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金
彩虹
鬼 金
父母意外离去,只剩下我们姐仨。我十三岁。弟弟十一岁。姐姐十五岁。我们成了楚河巷的孤儿。我跟弟弟的名字很好玩,我叫天真。弟弟叫可爱。姐姐叫彩虹。父亲生前是轧钢厂的工人,喝酒欠了很多债。如果不喝酒的话,我想,父亲不会死。那天晚上,他下班后喝了酒醉醺醺回来,看到姐姐在写作业,又看了看我和可爱,说,我去老吴家打牌了。那时候,母亲已经走了两年。有人给父亲介绍过女人,可是来到家里看到我们,扭头就走了。父亲说去打牌就再没有回来。在十字路口被轧钢厂的火车给撞死了。我们看到尸体的时候,惨不忍睹。我们的父亲就这样碎掉了,是的,碎掉了。一只脚上的鞋不见了,光着脚丫子,几只苍蝇围着脚丫子飞舞。更大群的苍蝇在他破碎的身体上像一团乌云。还是邻居的老韩头找了块破布什么的盖在了父亲的尸体上。邻居们帮着把父亲抬回来。可爱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根带叶子的树枝,给父亲轰着身上的苍蝇。彩虹只是哭。芝英姨帮着扯了几条白被单给我们系在腰上。在距离轧钢厂几公里的山上草草埋了。回来后,邻居散了。家里空落下来。彩虹的眼睛都哭肿了。那时候,我想父母的离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捡起几天前没有削好的木头匕首,继续削着。可爱在我的身边说,哥哥,也给我削一个。我看了看可爱说,好的。可爱高兴地喊着,我也有一把木头匕首了,我也要有一把木头匕首了。可爱捡起一根树枝当马骑,在屋子里转圈跑着。彩虹坐在门口,眼泪噼里啪啦的。远处轧钢厂的火车呼啸着经过,大地都跟着震颤起来。可爱学着火车的呼叫声,呜呜……呜呜……彩虹说,可爱,别叫,我恨火车。可爱晃着脑袋问,姐,什么叫恨啊?彩虹不吭声。可爱又问了句,姐,什么叫恨啊?彩虹说,一边儿玩去。可爱说,不,姐,我饿。我用刀削着木头匕首,看着它慢慢成形了。我在空气中刺了几下。可爱跑过来说,哥,借我玩一会儿。我说,还没削好呢?等我削好的。可爱手里握着想象的匕首在空气中刺来刺去。我的肚子也叽里咕噜响起来。我说,姐,我也饿了。彩虹坐在那里,像一座雕塑。一动不动。悲伤的雕塑。我又说,姐,我跟可爱都饿了。彩虹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扶住窗户。我削完木头匕首,看了看,满意地挥舞着。来到院子里,我闻到了父亲残留的尸体的气味。我从水井里压水出来,泼在院子里清洗着。可爱跑出来玩水,还自己洗了把脸,手捧着水,喝了几口。我也洗了洗脸,清爽多了。这燠热的夏天,我们成了孤儿。我看到角落里父亲的一只鞋,弯腰捡起来,不知道怎么处理。后来又把它扔在角落里了。父亲是光着脚走的。
邻居家传来用锤子砸东西的声音。咣咣响。
远处轧钢厂的几座烟囱矗立在那里,喷出白色的烟雾。
可爱突然喊起来,兔子,兔子。只见一只白色的兔子从院门跑进来。可爱跑过去,兔子停下来。可爱抚摸着兔子看了看我说,哥,我们也养一只吧?可爱抱起兔子,亲热着。这时候,楚河巷的宋得跑过来说,真是一只不听话的兔子,怎么跑到这家来了。赶快还给我。可爱不舍地抱着兔子。宋得一把从可爱的怀里夺过兔子,说,你们家大人都没了,还稀罕什么兔子。我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说,你说什么呢?宋得,信不信我现在把你废了。宋得恐惧地看着我野兽般的目光,抱着兔子怯怯地走了。可爱哭了,抹着眼泪。我说,哭什么哭?不就是一只兔子吗?哪天再来的话,我宰了它,吃肉。可爱笑了,鼻涕泡从鼻孔里鼓出来,说,好啊,好啊,我要吃兔子肉。哥啥时候能吃到兔子肉啊?我安慰着可爱说,等有机会的。
我的目光又看到墙角的那只父亲的鞋。我再一次捡起来,走出院子。可爱问,哥你去干什么?我说,把这些扔了。可爱说,我也跟你去。我说,我马上就回来,你别跟我去。可爱很委屈的样子。我手里拎着那只鞋,穿过巷子,到了从轧钢厂里流出来的污水河,把鞋扔了下去,看着鞋在黑色的污水中,打着漩涡,慢慢沉了下去。污水河里漂浮着垃圾,死猫死狗什么的。臭味呛人。
我回来的时候,可爱已经在吃饭了。我看了看彩虹,她仍旧坐在那里,没吃。我走过去,盛了碗饭。桌上有一个咸菜,还有一个炒鸡蛋。父亲尸体的气味让我食欲全无。但我还是慢慢地吃着。可爱把炒鸡蛋都要吃光了。我用筷子点了他一下,说,给彩虹剩点儿。可爱说,她不吃。她说不饿。我看着彩虹说,你不吃,你想饿死啊?你要死了,我们怎么办?彩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冰冰的,走过来。我盛了碗饭,给她。触及她的指尖,是凉的。很凉很凉,像冬天的井水。她脸上的泪渍还没有干。彩虹刚端起饭碗吃了几口,二叔从外面进来了,说,吃饭呢?彩虹站起来说,嗯,二叔你没吃就对付一口吧。二叔打着饱嗝说,吃过了。他的嘴里还叼着根牙签。我不喜欢这个二叔,他是一个怕老婆的货。耳根子软。我低头吃饭,没有看他。可爱看着二叔嘴里的牙签问,二叔,你嘴里怎么长出这么长一根牙啊?二叔说,可爱,这是牙签。可爱哦了一声,问,干什么用的?二叔说,剔牙啊?像这吃饭,牙缝里塞了东西,就用它抠出来。他示范着在牙缝里抠着。彩虹站着。二叔也站着。二叔这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父亲的葬礼他都没到场。现在来干什么呢?我用手轰着饭桌上的苍蝇,骂着,该死的苍蝇,拍死你们。可爱说,哪呢?苍蝇。这小子总是在这个时候配合我,令我难堪。我说,被我打死了,吃了。恶心啊!彩虹问,二叔,你有事啊?二叔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食指和拇指捻着,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以后就你们仨……彩虹咬着嘴唇,憋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二叔说,这个时候,我不该来的,都是你二婶,你们也知道你二婶是个啥人,我没办法啊?我要不来,回去,她会让我跪搓衣板的。她要是闹起来,谁都别想安生。本来,她要来,我拦住她,不让她来。她要是来了,还不翻了天啊?我命苦啊,娶了这么个逼货。有一次,我下班,在轧钢厂门口,跟女同事说几句话,她看见了,回家跟我吵起来,我们打了一架,她踢断了我两根肋骨,两根啊!害得我几个月都没有上班,差点儿被轧钢厂开除了。二叔说着,眼神在彩虹的身上跳上跳下的。彩虹说,你先坐着,我把剩下的饭吃完。二叔在院子里四处看着,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可爱吃完了,拿起我的木头匕首,在院子里比划着。比划了一会儿,跑回来说,二叔在我家厕所里拉屎了,臭死人了。可爱凑到我身边说,这木头匕首要是铁的就好了,像电影里的那样。