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运勇
收些太阳过冬
刘运勇
我的大姨没有生育,老两口住在姨爹单位的宿舍,两室一厅单卫的套房,独间厨房,阳台上可以养花、晾衣物。姨爹种了十几盆花草。老两口平时出门,遇到的都是同事或者熟人,乐哈哈地打着招呼,问候他们:上街了?吃过饭了?去跳坝坝舞?日子过得像阳光一般灿烂。大姨喜欢做事,买菜、做饭、打扫卫生,隔了一两天,就将衣物全部浆洗一遍。姨爹喜欢与人摆龙门阵。先是坐在树阴下,端一个大茶缸,周围团转六七人,谈论《参考消息》上那些事;后来树下聊天不时兴了,就去茶馆,两人对坐,聊单位改革、家长里短,或侧起耳朵听旁座神侃;再往后,年轻人占领了茶馆,那些卡通、穿透搞不明白,就到麻将馆去搓牌。他发现搓麻比聊天更现实,打一元的小麻将,输赢虽然不多,论性质还有争强好胜的功能,使得人心年轻一些,也就每天下午,定时去牌桌龙争虎斗一番。
至于生活,老两口随意买些肉蛋禽鱼,烹调了食用,不缺钱不缺米不缺油,水电气也少有停止,日子过得十分消闲。
只是一个偶然事件使得这种消闲戛然而止。
这日,打完麻将回屋,大姨爹把钥匙往沙发一丢,赓即发现,上午买回的水果不翼而飞。他是个谨慎人。见微知著,继续搜索到厨房,拉开冰箱,不见了两支猪脚、一条坐墩儿肉。那是一周的肉食,猪脚炖海带做汤,二刀坐墩儿做回锅肉。姨爹那张马脸顿时拉长,声音喑哑,急忙喊大姨来检查。大姨看后就说好在偷得不多。姨爹硬说偷儿不会恁简单,还是进里屋看看。进了卧室,他发现衣柜、抽屉全部被拉开,急忙去查钱,发现一百多块现金没了,工商行和重庆银行的两张卡无影无踪。
姨爹很奇怪:我啷个会招小偷?虽不缺隔夜之粮,可并不富裕;每天进进出出,只是采购一些大肉小菜;况且,早些年辰,那些小偷小摸的家伙,不是还来向我拜年唢!啷个就熟门熟路,开锁进屋,偷窃老子财物?心里就不平衡了。
大姨说你还想啥子,赶紧通知二妹,想个办法,把钱、把存折,都找回来噻。
姨爹就给我妹妹打个电话,说怪了呃,青天白日的,屋里头进了小偷,不偷米不偷油,专撬抽屉、敲墙壁,看样子是找保险柜。妹妹说现在的偷儿要求高,谁还偷米油,都找现款。姨爹却说,哪个恁傻,把大量现金存放在家中,岂不是惹得偷儿觊觎。妹妹问他损失啥子东西没有?姨爹很坦然,说我两个退了休的老头、老婆婆,除了两张银行工资金卡,买菜剩的现金,几十块钱,啥子搞头都没得。
妹妹放心了,说:你还是要把锁换了,其它一切不管,先拿身份证去办银行卡冻结。
大姨在电话那头插嘴说换锁没得用噻。
妹妹恍然大悟,说最好是换门,既然撬开了这把锁,新锁也不难撬开,换门,换上最好的防盗门,量偷儿使用高科技手段也撬不开,砸门就会发出响声,惊动隔壁邻居。
大姨没有回答,仿佛对换门的建议不以为然,或者另有想法,比如搬家?
妹妹听到电话里,大姨还在责怪姨爹:你说噻,又还害怕,又还不好意思说。
姨爹没吭声,好像在反复斟酌,小偷进屋的事,可大可小,可以借题发挥,但是,自己没有想好怎么说,或者到底说些什么,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妹妹陡地起疑,心想:有啥子事情说不得噻?想着就着急了,连连催问:大妈,你说的啥子嘛,大声点,我没有听清楚,是不是伤到哪里了,不会发了心脏病?再想想不对,心脏病发作,还打得电话?都怪自己过于性急。
而性急听不得着急事。
电话静默着,姨爹显然在思考,总会说出想法。
一会儿,姨爹想明白,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管儿,才发问,说二妹儿,你说那个偷儿,会不会回来?
回来?你屋是他的家?妹妹不解,然后理直气壮地,说他回你屋做哪样,不怕警察等他,不怕我们守株待兔抓现行,又不是进麻将馆,牌输了,还要来找回去!他娃倒还潇洒呃。
姨爹并不是这意思,又不便直言不讳,说这个嘛,那个,不是说偷儿。
妹妹急了,说姨爹,你是不是遭伤到脑壳,神智错乱了,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
姨爹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妹妹问:那是为哪样?
姨爹才说个理由,我怕偷儿摸熟了路,又没有搞到钱,下回再来行窃,会拿刀逼着,追问银行卡的密码,不可能不说噻,说给他们了,我这几个养老钱,还有剩的唢?
妹妹沉吟:这个,当然没得了。你为啥肯把密码说跟他?
突然灵光一闪,姨爹究竟有多少积蓄,竟能引起小偷觊觎,难道他做过粮食生意,有一大笔存款,遭偷儿踩中了盘子?
姨爹十分无奈,说妹儿,不跟他们说,就有生命危险,喊联防都来不及。
社会治安联防队比公安派出所邻近,但是,等小偷进了屋,拿刀拿枪逼着,哪里来得及喊联防,只好任其所为,要绑就绑、要逼就逼,什么抗拒都不得行。
妹妹无语了,说那就报案,那些偷儿,在派出所立了号的,只要逮到一个,其余的通通跑不脱。
姨爹哑嘶嘶地说:妹儿呃,你好糊涂哟,警察跟小偷,那是相当于火炮跟火柴,一点就爆,炸得一塌糊涂、遍地狼藉的,捡都捡不起,你还敢去点药线儿,还不躲远点?
妹妹问,你说啷个办?
大姨爹想不出办法,把心一横,照样上午买菜、下午搓麻,晚饭后到长江边散步。
姨爹退休前是区粮食公司的采购员。
粮食公司设有粮库,陆地设驿,水岸还有码头。长江中浮出一道形似马脊的沙梁。经过多年变迁,石梁涮平,江水改道,称为马王坪。怒潮激岸,一波波,发出哗哗哗的碰响。马王坪下,长江水外溯,形成一沱。曾经是重庆港九码头。周围俱属巴县,惟港口、毛纺厂、粮食公司仓库一块,属九龙坡区,为隔江相望的飞地。
姨爹无所畏惧,索性把银行补发的借记卡交给妹妹,老两口要钱只有工资,量小偷不敢要命。
大姨非常害怕,彻夜难眠,想起了许多过去受难的事情,旧社会的特务好凶的哦,心子一阵阵地发紧。平时听惯姨爹的鼾声突然变得大响而刺激。次日起床,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楚了。大姨摸索着蒸好酱肉包子。然后从冰箱里摸出牛奶,丢在蒸格下烫起。趁早餐时,大姨对姨爹说,我眼睛有些模糊。姨爹还调侃她,说你是高兴导致,现在我们有安全住房,保姆照顾,夫妻共同做家务,等于多请个炊事员,高兴得很,禁不住泪水糊了眼睛。
姨爹怀疑,说:啥子眼泪水恁酽,伤得了眼睛?
大姨是五级漆工,手工刷出的各型电机壳,摸上去十分光滑,表皮不哽手。油漆喷刷很伤眼睛。大姨工作的时候,厂里没什么保健措施,只戴一只口罩,每周加一份蒸烧白或者回锅肉,还常常托人捎肉回家让姨爹分享。
接连几天,大姨的眼睛都是粘起的,眼前盲浊浊的一片。妻说不能大意。她不是眼科医生,晓得大姨疑似视网膜损伤,却开不出药方,治不了她的病。
妻带着大姨,找到第三军医大学的眼科专家,帮她检查视线模糊的眼睛。专家仔细检查后,发现大姨的眼睛已经半失明,便说是严重白内障造成的角膜肫化,完全无法用药,只有依靠手术。
姨爹说希望得到捐献的角膜。
医生说,这要求实在太难为他,姑且不说啥时候有,即使现在找到了,以大姨八十高龄,是否经得过全麻手术,还在疑问中,不如给她请个好保姆,起居饮食照顾得好一些。
姨爹说还请啥子保姆哟,我就是保姆,免费服务的,还可以当二十年,又不担心做几天工作就跑掉。
那医生就说老人家好风趣,女老人家有你幸福陪伴,一定会长命百岁。
大姨的眼睛属于损伤型,姨爹当右派逾二十年,她伤心落泪,整整哭了二十年;又在厂里做油漆工,天天受化学油漆薰燎刺激,再也坚持不住了。医生说,很快会双目失明。
医生道出病因,姨爹哇地哭了,顿着脚,连声诉说:哎呀,侄儿媳妇呀,是我造的孽呀!姨爹从不叫苦的。他触到机器边察看结果,医生分析说会眼盲,姨爹的身体和精神再支持不住,踉跄几步,退到了墙壁跟前,人软得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苍老十岁。
妻和护士连忙把他扶起。
大姨还不知情,在病房里找不到姨爹,扯开喉咙,就喊老头儿,老头儿,你到哪里去了!
姨爹赶忙跑进去,边说老太婆,我来了,你莫着急嘛,急了对身体不好。
大姨问,老头儿,我眼睛啷个看不清楚?
姨爹犹豫一下,回答说:砂子?
大姨不解,问哪来砂子哟?
姨爹走到病床前,含着眼泪,说夹了砂子噻,对的,刚刚吹了一阵风,把砂子吹进你眼睛去了,老太婆,你把脑壳昂起,我帮你吹、吹出来嘛。
大姨闭起眼睛,昂起脑壳,嘴巴紧紧闭着。窗外阳光把她的脸庞照得明朗朗的。姨爹坐到她跟前去。大姨双手摸索,抓住姨爹衣服,拉紧了不放。姨爹伸手掰开她眼皮,鼓起一口气,对准眼睛,噗地一吹。大姨感受到了,眼睛变闭了闭。姨爹低头噗噗噗一下下轻轻的吹。大姨很舒适,等他吹,还问,老头儿,我是觉得眼睛花,结果是砂子哽,吹了就好,吹了就好了,是不是?姨爹也不敢出声,吹了十几下,要她照样闭起眼睛,躺下,再好生休息一阵,莫又灌进了砂子。
姨爹无力在病房面对大姨,扶她睡下,又回到走廊,重新瘫坐到条丝椅上。
妻怕出事,赶忙扶住姨爹手肘,要他撑持住,端坐在椅上。自己去找纸巾擦椅子。姨爹嚯地站起,朝搁椅子的反方向走,妹妹又赶忙把他拉回来。她问,姨爹,你啷个了?
姨爹很奇怪,说看不见了,白晃晃的,我到哪里去了?
妻也奇怪,说在医院,看病噻。
医生忙说他是暂时失明了,你莫打扰他,稳稳坐一阵,平心静气的,一会儿就恢复。
妻明白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我和弟弟、妹妹赶到,大姨在病床上睡着了,妻说姨爹在外头。我们拐出走廊。姨爹半瘫在条丝椅上,眼睛似睁似闭的,双唇嗫嚅,好像在嚼干胡豆。
妹妹上前,伸手摇醒了他,又劝,说姨爹莫伤心,油漆薰伤了大妈眼睛,又不是人为破坏的,没得生命危险的噻。
姨爹捶胸顿脚地嚎叫着,说啷个不怪我嘛,我当了右派,你大妈才出去找工作,做油漆才眼睛瞎了,这不是我的责任的话,会是哪个的责任?你说是不是,老大?
我只好说,这个责任嘛,也不能这样分;当时,不是搞阶级斗争的嘛,要追究责任,不是追到几十年前了唢?
妹妹说该追好久追好久。
我说好妹妹,这有意义唢。
妹妹说啷个没得意义,要是姨爹办到了离休,大妈啷个会气瞎眼睛?
我说这也不怪姨爹呀。
妹妹说哪个喊他打胡乱说,世上哪有人脑壳蛇身子的人,明明晓得说不得,偏要过嘴巴瘾,早判了劳教,影响大姨过好日子。
我说后来不是平反了唢,恢复工作,补发了工资,照样当采购,全国各地跑。
妻说这也不会生病。
妹妹很激愤,说放屁!都是你们干部搞出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没得病都搞病了,不反动都遭逼得反动了!
