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辉
其实,这位充满儒家思想情怀的宫廷画家更想警示宋徽宗:繁华中的开封城内外正在发生些什么……
大约在北宋崇宁年间(1102—1106年)中后期,张择端为宋徽宗绘制了风俗画长卷《清明上河图》(绢本墨笔淡设色,纵24.8厘米、横528.7厘米,故宫博物院藏),其周密的构思和精湛的技艺客观地展现了商贸繁忙的开封城。其实,这位充满儒家思想情怀的宫廷画家更想警示宋徽宗:繁华中的开封城内外正在发生些什么……
管理失控的开封城
仔细研究《清明上河图》,会发现整个开封城竟然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城市管理失控。
开封城内外有120个坊,按照北宋的消防法律,每一坊应有一座望火楼和一队消防兵。画中有一座用青砖砌起来的望火楼,但已被截去高层,改造成供休憩用的凉亭,里面摆上了小桌小凳,望火楼下面的两排兵营也已改成饭铺和茶肆(图①)。在河中,没有一艘巡江的消防船,之后酿成了“火烧连营”的惨剧。图中也没有督粮官,大量的官船和本来用作采购600万石官粮的费用用于采运花石纲,私家漕船则趁机纷纷将私粮运抵开封,准备控制都城的粮市。据文献记载,几年后,开封的粮价便上涨了4倍。
画卷的中心爆发出戏剧性的高潮,由于河道和桥面缺乏管理,无人值守,出现了大客船与拱桥即将相撞的险情。桥上占道经营的小贩们拥挤在两侧,坐轿的文官与骑马的武官狭路相逢,轿夫与马弁各仗其势,争吵不休,互不相让(图②),拱桥上下交织成立体交叉的综合矛盾。
护卫内城的土墙被多年的雨水快冲刷成土坡了,坡上杂树丛生,上面的城楼毫无防备措施,下面的亡国之门洞开着,城门口没有任何守卫,往外穿行着几匹出城的骆驼,牵着骆驼的驭手有说是胡人,队尾的随行者持杖而行,还不时打量着周围,这是来自域外的驼队,他们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就要扬长而去了。画家唯独将骆驼队和胡人画在没有任何防卫的城门口,其中是有警示用意的。他的担忧并不多余,在北宋后期,辽金两国的奸细相继多次暗察汴京城。1126年冬,金军攻下开封,冲进一座座像这样不设防的城门,直扑禁城南熏门!
怠政又放纵的吏治
官员和吏卒们都在哪儿呢?他们不难找,这儿就坐着一堆——在城门口外的递铺是一栋高等级的衙署,宅院的沟壕内有木板加固,墙上交叉排列着尖刺,一座木桥与院门相连,这是朝廷公文出宫后的第一站,然后向四处传送。九个兵卒散坐在门口,左侧的卧兵前摆放着公文箱,右侧的一个士卒趴在公文箱上打瞌睡,院子里卧着一匹吃饱喝足的白马,显然它们在苦苦等待主人起身出行。本应在清早出行的差役队伍,快到晌午了,还迟迟不能出门,真实地表现了北宋末年冗官冗兵和拖沓低效的吏治局面(图③)。
街头的官员和吏卒,有的歪戴幞头、衣冠不整,更有一些官员在忙忙碌碌,他们在忙些什么呢?