巷子里的二牛他哥有一把军刺,老漂亮了。二叔在厕所里喊着,可爱,可爱,给我拿张纸来。可爱屋子里转着,突然发现墙角给父亲的烧纸,没有用完的。他扯了几张,上面还有我跪在地上用纸镍子打出来的铜钱印记。可爱拿着烧纸跑了出去。只听二叔说,这是给死人用的,我不用,没有干净点儿的纸吗?可爱说,我们没纸的时候都用棍儿的。二叔说,那就将就用吧。这什么厕所啊?我差点儿掉下去。看,那些蛆都爬到我脚面上了。可爱说,哪呢?我用匕首杀了它们。二叔说,别添乱了。可爱说,二叔,你的东西好大啊?二叔说,浑小子,一边玩儿去。可爱说,你再说我,我用这匕首把你的小鸡鸡割下来。二叔笑出了声,说,那可不行,男人没了这东西就不是男人了。可爱说,那是什么?二叔说,太监。也不对,太监是被割了卵子。我也不知道。可爱说,女人都没有,不会是变成女人了吧?二叔说,我要是变成女人就好了。可爱问,怎么好?二叔说,你小屁孩不懂的。二叔在院子里转着圈。我问彩虹,二叔这是要干什么?爸死的时候都没来,这时候来,准儿没好事。彩虹没吭声。我喊着,可爱,进来。我不喜欢可爱跟二叔的对话。可爱问,干啥?哥。我说,让你进来就进来,哪来那么多废话?可爱说,我看二叔在看我家的水井呢?二叔说,这井可有年头了,还是你爷爷奶奶那个时候的。二叔的手扶着井,使劲压了几下,从里面抽出来的水,流淌在地上。二叔掬了一小捧,喝到嘴里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井水还是这么的凉。二叔说,可爱,你热不热?可爱说,热。二叔说,那你坐在井架子水龙头下面,我压水浇你,给你洗澡。可爱说,好呀,好呀。我喊,可爱,进来。你再不进来的话,我可急眼了。可爱只好跑回来。二叔说,小时候,你爸就是这样,我坐在地上,他压水给我浇在身上……可爱说,我想洗澡,我想洗澡。我从屋子里冲出来,拽着可爱的胳膊说,给我回屋,给我回屋。可爱突然咧嘴哭了。哇哇的。可爱跑到彩虹的身边委屈地告状说,姐,哥哥他打我。彩虹说,好了,别闹了。
我感觉到二叔的到来让我跟彩虹都有一种莫名的压力。
二叔终于再一次进屋,说,有这么个事,我本来不想说的,你二婶……你妈生病的时候,你爸跟我借了两千块钱,我看你们也不能还我,你二婶说,你们可以把这房子给我……再说了,这房子你爷爷奶奶当年是要留给我的,要不是我倒插门,就是我的。彩虹腾地站起来,说,那我们住哪啊?我爸没跟我说过,如果他跟我说了,我们马上就搬出去……你可是我的亲二叔,你不能这样,在我爸还没走多远,你就落井下石来了……二叔说,彩虹,你别这样,不是我,都是你二婶。你想想,我来还可以这么说话,她要来了,我想……彩虹说,那就让她个逼样的来吧,看我不掏死她。你们也不怕楚河巷的人笑话你们……我们刚死了父亲,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你们就来……你们还是人吗?简直就是畜生,畜生。你给我从院子里滚出去,信不信,我拿菜刀劈了你……彩虹说着,就要往厨房里冲。
后来,我问过彩虹,那天你真的会拿菜刀劈了二叔吗?彩虹说,我只是吓唬吓唬他。
二叔真害怕了,连忙说,那好,那好,我让你二婶来跟你们说。父债子还,这是多年的理。彩虹说,现在,没这个理,你叫你家那逼样的来吧,我连她也劈了。你赶快滚,再不滚,我真的拿菜刀去了……二叔吓得连忙从屋子里走出去。可爱这时候也听明白了一些,仇视的目光看着二叔。他挥着木头匕首说,还不走的话,我割了你的鸡巴。二叔嘴里喃喃着,恶人,一家子恶人,怪不得都……二叔走后,彩虹冲出去,把院门锁上,回来对我们说,只要二叔和二婶敢来,我们就跟他们拼了。可爱在旁边挥舞着木头匕首说,拼了,拼了。像一个摇旗呐喊的小喽啰。
邻居院子里用锤子砸东西的声音更响了。
屋子里变得安静下来。死寂。彩虹气呼呼的,在抹眼泪。我把削木头匕首的刀子掼到门板上。可爱把木头匕首放在裤子上磨来磨去。看架势,我们好像要随时出征的战士。
这时候,有人喊彩虹的名字。
我听出来是李梅的声音。李梅是李园的姐姐,跟彩虹一般大。还小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家家。我跟李梅扮成夫妻,李园扮成我们的孩子。其实,李园比我只小一岁。在一个防空洞里,我跟李梅模仿大人,骑在李梅的身上。李梅说,大人都脱衣服的。我们也脱了衣服。我骑在她的身上,胡乱动作着。那时候,我根本不懂什么男女之事。但我还是发现了李梅两腿之间的那个缝隙,像我们小时候装抹手油的蚌壳。
多年后,我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李园已经忘了。还是她不愿意想起,我曾经跟她的姐姐……还把手指伸进她姐姐的蚌壳之中。那种模仿是很多孩子都有过的,没有欲望的。我的欲望蒙醒的时候,应该是十四五岁。
小李园也像模像样地掏出自己的手绢包了一块石头说是我们的孩子。还抱过来让我看。我说,这是什么孩子?是石头。小李园哭起来。李梅安慰着小李园,只好把自己的孩子让给了小李园。现在想想,我们三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在防空洞里,就像在伊甸园里似的。
多年后,我阅读到这样的一首诗歌,不知道作者是谁,但我从那些诗句里感觉到我第一次的感觉。允许我抄录这首诗歌。
鱼游动在茂密的
海藻中,困于光溜溜的
铁床栏杆之间,于矛头之上转成红色,
矛尖猛烈撕破
肌肤上的薄缎,此时大海退去。
暮色中将黑色镶边上沾有
闪亮海泡石的海藻抛在她浸淫过的沙滩或
狂风中
既没移动另一只手也没瞟一眼大海,
冰冷的刀闪着苍白的光在肌肉上缓缓滑过。
最后一口气时肉体休息——
我是惟一的肇事者——还有死神
走过:乌鸦,娇艳的尸体,疲乏的海鸥。
彩虹出去开门了。李梅领着李园进来。李园喊着,天真,天真,我们来找你们玩了。可爱第一个从屋子里跑出去。我没动,坐在屋子里。
李梅说,彩虹,你上不上学啦?老师让我问你。
彩虹说,这个情况,你让我怎么上啊?
李园拉着可爱围着水井跑圈,她喊着我,天真,你也出来玩啊?我们过家家,我还要做你的小媳妇。姐姐做你的大媳妇。我已经感到害羞了。没有从屋子里走出去。相对于过家家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我想。
李梅说,你不上学咋整?
彩虹说,我倒想上学了,这个家咋整?
我听见李梅的叹息声。
李梅说,我没别的事,就是老师让过来问问。对了,我爸从轧钢厂带回来很多盐汽水,你们要是喜欢喝的话,我给你带过来,放些白糖老好喝了。
彩虹说,不用了。
李梅喊着,园园,我们回去了。
李园说,不嘛,我还要玩一会儿。我还没跟天真玩呢?天真,天真,你出来……我这有我姥姥带来的糖,给你一块,你不要的话,我就给可爱吃了。
可爱央求着,给我一块,给我一块。
我在屋子里说,你给可爱吧。我不吃。我不喜欢吃糖。
李园小大人似的,说,天真,你烦我。再也不跟你玩了。来,可爱,这几块糖都给你吃。
可爱捧着糖块,乐呵呵的。
彩虹在一边说,可爱,还不谢谢你园园姐。
可爱说,谢谢,园园姐。
李梅问,天真怎么了?