话说得倒轻巧。
我们一争论,护士就来招呼,说那几位先生、女士,晓不晓得,这里是病房,要吵要闹,都下面停车场去!我们听得愣住了,问为什么要到停车场?护士转身就走。我们连忙说不吵了,也没去停车场,后来才弄明白:医院里,允许大声说话地方,只有停车场,不然,停止我们的探视。
姨爹说你们莫争了,都是我想得太多,要是不想那些,平安过一辈子,多么好哦。
任何一个家庭,要得到美满与幸福,就得是双子星座,男人围绕着女人、女人围绕着男人,个对个的进行旋转,缺了一个,必须迅速地补齐,否则很难生活。大姨眼睛半瞎了,姨爹宛若缺了对星,想做家务就要放弃打牌,想打牌就不能做家务。
大姨夫妇遇到困难,当然要找亲戚,帮上一把忙。
姨爹有两个妹妹,分别嫁到祝家和周家,俱是人丁兴旺。我称她们为孃孃。大孃育有三子四女,二孃育有三子两女,我都呼为老表。他们都是纯粹的农民,不如我们三兄妹,是公务员或国企干部;况且,这重亲戚,没有血缘关系。重庆人自尊心强,我们不遇红白喜事、或者相互有求于对方,是不多于来往的。
大姨想跟着我母亲过,姊妹情深,相互间有个照顾。我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七十了,以副科级从县委办公室退休,请了一个小保姆,日子好过,天天打麻将,跳坝坝舞,炎夏到贵州或川西高原避暑,冬腊月间会去海南或北海熬冬。区县生活条件并无多大区别。大姨表达了到乐城的意思,妹妹找我和弟弟商量,开宗明义:如何解决大姨遇到的困难,都觉得有些棘手。
我跟弟弟,一个在市人大系统工作,一个是中央新闻单位高管,自己的工作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照顾老人。更为现实的是,妹妹在县城开办飞机和火车的售票点,妹夫跳槽到重庆大公司替老板开车,外甥进法院做了助理法官,接两个老人到乐城,每天哪个去买菜、哪个来做饭、哪个来照顾他们,尽都是极棘手的事儿,总不能顿顿像本人那样下饭馆吃盒饭。我曾听妻子安排,勉强把母亲安置在家中,以为她能够自己做一顿饭吃,空闲了去打打麻将,假如能上超市买菜就更好。结果却行不通。母亲只热剩饭吃,不现做饭。与小区那些老年人打麻将,两元的小局,她是会计出身,精于计算,做好清一色,手头还剩下一对七筒、一对八筒等着,人家打一个七筒,她先碰了,再打出八筒,自摸回来,胡了三方的清一色加自摸再加金钩钓,家家输她二十元!那些老人打不赢她,打过几次,不跟她对阵,弄得很是没趣,早闹着要回乐城。
乐城是母亲的故乡。属渝西地区,气候温和,夏天不太热、冬天不太冷,春秋两季更是鲜花盛开黄叶如金,溪水碧如蓝,身处其中,宛若处于仙境里,简直舒服极了。
前车之鉴不远,要是接去了反而不愉快,白费心机不说,岂非知错犯错。妹妹说得十分剀切。我有过前车之鉴,说最好莫要接到乐城,他们到县城,跟母亲到重庆城一样,根本不习惯,费心尽力,还不能落个好。弟弟就说随便。随便的意思是接到乐城,临时居住可以;不接到乐城,随时买些米面油盐去看望他们也行。可见随便这词之高深莫测。是否随便,当然还得妹妹定,我哥俩只是建议建议。
这是一种巧妙的反对。
妹妹急了,说你两兄弟倒好,一个反对,一个随便,我既反对不得又不能随便,你们收点太阳光,也好过冬的噻。你们还不痛不痒的,又想沽名钓誉、又想撒手不管,不得行!
弟弟抢了一句,那就到你屋头居住,多两个人,不过多摆两双筷子嘛。
妹妹呛他,说:大记者,说你官僚又不是个官,我老公兄弟一家,现住我屋,都两三年了,房间占完,你喊大爹大妈睡客厅呀。
弟弟说哪就住妈的老屋。
妹妹脑筋没有转弯,怀疑说妈妈都在哥哥屋里住起得,天天吼起要回家,大妈姨爹啷个住嘛?
我听出他们的意思,似乎住在哪里都可行,关键是有地方住,住十天半月再说,如果住得惯,那就继续住下去,当前住上几天,似乎不成问题。于是,提出个折中的意见,说幺妹,老屋啷个就不可以住,独立居室,厨房、客厅、卫生间、浴室一应俱全,比好些单元房还宽敞,十多平米的晒台养花种草,下楼就是闹市,多大的一个花园,锻炼身体十分方便,我看住得惯。
妹妹反诘,说:我看你是打广告。
弟弟赞成了,而且发挥想象,说:哥呃,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我看妈妈和大妈、姨爹住老屋,合用一个保姆,照顾三位老人,简直比老年公寓还周到妥贴。
妹妹立予驳斥,说:妈妈不住老年公寓的,我去年跟她说过,老年公寓就是老年人的旅馆,建议她住进去,你猜她说啥子?
啥子?我们兄弟齐问。
敬老院!妹妹忍不住大笑,片刻间,笑得眼睛水都流出来,连忙拿手帕去揩,咳咳地不停,说实在好有趣哟、好有趣的哟,亏她老人家想得出来,敬老院!
妹妹笑得花枝乱颤。
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现代观念,敬老院是个好地方的嘛,说老年公寓是敬老院,有什么好笑的?实事求是,老年公寓就是敬老院,是新世纪的敬老院,比上世纪的敬老院好到天上去了。
家中老人怎么就住不得老年公寓?
在那里,不是老年人更多,大家有共同语言,说不定还能碰上个老伴么;儿女们、甚至孙子、外孙们工作繁忙,谁有闲心来陪老人呀?老年公寓里服务员、医生都有,有了病、想单独吃点啥,十分容易。老年人住老年公寓,自己幸福、儿女轻松,应该是最佳选择,怎么会产生反感呢?
弟弟也说确实不好笑,报社后头的滨江老年公寓,修葺得跟花园一样,老头老太婆两人一间房,互相有个照顾,天天做游戏,有服务员照顾衣食住行,比进幼儿园还周到下细,老还童了嘛,打一角钱一张的小麻将,输赢极少,不会怄气。
妹妹同我对视一眼,晓得母亲相当家中慈禧太后,说一不二的,让弟弟去劝她,碰几个钉子再说。
当地谚语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三兄妹纯百姓家庭,父母最宠爱弟弟。其所言有理有据,以父亲在世时的暴烈脾气,都要将就于他,说一不二的,何况母亲。当然,母亲更爱护他,影响到兄妹,诸事尽都附和弟弟的建议或者意见,与弟弟相处,妹妹和我共同采取了三不主意:不争、不斗、不怄。既然他说老年公寓能够住得下老人,就像太阳能够照亮大地一样简单,我们兄妹立刻予以承认,还一齐赞同说重庆阴霾再大,敬老院那座红彤彤的太阳岛,即使母亲不愿意去,大姨和大姨爹不一定就不肯去噻,不可同日而语;到时候二比一,母亲就是陪大姨,也不能不服从。
我们的意见即将达成一致。
想不到妹妹又反对,说母亲和大姨既是亲姐妹,母亲不乐意做的事情,大姨不见得愿做。
弟弟便愤怒地瞪她,问:姐姐你话里是啥子意思,难道你还有力量照顾老人?
妹妹说闲时看望、病时照顾、平时哄哄,还是有能力的。
弟弟说那就好,母亲和大姨、姨爹就交给你了,我和哥哥放心,很放心!
这话怎么听都像气话。
现场气氛就有些尴尬,对待老人,怎么都是自己照顾妥当,妹妹想插嘴说明自己的想法。
弟弟不容她接嘴,继续说,我建议你跟姐夫商量一下,免得说话不算话,把老人晾起!
妹夫出身于农家,俭省惯了,平时三兄妹凑份子,总有些吝啬。
没等弟弟说完,妹妹唬地站起,横目竖眉,与人吵架般,说老幺你太蛮横了!重庆姑娘批评兄弟定要先说对方蛮横。接着又说妈妈要人照顾,大妈跟姨爹也要照顾,八十岁的人了,没得亲生儿女,手心手板都是肉!这是说家中老人犹如心头肉。继续阐述,说你搞忘了,当初姨爹遭撵回农村,穷得五斤晒成一斤,赶场卖菜,总还要给我们留一把,看你调皮,教你画连笔兔儿,才养成耐烦心的,有了耐烦心才坐得住,学习成绩才好,不像我这样读个高中学历就停止。妹妹说着说着,拉扯得远了,最后归纳一句,说:当然,长辈老了,晚辈就该将就他们的噻,我们都要老,先收点太阳放起,将来好过冬的噻。
关键是把太阳收藏到哪里。
我立即附合,说就是嘛,就是的噻,人都要老的。母亲、大姨、大姨爹想分住、合住、进老年公寓居住,就满足他们的意愿,努力给他们去办妥。
妻照例不开腔。
弟弟眄了我们一眼,说我懂起了,你们想把三个老的打包照顾,容易,极其容易,就在妈妈老屋,请一个保姆,所有花费AA制,三一三十一,我们兄妹承担,简单极了。
好!妹妹和我拍手赞成,说到底是新闻记者,头脑就是灵光,一点就通。
这样,在三个方案中选择:大姨和姨爹住妹妹家、母亲单住;联系他们进重庆城的老人公寓里居住;母亲和大姨、姨爹住我家在县城水巷子分的老屋。反复考虑,觉得还是第三方案妥帖,面面俱到,老人们容易接受。
我母亲,大姨和姨爹,都同意这个方案。
妹妹曾经过继给了大姨。
过继的理由有两条:一是大姨无生育,抗日战争时期,她嫁给地下党外围人员的姨爹,受了些惊吓。当时,国民党封锁《新华日报》,缺新闻纸,上线领导指示大姨爹,开了一个小印刷厂,偷偷印几刀,由大姨送到城里报馆去,风雨无阻,甚至来了月经,也得翻山越岭去送,一次不幸流产,没有得到及时、正确的处理,以致终身不育。二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胆大包天,为北方老家做好事,介绍乐城及附近区县女青年嫁到河南,地方上硬说他们是人犯子,被判刑十年。那时姨爹还在乡下当右派。大姨自作主张,跑到乐城,说幺妹,你的工资养不了三个娃儿,我抱养刘二妹。母亲很是舍不得。外婆劝她,说大姑娘是帮你忙,真的要抱娃儿,两个儿娃随便要一个,哪有要姑娘的,又不能够传宗接代。母亲勉强同意了,嘴里还不肯,问大姨,你啷个要抱个女儿噻?
大姨道出了一个理由,说:我住在女单身宿舍,抱女孩儿去,食住都比较方便。
上班时间,大院里谈话,基本无人干涉。外婆和大姨,各据八仙桌一方,共同说服幺姑娘。
母亲犹豫不定,说等老刘回来,晓得独生女没得了,他们北方人脾气暴躁,还不跟我闹个够?
那时生活简单,对儿女看得却重。
外婆拍着胸膛打担保,说他还敢闹,当初想要跟你结婚,当面下了保证的,我说个啥子他就做个啥子,还敢食言反悔。
父亲与母亲结婚时,征求过外婆的意见,立下了铮铮誓言:家中一切都听随外婆安排!
母亲勉强同意了。
大姨又说,既然答应抱给我,就找人写封抱约,三头对六面,不兴反悔。
母亲立即后悔了,说:都是亲姐妹,写啥子抱约,一言九鼎,当到奶奶的面,说了作数。
重庆地区,有称呼亲生母亲为奶奶的习惯,叫做随孙亲。反悔都是一言不慎逼出的。大姨坚决要写抱约,还要打上一个手印,摆出一副毅然决然的模样儿,不作任何解释了。这时候抱人过去只有添麻烦的。母亲想不出,姐姐究竟为什么,白白增加负担不说,姐夫右派戴帽,还罟在农村,生活不宽裕,犹豫着不肯将就。
外婆冷眼旁观,晓得幺姑娘动起心思,大姑娘不愿意妹妹多心。两个姑娘都是一根肠子里头爬出来的。啷个会不晓得她俩正在打着肚皮官司,就分头说服,说幺妹不要怀疑,你姐姐是个好意。果然,大姨也怕妹妹多心了,解释说,你经济紧巴巴的,上要抚妈妈、下要养儿女,我帮你管一个女儿,负责养到高中毕业。母亲的眼泪就往下流,说姐姐呀姐姐,我不该心多岔肠多的噻,你说啷个办就啷个办,写啥子约定都要得。外婆就喊对面的谢老中医来写了抱约,挨一挨二揿了手印,顺便请他作保,把妹妹过继给大姨,只是没有改姓。
妹妹跟大姨生活了将近十年。
过继,只是一种手段,使妹妹的穷日子,过得不太穷,喊大姨为大姨妈姨爹为大姨爹,没有什么特殊。所以大姨爹一直不承认这事。父亲平反之后,家境逐渐好转,妹妹又回到母亲的身边,读完高中,在乐城县石油公司就业,当上了会计,同本公司一位驾驶员结了婚,依旧认作大姨的女儿。
这样身份和阅历,自然做得主张,说办事就得立刻去办。
未来并不遥远·004木刻 80X68cm 2012年 作者:付继红
妹夫开着车,嘎嘎的辗着泥泞,把大姨和姨爹接回乐城,然后说老板要用车,悄悄把车开走的,必须迅速返回重庆,他猛甩一把盘子,汽车嘎地倒出水巷子,便开得不见了踪影。
妹妹追着车喊,你得有个意见噻!
