詹氏夫妇通篇皆用药名写的两封情书,读起来很有意思。
妻子给丈夫的信是这样写的:“槟榔一去,已过半夏,更不当归耶?谁使君子效寄生草缠绕它枝,令故园芍药花开无主矣。妾仰观天南星,下视忍冬藤,盼不见白芷出,茹不尽黄连苦!古诗云:豆寇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奈何!奈何!”
丈夫的回信是:“红娘子一别,桂枝香已凋谢矣!几思菊花茂盛,欲归紫苑,奈常山路远,滑石难行,姑待从容耳!卿勿使急性子,骂我苍耳子,明春红花开时,吾与马勃、杜仲结伴返乡,至时自有金银花相赠也。”
中药名被如此巧妙地连缀成情书,读起来过瘾吧。读着这些熟悉的中药名,我想起做赤脚医生时,自己在中草药班学习和采药、制药,屋前屋后种药的陈年往事。
1972年的东北农村缺医少药更缺钱,公社卫生院就办了几期中草药学习班。被培训的是各村来的赤脚医生,讲课的是被批斗了好几回的反动技术权威——老中医史秉智大夫。史大夫在黑山地区行医几十年,原本家里开有诊所。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史秉智中医诊所被合营成了公社卫生院,史大夫变成了留用人员。在那个荒唐的“文革”年代,全公社找不出一个懂技术的人,矮子里拔大个的就把资本家和反动技术权威的大帽子扣在了史大夫头上。批斗归批斗,治病归治病,每次开完批斗会,史大夫都得赶紧回公社卫生院,那儿还有一大帮病人等他开方抓药呢。
坐在暂时充当课堂的卫生院会议室里,我想,那些掌权的人但凡能找到个稍微懂中医药的人,也不会让史大夫讲课,万一他设法毒害我们这些革命小将呢?
史大夫进来了,虽然年过七十,腰板儿依旧挺直。脱了白大褂,里面是干干净净的对襟黑色布面棉袄。摘了白帽子,头上的白发稀稀疏疏。他一言不发,在小黑板上一口气写了几十个中药名:人参卜芥儿茶八角丁香刀豆三七三棱干姜大黄大枣大蓟山奈山药山楂川乌川芎马宝天冬天麻元胡元参木香……和《四君子汤》“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气阳虚饵,除祛半夏名异功,或加香砂胃寒使。”写完这些,他才说:前面的药名都是俩字的,你们抄下来自己到中药房拉开药斗子辨认。《四君子汤》背下来后再告诉你们怎么用。从那以后,每天都是抄药名、认药材、背汤头歌。你问他:“白薇是干啥用的?”“清热解毒。”“丁香呢?”“温中降逆,散寒止痛。”“佩兰呢?”“解暑化湿。”
几天下来,这史老先生的嘴里除了中药多一个字儿都没蹦出来过,造反派们放心了,这学习班就断断续续地办了好几期。除了几百个药名和它们的药性用途,什么升阳益胃汤、黄芪鳖甲散、小建中汤……还背了好几十首汤头歌在肚里。学习班就结束了。
在我下乡的地方,谁当赤脚医生,谁家就是卫生所。回家后,面对空空的药柜子我真发愁。我知道连君臣佐使都闹不明白,那汤头歌背得滚瓜烂熟也白扯。速成的这一点知识根本开不了药方子。怎么办呢?只好又跑到卫生院去找史大夫,让他给我几个单方。我想把单味中药研成粉放进胶囊里,不就是药了吗。我对症下药肯定不会错,更不会吃死人。见有这么一个肯动脑子的学生上门请教,史大夫很高兴。他不仅给了好几个方子,还借给我一个铁药碾子。