彩虹说,可能是伤心吧。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大人似的。
李园还是从可爱的手里要回一块糖,跑进来,扔给我。气哼哼的。转身。跑出去。我捡起糖来,看着好看的糖纸,紧紧地握在手心里。这块糖,我没吃,后来,给了彩虹。彩虹也不要,没办法,我们只好一人一半。是彩虹用牙咬的。还沾着她口水。
我为什么不喜欢出屋呢?我当时认为,所有的人都是来看我们笑话的。从发现父亲破碎的尸体到葬礼结束,我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没有。
暴雨来临之前,闪电雷鸣的。闪电雷鸣过后,暴雨从天而降。天地间连成一片。可爱给二叔拿的烧纸落在院子里几张,被雨淋湿,很快变成了纸浆。我翻看着一本《王老师跟小学生谈作文》。可爱疯累了,蜷缩在炕上睡了。彩虹给他盖上被子。可爱的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彩虹轻轻地给他擦去。彩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觉得无聊,放下书,找出一块木板给可爱削一把木头匕首。根据木板的材料,看上去要小一些。更像是一把飞镖。不管了,我不停地削着。白白的木屑散落在地上。雨水从屋檐上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暴雨的院子里,除了那压水井,在那里,其它的什么都看不到了。看不到。地面上的积水汪着。雨水变成了小溪,从墙根的一个水洞流出去。我突然感到什么滴在了我的头上。我没在意,继续削着木头匕首。不小心划伤了手指,但我没在乎,把伤口处放到嘴里啯了几口,继续削着。又有什么滴落在我的头上,我抬起头看见屋顶漏雨了。那纸糊的顶棚已经出现一个巨大的水印,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动物。我没吭声,去厨房,找来一个脸盆,放到那个地方。水滴落下。发出嗒嗒的声音。彩虹看着窗外的雨,披着衣服出去了一趟,给压水井上蒙了块塑料布,又回来了,擦着脸上的雨水。我也出去一趟,上厕所。因为雨水的原因,粪坑都满了,溢了出来,水面上飘浮着粪便还有白色的蛆虫。有的爬到白灰墙上,蠕动着。我随便解决了一下,站在院子里看到一条蛇。不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爬来的。它在水中游动着。我恐惧地看着,想逃回屋去。它在水面上还吐着芯子,像小火苗似的颤动着。我曾看过楚河巷里的肖浪生,有一次从轧钢厂公园的草地上抓到一条蛇,他扒了皮,在火上烤着,香味扑鼻。他看我垂涎三尺,赏了我一小块。比鱼肉鲜美。这肖浪生上山下河都是好手。他有一把气枪,我常常跟着他上山去打鸟儿。有一次,我没跟他说,偷偷跟着他上山,只见他百发百中。端起枪,鸟落。什么麻雀,斑鸡的,只要他举枪,保准落下。那天,他打了不少,躺在草地上睡觉,我想过去偷几只过来,正蹑手蹑脚想过去。只听有脚步声,我躲进树丛。看见一个女人,花枝招展的,扭着蛮腰上来,气喘吁吁地,脸带娇红。这不是李梅她妈吗?她来这里干什么?我想。只听李梅她妈说,你个死鬼,躺在这里享福啊?她说着,来到肖浪生的跟前。肖浪生,没有动,还躺着。突然,肖浪生伸出手,一把搂住她的腿,把她放倒在地上,两个人嘴巴贴在一起啃着,好像对方的嘴上抹了蜂蜜似的。然后,看见他们脱光了衣服,肖浪生说,想死我了。肖浪生骑在李梅她妈的身上。李梅她妈过了一会儿,开始哼哼起来。说,操我,操死我吧。你个死鬼,这些天干什么去了?也不来找我。肖浪生说,单位加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工作也没事,不去找我。李梅她妈说,这几天,孩她爸,出了工伤,你没听说吗?从吊车上掉下来一个螺丝疙瘩,砸在他的脑袋上。他没戴安全帽。整个人就差一点儿废了。肖浪生说,那不正好。李梅她妈说,我可不想成为潘金莲,这样不也挺好,你想了,我也想了,两个人就在一起……你别不知足,要是你荒了,轧钢厂里的娘们不有的是。肖浪生的腚沟子一开一合的。肖浪生说,那些娘们,我看不上,就喜欢你这口的。李梅她妈笑着说,你个骚泡卵子。快,要来了。我当时看了看四周,心想,什么要来了?等我转回头,看见李梅她妈坐在了肖浪生的身上,像小学里的体育项目,蹲起。越来越快,如果哪天你看上了别人,我就死给你看。魂都飞出来了。她从肖浪生的身上下来,两个人躺在那里。我碰到了身边的树枝,发出哗啦的声音。肖浪生坐起来问,谁?我没敢吭声,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我记得吃蛇肉的那天,李梅和李园也在场。李园还把她的一块让给了我。自从那次偷看后,我都不敢正眼看肖浪生。我看到的他都是光不溜秋的,像没穿衣服似的。我有滋有味地吃着。肖浪生说,好吃吧,能堵住嘴吧?改天我再打几只鸟儿,烤着吃,那才叫香呢?到时候,别有的无的到处乱说。我闷头吃。显然,肖浪生知道那天偷看的是我。
彩虹在屋里喊我,天真你干什么呢?在雨中浇着。还不进来?
彩虹的喊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说,没事,院子里进来一条蛇。
彩虹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院子里进来一条蛇。
彩虹从屋里出来问,哪呢?
我指给她看。那蛇就像迷失了方向,在院子里胡乱窜着。
彩虹说,把它挑出院去,别伤害它。蛇是有灵的。
我说,哪来那么多事?
说实话,我当时真有些恐惧,但我还是壮着胆子,从厕所旁边抓起一把铁锹,狠狠地向蛇头拍去。它灵活地躲闪着,张开了嘴。我瑟瑟发抖地看着,立起铁锹,向它的身体切下去,果然,切成两段,它的头尾两段都在动着。这可吓坏我了。彩虹在一边也吓坏了,颤抖着说,回屋吧?一会儿,它自己就会跑了。我没有放弃,又向它的头部切去。头也被我切了下来,看着它无头的身体仍在扭动着。我的心脏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雨下得越来越大,我整个身上都淋湿了。直看到那蛇一动不动了,我才用铁锹撮起蛇头,扔到水洞里,顺着雨水冲走了。我捡起剩下的两截,沁凉传遍全身。我找出一把小刀,慢慢地把蛇皮扒下来。把蛇皮放到一边说,蛇皮也留着,谁要是嗓子肿疼了,和鸡蛋炒了吃就会治好的。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哪来的那份勇气。有一年,我去大连旅游蛇岛旅游,看到那些蛇,我毛骨悚然的。
我把蛇切成肉段,撺到棍子上,看了看外面的雨,还有没有停的意思。我本来想在院子里烤的,没办法,只好,在炉膛里烤了。烤着烤着,香味出来了。可爱从炕上醒了,吸着鼻子问,什么东西?这么香。我说,鱼肉。刚才,你睡觉的时候,从天上掉下来一条大鱼,正好掉在我家的院子里,我把它烤了,香吧?马上就可以吃了。可爱蹲在我的旁边看着我烤,口水从嘴里流出来,说,真香。我看了眼彩虹,她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我说,彩虹,过来吃肉。彩虹说,我不敢吃。想想我都害怕。我说,有什么好怕的。人什么东西不敢吃啊?你小时候没听过,妈妈讲古给我们说,挨饿的年代,人们连人肉都吃的。彩虹说,你跟可爱吃吧。反正我不吃。我说,看来你是真没有这个口福。我分给可爱一段,可爱吃得津津有味。彩虹过来说,可爱,注意刺了。可爱以前吃鱼被刺扎过,彩虹这么提醒,他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我说,彩虹,你真不来一块?彩虹说,不。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吃着,也没有肖浪生烤给我的那次好吃。倒是可爱边吃边说,好吃,好吃,真香,真香。我没敢告诉他是蛇肉,我怕他知道是蛇肉也不吃了。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可爱跑出去在泥水里玩着。我说,可爱,给你削的匕首要削好了。可爱乐得直蹦跳。彩虹把书烧了,不去上学了,我也不去了。呆在家里,我们不知道要干什么。粮食吃没了,彩虹手里父亲遗留下来的钱也花没了。芝英姨过来一趟送些吃的,说,巷子里的黄半仙说你家的房子风水不好,从你爷爷你奶奶到你妈,然后是你爸。他还说将来闹不好……黄半仙还说,树挪死,人挪活。