母亲拦着她,说二妹不要喊,你男人在车上说过了,你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
妻证明说,是真的。
并无多长时间,妹夫就把大姨和姨爹,接到乐城来了。妹妹接着姨爹一家,手脚没得个停歇,拿着行李,几步踅进了屋。大姨他们跟着,一重重走过那些天井,往里面直通通进去。院里静悄悄的,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有上班上学的都出去买菜或者打牌,不会傻傻地呆在屋里。
乐城彭家大院是解放前彭地主的住宅,共有五进四天井,为川东院落式民居。头进大门,长方形天井,左右耳房住保骠和门房;二进住厨娘和花匠、丫环、轿夫等,方形天井,两侧厨房;三进傍水井,设客房,天井方形;四进客厅宽阔,边有老爷夫妇的住房,便于出房会客,亦是方形天井;五进少爷和小姐们居住,紧接封闭式后花园,无天井。到父母住进时候,由县人民政府分配入住,每月缴纳房租费,只分到五进的三间,父亲自己在花园一侧搭了个厨房,属违规建筑。但是,可以多住一家,后来这套房就分配给了父亲。
经过早期改造,这屋有了三室一厅一厨单卫,住入三人,似乎不算太拥挤,各项设施使用顺当,有些像大杂院,住的都是机关干部,老人们比较满意。
大姨喜欢院落式住处,说这地方邻居熟悉,安全有保障,就不想离开了。姨爹却反对住在彭家大院,说它是资本家老屋,充满腐朽没落气息,宁愿去住幺店子。幺店子相当于家庭旅馆。那里有整洁的房间、有现成饭吃、不用铺床叠被,当然十分舒服,人人都愿意去的。可是现阶段并非共产主义,住店要付钱,而且房价不便宜,住得起的人不多。姨爹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一直没有确认,拿的是退休干部工资,属于只能在幺店子暂住几天的人群,并不能长住家庭旅馆,嘴里说说,还是跟着妹妹进了屋。
妹妹告诉大姨爹,说:我们商量好了,在屋里住一晚,明天就搬到水巷子去,与妈妈同住,共同请一个保姆,费用嘛,保姆费我们出,妈妈不收你们房租,水电气和菜钱分摊,三一三十一,你们看好不好呀?
大姨连说不好,啷个都要出房租费噻,还有件事情,就是你姨爹饭量大,应该算两个人交饭钱。
妹妹说你要有钱多拿去医眼睛。
姨爹说好,虽然我多吃点饭,这是娃儿们的孝心,就不要斤斤计较嘛,我饭量大点,由我另外出钱买一回肥肉吃,算个弥补,何必斤斤计较噻。
母亲脸色一垮,冷笑着,说肥肉吃多了会发胖。
我们曾经给母亲请过一个小保姆,十七八岁,圆圆个靓脸,一笑俩酒窝儿,腰细腿长,是大巴山区的贫困孩子,名叫小菊。小菊的姐姐是我妻子的同事。两姐妹的父母早逝,由婆婆养大,所以特别喜欢婆婆型人物。
母亲和大姨都是婆婆辈。姨爹虽是男人,颇有心机,看上去长眉瘪嘴的,类似婆婆形象。
在我家时候,保姆由母亲调教,领着她买菜,教她炒菜,指挥她做清洁。小菊会脆脆地答应。然后,翻起脚脚儿,在院儿里窜进窜出,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听到快乐的嘲笑,小菊会瞪大眼睛,莫明其妙的看我们,似乎不能理解。于是,我们会继续笑她,直笑得眼泪花花的,开心到了极点。
母亲的拿手好菜,是蒸鲊,工序极其复杂。先是将糯米炒熟,至微黄程度,再用石磨推成米面;主菜是鲜猪肉,切成竹筷子厚薄,一块块拌上鲊面备用;剩下的鲊面,合了空心菜、豇豆,或四季豆,用来打底,最后将底子和肉片上笼,搁在掺满水的铁锅里蒸,要蒸三四个小时才能熟透。
这是必学项目,全家人爱吃,不过年不逢节也蒸鲊吃。
当然,小菊最先学的,不是蒸鲊,而是煮饭。这很简单。准备好电饭煲,按比例掺入大米和清水,守二十分钟,揭开锅盖就可以吃了。
小菊煮上饭,母亲就教她择菜,把萝卜外层皮全部削掉,切成细丝儿,炒萝卜丝;或者用指甲壳将空心菜划开,分叶摘断,这样才容易炒得入味。
母亲传承着脍不厌细的儒家饮食原则。
吃过午饭,母亲是要小睡片刻的,然后外出打麻将,分派小菊搓洗衣物。
姨爹是吃过午饭立即出去搓麻将。
姨爹每天三件事:买菜,看《参考消息》,写上访信。买菜为了满足口福,自己想吃点什么,亲自到菜市挑选,菜钱可以归入总账。这是姨爹的私心。看《参考消息》报是关心国家大事,长期养成的习惯,平时学了文件、读过权威发布新闻的《人民日报》,还想拓展知晓,就得看《参考消息》报。老同志多有这类习惯。写上访信令人费解,原来,在解放前,姨爹参加过重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民工队,解放后阴错阳差,先是因家庭出身地主的成分不好,后来当右派,等到落实政策时候,上线领导又被迫害致死,工作经历一直没有认定为全国解放前参加的革命,到龄退休就没能得到离休待遇,想起想起的,姨爹就不服气,发一封信上访。早先上访之后,有关单位还说来信已转某部某处办理,便满怀希望去问,对方答复他,此事还没有进行研究,后来收到的就只是一张铅印的回复,上面千篇一律的写着“您的来信已收到”,便无下文。
退休后闲极无聊,姨爹也去马王坪街上混,下几盘象棋、甩几把升级,直到把搓麻将的手艺拣起,平和、对处、金钩钓的,跟那些退休干部鏖战一番。
因此有人说他遇盗是麻将打大了财露了白。
姨爹最关注的事情还是离休,希望组织上承认自己地下党外围组织成员的身份,更改参加革命工作的年限,明确为离休干部!
中国的干部到了年龄,要么退休,要么离休。退休和离休都是退出工作岗位。但是,在一九四九年九月三十日前参加革命工作、且按供给制收入的,到龄离职休养,西藏自治区及海南省等晚于此日解放的,可适当延长到解放之日,干部退下来之后,依然享受和原职位相同的所有工资福利待遇,就和上班一样。该涨工资就得涨工资,该发物资就得发物资;之后参加工作的,则没有这一类待遇,退休就彻底退出工作岗位了。
姨爹抗战初期就参加革命,却不能享受离休待遇,心里不服,长期向上级组织部门申诉。
这些上诉的回函,通通投往水巷子街道,致使街道在统计上访人数时,年年要计入姨爹一名。县上有关部门很为恼火,此人明明不是本县干部,却在本县上访,甚至成为老上访户,县上无法阻止,派人与我沟通:有哪个老上访户长期住在领导家中?
我回答:我大姨父在反映情况。
县委组织部门就出面打招呼:领导你要多注意哟。
我对不认可姨爹离休,也不满意,趁机反问:不是还唱窦娥冤吧?
问得打招呼那人哑口无言。
其实人家是好意,都是组织部门的干部,认真追究起来,我就不好解释:什么事情本单位解决不了,非得封封信寄到市里?清楚事实真相后,他们晓得事情很难办,悄悄跟我商量:是不是让你姨爹姨妈搬回去住?
姨爹得到了消息,跟妹妹说,他们不愿搬回去住。
大姨说害怕,狗日的偷儿,光偷东西还不怕得,就怕再加抢劫,然后杀人灭口,我老俩口结婚六十年,中间就分离了三十年,只想过清静日子,哪怕不上访,也不搬回去跟偷儿打交道!
妹妹也说坚决不能搬,哪个要你们搬,本姑娘打上门去讲道理,看他们哪个敢说。
这次,母亲态度强硬,对水巷子街道书记说:我姐姐在老刘遭难时候,收留我姑娘,如今他们都是七八十的老人了,无儿无女的,把他们撵到哪里去,坚决不走!
书记试探:你们不是处得不好?
母亲斩钉截铁地说:牙齿跟舌头恁亲近,还有遭咬了的时候,何况姐夫跟妹儿。
书记苦着脸,说阿姨,单位有人上访,一把手要负责任,人不走可以,你老人家得劝劝,喊他莫要上访,等待组织决定,要不要得?
母亲答应了他,回到家中,当着我们兄妹的面,把事情都说穿。姨爹却说我哪怕住街沿坎都要上访。大姨很理智,说解放前你当厂长,吃香的、喝辣的,没有做啥子工作,还要享受离休待遇,当老革命,我看是痴心妄想!
姨爹反驳她:当初那些跟我跑二排的,递个字条条儿、上街发几张报纸,还生怕特务发现,悄悄丢到邮筒里头,我是造新闻纸的!没得新闻纸,他们到大厂去搞纸张,不晓得要牺牲好多地下党,啷个就不能享受离休待遇?
母亲说问题不是享受待遇,而是你搞上访,影响水巷子街道党组织形象。
大姨接嘴说形象孬。
姨爹更为气愤,说其实,啥子影响形象,那些当头儿的,并不为我们老百姓办事情,只顾往他们腰包里头捞钞票,到底哪个形象孬?
母亲讨厌他乱说话:你说话要有根据。
姨爹咬牙切齿地说:啷个没得根据,我在粮运公司搞供销时候,看到那些粮耗子,一包一包往自己屋里拿,绝对行贿受贿。
母亲不屑:那是哪个时候。
姨爹咬住不放,硬说:都是一样,现在住小区,房屋样式一样,我认不出了,小区是腐败的根据地。
母亲只好劝他:你莫恁个说,姐夫你得的教训深刻哟!
姨爹固执地说:我才不怕,老都老了,莫非再打我一个右派唢?不揭发那些坏分子,清除蛀虫,我凭啥子入党!你们害怕,我不怕,不行就搬出去住。
大姨突然接嘴:你管不住各人的嘴巴,才当了右派,落得个恁不好的下场。
说得姨爹呆若木鸡。
小菊添了照顾大姨的事儿,照顾她吃饭、沐浴、入厕、散步,须增加工资六百元。姨爹和大姨的退休工资约五千元。这笔保姆费,如果由母亲、姨爹和大姨分摊,就显得不合理了;既然不是三位老人的同等消费,我们兄妹也不好单独添加,虽说三位老人都是长辈,毕竟有亲有疏的,而且他们并不缺钱。
看到我们三兄妹趔趑趔趑的,谁都明白是在犹豫,姨爹就慷慨地说由他自己全部负担。
这几年,母亲信了佛,经常买些鱼类、鳖龟、泥鳅放生,因此不食这些动物。三人同住,儿女们以为妥当,母亲身临其境,逐渐遭遇了行为和意见的分岐。所谓矛盾无处不在。比如,母亲不食鸭子、姨爹爱吃酸萝卜炖鸭;母亲说炖猪脚胆固醇高,姨爹说常食炖猪脚软化血管;母亲说回锅肉太咸容易造成脑血管儿硬化,姨爹说回锅肉是四川人的特色饮食。
因此,大姨爹喜欢吃炖猪脚、豆瓣鱼、回锅肉,而且师有别法,炖猪脚要用豌豆炖,豆瓣鱼先抹盐渍起,回锅肉用豆腐干配料,可保姆小菊不会做,母亲不大愿意教。
教会保姆、满足口欲,所以,姨爹争着去教导小菊。
农村姑娘进城,似乎都愿意舍身立足,面对三位七老八十的人,小菊并无不良企图,只是借我家做跳板,蹬地奔到幸福生活,所以乖巧听话,不分男女老少,喊她做啥她就做啥,偶尔遇到姨爹逗逗她,也像孙女对待爷爷般,撒娇耍粘的,并不以为非礼。姨爹教小菊炒菜,少放点盐,炖得硬一点。她就少放点盐。母亲教小菊炒菜,要多焖一阵子,有滋有味的,不能吃起来淡而无味,哪还不如就吃生菜!她就多放盐,饮食分餐,得到两人喜欢。
生活制造的小矛盾,似乎并不影响老人们的关系,反倒储藏起一些口舌,说给儿女、侄儿侄女听,获得劝解的乐趣。
大姨有些怄气,说姨爹没得良心,既然妹儿不要一分钱房租,就该把全部伙食费承担了,不要母亲多出津贴,啥子三一三十一,根本就是占妹儿的便宜。
人心头不高兴,就要去弄个明白,免得心里头闷久了,捂出一身病来,就是过河船、划不来了。
任何事情,又都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大姨用心观察姨爹,就看出问题了。姨爹习惯下午打麻将,午觉都不睡了,出去跟那些中年妇女混,有说有笑的,你摸我的手、我摸你的手,跟旧社会窑姐差不多,还涂脂抹粉,作风极不正派。买菜也有些问题,卖菜的啷个都是女人,姨爹还没有选好,她们就挨过来,帮他把菜包起。这不是多大错。可是包菜过程不正派呀,不晓得从那里摸出个薄膜袋子,鼓起腮帮子狠吹。这个姿势也不很错。但是,吹薄膜口袋绝对异常,脸儿涨得彤红,胸前那两个家什,用力鼓得跟气球一样!姨爹喜欢看,目不转睛,接过去就放进推车,等她吹第二次。还有,就是跟保姆小菊两个,嘘嘘吼吼的,脑壳又挨得紧,身体差点就接触身体了,背后那只手疑似在摸她屁股!当然,怀疑只是怀疑,没有得到证实前,是不能当真的。
终于有一天得到证实了:大姨看到,姨爹跟小菊在亲嘴,脑壳凑得像两个吐哺的鸟儿!