有忙出乱子的。卷首,迎面跑出一支踏青返城的官家队伍,一路喧嚣。前有护卫开道,后有马弁挑着食盒殿后,青纱轿顶上插满了鲜花和野草,高耸其间的骑马者应该是男主人。有侍从还挑着猎获的山鸡——宋代诏令禁止在二至九月狩猎,真是无所顾忌。在这支横行之伍中冲出一匹受了惊吓的白色官马,正飞也似的冲向前方,三个护卫紧追其后,惊呼不已,凉棚下一老翁见状急忙招呼在路边玩耍的孩子回家,另一持杖老者落荒而逃。在白马的前方是几家小店铺,拴在柱子旁的黑驴最先惊恐地跳起来,给节日伊始的画面平添了紧张气氛。
有忙出闹架的。在古代,进城第一家一定是城防机关,在这里,城防机关变成了场务(即税务所),难得有在城门口值守的官差,但不是为了防务,而是为了收税。税务官统一装束,皆着右衽长衫。在场务门内立着一台大架子秤,专门用来称重货物,说明当时的贸易量增多。四个车夫运来的货物显现出捆扎后的凸包,捆扎的大概是纺织品。一个运输工进屋向税务官报税,税务官欲出具文书;另一个车夫向门外的验收官递交货单,还拿出毛笔要写着什么,可能这个验收官说出了一个大数,引起另一个车夫张大了嘴,惊叫起来(图⑤)。北宋的商业税实行5%的高税制,即过税(商业流通税)加住税或买卖交易税,其中包括3%的商业流通税和2%的买卖交易税,此外还要对车船征收“力胜税钱”,其中纺织品的课税最高、民怨最深。
有忙得要闯祸了。城内闹市“孙记正店”旁的临街小屋,本是军巡铺屋,相当于消防站,现已改为军酒转运站了,屋墙还依靠着3杆带圈的长杆,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这就是用于扑灭火苗的工具“麻搭”,本来在它顶端的铁圈上应该缠绕上许多麻绳,以便于在着火时蘸上泥浆压制火苗。屋里的水桶本应盛满消防用水和泥浆,眼下立着八只酒桶,三个弓箭手奉命来此押送军酒,供禁军过节之用。他们在临行前例行检查武器,如临大敌,正中一位戴着护腕的汉子正拉满弓试弦,他大概刚饮完了酒,浑身爆发出力量,左侧一位正在系护腰,右侧一位在缠护腕,都在作试弓前的准备活动。不远处,有两辆四拉马车飞驰而来,他们拐弯还不减速,醉驾的驭手满脸通红,路人躲闪一侧,使街中心险象环生。他们和拉弓的士兵是一伙的,前来装运酒桶(图④)。假如这个时候发生火情,都将酿成大祸。这些本应该在望火楼或城门口出现的军卒却精神抖擞地忙碌于运酒,画家以黑色幽默巧妙地揶揄了这几个馋酒的兵卒,与递铺门口懒散的走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择端的期盼
阅至卷尾,画家所要表达的隐忧之情油然而生。
事实上,历数前面种种失政的社会和失态的官兵等事例,北宋历代朝臣多有上谏,如占道经营、船桥相撞、城墙失修、私粮控市、官员仪态等,这些奏文至今收录在南宋赵汝愚编的《宋朝诸臣奏议》一书里,其结果是少有改弦更张,多为愈演愈烈。早年生活在市井、后供奉在朝的张择端不会不知道这些情况,但他仍想在画中揭示吏治之松和军纪之散,已经构成了严重的社会危机,并最后在卷尾表达了他的忧愤之情:一家挂有“赵太丞家”牌匾的高档医铺,门口赫然竖着两块招牌“治酒所伤真方集香丸”“太医出丸医肠胃病”,表明这是一家主治饮酒过量造成的肠胃损伤的医铺。屋里有两个妇人在讨要醒酒的药方,兴许是家中的男人喝酒过量了。此医铺有“太丞”之衔,意味着这家郎中退休前曾是御医。可见北宋后期朝野嗜酒成风的陋习导致了严重的宫廷问题和社会痼疾。画家对开封城的军政败相和一系列社会弊病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深刻的批判,并表达了诊治的愿望。
这个时候距离北宋灭亡尚有20余年,如果宋徽宗尚有警觉的话,引以为戒,励精图治,有望守住大宋江山。然而,此时的宋徽宗已经接受了蔡京、童贯之流给他设定的坐享“丰亨豫大”之计,不愿理会画中描绘的一系列不祥之兆,他仅仅是认同张择端的写实技艺,写上题签、盖上双龙印就将《清明上河图》转赠给外戚向氏了。历史给予宋徽宗的一次重要机会就这样白白地流逝了。
摘编自2016年4月3日《 人民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