直到家里莫名起了一场火。二婶带着人来说要房子。我和彩虹,还有可爱,我们搬到了楚河巷后山的一个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碉堡里。
我一直怀疑芝英姨可能是二婶的说客,即使遇上了,我也不再跟她说话。直到她被煤烟子熏死之前,我都这么怀疑。
我们从老屋搬出来后,那里就被二婶租给了一个扎纸活的人,成了一家寿衣店。我每次路过那里的时候,都会唾三口唾沫。可爱跟我学的,也唾三口唾沫。即使口干舌燥的时候,我们也会酝酿着。有一次,可爱没有唾沫只好用一泡尿来代替。他们把院墙抹了水泥,涂了石灰。上面留下我跟可爱的脚印,还有更多污秽的话语和图案。直到后来,我长大了,把装着汽油的瓶子点燃扔进院子里……
那个碉堡小时候我们常常在里面玩,打“游击战”,或者玩董存瑞炸碉堡的游戏。从一道狭窄的小门进去,里面的空间还是蛮大的,两层,有楼梯,水泥的,上面一层的墙上有三个射击孔。下面的空间也够我们三个人住了。
记得有一次,我从学校里逃出来,刚跟同学打了一架,被老师罚到教室外面晒太阳。我就跑了,一个人来到这碉堡里。四周杂草丛生,远远看去很像一座坟墓。我刚进入小门,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的声音。我定了定,确认是肖浪生的声音。女的不像是李梅她妈。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听着他们的声音。我又顺着楼梯下去,我看到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在那里……自从上一次的偷看,我对肖浪生的身体多少有些了解,可是,那个女人我是陌生的。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女的不停地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为什么?成年后,我才多少有些了解。那不是真正的“死”,而是“舒服”,是高潮带来的身体和大脑的空白感。性和死。为什么会是这样?死亡在那个时刻,好像变成了美好的事情。而不是像我父亲那样被火车碎掉了。之后,我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手淫,我才体会到那种“死”的快感。跟李园的那次,她没有说道“死”,更多说的是“疼”,而我也是疼,肿胀了。她的那道缝隙里面很干很涩。她说“死”是我们的第二次。
至于我看到了什么?在这里就不描述了。
在他们完事后,我悄悄地溜出来,在一个土坑里趴着。我就像是一个战士,在瞄准着他们,我幻想着手里有一把幻想的步枪。而肖浪生从里面扛着枪,走出来。那个花姑娘跟在后面,走步的姿态,像一只鸭子。这个女人我后来在慈悲大街见过,人们都叫她“小白鞋”。这也是我看到肖浪生的最后一次。他也没想到“小白鞋”的女人是个军人。肖浪生破坏军婚,被抓了起来。人们都说他被枪毙了。而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见过这个人。我相信了他被枪毙的说法。
肖浪生扛着枪,一直没有回头,那个女人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从一个岔道走了。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倒是肖浪生对着空中连放了三枪。现在想想,肖浪生是一个牛逼的人物。他们走后,我潜回到碉堡里,在他们睡过的稻草上,躺着,闻着他们留下的气味。肥皂的气味。秋天的碉堡里,尤其是下面,一点儿都不热,倒有几分的阴凉。我躺下来,在梦中,我变成了解放军战士,我在碉堡的外面,向碉堡里面射击……外面炮火纷飞。我是一名英勇的解放军战士,我匍匐前进,夹着炸药包,爬到碉堡跟前的射击口,微挺下腰杆,抬起手把一个炸药包扔进去。没想到,那炸药包又被扔了出来……我捡起来,又扔进去,翻身,身子缩成一团,滚到一边……我本来以为可以听到爆炸声,可是没有,没有……我紧急撤离回到战壕里,就在我刚趴好,注视着碉堡里动静的时候,碉堡炸开了……但炸出来的不是敌人,而是两个光着身子的人。一个是肖浪生,一个是李梅她妈。
我从梦中醒过来,还沉浸在梦境的兴奋之中。碉堡四周的墙壁烟熏火燎的。以前好像有一个外地的流浪汉住在这里,后来消失了。
我们把碉堡里面打扫干净,彩虹干得汗流满面的,身上的衣服都塌湿了,可以看到两个凸起的乳头。她根本不会在意,忙着这个新家,我们三个人的新家。可爱极其兴奋,嘴里老是模仿着战斗时机关枪的声音,突突的。我还从轧钢厂里捡来一些砖头。彩虹看了看我,问,捡这些干什么?我说,砌炉灶啊。彩虹问,你会吗?我摇了摇头。这事后来是李梅她爸帮着做的。李梅她爸是一个二百多斤的胖子。但干起活来还很灵活。像一只大熊。修好了炉灶,彩虹又叫她爸帮着把两个射击孔也堵上,留一个就可以了。胖子的眼神不老实起来,盯着彩虹的胸看。彩虹没有躲开,而是拿了一条毛巾,说,我给你擦擦汗吧?胖子乖乖的让彩虹给他擦汗。他的目光在那一刻也变得贪婪起来,伸手摸了一下彩虹的胸。彩虹灵活地一闪,让开了。胖子傻笑着,干活更卖力气了。李梅跟李园也来了,跟我们玩。李梅说,我爸在家干活都没这么卖力气过。我跟彩虹都忙,李梅也帮着忙前忙后的。我们把原来家里的很多东西都搬过来了。找了些木板,铺在下面那层,当床用。彩虹坚持要睡上面一层。我们没有反对。是啊,我们都大了,男女混居在一张床上,会有人说闲话的。
李梅他们走后,我们姐仨坐在碉堡的外面,看着门前杂草丛生的草地,一直蔓延到楚河巷的人家那边。一棵柳树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柳枝飘摇。彩虹发动我们说,我们把碉堡一圈的草拔一拔吧?这看上去就更像个样了。彩虹还计划着,这个地方种些花,那个地方种点儿菜什么的?什么时候弄几棵果树的树苗种上,这里可就美极了。彩虹的愿望一部分还是实现了。比如,种花。第二年春天,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的牵牛花种下,几个月后就开花了,爬满整个碉堡的外墙上。可爱拔着草,不耐烦了,看到一只蝴蝶,他跑过去追,追了很久,那蝴蝶还是飞走了。他噘着小嘴,沮丧地回来。我们已经忘了被从楚河巷的老屋驱逐出来的痛苦。可爱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些野花。彩虹把他们编成一个花环,戴在了头上。可爱说,给我,给我,我也要戴。他的小个子在彩虹的身前一跳一跳的。彩虹说,赖皮。弯下腰,可爱把花环摘下来,戴到自己头上,蹦跳着,花环从头上掉下来,他捡起来又戴上去。一些花瓣散落。他围着碉堡转圈,偶尔,会做个鬼脸给我们。彩虹没笑。我也没笑。一群乌鸦落在远处的那棵柳树上。黑色几乎盖过了枝叶的绿。浓重的黑色快涂抹着绿,好像随时都会从树上流淌下来。可爱向那棵柳树跑去,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头,向树上扔去。乌鸦们耸然不动,就像长在了树上面。而我模仿着肖浪生的一声枪响,它们四处飞散,大块的黑色碎掉,散落在天空之中。那些移动的黑色,让我和彩虹感到一丝的不祥。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这只是我们的幻觉,其实,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即使发生了,也不算什么。其中一只惊慌的乌鸦竟然落在了我们的碉堡上面,像一个黑色的标志。我们已经无心关心乌鸦,关心黑色。我们的肚子饿了。叽里咕噜的。那顿饭,我不会忘记,不会。那顿饭是一次野菜的盛宴。彩虹带着我们在碉堡的四周,那些杂草中挖着野菜。我这么说,可能没人会相信。但那就是真实的情况。我的嘴里仍会感觉到那些野菜的苦涩,难以下咽。可爱还从野菜里吃到一条青虫子。彩虹看着我们吃,像两头小猪崽子。我说,彩虹,你怎么不吃?彩虹说,我不饿。我还是剩了半碗野菜,留给彩虹。彩虹说,你吃吧。我没动,也没吭声。彩虹又分出一半,给了可爱。