大姨捉了个现行,上去拉开小菊,朝她那张俏脸儿,啪地煽了一个耳光!小菊大叫,说大姨婆你做啥子嘛?大姨倒笑不笑的,说,你问我做啥子,跟你老实说,我是防止你们犯错误。小菊见势不对,赶紧躲到一边,理直气壮地问,我犯了哪样错误,大姨婆你不说清楚,我是不得依的。大姨奇怪,说,咦,你犯下了严重错误,还不思悔改,还要不依?便伸出双手,向前方摸索,想抓住她再煽一耳光。
小菊见她瞎子过河一样,脸上穷凶极恶的,急忙找人帮助,说大姨公,大姨婆冤枉我,你也不开腔,帮我说明原因。
大姨说乱搞男女关系还需要啥子原因。
小菊立即跳脚,说大姨公,明明是我帮你吹眼睛,啷个成了乱搞男女关系,我还是个小姑娘,糊了一砣牛屎,二回啷个嫁人的噻。
姨爹晓得,再不说明情况,一老一小怕是要立刻打架!上前拦住大姨,说老太婆呃,我跟小菊,确实在吹眼睛。
吹眼睛?大姨愤怒地质问,你啷个不给我吹眼睛,把嘴巴吹到小菊脸嘴了?
姨爹说你眼睛又没有塞砂子,小菊啷个给你吹,再说,你要人吹眼睛,也要支使人呀,既然没有喊小菊吹,她凭啥人给你吹嘛,吹了不挨你骂唢!
大姨没得话说了。
大姨从来就说不赢姨爹,所以姨爹要喊她办事,总有话说服她,然后老老实实去办了。
大姨说不赢,就打胡乱说,大叫大嚷,说你两个老不正经、少不正经,在屋里亲嘴打啵儿,遭我捉了现行,还死不承认,就是在乱搞男女关系!
她一耍横,姨爹就没得办法了,不得不打电话,向正在买菜的母亲求援,请她赶快回家调解。
母亲莫名其妙,菜都没买,担心大姨犯了病,立即往回赶。进了屋发现气氛不对。大姨气得呃吃呃吃喘个不停,姨爹扶着她肩膀抹后背理气,小菊眼望天花板发呆。可既无打架撒泼,也没有吵嘴角逆,好歹算是平和。她就问,姐姐,你们啷个了,啥子事件没有搞对头?
听到母亲问,大姨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说幺妹呀幺妹,我还以为你姐夫好歹有点天良,哪晓得狼心狗肺,我还在屋里头,他就跟小菊乱搞男女关系,枉费我一片苦心哟。
姨爹急得脸红脖子粗,辩解说,幺妹,你姐姐越来越说胡话,我八十老人,啷个会跟小姑娘乱来,有那个心也没得那本事,你姐姐硬要冤枉我。
越辩解,越不晓得如何才辩得清,母亲听了个糊里糊涂。
好在她向来有主意,扭头问,小菊,你是当事人,究竟发生了啥子事情,给我说清楚。
小菊确实是帮姨爹吹砂子,是不愿意对大姨解释,听母亲一问,灵牙利齿地回答,说婆婆,大姨爹正在看电视,阳台外头吹一阵,把砂子吹进他眼睛里头了,睁都睁不开,睁不开眼睛啷个看电视嘛,就喊我帮他吹,我就上去吹砂子,大姨公挨都没有挨我,大姨看到了,硬说我们在亲嘴,好么羞死个人哟,我一个黄花姑娘,跟八十老头乱搞,二回啷个嫁得出去了噻,婆婆你要替我伸冤。
母亲立刻感觉脑壳大了:小菊说的是事实,十七八一个妹儿,到了屋里就是屋里人,只有相互尊重的份儿,没得哪个比哪个高贵,可以任随指责、诬蔑。
不过,先要把大姨安抚下来,避免她到外头去宣扬,扫了自己的面子不说,还影响一家人的形象。
母亲很严肃地劝大姨,说姐姐,你眼睛不好,没有看清楚,姐夫是喊小菊吹砂子,是她服侍你们二老嘛,啷个就是亲嘴呢,你恁格说小菊妹儿,别个可以要告你破坏名誉!
大姨怕母亲,更怕法院,只好说我眼睛没有看清楚,但是要预防他们亲嘴,这回就算了嘛。
小菊见势,得意了起来,说哪咋个要得,婆婆,你要大姨婆给我道歉,坚决要求伸冤!
不伸冤又会怎样?
母亲觉得不能压服,把小菊拉到一旁,轻言细语地说服。她说小菊姑娘呀,你人勤快,性格又活泼,我们三位老人,都喜欢跟你打打闹闹的,也没得哪个说空话。只是大姨婆眼睛产生了白内障,看不清楚。你帮大姨公吹砂子是事实。至于挨得近了点儿,不挨近点,啷个吹得干净的噻。我是充分理解你们的,八十岁的男人怎么会跟十八岁的姑娘,搂着抱着亲嘴噻?大姨婆起了误解,那也是眼睛看不清楚,不是她怀疑你们。这个,你作为晚辈,晚两辈,也应该原谅大姨婆,啷个拼命要她道歉呢?道歉是啥子,是犯了明显的错误才做的,你认为大姨婆犯了罪?大姨婆还认为你犯了罪!两个人都计较,只有到法院打官司,法院是同情大姨婆还是你呢?
小菊心头透亮:到法院去打官司,无论输赢,都等于立即失去这份工作!因此说,我就原谅大姨婆,请她今后自己给大姨公吹沙子,莫惹得她老人家冤枉人。
母亲说那不得行,该做的事,你必须做好。
小菊一扭身体,将那个还显得稚嫩的背脊,朝着母亲,肩头一耸一耸的,哭了。
母亲将就了小菊,大姨立刻感到背叛,气得一夜没有睡着,次日起床,就不认得家中人了,在屋里转圈,边说死老头没良心,边叉腰甩手如做健身操。
经检查,大姨患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
如此过去,倒也没有大风波,可有一天,来了个客人,影响到姨爹和大姨安度晚年。
来者是大孃孃的儿子大有。
姨爹的一姐一妹,生长于解放前,都嫁在农村。小富即安,嫁的都是附近小地主。解放后两家日子不大好过。儿女长大,虽然评工分比贫下中农要低一档,占在劳动力众多,家庭总工分拿得不少,粮食分得就多,日子勉强过得去。
因为她们家是地主,我们是革命家庭,平时来往很少,偶尔来乐城赶场,都不进彭家院,在街上碰到,请父亲帮忙买到两包化肥,就喜出望外了。
大孃孃家年长的儿子叫大有,纯粹农民,面相已由丰满聪睿,逐渐老化,变得粗糙野蛮。姨爹平反以后,他们两家有了来往,仅限于年节时走走亲戚。大有来看舅舅、舅娘,携带一些新米、蔬菜、腊肉,每回都有姨爹喜好的一只猪脚杆。姨爹偶尔回屋,探望大孃和幺孃,就带着几包冰糖、葡萄、江津米花糖,看着她们老掉牙的口腔里,嚼着甜甜的冰糖,心里甜滋滋的舒服。在双方走动中,大孃孃去世了,幺孃孃年老多病,从此再无走动。
大有突然来了,对母亲说,想把姨爹接去养老。
姨爹拒绝他,说你舅娘为我,苦了几十年,她愿意在妹妹屋,我要将就她,你屋就不去了。
大有说舅舅,你没得亲生子女,要说血缘关系论起,还是我跟小有几个更亲些,何必罟在外人屋里,放弃了外甥。
小有是幺孃的儿子。
姨爹对母亲,属于把她姐姐哄走的,总有一层隔骇,无事都要生出是非来,何况大姨对他有了意见,母亲非帮大姨不可,口里不帮,饮食生活是一定要帮的。
大姨人突然清醒,说那倒不必!大有,你舅舅劳教回农村,你不关心他;现在退休回了屋,你倒来关心,我看你假巴意思的。
大有很会说话,说舅娘,那时候我去看舅舅,不但关心不了他,还会带去灾难。
大姨不明白,问为啥子?
大有说我是地主子女成分,互相走动,大队革委会要说我们反革命串连,抓到公社领赏,倒弄得我跟舅舅挨斗争!
姨爹说就是,亏得你没有来,要是走动频繁了,我的地下党外围人员身份,更加得不到承认。
住在组织部门干部的家中便于落实政策。
事情被大姨阻止,可大有突如其来,究竟想做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有数。那是他们的家事。我们三兄妹不明白,只图接老人来,解决他们无人照顾的问题,不大计较对方家事。
可是,自从大姨眼盲并逐渐脑萎缩后,大有来了好几次,跟姨爹暗地里打商量。大有每次带新鲜蔬菜来。姨爹喜欢,炒了、煮了吃,就向大姨念叨,说大有很有孝心,菜蔬很新鲜,炒起特别好吃。大姨也就跟着说好吃。大有就劝她,说舅娘,你跟舅舅无人照顾,到我屋里去,天天吃新鲜蔬菜,要不要得?
大姨满心欢喜,说大有买的菜好吃。
姨爹也劝她,说老太婆,既然菜好吃,我们经常去吃,你同意不同意的哟。
大姨说我同意,然后问他们,吃了菜,好久回乐城?
问得大有和姨爹面面相觑,大有不好抗言,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示意姨爹问。
姨爹又说饭菜好吃,就长期住下去,回乐城来做啥子!
大姨坚定地说,不回乐城,见不到妹妹跟二妹儿,一点不好耍,我不干。
大有只好告辞了。
他们背后做大姨思想工作的事,传到母亲耳朵里,显然是要争夺老人。母亲心头很不服气。她明白,这大有跟小有,平时从不孝敬他们的舅舅,现在盯到他几个退休工资、一套住房,产生孝心了,简直岂有此理!
她便喊了妹妹去商量。
母亲说大有那个人嘛,我是晓得的,他妈他老汉的坟,就在他屋边边,逢年过节纸都不烧一张,现在缠住你姨爹,哄得他团团转,你说啷个办噻?
妹妹说我们不缺那两个钱,他要哄就哄,姨爹吃了亏,就晓得人好人坏。
母亲否定了,说:那不得行呃,你们姨爹吃亏,大妈也跟着受苦,坚决不得行!
想起大姨吃的那些苦,妹妹心里恻然,也不赞成把两个老人送到狼嘴里去了。但是他们独自在外住宿不比由大有照顾更好。妹妹趔趑趑地说,要是大有下保证,照顾得好两位老人,就让他试一试。
母亲骂她,说:你好糊涂,那两条没得良心的毛狗,叼了你大姨跟姨爹去,他还要管唢?几天虐待死了,啥子遗产都是他的,你几兄妹好意思跟他争?
妹妹却说,我是过继给大妈的,他争啥子,好意思来争?
母亲反驳她,说:不等你继承,姨爹就把老底儿全部交给大有,你过继个屁!
妹妹说我有当初写的抱约,哪个怕他,到法庭打官司都可以。
母亲这才想起,当初,大姨非要写抱约,自己还不愿意,看来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一纸抱约会限制多少野心,母亲估计不出,但是肯定能使一些野心家望而却步,自动退出竞争的舞台!
大有的阴谋没有成功。
母亲跟大姨亲,疏远姨爹,皆因解放前后的一些家事。
重庆解放时,母亲才十二岁,与姨爹本无隔阂。姨爹同母亲家,主要是同外公外婆关系,是被保护与保护的。外公是当地袍哥舵爷。姨爹家是土地主,参加地下党外围组织,全靠外公帮他撑起,外婆帮他打听消息,所以没有暴露。在新社会里,大姨爹先是成分不好,后来又打成了右派,然后在乡下管制劳动。这些,对于追求进步的青年,当然是个莫大负担,间接有很大的负面影响,母亲认为姨爹对我们兄妹会产生坏影响。
姨爹还说,当初乡场老家房屋,是自己出大洋购买,后来感谢外公支持,送给外公的。可是外公从未提及。结果弄得外婆也气他,说老头子生前,你啷个不敢说,死无对证,你说了老娘也不认!姨爹当然不能硬争。房契上写着外婆的名字,怎么会是外人的呢,况且,馈赠也是一种财产转移,哪有送了,又把房子要回去的!