那段时间,我家成了卫生所兼制药厂。我把鸡蛋皮和牡蛎壳焙干研碎做补钙粉。用黄连黄柏黄芩研磨做能治红白痢下的三黄散。药的粉末末四处乱飞,沾染到衣服被子和饭菜上,家里到处都苦森森的味儿。药材碾成细粉后或包成包,或加蜂蜜团成丸,或灌胶囊。治伤风感冒和小儿腹泻的,治痢疾、肺炎和跌打损伤的……一排排的药瓶子终于摆满了药柜。
按公社的要求,各大队里要划出一小片地让赤脚医生种药,分给我的地就在我家房后,分下来的种苗是芍药。芍药别名将离、犁食、没骨花,属于毛茛科芍药亚科芍药属。两年后,我扦插的芍药散枝展叶打苞开花了。虽然是白色的单瓣花,还是吸引了许多贫下中农来看新鲜。过了几年,种植中草药的风刮过去了,我屋后的几十棵芍药依旧繁茂。年年四五月间,花开朵大如盘。虽无暗香盈袖,也是乡村里的一道风景。
每年九月间,公社卫生院还组织各村的赤脚医生去医巫闾山采药。采药是政治任务,各村出人,采的药归县医药公司。怕我们不认识药材,每六七个人都有一个县里的老药工带队。领着我们进山的老药工是刘师傅,他很尽心地教我们辨认远志、玉竹、百合、茵陈、马勃……在医巫闾山的山沟沟里,刘师傅说刨哪棵药材,我们就刨哪棵。他说根入药,我们绝不留叶。爬一天山,采不了多少草药,我们一群年轻人游山玩水逛的倒挺美。“鸟鸣林木虫鸣花,幽谷清流别样佳。崖头采药攀青索,黄芩柴胡番木瓜。”还有“近看峥嵘远望川,小路如练左右旋。采药攀崖青山里,不达绝顶定不还。”都是我那时的即兴之作。
晚上宿在山里农家。吃完晚饭,黑灯瞎火的就胡掰扯淡,不知咋的就扯到中药名上。我问那刘师傅:“这中草药的名字咋都那么怪呢?刘寄奴不就是个女人名吗。”“你错了,刘寄奴是南北朝宋武帝刘裕的小名。刘裕有一次率兵出征,被一条横卧路上的巨蛇挡住。他弯弓搭箭命中巨蛇,巨蛇负伤而逃。第二天,刘裕带兵到林中搜查敌军,忽闻有杵臼之声。循声寻去,见几名青衣童子正在捣药。士兵欲举刀杀之,众童子伏地哀救说:“昨日刘皇帝箭中我主。我主疼痛难忍,命我等捣药敷伤。”忽地众童子不见了,地上只有草药数束。刘裕命士兵将草药带回试敷金疮,甚是灵验,于是在军中推广使用。因为刘裕射蛇得药,便以刘裕的小名“刘寄奴”作为药名。”
“那王不留行呢?七叶一枝花呢?”我们哪里会让刘师傅打开的话匣子再关上。有关中草药的故事传说一个接一个的被我们哄出来。刘师傅还说了许多药名编的顺口溜和对子。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讲的一个故事。
不知哪朝哪代,有位刘姓中医医术高明文才超群。一日恰与鱼肉百姓的县太爷狭路相逢,刘中医就想奚落戏弄他,就故意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县太爷见状大喝道:“你胆敢对本老爷这般无礼。本老爷今日要出一联考你,对不出来,休想活命。”说罢望着衙役手中的伞大声道:“一把天蓝伞;”刘中医答道:“六味地黄丸。”
县太爷又出一句:“身边卫士,两条杀威棒;”刘中医对道:“道旁艾叶,三把透骨草。”
县太爷不悦,大声骂道:“放屁,气臭钻地缝;刘中医报以冷笑:“防风,乳香搅天麻。”
县官恼羞成怒道:“该死,莫走!”刘中医不屑一顾:“独活,当归!”
无可奈何的县太爷只好看着刘中医拂袖而去。
合上《坚瓠集》,沏一杯淡竹叶茶,我开始想念史大夫和刘师傅,想念我的芍药花和那些自制的药面面、药丸子。老屋后的芍药花,这些年没人照顾,你们还花开依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