吃完了,我带着斧头,出门。彩虹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去砍些柳树枝。彩虹问,干什么?我没说。可爱跟着我。可爱也问我,哥,干什么去?我不答。我们来到柳树下面,我爬上树,砍伐着粗大的柳枝,看着它们从树上落下。可爱跑到一边,看着,手里采了很多狗尾巴草。渐渐,他对我干什么失去了兴趣。他的兴趣转移到了草丛里的蚂蚱上。彩虹坐在碉堡门口看着我。我喊着,彩虹过来帮忙。站在树上可以看到轧钢厂院内那些机器在运转着,还有生锈的铁器堆在那里。一个工人从龙门吊上下来,看到我了,也许因为无聊,喊着,那个小孩,你在树上干什么?我不认识这个人。没有回答。彩虹慢慢地走过来,问,干什么?我说,把这些树枝拖回去。彩虹问,干什么?我说,拖回去,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在树上看到山下的楚河巷,有人家已经亮起了灯光。昏黄的灯光,苦胆汁液般流淌着。轧钢厂的火车轰隆隆开过去。可爱大喊着,姐,我要拉屎。彩虹说,随便找个地方吧。可爱找了个草丛蹲在那里。我在树上都闻到了臭味。可爱捂着鼻子。可爱喊着,姐,没纸。彩虹说,随便找个草叶。可爱喊,姐,拉稀了。可爱提上裤子过来,拉着柳枝骑在上面向碉堡那边跑去。整棵柳树看上去只剩下几根粗大的树杈。从我砍过的茬口可以看到水珠样的液体渗出。我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甜。我从树上看着,乌鸦群又集聚着飞过轧钢厂的上空。高大的烟囱矗立着,喷出怪兽般的烟雾。我从树上下来,拽着树枝,回到碉堡。彩虹又问我,干什么啊?我说,马上就知道了。我找了几根粗大的树枝,砍着,然后,把它们缠绕起来。看,我说,一个梯子。彩虹问,干什么?我说,玩。我搬着梯子来到碉堡跟前,竖起来,第一个爬上去,站在上面,我就像一个英雄等待着就义。可爱在下面喊着,我也要上去。彩虹扶着他爬上来。可爱在上面蹦跳着,寻找着什么。竟然,在碉堡的顶部找到了一个生锈的子弹壳。我说,彩虹,你也上来吧。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楚河巷。你看那不是宋得家吗?还有那不是瞎子亮三的家。那边是二春他家。李梅她家也看得见。彩虹爬上来,站在那里四处看着。空旷的,下面的事物一览无余。同样也看到了我们居住的老屋,但我没说。那些油毡纸的屋顶是黑色的。我说,看看,还是我们现在的碉堡好,比他们的房子强多了。可爱跑过来说,姐,看我捡到了什么?子弹壳。可爱拼命在裤子上摩擦着,然后,放在嘴唇下面,吹起来。哨音尖锐,刺耳。我们坐在屋顶上,直到天黑,星星都出来了。那浩淼的,深邃的,神秘的宇宙深处,我不知道有什么。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们没有泪水,我们只是黑夜包裹着的孩子。三个孤儿。从屋顶上下来,回到碉堡内。里面漆黑,是的,漆黑。我们像盲人一样,摸索着回到所谓的床上。可爱说,这没灯怎么睡啊?我什么都看不到。彩虹说,适应就好了。躺在那里,我听到可爱的鼾声渐起。而我无法入睡。上面的彩虹的叹气声不绝于耳。
黑色的夜,黑色的碉堡,囚禁着我们。我感到身体里有一种力量泛滥着,像一个灯笼在身体里亮着,我即使闭着眼睛,同样可以看到四周的一切。甚至可爱脸上和脖子上细密的汗毛都清晰可见。
偶有犬吠,偶有轧钢厂机器的声音,在远处。
我梦见无数的子弹射向碉堡,炮火纷飞,整个碉堡周围亮如白昼。我惊梦而醒,漆黑的四周,我听见上面的彩虹窸窣穿衣服的声音。我轻巧而起,鸟悄地上了楼梯,她出门,我跟踪着。
月亮很大。我看着彩虹的身影向轧钢厂的围墙走去。我多少明白了。跟上去。彩虹很费力气地爬上围墙。我当时恨不得冲过去,帮她一把。在她翻过墙后,我过了一会儿,在墙根撒了泡尿,我才翻过去。我看不到她了。跑哪去了?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到她。深夜的轧钢厂像一座坟墓。那些机器竟然休息了。我看到彩虹弯腰捡了一块铁,放到衣服里,又觉得不合适,又拿出来,手里拿着。很小的一块。她捧着那块铁,从墙上扔出来。又捡了几块,扔出来。我不相信碰到了铁响,彩虹吓得魂出窍了似的,连忙躲在黑暗之中。我屏住呼吸,没有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彩虹发现没有动静了,又出来,在寻找着。她捧了块能有二十多斤铁,可是,怎么都扔不出来,举了几次,还是放弃了。她翻墙回来,捡着地上从轧钢厂里扔出来的废铁。我换了个位置,跳出来,回到碉堡,取了一个土篮子。彩虹吓得几乎尖叫起来,两只眼睛大睁着,看着我问,你咋来了?我说,都装到土篮子里吧。我们两个抬着,回到碉堡。她把我叫出去说,我不希望你……我说,彩虹,这个家我也有义务,不能都是你。彩虹说,我不想你和可爱被人叫“小偷”。我说,这重要吗?彩虹说,我不想。我说,别废话,明天去卖了,可以买些米面什么的。彩虹说,睡吧。不要让可爱知道。我们可不是小偷,不是,我们没有办法。爸妈,你们都看到了吗?你们的在天之灵要保佑我们……我睡不着,我成了黑夜的孩子。我悄悄溜出去。彩虹可能是累了,躺下就睡着了。我从她的身边经过,闻到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一股特殊的香味。我翕动了几下鼻子,出了碉堡。我拿着斧头,是的,斧头。我来到轧钢厂的围墙下面,慢慢地用斧头敲打着墙上的砖头。用斧刃抠着粘结砖头的水泥。一个砖头慢慢松动了,我敲了几下,把它从墙上拿下来。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放在这里肯定会让人发现的。这时候的轧钢厂里机器又轰鸣起来。人影绰绰,犹如鬼影。我透过那个空洞向里面看着。机器的声音铺天盖地。我开始扩充着那个洞口,直到我能从里面钻出来为止。那些砖头和混凝土的碎末,被我搬运到墙外的一个土坑里,用脚踢了些土埋上了。墙内墙外就是两个世界。墙外的寂静让人恐惧。而墙内的热闹同样让人恐惧。只要你不注意,那些机器是吃人的。我满意地看了看那个空洞,会心地笑了笑。甚至是狡黠的笑。回到碉堡内,彩虹安静地睡着,我凑近她的身体,闻了闻,好香好香。我回到下面,这一次,我睡着了,手臂挥舞斧头,有些酸痛。无梦。
“铁”和“钱”两个字很像。把铁送到废品收购站就变成了钱。而且,这些铁很快又会回到轧钢厂,重新熔炼,变成钢,变成机器零件。有一次,我跟彩虹说,我们只是搬运工。哈哈。是的,搬运工。那时候,慈悲大街。解放大街。民主大街。羊角胡同。这些地方的很多废品站都会有我们的身影。先是负重而去,然后,拿着几张轻飘飘的纸币回来。我承认,我的脚步也变得轻飘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劳作,我的胳膊都变得粗壮起来,浑身充满了力气。个子好像也长高了。我甚至在躺下来的时候,会想到肖浪生和那些女人。一个月圆之夜,我躺在柳树的后面的空旷地,独自手淫。白色的液体几乎喷射到天上。是的,天上哦。天上白云朵朵飘嘛。有肉吃了。可爱放出来的屁更加臭了。彩虹说,可爱的屁像黄鼠狼的屁,几百米之外都能闻到,近了闻,能熏个跟头。可爱就笑。笑得前仰后合的。可爱说,那好啊,哪天我到楚河巷里放一个屁,把人熏倒一片,我们就可以从他们的兜里拿钱了。彩虹说,你小小的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啊?以后不许你这么想。我跟学校的老师说了,秋天开学的时候,你去上学,虽然晚了点儿,但毕竟要学些东西啊。还有你天真,你也去上学吧?我说,不。我厌恶上学。我厌恶那些老师。你是不知道,有一年暑假,我跑到学校去玩,男女老师在教室里那啥……还有我们班的小鼻涕他爸是轧钢厂的主任,老给老师送东西,老师对他可好了。等我们有钱了,我直接上大学。我哈哈地笑起来。彩虹说,你看你个熊样,不上小学中学高中怎么能上大学呢?这你都不懂。我说,反。正。我。不。上。彩虹说,那你想这样一辈子吗?我说,这。有。什。么。不。好。吗?这件事,彩虹跟我说了好几回,都被我拒绝了。她就骂我,你个死天真,你不懂事。你将来连字都不认识,可咋整啊?我说,我认识钱。从一分的一角的一块的,十块的。我都认识。
彩虹给可爱买了书包,秋天入学了。
而我常常怀念起肖浪生。难道他真的被人枪毙了吗?