这话算姨爹输理,右派改正过后,姨爹回公司工作,再不说买房子的事,现在住到母亲家中,不缴分文房租,就说乡场老房子是他的,住得理直气壮。
当地俗话说,割卵子敬神,人死了、神也得罪了。姨爹做事往往如此。然而,大姨遭难,母亲是要管的,附带把姨爹管了。有大姨在,两家至亲长辈,就剩他们三位老人,我们不管谁管?如今大有兄弟想管两位,就他那个条件,恐怕是姨爹倒贴钱管,非他们兄弟姐妹来照顾大姨和姨爹。
论起来,母亲是主人,与大姨是亲人,怎么看待姨爹都是外人。便主动找他商量,如何具体处理保姆费。姨爹提出,自己和大姨都没有使用过保姆,大姨手脚虽有些不方便,自己就是她的保姆,所以用不着请保姆。妹妹不赞成,说你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照顾各人就不错,哪里还能照顾对方;有个保姆,协助大姨洗澡、洗衣物、外出散步,是十分必要的,姨爹你照顾得了?姨爹说,我能够照顾你大姨一部分,另外一部分不需要照顾,节约请保姆哪些钱!妹妹听明白了,姨爹的意思是省钱,宁可自己受苦、不愿出钱请人,特别不让我们兄妹出。我们兄妹一心想尽孝心。于是我做主,说我们兄妹出请保姆钱,尽尽孝心,应该没有问题了!当时每人出三百元钱,随着保姆费涨价,逐渐出到每人四百元、每人五百元。保姆的费用比较麻烦,如果姨爹与大姨算两人,母亲算一人,保姆食用分摊;那么,姨爹就要付二点六七个人的菜钱和水电气费!他觉得有些吃亏。这次母亲操大方,说姐姐经管我女十年,我也管姐姐十年,保姆算我的人。姐妹俩各算两人。仍然是AA制,即所有费用一人一半。
因此,母亲和大姨以月为单位,轮流负责买菜。矛盾就从买菜引起。第一个月,轮到姨爹买菜。他省吃俭用惯了,割回半斤肉,吃了两天;第三天买回两种小菜,安排吃两天。然后端一碗豆花下一餐饭,煮一盆老南瓜算一顿菜,再就配豆腐乳,或者老咸菜下饭。
母亲有讲究营养习惯,见姨爹太节俭,就劝他要注意身体,如今不困难了,要天天见肉食。姨爹说自己的政策没有落实,节约闹革命,不能铺张浪费。跟他摊牌,母亲说只要钱落实了,就可以吃鸡吃鸭,不管啥子政策,每周必须吃三次肉,再加一次鱼、一只鸡或鸭!
姨爹说不过她,何况不缺钱花,只好照办。一次次割肉让他心痛不已。于是,半夜想些歌来唱,买菜时总要打打折扣,每周割两次肉、买一次鱼、杀一只鸡,或者每周割三次肉、买一次鱼或杀一只鸡,把五次变为四次,以为母亲不会察觉。
母亲是县委机关会计退休,这些经济板眼儿,玩得娴熟无比,只是和为贵,前两轮忍了。
长期用脑的,容易罹患脑萎缩、脑血栓病。母亲听说,用党参炖鸡鸭,能够活血化淤,坚持要经常炖来吃,既治疗大姨的脑萎缩,又防止姨爹和她自己脑血管硬化,提议每周吃两次炖鸡鸭。姨爹则反对。母亲质问他,说身体重要,又不是吃不起,啷个不买?
姨爹有套理论,说老年人多食鸡牲鹅鸭,容易升高血脂血糖,要多吃素、少吃肉。
母亲嘴一撇,表示怀疑,说我啷个没有听说过?县医院、还有重医那些的名老中医,都说吃鸡肉吃鸭肉很好,可以降脂,啷个会引起啥子脑血管疾病。
姨爹辩解,说我在九龙坡区粮运公司,遇到那些退休老头,都是恁格说的。
母亲把小菊喊拢,甩打着菜篮子,说粮运公司的人说的?他们只晓得吃糠咽菜,啷个晓得煮肉熬汤。
这话,接近于批评那些老工人,骂他们山猪儿吃不来细糠的意思,颇有些杀伤力。粮运公司主要是搬运工人,退休后生活水平低。他们过去有过很好的日子,现在篼里钱少,吃不起大鱼大肉了,却也不至于吃糠咽菜,母亲说得有些过分。
姨爹到粮运公司,是因重庆临解放时,接手了外公的粮店。他对这事儿不满,常对母亲说,幺妹,我在粮运公司,是被迫的,要不为了给地下党组织筹集经费,哪个龟儿才接手爸爸的粮店。
母亲那时年幼,不明内情,只好闭紧了嘴巴。
大姨顶簧,说咦,老头儿,你硬不要良心唢,不是爸爸的粮店,你解放前办印刷厂亏了本,饿都饿死了!这时,她清醒了。
姨爹却说你不要乱说,我抽了资金,帮助华莹山游击队买枪,啷个叫做亏本的噻?
大姨坚持,说:莫说买枪买炮,腰无分文,买火炮都会亏本!
这话振聋发馈!
难道解放初姨爹真的找不到组织?是他根本没有做过多少事,组织不认可,没有派人来找他;还是他自己居功自傲,妄想党组织来请他,到重庆城吃茶喝酒当官。殊不知,凡属要求别人做到的事儿,都得自己先去争取,哪会有人白送!
母亲说还是姐姐有见识。
姨爹坚持吃素。
引得我们三兄妹赶回屋,共同听取了意见,说服他:确保营养,方能延长生命!
姨爹是看过三国演义的,便对我们解释:东汉董昭长期食淡的健身方法,经过一千多年后,已被现代医学家证实了,的确是延年益寿的调理人体要诀。姨爹继承淡食理论别有用意,我们一时猜不出,当然也不同意母亲和大姨吃素。
母亲蛮横地说,不吃盐巴,还挖得动泥巴唢?
姨爹说不是不吃,是少吃荤腥,食淡。
母亲嘲讽他,说还不是等于一样。
姨爹说这是有区别的。
母亲蛮不讲理,说啥子区别哟,麻老百姓,哄娘哄老子的。
姨爹又说,肉类的脂肪糖分超高,人要多吃蔬菜,这句话不得错的噻。
母亲就反驳,说蔬菜要选了吃,有的吃了兴奋,有的吃了会捞肠刮肚的,未必样样都好。
姨爹说不赢了。
母亲乘胜追击,扭头问妻,是不是鸡鸭肉吃了脑血管会硬化?妻张口就要否定。我看姨爹脸色变灰,扯开话头儿,问母亲是听那个说过的这话?母亲估计姨爹是在瞎扯,很得意,说是你们大姨爹研究的最新科学成果。妻顿时明白了,犹豫说任何肉类吃得太多,会影响消化,倒没听说会引起脑血管疾病。
母亲因此不喜,也看出这是我的背叛,说老大官当得不大,官话学了不少,还说是个书呆子,我看你也学会当官了。
我说妈妈,何必对吃啥子恁计较,鸡鸭也好,蔬菜也好,中国人吃了几千年,长命百岁的人比比皆是,没听说啥子吃不得、啥子吃了要得病。
妻补充说吃了得病的,都是添加剂,化学物品,没听说饭菜有么子毒。
姨爹也不满,说你们倒是夫唱妇随。
吃完饭,姨爹说,你们在屋里慢慢耍,我要出去运动,帮我把你们大姨哄好,不要悄悄拱出去走丢了。
我们立即答应。
姨爹是阔少出身,风流倜傥,饮食起居原本十分讲究,偏偏当了右派,开除工职,回农村监督改造,弄得衣食无着,年底杀条猪儿,要卖掉肉换钱,准备给他母亲抓药,留下四只猪脚腌腊了,分季度炖海带来吃,即打牙祭,虽然后来恢复工作,有钱吃肉,可是他不惯于吃了,偏生要讲淡食养老,与常人相异,使得母亲大为不满,我行我素,不管他要吃什么。
母亲上午不买菜,就去打麻将,给了姨爹可乘之机,亲自教导保姆按自己喜欢口味做饭炒菜。川菜虽无味道差异。可是,选择的菜品及配料不同,还是有差别的,白米饭不能当肉吃,把肉当成了白米饭,也有人不喜欢吃。
姨爹常常趁母亲不防,带着小菊,到超市买了菜回屋,飞快就做好了,端到桌子上,强迫母亲食用。
比如蹄花汤。
一个月里,连吃三周蹄花汤,母亲觉得不对了,而且,姨爹同小菊商商量量,上超市时,尽挑选肥肉买,便不高兴。悄悄叫小菊进屋,进行教育。
母亲盘问保姆小菊,说妹儿,啷个顿顿都吃蹄花汤,也不吃鸡,也不炖鸭子?
小菊低了头,手捋衣角,辩解说,是大姨公硬要我买的。
母亲愤愤不平,问你是我拿钱请的,啷个听他的话,你们中间有啥子勾结?
小菊哇地一声哭出,说婆婆,大姨公都是八十岁的人了,我才十八岁,啷个会跟他勾结?
她眼睛滴溜溜的乱转。
母亲正要相信,见小菊眼睛转得怪异,扭头一看,姨爹正站在自己身后,终感不妥,继续训斥,说我看你是把皮子耍得懒了,明明看到大姨婆在楼下,就是不去扶一把,让她摸起走上楼梯,出了事,哪个负责!
姨爹上了当,果然来帮腔,说幺妹,小菊负责煮饭,你姐姐主要由我照顾,你莫要吵她噻。
母亲冷笑,说我吵保姆,姐夫你来帮啥子腔?
姨爹莫明其妙心虚,说我只是劝嘛,幺妹你冒恁大的一场火,四邻八舍听见,还以为我两个吵架哩。
小菊飞跑出去搀扶大姨。
姨爹又装得若无其事,拿起不锈钢勺,揭开锅盖,伸汤勺去搅了几转。
母亲心想我总要说得你开不起腔!
大姨又清醒了,见屋里没人,悄悄对母亲说,幺妹,你姐夫不是个人!母亲问姐姐,没得证据不可以乱说。大姨就说,那天我跟小菊在河边散步,你姐夫硬要喊她回屋,我见小菊好久不出来,就回屋去看,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听到小菊房间有声音,门开起的,就推开一条缝,歪起脑壳一看,嘿,小菊坐在你姐夫怀里,扭来扭去的,说几句话,就低头亲他一下子、又咯咯地笑;你姐夫抱着小菊腰杆儿,在伸手摸她,摸了胸部,又摸大腿,小菊出来时候,我见她衣领扣都解开了,好不要脸哟。
母亲吓一跳,左右一看,说:姐姐,你没得证据,不要乱说,谨防姐夫怄气,说你诬蔑他还不要紧,要说你诽谤小菊,人家还是个黄花小姑娘,二回啷个嫁人!
大姨问你的意思是说不得?
母亲说不能说。
大姨果然不说,却把这件事记在心头,清醒时想起就怄气,糊涂时就胡乱发脾气。
气恼憋在心头会闷出病来。
一日晨起,大姨突然抓住姨爹,正反甩了他两耳光。姨爹的双脸颊立刻红肿。大姨说,你龟儿敢耍流氓,爬到我床上来,败坏本大小姐的名声,老娘扯你进派出所!
说着,就挽袖子要拉人。
姨爹哭笑不得,苦着嘴脸解释,说老太婆,我是老头儿呀,你的男人噻,啷个你都认不得我了!
大姨理直气壮地说,老头儿?我晓得了,你娃就是那个坏右派,我是工人,工人啷个肯跟右派睡在一起?纯粹是耍流氓动作,你就是一个大流氓!
小菊看得嘻嘻地笑。
姨爹哭笑不得,极尴尬地看着小菊,直到把她看得脸红,然后一扭屁股离开。姨爹过去搂着大姨。他把嘴巴凑拢她耳朵,悄悄地说,老太婆,我是你的丈夫,老头儿,耍啥子流氓?
大姨坚持说我不认得你,你走开些,离我远一点,不要贼哈哈的干扰我。
她用力把姨爹推一个踉跄,从此,坚持不跟他同床。
家中再无多余房间。
母亲只好同姨爹商量,他暂时在沙发上睡,或者让小菊睡沙发、你睡小菊那个屋,等姐姐病稍微好一些,认得出人了,再回到你们夫妇的卧室居住。
姨爹说,小菊年轻妹儿,睡沙发不方便,还是我睡吧。
母亲惊讶地望着他,怀疑这就是维护,如果没有其它想法,维护一个保姆做什么?
从此,姨爹就睡沙发过夜。
姨爹的风流轶事,母亲不便告诉妹妹,便找我说了,希望我跟姨爹谈谈,要他克制自己行为,毕竟同小保姆有染,是不道德行为。我反对说,姨爹八十多岁了,有贼心没得贼本事,无非跟小妹儿嘻闹一番,哪里就会出事。母亲说那不见得,旧社会,百岁老人都有生育儿女的,小菊十七八岁,身体机能旺盛,万一怀起个崽崽,你姨爹还活得到养育小幺儿恁久?你是组织干部,遇到作风问题放任不管,运动来了,脱不到手,我是不得管的!