我越来越喜欢躺在草地上数钱的感觉了。也越来越喜欢躺在草地上手淫的感觉了,身体的力量及于这一个点上,世界消失了,只有那个幻想中的女人。而我的女人是变换着的。后来,我竟然想起楚河巷南面寺庙里的观音了。这么说,也许有些对神灵的亵渎。但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多么希望我是那个观音旁边的释迦牟尼,可以天天跟观音呆在一起。
我还有个爱好,就是买来一个字典,每天跟着里面认字。哈哈。我竟然是一个奇才。你们信吗?
有一天,路过仲月望老先生的石头铺,看到石碑上的文字,老人问我,你认识吗?我一一念出来。老人惊呆了,说,你没上过几天学,怎么会认识这么多字呢?孺子可教也。我说,我就是认识。老先生有很多书,我借来闲翻着。书的名字大多不记得了。但一本《肉蒲团》让我记忆深刻。那是我从老先生的藏书里面偷出来的。阴雨天,我常常不出去的,躲在仲老先生的屋子里翻书。他常常和一个轧钢厂里的吊车司机晏清郁买上半斤猪头肉,在院子里喝酒,闲聊。有时候,仲老先生给人写碑文的时候,也会让我说上几句。
我们的搬运工作遇到了困难。距离碉堡近的地方的废铁几乎都被我们搬光了。这样只能深入到轧钢厂的内部。我终于发现了一个铁窝子,但距离我的那个“洞”有些远。搬运起来很费事。这个时候,我几乎不用彩虹帮忙了。我更多是独来独往,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客。独行侠。我竟然遭遇了一群来自隰县的盗窃团伙,跟我抢地盘,最后还是被我赶走了。把他们撵到别的地方去了。那时候,我的身上已经习惯了带一把三棱刮刀。三棱锉打磨出来的,一尺多长,带着血槽。一亮出来银光闪闪,寒气逼人。彩虹怕我惹事,不让我带在身上。如果是晚上出去活动,她还是让我带上以防身,回来后,一般都要交给她保管。
关于从轧钢厂里“搬运”钢铁这件事,我们一直没有让可爱介入。但他知道。有一次,他甚至威胁我们,跑到了屋顶上说,你们要是不让我去的话,我从上面跳下来。彩虹说,你就是摔成瘸子瘫子,我们养活你,也不让你去。可爱只好沮丧地从上面爬下来。可爱从那以后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了。直到后来,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可爱说死也不去上学了。
我是猖狂的。在铁窝子的墙外是一条污水河,我就在河边的墙上再一次打“洞”。把废钢铁从里面搬运出来,然后,雇用三轮车,拉到废品收购点。那时候,谁家的价钱给得高,我卖给谁,分毫不让。我毕竟是他们的“上帝”。雇车的钱要他们来出。我坐在一边喝着茶水,瞅着他们的烟,看着他们把废铁从车上卸下来,上秤,然后,按着计算器发出悦耳的声音。我长时间的经验告诉我,我弄来的废铁大概有多少斤,上下不差五斤左右。他们也不敢欺骗我。要是欺骗了我,我就不卖给他们。他们也别想挣钱。有一次,那里的老板李文明不在,他媳妇杏花在,那女人在我面前搔首弄姿的,穿着一件花裙子,大屁股对着我,两条大腿光溜溜的。白。她问我,天真,你猜我穿没穿裤衩?我说,我不想知道。她说,你要看看吗?我说,不想。啰嗦什么?赶快过秤。要不是他家的价钱比别人家的多一毛钱,我不会来。她过完了秤,撒娇说,天真,我搬不动,你帮我嘛。听她撒娇,我身上起鸡皮疙瘩,我说,我不管。你要是不收的话,我找别人。杏花急了,说,别呀,天真,我们给你的价钱是最高的了。她说着,用媚眼喂我。但我不吃。她哥在楚河巷里是个人物,大学毕业赶上了文革,不得志,自己在家里研究阉鸡。很多小孩都围着去看,但我没有兴趣。她还说,文明去沈阳了,我给你做些好吃的吧?我哥给鸡做实验,失败了,一只大公鸡死了,我早上取回来的,我给你炖了吧?我说,算啦。赶快算钱,我要回去了。她的花裙子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的。
这时候,李园从这里路过,看见我了,喊我,天真。我说,李园,你等我一会儿。今天没上学啊?李园说,今天星期天。我说,哦。杏花还在磨磨蹭蹭的。我说,快点儿。杏花说,小家伙,脾气别这么大嘛。她把钱递给我,我数了数。她的目光贪婪地看着我说,要不晚上来玩。我没吭声从院子里走出来,悄声跟跟李园说,这是一个骚货。路上碰见二叔,他跟我说话,我没搭理他。还冲着他脚下唾了口唾沫。他笑着说,唾得好,来,唾到我的脸上来吧。我说,你不是人,懒得理你。我请李园吃了王记包子,还给李园买了冰棍。我们坐公共汽车去了一趟动物园。听说那里从外地刚运来一头大象。我们赶到的时候,装大象的笼子是空的,除了里面的几滩大象粪便。管理员说,大象水土不服,生病了,拉到沈阳去治了,过些天能回来,你们再来看吧?我和李园在动物园里闲逛了一上午,觉得无聊,坐在纪念碑下面的饮料摊喝汽水。李园说起小鼻涕。李园说,小鼻涕强奸了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是羊角胡同的。回家后,上吊了。学校里为了掩盖这个丑闻,连同小鼻涕的父母给了女孩家七万块钱,私了。我说,小鼻涕还在学校吗?李园说,转学到明星中学了。我哦了一声,没兴趣。我向李园炫耀我从字典里学字,还看了很多书。李园都没听说过那些书的名字。我傻笑着,说,看看,你上学都不知道,上学有个鸟用。李园没有接我话茬,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纪念碑,说,你说你认识字,你念给我听听。我看了看纪念碑上的字,念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李园说,不赖啊。我说,那是。连繁体字的书我都能看。我们在纪念碑下面的台阶上又坐了一会儿。李园说到李梅订婚了,未婚夫是轧钢厂新分配来的一个退伍兵。还说,未来的姐夫在部队的时候是开飞机的。要是我将来能找那么一个,那就是老天爷开眼了。我没吭声。李园也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该鼓的地方鼓,该凹的地方凹。鼻翼两侧有少量的雀斑,但看上去很耐看。李园发现我在看她,害羞地低下头说,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我说,好看。李园就不吭声了。我回忆起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的过家家了。从她的身上,我闻到了除了香味之外的气味,在吸引着我。我贪婪地吸着鼻子,仿佛要把李园吸到身体里似的。我想摸摸她,但我没敢。从纪念碑下来,我们又在城里转了转,才回到楚河巷。路过轧钢厂的那个防空洞的时候,我说,我们进去看看吧?好多年没进去,还记得小时候吗?李园说,记得。她好像回忆起来了,脸色羞红。我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反对。刚进去的时候,洞里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我们的眼睛也适应了,洞里面的事物变得清晰起来。里面有一股子烟熏火燎的气味。可以看到地上的乱草,还有人们点过的柴火烧剩下来的灰烬。夏天,这里面是凉快的。我们在乱草上坐下来,像两只拘谨的小动物,彼此听着对方的喘息声和心跳声。我按耐不住自己,把李园搬倒在乱草上……