我只好答应下来,回到屋里,去同妻子商量:有没得必要去批评姨爹。
妻听得哈哈大笑,说你妈就是无事找事做,生怕你没得事,哪有八十老人还会生娃儿,无非就是小菊耍粘,姨爹摸她几下,就像逗小猫小狗耍弄,还把小菊生吞活剥了不成!
我就没有批评姨爹。
母亲晓得了,不好指责我妻子,却有意无意的,说老大办事阳奉阴违,把对我的气愤,通通转移到姨爹身上,意思是我们包庇他,反倒不尊重母亲。
大姨发病种种症状,妻子首先起了警惕,告诉我,说大姨不仅仅是眼睛半失明,据她的观察,已经有了重度脑萎缩,比如,看不到大姨爹就找;经常将早先事情与现在对接;说半截话;接水泡茶或者打开烧水器之后,自己却离开了。
我陡地想到一个十分严重的话题,追着妻子问,你说的意思,他们已经是老、老年人了?妻子当然明白我问话后面的意思,是说人人都要老的。
乐城方言里,老就是死,难道这辈人要从大姨开始?
我陡地打个冷噤。
到了炎夏,母亲和县机关的老同事们,要出去纳凉度暑。
大姨和姨爹没到乐城时,母亲就约起同事王主任、甘秘书,同学张孃孃二三十人,避开重庆夏天的炎热,到贵州省桐梓县附近的小坝,呆上三个月左右。
小坝是云贵高原一处高山平坝。
出了桐梓县,往南走,大约有五公里,就是大片大片包谷地。青青郁郁的包谷秆,掰开裹皮,就是黄金粒般的玉米。母亲她们极兴奋,这些七十左右的老干部,竟像孩童一般,也不进屋休息,就钻进包谷地里拍照。
王主任和甘秘书都是夫妇齐至,母亲和张孃孃轮换着,给他们拍个合影,然后再调换着拍照。
这时,太阳渐渐落了坡。大片包谷虽密不通风,气温却降了,三伏天里,也不过二十五六度,相对烈日炎炎,那是既凉快又舒适,几位老人简直舍不得回去。
既来之、则安之,母亲他们再贪玩,到了吃饭时间,还是恋恋不舍地回了屋。
度假地方称为农家乐,其实都是城里人占了,老板是农民,利用老屋址推倒重建,搞起有三十多间房,每间房包吃包住收一千五百元,租给城里老人,找足一年开销有余。
母亲喜欢到小坝度暑,有两个原因,一是她跟张孃孃是好同学,度假村老板也姓张,跟张孃孃认了亲戚,附带对母亲有格外照顾;二是小坝离娄山关近,母亲喜欢爬山、游览,回忆革命往事,她当初就是爱听战斗故事认识我父亲的。
见到张孃孃回来,张老板吆喝着,叫老板娘摆了八菜一汤,其中四荤四素,荤中有一个全肉菜。当晚做的是回锅肉。几十位老人团团围坐一堆,豪爽者就喊喝酒,说乘车累了,被母亲阻止。母亲说,老年人血管脆弱,能不饮酒、即不饮酒。
王主任故意拗着说,白酒不能喝,就来几杯药酒,张老板泡的桑椹酒?
说着,就伸手要。
主任夫人啪地敲他手心一掌,说酒酒酒、刮骨的钢刀吃你肉,引起哄堂大笑。
母亲忍俊不禁,说:嫂子,王主任有你严格管教,我看活个百岁,好生请我们吃酒。主任夫人就眄她一眼。母亲突然察觉,怎么能够在这时候说吃酒,立即说,我们是以水代酒。
主任夫人倒笑不笑的,说:你们同事之间,喝酒也要得、不喝酒也要得,随便。
甘秘书大喜,说嫂子允许喝酒,老板娘,还不倒一壶桑椹来,再配二三十个杯子!
老板娘脆生生地答应了,把个苗条身子一扭,旋地就进了里屋,去帮他们取泡酒。
主任夫人奇怪地问,老甘,我啥时候同意老王喝酒了?
甘秘书回答,你刚才说的噻,我们同事之间,喝酒,都是随便的,现在我就随便了,不畏惧主任,要扯到他整几杯,夫人不会反对的噻。
主任夫人想起刚才那话有语病,心头又不愿意认输,打个蓦儿,找到了反驳的理由,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怎么能够混为一谈同意喝酒了噻!
秘书夫人顶了一句,说才刚是在说,喝也可、不喝也可,随便王主任。
主任夫人气冲冲地,说我是考验他,自觉还是不自觉。
结果,酒还是没喝成。
次日吃过早饭,要休整休整,老人们哪里都不去,将房间整理一番后,就约齐对手,开始打麻将。他们打一种叫“成都水鬼”的约定。这种打牌方法,从成都传过来,有将,凑四副搭子,缺一门才能胡牌,对对胡、自摸、清一色、海底捞、二五八将、杠、抢杠、巴杠、杠上花和七大对,都要加翻,加到满贯即八翻,就到顶了。打麻将的技巧,是如何把自己的牌,做成种种加翻,争取更大收入。这对做过县委会计的母亲来说,是轻而易举的,赢得多输得少。
叔叔、阿姨们心头有些忐忑,不是舍不得钱,而是输得心跳,好似自己无能一般。
这些人,当初都是母亲的领导,眼看她一点不留面子,赢了一盘又一盘,不歇手地吃碰杠,遭收拾得惨了。他们会说请高抬贵手。母亲说战场无父子、牌场无兄妹,继续吃碰杠,杀得往日同事们落花流水,不得不拱手认输。
突然有一天,母亲输了,而且手中似乎不孬。叔叔、阿姨们欣喜若狂。就有人总结经验,说要有人从旁干扰,使我母亲心烦意躁,情绪出现失控,计算加翻就会失误。可是怎么诱其失误呢?叔叔、阿姨背后商量,有人传了一个错误消息,说家里来信,大姨和姨爹因为小菊,起了剧烈的争执,要我们兄妹把她赶走。
这下,母亲急得要命。
小菊离开不要紧,找保姆召之即来、来之能干、挥之即走,却是十分困难的,所以母亲平常不带保姆出去度暑,把她放到我们兄妹家,帮着做几个月,自己回屋继续使用。怎么能够一言不和就开除呢?母亲赶忙打电话,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菊是不是走了?
我问母亲,谁说小菊走了?
母亲说是肖阿姨。
我奇怪了,说妈妈你走后,小菊服侍大姨,无微不至,大姨高兴得不得了,说小菊比前头那个小菊好多了,分不清楚人,但也不会吵架的噻,怎么会有这种传言?
母亲说,没得就好,没得就好。
高山上阳光充足,负氧离子很高,母亲他们在小坝呆得不愿走,快到国庆节了,才收拾行李回家。因此人心情也快乐舒畅。经过长时间实战练习,母亲打麻将的技巧更加娴熟,几至战无不胜的境界,自然不愿意无中生有,再惹什么前后小菊的麻烦。
熬过炎热的夏天,母亲回到乐城,对大姨说起了小坝气候,突发奇想,说姐姐,你跟姐夫也可以跟随我们,夏天到小坝、冬天去海南,确实有益健康。
大姨说起耍,只是好哇好哇的,表示高兴。
姨爹却说,每个人一千五,两个人就是三千,我跟你姐姐又没得儿女进供,哪来恁多的钱!
母亲就晓得他不识好歹。
到了冬季,母亲她们一群候鸟,又往南方飞。栖息地主要是海南或北海。海南省三亚市是最暖和的地方,为老人们最爱,可是食宿费用也高昂;北海食宿便宜,可母亲他们觉得不够暖和,偶尔去一次,立即换了海南省其他市县。
到了三亚,母亲他们寻到一处农家乐,是过去常住的地方,老板毫不客气要了一个高价。王主任就要跟他讲理。甘秘书拉住他,说食宿费高点、照顾得好一点,也说得过去。
主任夫人眄他一眼,说:老甘,县上修新城,占了你儿子的工厂,赔了几千万,当然不在乎这几百元钱哟!可是我们,依靠退休工资,来过几天舒心日子,自然要斤斤计较,用那点钱,可以多过几年。
秘书夫人不依了,说:嫂子你说啥子,我们有了几个钱,那也是儿子媳妇孝敬的,哪里敢摸出来操大方?
主任立即批评他夫人,说:你愿意节约就节约,老甘那意思,也是走得累了,不愿意多去寻找下家。
主任夫人说,我也累了,就要想找个钱少的地方。
甘秘书也批评甘夫人,说嫂子愿意节约,那是好事情嘛,我还生怕住的地方孬了,嫂子有意见,你怎么喜欢讲享受、讲豪华,忘记了过去我们一家四口住半间屋。
两人批评了自己家里的,对望着好笑:都是一个想法,尽量在食宿上少花点钱,有好的气候、好的阳光、好的负氧离子,人就会生活得很愉快,何必非要吃住像家中那样?
母亲看出他们的意思了,赶忙从中排解,说两位领导和夫人,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今天就在这里暂住一晚,如果条件太差,明天改换一个地方,倒不必过于讲究,你们认为要不要得?
这话照顾了双方,又对双方意见都给予了否定,主任夫人和秘书夫人都觉得有理,就同意暂时住下。
次日,因这地方熟悉,他们决定就在这里过冬。
母亲不在家的大时候,大有背着一篓柑橘,说是孝敬舅舅,送到了文庙附近的我家。
母亲这套房,是以前县委分配的,后来房改时候,由她个人出资购买下来。
大有老了,虽然还是娃娃脸,却怎么看都不像个娃娃,满脸憨厚之像,话说得十分得体,是为了孝敬他舅舅,特别乘坐长途客车,搬上搬下的,把大红袍桔橘送来。
姨爹觉很受用,跟大姨说:老太婆,你看,还是外甥亲呀,柑橘都一背篼一背篼送,出手好大方哟,不像你那些姨侄,整年见不到一个水果。
要特别赞美大有的大方时,不得不想方设法,罔顾事实,批评我们兄妹有错。
大姨清醒了,丧他一句:没吃过柑橘的唢,你没得良心,每月一千五百元保姆费、小菊的伙食和水电气,那是哪个给的,五六年了哟,你个没得良心的老头儿!
姨爹脸都没有红一红,背起双手,在屋里旋转了一圈,说要算老账了唢,记不记得,你妈那个房子,是我出十块大洋买的,后来卖了六百块人民币,只分了二百块钱给我,要是等到现在拆迁再卖,国家啷个都要赔五六十万,亏拢唐家沱了。
大姨又糊涂了,问唐家沱,哪个唐家沱,硬是远得很唢?你到唐家沱去做啥子?
姨爹阴森森地说,唐家沱有个大回水湾,上游遭淹死的人,流到唐家沱就停止了,我是说亏得很,跟淹死鬼流到唐家沱,再不向下游漂走一样。
大姨就欲跟他争论。
姨爹继续搡她,说我啥子事都不做的。
大姨心头有句话在打转儿:除了亏心事!可这话憋在口里了,苦苦说不出,憋得她脸红筋胀的难受,拿眼睛死死盯着姨爹,只盼他突然引出来。
大有见事不对,大姨好像又要清醒了,赶忙转移话题,拿起一个广柑,说舅娘,你看今年的广柑,又大,果形又好,剥开吃甜得很,我帮你剥一个?
大姨果然欢喜,说要得,你剥一个来尝。
姨爹不理睬,径直进厨房做饭,招待本家外甥,吃过饭,他跟大有还有要事相商。
很巧,姨爹炖了一锅猪蹄花,此时端上桌,再炒一个鱼香肉丝、一个炝瓢儿白,两菜一汤,三人唏哩呼噜的,吃得个干干净净。午饭后姨爹要小睡片刻,大有自己看电视,等到姨爹起床,把大姨哄睡了,两人才出去喝茶。
大有把姨爹请到五福居茶馆。
在重庆城乡,到处都是茶馆,名五福居,即富禄寿喜善。号称五福居的茶馆,往往是板壁墙、斜山屋顶,十分宽敞高大,甚至建有二层三层楼屋,以为雅座。
大有要商量事情,怕人听到,狠狠心,要了三楼的小雅间,喊幺师泡了一壶明前金青。就是金剑山青茶。那茶只有两三匹叶子,滚水冲下去,打几个漩儿,立即舒展成一根根叶芽子,在水里直立起,水色顿成碧绿色,随即冒出一缕缕清香。
茶来之后,他先给姨爹倒了一杯,等着他慢慢地闻、吸、纾,尽尝茶味后,才自己倒上一杯,搁在跟前,问:舅舅,舅娘那几个姨侄接你们去,照顾得还周到?
姨爹回答,啥子周到不周到哟,保姆费是他们给,主要是为了照顾他母亲,随便照顾我们一下,你舅娘脑萎缩,屙屎屙尿要人管,保姆单独照顾了,还是我出的六百块钱噻,谈不上周到。
大有表示怀疑,说:既然不特殊照顾舅舅,又把你们接去,两舅甥不分里外,说句冒犯你老人家的话,人心不足蛇吞象,照顾姨妈姨爹,是不是贪图你们的财产哟?