这就是我上面曾经说过的,我的第一次。完事后,我从那里跑出来,回到了碉堡。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换了床,是巷子里的林木匠给做的,花了十五块钱。彩虹看到我,问我,去哪了?我说,玩去了。我把卖铁的钱交给了彩虹,回到床上躺下来。我的腿有些酸软。彩虹下来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没事。彩虹又问,你病了吗?我说,没。彩虹脸上挂上了愁容。我说,姐,听说李梅订婚了,男人是分配到轧钢厂里退伍兵。据说,还是开飞机的。彩虹说,我知道。彩虹没再说什么,上去了。我把从仲老先生那偷来的《肉蒲团》找出来翻看着。现在想想,那个年代仲老先生从哪弄来的这本书呢?这些已经不重要。彩虹又下来,我听到动静连忙把书藏起来。彩虹说,我听说这阵子轧钢厂管得很严,很多偷铁的人都被抓起来,我们这段时间还是不要……再说了,这段时间,我也在想,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吧,看看我们能不能干些别的什么活……总这样,也不是办法。我说,姐,我听你的。彩虹说,我买了肉,晚上包饺子吃,等可爱回来。我说,好啊。彩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说,是吗?我从来都不记得。彩虹说,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我说,要我帮忙吗?彩虹说,不用。我随手抓起身边的一本《道德经》翻看着。彩虹说,你看书吧?是姐对不起你,没让你上学,还好,你竟然跟字典认字,还能看这么多书。前些天,我看到瞎子亮三了,叫他给你算了一命,还说你上辈子是个书生。我哈哈地笑起来,说,怎么可能?姐,不说这些好吗?彩虹说,好,好。我们天真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我说,屁。彩虹回到上面,我听见剁饺子馅的声音。我躺在那里回忆着李园的肉体之花。天气很热,我跑到碉堡外面,冲了个澡。我跟彩虹把偷来的汽油桶弄到屋顶上,灌上水,在接下来一个管子,可以在夏天的时候洗澡。我冲澡的时候,看到下面是红肿的。冲完澡,我没有回到碉堡里,而是来到那棵柳树下面,之前经过的修剪,它看上去像是一棵树了。原来茂密着一树的枝桠疯长,没个样子。我躺在树下,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那时候,没有雾霾。我感到了一丝的茫然。很奇怪的。我为什么会茫然?还是彩虹说的,我们要找个别的方式活着……找什么样的呢?我看不到,也想不到。生活在笼子里动物,即使是苦难的,它也会习惯圈养,只有放它们从笼子里出来,才可能给它们生路,也许是死路。我想起,仲老先生要收我做徒弟的事情。这是一个事情吗?我可以吗?我想跟彩虹商量一下。我躺在树下睡着了。草丛之上,我的身体仿佛悬浮在半空之中。
未来并不遥远·001木刻 80X68cm 2012年 作者:付继红
彩虹喊我吃饭了。我醒过来,看见彩虹站在碉堡的门口。我从草地上爬起来,脚丫子上爬了几只蚂蚁,我把它们捏起来,扔掉。如果以前,我会捏死它们。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变了?我起来,往回走。一只乌鸦在柳树上。我把它轰走了。天热,可爱光着膀子,坐在那里,闷闷不乐。我问,咋了?可爱不答。彩虹把饺子端上来,还炒了两个菜。一起吃饭。彩虹对我说,生日快乐。我点了点头看着可爱。可爱闷头吃着饺子。饺子里的汁液滑到了嘴角,他擦了一把。彩虹对可爱说,天真的生日,你也祝他快乐。可爱还是低头吃。彩虹问,可爱,你咋了?你说话啊?可爱突然哭了,把嘴里的饺子都吐出来了。可爱说,姐,求求你们了,我再也不去上学了,好吗?我瞪起眼睛问,有人欺负你了吗?可爱摇了摇头。彩虹说,那你咋了?哭什么哭?还像个男子汉吗?可爱哭呛了,把嘴里的饺子都吐出来了。可爱说,小铃铛死了。彩虹问,小铃铛是谁?可爱说,我同桌。我说,她死跟你上学有什么关系?可爱说,前一天,她因为做错题了,被郭大脑袋罚站,还用木板子打她的脑袋,说她是猪脑子。当时,我就看到小铃铛的耳朵出血了。没想到,回家后,就死了。她妈找学校来哭了,还把小铃铛的尸体停在学校的操场上。我再也不会去上学了。我害怕,我害怕……我求求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去上学了……我也跟你们偷铁,捡破烂都行……彩虹伸手扇了可爱一个耳光,你就这点出息啊,小铃铛死了,关你什么事,你上你的学。可爱咧着嘴哭得更厉害了。我说,别哭了,要不就现在家里呆几天。彩虹说,不行,在家呆着课程就跟不上了。我不吭声。可爱哭着说,我老是感觉到小铃铛就在我的身边。我怕。我说,要不叫老师给你换个座位吧?可爱说,那我也害怕。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去上学。彩虹气得脸色煞白,看着可爱,语气软了下来说,可爱你要听话,不上学不行,不上学就学不到知识,没有知识可能就像我跟你哥这样……你不会是觉得你哥你姐给你丢脸了吧?可爱拨浪鼓般地摇头,说,我就是害怕,我老是感到小铃铛就在我身边坐着。彩虹说,明天姐陪你去上学。把眼泪擦了,继续吃饭。可爱说,我想到小铃铛从耳朵里流出来的血,我就想吐。彩虹也哭了。我生气地说,都哭啥啊?要不就让可爱跟我干,总能吃上饭吧?彩虹说,不行。我总要对得起死去的爸妈。我想说什么,没说。继续吃着饺子。吃完了,我跑到屋顶上,坐着,从兜里翻出来李文明给我的半盒烟,点了一支,抽着。
天下起了雨,先是很小,慢慢大起来。雨滴铺天盖地落下来,碉堡远处的荒草在雨水中欢乐地摇晃着。我坐在屋顶上,同样感觉到雨水带给我的喜悦。我站起来,伸展着胳膊迎接着雨。
彩虹出来喊我,天真你干什么呢?还不回来。想作死啊?叫雨淋感冒了怎么办?
我湿淋淋地从屋顶下来。彩虹说,你们都不给我省心,还让不让我活了?
我没吭声,回到碉堡里。
可爱坐在那里写作业。我不知道彩虹怎么把可爱哄好的。反正,她总是有办法。我记得有一次,好像可爱还躺在她的怀里像一个孩子在抚摸着她的乳房。我看着彩虹的乳房,扭过头去。我羡慕可爱。嫉妒可爱。
彩虹开始陪着可爱去上学,送了几天,可爱还是怏怏不乐的,耷拉着脑袋,一点儿高兴劲都没有。就好像他的一部分也死了似的。学校里怎么解决小铃铛的事,没人知道。反正尸体从学校的操场上拉走了。那些挂在学校门口的白色的条幅也撤走了。
那些天,我没有去轧钢厂。彩虹到慈悲大街那边转悠着,看看能不能找个别的什么活干。我在仲月望老人的店里,帮着干活。仲月望问,怎么样?做我的徒弟吧?我说,再等等。其实,我也就是说说,我等什么呢?等待那即将来临的灾难吗?人生想想也许就是这样的。
有时候,放学的时候,我也会绕道去可爱的学校门口。正赶上彩虹也来了。那天,楚河巷照相馆的摄影师在给同学们拍照。我们三个也照了一张我们的全家福。是的,现在是三个人的全家福。那缺席者在另一个世界。可爱还是不高兴,小嘴噘着。彩虹变着法哄可爱高兴。那个时候,我是沉默的。我的沉默让我扮演着这个家里的“父亲”角色。而彩虹扮演着“母亲”。可爱更像是我们的“孩子”,而不是弟弟。
轧钢厂的保卫科长三春被抓起来了。新上来的保卫科长叫李连德。外号“山本五十六”。他留着一个日本人的小胡子。有人背后说就是李连德举报的三春。保卫科长那可是一个美差,我们这些偷铁的人就像爷爷般供着他们。
雨后的夜晚是安静的,燥热的。可爱睡下了。我躺着,睡不着。这些天没到轧钢厂里活动,这胳膊腿都感到不舒服。好像锈住了似的。我喜欢夜晚,是的。我是夜晚的孩子。我从床上起来,悄悄下地,上去,看到彩虹躺在床上,我轻声走出碉堡。月朗星稀。天空一片澄明。我从那个“洞”钻进去,在轧钢厂里转悠着。我想,什么都不干,就是走走。就当踩点了。轧钢厂的每一个角落对于我都是那么熟悉,就像是我的家似的。这里还有个秘密。我喜欢轧钢厂医务所里的那个女医生。她白白净净的,尤其是穿上一身白大褂,头发盘在头顶,更漂亮。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听人说,好像叫蓝什么。大家都叫她蓝医生。有时候,她晚上值班,我从窗户看着她,在织毛衣,在看书。有时候,还用电炉子做饭吃。喷香的米饭味从屋子里飘出来。令我口水直流。我喜欢看她洗头,撅着屁股,长长的黑色长发浸到水里,还有白色的泡沫。那长发像一根水做的绳子。有一天,我看到楚河巷里的生子来找她。生子也是轧钢厂里的工人。她坐在医务所里唯一的床上,嗑着瓜子。生子说,给我开几天休养吧?她说,厂里有规定的,不让给你们这些不愿意上班的人开休养。生子说,你会有办法的。她说,我有什么办法?生子就不说话,坐下来抽烟。抽完烟,生子靠过来,搂住她。她挣扎着说,信不信,我告你强奸?生子说,随便,反正我就是不想上班,你给我找个吃饭的地方也不错。生子很野蛮,把她放倒在床上……那一刻,我的魂也出窍了,仿佛附在生子的身上。
这天晚上,我转到这里,医务所的灯是黑的。我失落落地离开。我绕到二号仓库,从屋顶的气窗爬进去,想看看里面多了什么没有。而且是我需要的。之前,我从这里拿走了两个五十多斤的铜瓦。卖了四百块钱。我是一个聪明的人。那么大的铜瓦怎么弄出来啊?我苦恼了。苦恼过后,我灵光一闪。我找了根绳子,从气窗放下去,我顺到下面,把铜瓦绑上,然后,慢慢地拉出来。我在仓库里转了转,没看到什么?对一些电缆,我产生了兴趣。看了看,是铜的。我切断两根一米多长的,绑在身上,从里面爬出来。在半空中,我看到下面的一排铁架子后面有两个人安静地躺在那里。一道微光照在那人的屁股上,我看到了那苹果似的胎记。我放慢了爬行的速度。他们安静得就像死了一样。我又下来,透过铁架子看着他们。蓝医生的身体是那么美,那么美,让我的身体颤抖起来。我屏住呼吸,张大嘴看着。一只大老鼠蹿出来,吓了我一跳,我连忙跑回去,往上爬。只听下面有人喊,你看,那空中是什么?蓝医生说,是人吧?那人说,不可能,不会是鬼吧?蓝医生说,哪来的鬼啊?是小偷……我看见他们快速穿着衣服,喊叫起来……我慌张起来,爬出气窗,从屋顶下来。他们喊着,抓小偷,抓小偷……我跑起来。只见几个强光的手电在追赶着我。只听人说,终于抓到你了,上次那铜瓦就是你偷的吧?我疯跑着。我突然看到彩虹,从一个角落里出来,把我拉过去。可是,手电的强光照到了我们,我们继续跑。彩虹说,分开跑。我解开身上的电缆,扔到地上,开始跑。彩虹消失在另一个方向。那手电光也分成两路。我跳进了污水河,顺着涵洞爬出来。浑身的臭味。我从来没这样狼狈过。回到碉堡的时候,我冲洗着全身。彩虹还没有回来。我担心着,不是张望着,耳朵听着轧钢厂方向的动静。火车的声音。因为我的贪婪,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冲洗完了,坐在碉堡的门前等着彩虹回来。天渐渐地亮了,彩虹还没有回来。我想去轧钢厂看看,是否彩虹被人抓住了。但我没有去。我甚至取出我的三棱刮刀,别在腰带上。这时候,只见彩虹摇晃着身影,从另一个方向走回来。摇摇晃晃的。我迎上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闻到了血的气味。呛鼻。我甚至怀疑是我的鼻子出血,但没有。我问,彩虹,你怎么了?彩虹痛苦地说,我的胳膊,我的胳膊。她说着,昏倒在地上。我这时候,才看清,她的左胳膊,从肘部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我的大脑刹那一片空白。等我恢复过来,我背起彩虹回到碉堡内。找出一些布条,帮她包扎着。彩虹慢慢地醒过来。我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彩虹说,我跑,他们追,我跑到了铁路桥上,躲了起来,看着他们找不到我,走远了,我就顺着铁轨走着。一脚踩到了枕木中间,拔不出来了,我拼命拔着,这时候,火车就像从天而降似的。我的脚也拔出来了,我向一边躲去,没想到还是……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胳膊不见了……我找着,也没有找到……一定是被火车带走了……
我说,去轧钢厂医院吧。
彩虹说,贱命,死不了的。
我哭了,背起她去了轧钢厂医院,进行了简单的包扎。
想想,彩虹说的也对,贱命。几个月后,彩虹就没事了。只是变成了独臂。李园和李梅来玩,看到彩虹的样子,都哭了。但彩虹看上去还是乐观的,安慰我们说,没事,没事,不是还有一条胳膊吗?我对彩虹心怀着愧疚,整个人变得疯狂起来。我对轧钢厂充满了莫名的仇恨。我更加猖獗起来。我终于被抓住了。我还跟他们打了起来,但我毕竟势单力寡,被带到了保卫科。四五个保安审问我,我就是说,我没干,什么都没干。即使他们对我严刑拷打,我也不承认。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把我绑在一个铁床上,给我的脸上蒙上报纸,给我灌水。我几次昏了过去。我就是不说。他们也累了,躺在一边睡觉,我被绑着坐在一边。后来,李连德酒气熏天地来了,看了看我,把我带到一个黑屋子里关了起来,审问我,说,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我摇头。我说,我是孤儿。就我一个人。李连德眯着眼睛说,别嘴硬。说你偷了多少次,说了,我就放你回去。我说,没偷,我只是来轧钢厂来玩。李连德很胖,看上去就像一个狗熊。李连德说,你们这些轧钢厂的“铁耗子”,我注意你们很久了,你们知道你们给轧钢厂造成多大的损失吗?我说,我没偷,跟我有什么关系。李连德说,好样的。会有你说的那天。我被吊在暖气管子上,脚尖刚刚着地。屎尿都拉到裤裆里了。我说过我是黑夜的孩子,可是,我还是瞌睡着,一低头,手被吊在暖气管子上,浑身就一激灵。手脖子像要折了似的。如果我可以像壁虎一样,一定会舍弃双手的。我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我恍惚听到了彩虹的声音。又不像。几天后,我被放了出来。是彩虹把我从轧钢厂保卫科里接出来的。我看见彩虹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哪里不对,我也说不好。回到家里,我养了一个星期左右,就康复了。一天傍晚,李连德醉醺醺地来到碉堡。他搂着彩虹,扒光彩虹的衣服,两个人在床上。我愤怒起来,拿着三棱刮刀就要上去。彩虹哭着说,天真,不能。要不是连德大哥,你已经在监狱里了。你出去玩一会儿吧。我哭着,从碉堡里走出来。我愤怒地在碉堡外面疯跑着,像一个疯子。我一口气跑到了楚河边,一个猛子扎进去,在水里面,我拼命游着,直到筋疲力尽,我把自己沉到水底。
从那以后,李连德成了这个碉堡里的一员。我从没有给他好脸色。李连德说,有我罩着你们,轧钢厂就是你们的。想拿什么拿什么?对彩虹,我是鄙视的。彩虹说,你不能。你不能杀人。我开始用汽车从轧钢厂里直接往外运钢铁,经过门卫的时候,没人敢管。李连德常常过来,把彩虹放到床上……有时候,还对彩虹拳脚相加。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想从碉堡搬出去。可我又能去哪呢?我躲到仲老先生那里。半个月没回来。这期间,可爱出事了。可爱上学没回来。彩虹找到我说这事,我们找遍了楚河巷,还有望城,都没有可爱的消息。据他的同学说,可爱放学看到大街上来了马戏团,看马戏后,就跟着走了。这么多年,我南方北方遍寻可爱,都不见可爱的踪迹。可爱走失了。我更不回碉堡了。直到我知道彩虹做出了那事,我才出现在碉堡。李连德把隰县偷铁的女人找到碉堡,在那里面……被彩虹看见了。彩虹看不下去了。李连德还邀请彩虹说,我们一起来吧,这叫一王两二。彩虹不从。那个隰县的女人扭捏着赤身裸体在给李连德舔着。李连德站起来,上来就给彩虹一个耳光,打得彩虹眼冒金星儿。李连德揪着彩虹的头发,对那隰县的女人说,来扒光她。彩虹挣扎着。李连德像一头野兽,兽性大发。直到彩虹摸到了我那把三棱刮刀,对着李连德肚子连捅了几刀,肠子都从肚子里淌出来了。那个隰县的女人吓得妈呀妈呀的,光着身子跑出去,喊着救命救命……
这些是我后来从彩虹的审讯记录上知道的。
后记:彩虹被判了二十年。是我跟仲老先生找到楚河巷里的人联名保彩虹,才保了彩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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