姨爹不答,慢慢掺了一杯茶,端起来吃一口中,再吃一口。这事情须得好生想一想。大有十分耐心地等着他。姨爹苦笑笑,示意大有给自己倒茶。大有伸手端起茶壶,发现里面没有水了,便喊吆师,啷个开水都不倒?
吆师赶忙提一壶水来,解释说客人多,一时照顾不周,请贵客谅解谅解,然后往茶壶里掺满了开水。才冲的开水要等一阵才泡成茶水。姨爹就等待着,仍然不接大有的问话,眼睛直直的,盯着外面走动的人群和闹哄哄的街道。
街上过一队接媳妇的仪仗,前头是几杆红旗,跟随两拨锣鼓,就是新媳妇和新郎。街两边站满了人看。姨爹坐在二层楼上,得天独厚,把仪仗队和看客看了个清楚。
没有任何人看他。
大有见他老痴了一般,还看人接新媳妇,实在忍不住了,又问,听说二妹子是你们抱养的?
这问题大是大非,姨爹立即分辩,说没有正式抱,当初为她进重庆城来读书,写了一个抱约,没有拿去公证,幺妹屋头不缺个啥子,凭啷个把独女抱人。
他对大有突然有了一丝丝儿的警觉。
这就好了!大有喜出望外,提起茶壶,给姨爹掺了大半杯,等待他喝下,再掺一杯。
姨爹奇怪了,问这有啥子好噻?
大有很认真地,说:舅舅,论起血缘关系,你跟我妈、三姨妈,才是最亲近的,啷个住到姨妹屋里,让幺妹照顾你们;为啥子不住我屋,或者住在小有的屋里,让内侄们照顾,我们几兄妹,前几天聚会,都说你老人家偏心哟!
姨爹分辨,说:当初我找人照顾,你们都说在打工,人回不来,啷个怪我没有喊你们!
说罢,恶狠狠地把一杯茶喝掉。
大有见他生气,就辩解,说:那时候我们太年轻,幼稚得很,不懂得尽孝心,虽然也是实情,现在情况变化了嘛,也搞懂了噻,你老人家莫客气,跟舅娘两个搬到我屋里,吃喝住不要你们缴钱,让我们也尽尽孝心噻。
在母亲家中,伙食费是AA制,姨爹要出两个半人的,负责保姆小菊的一半。
至于如何缴费,姨爹晓得,肉烂了在锅里,水潽了,那就满到灶台去了!
老两口能够再活几年,几年以后,财产都是哪个的,还不是死在哪里丢哪里!
姨爹顷刻间转了无数念头,总是人算计他、他没有算计到人,于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儿,嘿嘿笑了,说:我懂了,其实,大有你多心了噻,虽然你们没有照顾我好多,那是历史造成的,不允许你们地主子女乱说乱动,当然包括照顾长辈。你回去跟那些弟弟妹妹说,舅舅活一年、算一年,不会不管你们,我那几元钱的家产,一定分得公平,至于是不是到你屋住几年,我看就不麻烦了,再过几天,我跟你舅妈,也要搬回马王坪,到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地方等死,免得你们伤和气,如果造成矛盾就更不好了。
大有明白,姨爹看穿了自己的企图,既然话说到这个程度,也就不争了,说:舅舅你搬家时候,我们来帮你出力,其它事情,我们也没得多大的贪心。
姨爹连声说好。
姨爹在等待一个时机:假如,盗窃他家财产那个偷儿,被警察抓住了,挂上了号,甚至送他们去劳改,岂不是就没有任何风险了,回到马王坪,一定是安全的。
机会果然来了!
区公安局通知:说盗窃姨爹家财物那个团伙,在警察多年坚持不懈追踪下,终于破了案,主要人员全部抓获,对盗窃姨爹现金和银行卡事实,供认不讳,请老先生等候通知,在适当时候,还要请他作证,控诉盗贼们的非法行为。
因此,姨爹说要离开。
安全有了保障,银行卡要回来了,姨爹和大姨回到马王坪,那是理所当然,惟一困难是他们年纪太大,离开我母亲及其保姆,老两口如何生活,将心比心,难道单独请一个保姆?
无人照顾的老人,好比晒不到太阳的庄稼,他们会健康么?
大姨持一种极端观念,说:离开了乐城,就是没得良心,当初遭了贼偷,老头子你就逃跑,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屙尿淋,你回去有哪个老婆婆儿等着的?要不要把小菊带回去?倒还想三妻四妾的哟,我看你是人老心不老,马王坪还有啥子女人在等你?
说着,语言就颠三倒四的,幸好小菊不在旁边,否则,又要扭着大姨扯皮。
姨爹就不敢走了。
妹妹劝他们,说:大姨、姨爹都八十多了,走哪里走?你们在乐城生活下去,天天享受欢乐,哪怕活到一百岁,我们兄妹都负责保姆费、不收房租,养老送终,哪点不好噻。
母亲开玩笑,说惟一的不好,就是工资用不出去。
姨爹连忙申明,说没得多少工资,我跟你姐姐都是退休,几个退休费,还不够我们吃药的噻,哪有好多钱用不完的哟。
他忽略了,母亲是县委的会计,国家的工资改革以来,机关干部升资,都要经过她的手。姨爹和母亲的行政级别相当。据母亲估计,姨爹平反之后补发的工资、和大姨退休前后多年积蓄、在我家几年节约的收入,应有二十五万元左右的存款;当初五千元购买的宿舍,如今起码要值十五六万元!
钱这个东西,倘若一辈子用不完,就要考虑怎么使用,或者留给后人。像天天经过我们头顶的太阳,早起晚落,再如何灼热烤人,都要留一些在大地上。
我们不晓得姨爹是如何考虑的。
不过,乐城这地方是县城,比马王坪乡要繁华热闹得多,更适宜害怕寂寞的老人生活。
姨爹说他们要走,当然,三位老人请一个保姆,比一位老人请一个保姆要合算得多。对于负担保姆费的我们,三位老人或者一位老人请一个保姆,工钱、花费均无区别。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吧。到后来,母亲说了,你姨爹犟起硬要走,就让他们走吧。
姨爹收拾好了,单等待妹夫休假,开车送他们回马王坪。
没过多久,姨爹又说城里打黑,那偷儿头目是个黑老大,被公安局抓了,据说事还大,坑蒙拐骗样样俱全,不敲沙罐儿,起码都要判无期!
我应付他说,这是好事噻,你啷个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儿?
姨爹说,好不容易找到他那些脚脚爪爪,说好了不再来骚扰我,这一下子,哦嗬,沙锅打破。
我奇怪,说抓了黑社会首脑,啥子偷儿都扫除干净,哪还用得着去说啥子?
姨爹一想,这样也对,又高兴起来了,说我啷个就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还多。
姨爹再不谈搬走,在乐城,他已经习惯了小城春秋,同一班麻将朋友混得很熟,大麻将、小麻将都打,日子过得其乐也悠悠。大姨说他舍不得小菊。母亲生怕再起矛盾,对小菊的一些自作主张,逐渐也放任不管。
可哪个都没有想到,姨爹悄悄租下了套房,一室一厅的,交了半年定金,趁大姨糊涂,问她,老太婆,我们去住新房子,你说要得要不得噻?大姨心性如同孩童,闻住新房则喜,立即说要得,答应了他的这个要求。
城里赁屋独居者,通常有两个目的:一是众人同住,少出租金,互相间有个照顾;或者男女同居,组建临时家庭,颠鸾倒凤,解决性欲的问题。
姨爹说,自己租房为方便上诉,老大的领导要理抹他的话,就说我单独居住,素无来往,避免负连带责任。
看来他也有些脑萎缩了。
这套房是底层,在文庙附近,便于找退休干部摆龙门阵。庙前是个极大的广场。县委办公楼在广场的北面,县政府办公楼在西面,俱为开放式办公,直接就可进去找领导,一点不费事。可是,姨爹的人事关系在他们区里,与县委无关,只能眼巴巴的望着上访者进出。
当然,他还有一些想法,说得出口的就是饮食自由。老人饮食不合是相处最严重的不和。这倒不是为了省钱,而是花钱。无论老人还是年轻人,能大把大把地花钱,彰显自己活得十分潇洒,立即有了主宰钱的能耐,还有什么不能主宰的呢?
姨爹和大姨再次收拾好行李,迅速地搬了出去,与水巷子只是一街之隔。
大姨糊涂时,跟姨爹住文庙租佃房,炖猪脚吃;一旦清醒了,又回到水巷子,吃母亲炖的鸡鸭汤。她要小菊去喊姨爹回水巷子住。小菊一去就是好长时间,回屋时,脸儿红红的,逐渐买了连衣裙、裤袜、皮鞋穿,似乎工资外还有收入。
这回,惹起了母亲的怀疑,把小菊喊来询问。小菊说是男朋友给自己买的。母亲不相信,可保姆并非卖给自己的,只能严肃地提醒她,不要乱花钱,更不能要坏人的钱,避免遭坏人拐卖了,自己吃亏,长大了还嫁不出去。
小菊就找妹妹哭诉,说:婆婆诬蔑我跟大姨公不清不楚的,是绝对没得的事。
妹妹过来问母亲。
母亲否认了,说自己是教育小菊姑娘,不要乱拿别人的钱,避免上当吃亏。
妹妹说她既然拿得到钱,不晓得是她吃亏,还是别人吃亏。
母亲赶忙解释,说真不是怀疑小菊跟你姨爹,有个啥不清白。妹妹问你怀疑啥子?母亲告诉妹妹,说你姨爹经常在外打麻将,打十元的底儿,动辄输赢二三百元。妹妹问她,究竟是输,还是赢了?母亲神秘地说他那个打麻将的水平,反正田坎上的泥鳅、死的多活的少。妹妹非要她下个结论,继续问那就是输得多赢得少了?母亲反问妹妹,为什么非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噻?妹妹就说,要是赢得多,你莫干涉了;要是输得多,你喊大姨去闹堂子,不准他打牌就是,你跟我说有啥子用。母亲大恼,说你们这些娃儿,不晓得学了些啥子,左右摇摆,完全没得丁点是非观念。
这搓麻将玩牌,按现代医学观念,应属于动手启智的脑力活动,老年人可作为闲暇娱乐,约来朋友搓几圈,健脑同时获得身心俱爽,怎么会引起家庭矛盾。
妹妹果然就去问大姨,对大姨爹打麻将,是不是有意见,有个啥子意见?
大姨清醒了,左右看看,说:二妹儿,我看你嘴稳,才跟你说。
妹妹倒不太在意,大姨你说,我不会再说出去。
大姨压低声音,说:你姨爹打大麻将。
这话吓了她一跳。
妹妹问你听哪个说的?
大姨说,他尽跟那些女娃儿打,八十多的人了,还找女娃儿耍,疯疯颠颠的,打五块、十块钱一回的哟,半天就输了百多块钱,你说是不是老不正经了?
五块钱一底儿不是大麻将。
妹妹打个哈哈儿,说:这个,还有女娃儿的呀,比较复杂了,打几把牌也没得个啥子,经常输百多块,那确实输得比较多了,你不准他再输钱。
大姨很高兴,说:对噻,我就是不准他打牌,把钱输干净了,吃饭哪来钱,看病哪来的钱?
妹妹说姨爹输钱是不对,你们年纪都大了,单位并不很稳当,确实要多存些钱,万一住个医院,到哪里去解决?
大姨说就是,我看他疯呀,把钱输给哪些女娃儿,等于跟她们有了不正当的关系。
妹妹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倒不尽然,只是赢不到钱,尽都是输,就不大好了!明明赢不到钱嘛,为啥子净去输钱?
大姨坚持,说讨好哪些女娃儿,说说笑笑的,过得好愉快哟。
妹妹说不会吧,大姨爹是苦够了的人。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儿涌起:他这是耗钱、散钱,是不愿意把积蓄丢给大姨和自己,与其遗留,不如自花,骨灰罐儿里面,没得好大体积,装不进去多少钱。
妹妹被这想法吓坏了,回到家里来劝母亲,不要跟大姨爹生气,说他德性犟,不晓得理解别人;性格固执,他有钱随便花;只要不输得倒欠,我们又不会要他的,便进屋睡下。
母亲却说,你们不想要,有人想要,我反正只是还你大姨人情,不要她的钱。
两人意见统一。
有舆论说姨爹跟保姆小菊有事,纯粹是胡说八道,是大姨那个萎缩过的脑壳臆想。我们是万万不肯相信的。老态龙钟的姨爹跟鲜花般的小菊站在一起,简直就是爷爷与孙女,有什么可能胡搞呢?
可是,社会舆论像涨水一样迅猛,而且是无腿而行,传遍了乐城大街小巷,反正传话者都互不相识,当成笑话讲、当成故事听,管得哪个受不受伤,或者哪个听了高兴不高兴呢!
姨爹坚持搬回马王坪。
妹妹和妹夫力劝其不可行,说大姨如今连人都认不得了,只是小菊经常带她出去,身体还锻炼得可以,回到马王坪,哪个照顾她噻,还是莫走了嘛。
姨爹说叶落归根,不过八十多岁嘛,哪里就非得要人照顾,我可以完全照顾、二十四小时服务。
果真?我们一齐看他。
妹妹有怀疑姨爹的能力,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坚持回去不可,就如同当初他要来,来乐城是害怕小偷再次光顾,离乐城又是为了什么?如果从讲孝道来说,姨爹和大姨要走,侄儿侄女留上一留可以,但是不能强留他们,否则,亲戚们会当真以为我们贪图姨爹的财产,妹妹经商之人,和我们一样样的,输得起钱财、输不起名声。
因此,妹妹瞟了妹夫一眼,吩咐说老公,你送姨爹回去,把他们安顿好,再到重庆公司上班。
妹夫喏喏着答应了,然后,把姨爹和大姨送回了马王坪。
姨爹是离开我家老屋,然后再走的,按说应该跟母亲有所不合。那么他对我们几兄妹存在着不满。可是谁都没想到,姨爹临走时候,把房产证和银行卡,全部存放在妹妹那里,委托她妥善保管。
妹妹被他闹得目瞪口呆。
姨爹的意思是信任妹妹?或者是怕另有盗贼偷他?或者怕自己猝遭大难而不及交待?
总之,姨爹是老了。回到旧家,光收拾锅碗瓢盆、浆洗被褥,他就花了三四天;大姨睡在凉椅上,铺着绽出棉花的薄褥子,盖一床轻飘飘的旧鸭绒被,也不知晓冷暖。
每天睡醒,见大姨流着鼻涕,那就是受凉害了感冒,姨爹领她去医院看病;起床后晓得走动,那就是未曾感冒,煮了一碗碱面条,放上大砣油辣子海椒、山西老醋、碾得精碎的蒜,再加芝麻油,一口口喂她吃下。
大姨吃一口,要歇歇,甚至失神一阵;须姨爹提醒,才吞下去;再张开嘴,等候他喂面。
似乎并不轻松。
姨爹端着碗,等待大姨吞咽面条,突然觉得,自己搬回旧屋是个失策。
我和弟弟也觉得他们失策。
弟弟说,哥哥你房屋宽大,干脆喊妈妈和大姨、姨爹去住,我们姐弟给你分担保姆费。妹妹说弟弟顺便可以到你屋吃顿好的。弟弟说不是我要吃,关键是三位老人怎样安排,才是最佳方案。
我说,住是能住下,可是矛盾依旧,姨爹会同意?
妹妹说就是,姨爹性格倔强,除非哪个反复去邀请,是绝对不会跟哪个走,姨侄儿也不行。
我去邀请姨爹,还顾及他的自尊心,皱着眉头,说姨爹,好像大姨行动困难,你年纪也大了,是不是搬回乐城,有个人照顾,你不费恁大力气。
姨爹说:老大你放心,我能够照顾你大姨,再说,不回乐城,你们的保姆费,不是也节省下来了?
我字斟句酌地,说:你跟大姨不回去,保姆费还是要付恁多,你们回去的保姆费不多一分一厘,不关保姆费的事,还是回去吧。
姨爹说那就节省水电气钱。
我心头好笑,老革命呀,笑着,说水电气用得了几个钱,明天我派车来接你?
姨爹寻找着理由,你妈年纪大了,回去也不能照顾你大姨,还是不回去吧。
我故意问,不是小菊照顾得好,你也喜欢?
姨爹十分慎重,说那妹儿嘴巴巧,是会哄人喜欢,大姨是喜欢;但做事不牢靠,我老两口互相依靠都惯了,就不回去麻烦你们,况且马王坪隔重庆近,你们来看我方便。
我说姨爹你们回去了,我和弟弟看你们,或者看妈妈,一次性就完成,更方便的噻。
姨爹说不过我,终于问出话来,说你几兄妹,为啥对我老两口恁个好呢?
收些太阳过冬!我说,然后讲了一个故事:我到武陵山区出差,坐在公共汽车上,摇得晕头转向,突然听到有个年轻女人打电话,说收起太阳过冬噻,我们照顾了老辈子,二回小辈来照顾我们,一样的个,有么子犹豫!道理很简单,没得任何理由盖得过它,收些太阳,好过冬的噻,姨爹!
姨爹让了步,说恁个,趁我还扭得动几天,在马王坪住一段,过一两个月回去,老大你看要得要不得?
我只好说要得。
大有也去邀请姨爹,说:小有的妈,想哥哥了,我们兄弟住在一堆堆儿,正好照顾舅舅和舅娘。姨爹先是说不走,理由也是在马王坪生活惯意了,随便打个招呼,就有菜贩屠夫把肉和蔬菜送到屋里,何必翻山越岭的,到你们屋去添麻烦,搞得人畜不安的。大有说舅舅你多虑了,我们乡下,是你的家乡噻,人人都说家乡好,你的内侄、内侄媳妇,内侄女、内侄女婿,所有的孙孙,都是你的亲人,说啥子麻烦;再说,你那个穷山沟,如今重庆搞大学城,全部征用了,我们都搬到街上,成了城里人,楼下就是超市,看病有医学院高的附属医院,满街麻将铺子,有啥子麻烦?
这些,引起了姨爹的兴趣。
不过,他还有些犹豫,说人生地不熟的,再是家乡,呆的时间久太久了,恐怕也会厌烦。
大有说舅舅你错了,我们的老人,好多都是你的同学,摆不尽的龙门阵,啷个会厌烦?
真的?大姨爹问,他们都还在?
大有调侃他,说:当然还在,现在生活好了噻,舅舅你回去看,说不定还有你初恋。
说得姨爹哈哈大笑,说啥子初恋,七老八十的,就是有个把初恋情人,也是忘到唐家沱去了,还会见了面,抱到起痛哭,说些少男少女听了都脸红的话,哈哈哈!
见他心动,大有继续煽动,说舅舅,我们十二兄弟姐妹,尽都住在还建区,轮流伺候你跟舅娘,不请一个保姆,不要你花一分工钱,纯粹是尽孝心。
姨爹不信,问:你们管了我们,你幺姨妈哪个管?
大有说幺姨妈身体好,不像舅娘;你们来住,也不像在乐城,说是快乐,屋头除了舅娘,半夜三更连个说话人都没得,我们还建区里头,好些发廊都有漂亮妹儿,舅舅你要想玩耍,悄悄就逡进去了,不怕公安来捉。
姨爹欢喜得拍了大有一下,说你个死崽崽,还跟舅舅开玩笑,舅舅这个年纪,还进那些地方逞凶狂唢?
大有诡秘一笑,说舅舅,不是说你跟小菊?
姨爹顿时哭笑不得,斥责他,说哪个造老子的谣?抗战初期就参加革命,受党教育多年,老子还会犯生活错误的唢?对了,大有你小子浑,拿小姐来钓你舅舅,越是恁个,我越不去你那里。还有,你娃娃是不是别有用心?
没得,没得!大有连忙否认,换上一副哭脸,哽咽着说舅舅,你是我的亲舅舅,十多个外甥,从没有服侍过你和舅娘,好比好比,过去说夏天太阳太凶猛、冬天的太阳暖和,舅舅过去遇到夏天太阳,外甥们没有收起,恐怕到了我们过冬,就只有冷死个毬了,请舅舅去,好比收些太阳过冬,舅舅你不会反对的噻?
他还晓得挨斗争、下放农村劳动是遭夏天太阳晒?
姨爹再无可推,答应了,说还得等段时间,看你舅娘情况如何,我再去你那地方。
弄得大有莫明其妙。
过去大姨身体好,家务事都是她做,姨爹只须洗洗碗,甚至不洗碗,扫把倒了都可以不扶,早起买菜、逛街,再买一份《参考消息》回屋,泡上一杯酽沱茶;下午小睡片刻,然后找朋友搓麻将,谈论国家大事和世界新闻。日子过得比太阳亮、比蜜甜。可是现在不行了,大姨脑筋糊涂,根本不能做饭,也不能理事,家中大事小事,一律要姨爹自己做,小睡免了,报纸抽暇去看,麻将戒绝,姨爹累得叫苦连天。
搬回马王坪不久,噩耗传来:大姨不幸去世了!
我们兄妹分析,大姨虽然糊涂,可身体没有问题,如果照应得当的话,再活十年没问题。可能死在姨爹之后。可是她回到马王坪,没有三个月,就溘然长逝,甚至连药都没有吃一颗!谁都没能送她到医院。开死亡证的医生说,女老人家逝世,时间在三天左右!妹妹问医生根据何来。医生说根据肌肉僵硬程度判断,女老人家肠内没有积食,说明去世前,很久没有进食。
大姨是饿死的?妹妹看过大姨那面无表情的脸,愤愤不平地问,怀疑姨爹故意饿死了大姨,也可能是照顾不到,可她没有证据,而且不知动机是什么?
姨爹低着头不回答。
殡仪车到了,有人从车上扛下一具冰棺,问送殡仪馆,还是原地安放吊唁?
姨爹说,家里地方狭窄,还是送到殡仪馆去,人来人往的,也好有个落脚处。
那几个人又将大姨抬上殡仪车。
母亲忍不住,愤怒地跳来跳去,不准把大姨送到殡仪馆,质问姨爹说,姐夫,姐姐害的啥子病?送医院诊断没得?结果是个啥子?拿诊断书给我们看。医生啷个进行抢救的?
姨爹答复,说:我出去买菜,回屋时候,看到老太婆倒在沙发上,啷个喊她都喊不醒,人已经过世了噻,不晓得害的啥子病。
然后低垂着头,只顾整理手头的纸钱,将压得紧紧的纸钱,一张张撕开了,丢进大姨尸体脚下的瓦盆里。
我们只看到白花花一圈脑顶毛。
母亲继续追问,说:姐姐既然病了,你不晓得送她到医院,哪怕打个电话问老大媳妇,咨询咨询,吃几颗药,也让她多活几天,跟我们见最后一面!
其实她想说,姐姐就可能不死了。
姨爹却胸有成竹,说:老太婆没有长命百岁,但是比起妹夫,还是多活了十年!
这话堵得母亲开不起口。
父亲患高血压心脏病,特别好酒,是乐城四大酒仙之一,因此住院治疗。性格还急躁。嫌护士输液速度慢了,动手拧大阀门,造成颅内大面积出血死亡,终年七十八岁。
弟弟只好打圆场,说:妈妈、姨爹,你们莫吵,大妈溘然离世,没有痛苦,不受医院开刀扎针的折磨,也算是寿终正寝的,还是早点安排她老人家后事。
我和妹妹一齐称是。
安乐堂在李家沱靠江边一角,三层青砖楼房,每层有五六个厅,这时都占满了。
细雨纷飞,哀乐低廻,在安乐堂中间,摆放着大姨的冰棺。她平静地走了。面色安详地躺在冰棺里,没有提任何需求,也不同谁争斗,那么干脆地到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瞻仰遗体的人,都在冰棺前止步,心中或者涌起赞美,或者受到某种启迪,凝视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妹妹奔到大姨跟前,就要抚棺痛哭,突然发现大姨在微笑,顿时惊呆了,扭头说,哥哥、妈妈,大姨在笑,你们来看,真的在笑呃!
母亲扑过去,见大姨脸上果然打着一个抿笑,哇地一声哭出,然后断断续续地喊着姐姐、姐呀姐,啷个你死了才觉得幸福嘛!捶胸顿足的悲伤不已。
我是无神论者,不相信人死了还会笑,没有过去看,双膝一软就下跪,然后重重地叩头,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心脏宛若被人揪扯,痛得直不起腰。
弟弟臂缠青纱,在殡厅门口迎接来宾,尽孝子之礼。
乡下的亲戚来了,包括大有、小有,还有后辈侄儿侄女,他们共同送了花圈,个个在殡厅里肃立,诉说大姨生前的好处。当然只是一些小事。但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就是通过一件件小事接触亲友的,所能记忆的,都是一些小事;大一些的事情,要么给予他们太大的痛苦,要么给予他们太多的震撼,往往忘记了,处理为不值一提。
到了出殡时间,撤除一切祭祀的陈设,包括花圈、悼联、祭条,要将逝者准时送往火葬场。这个时辰是道士定好的。殡葬人员前来,推走了冰棺,引起现场人员一阵嚎啕大哭。
规定长辈不送人火化,弟弟就把姨爹拦住了,告诉他现在就见最后一面。殡葬人员推开冰棺的玻罩。姨爹小心翼翼揭开遮尸布,看了大姨最后一眼,哽咽着说,老太婆你慢慢走,等我一会,我们一起到另外的世界,你等等我哟!
听他说得凄惨,弟弟赶快拉紧了,生怕一松手,会撞到冰棺盖盖上头。
灵车把大姨送到了火葬场。
亲属可以从炉壁的玻璃观看逝者,可我们都不忍心去看,把脸朝向一侧。
妹妹痛哭着,跟到焚化炉旁,被工作人员死死地拦住,她说:我要跟大姨去,你们凭啥子拦我,老娘跟你们拼了!
我和弟弟赶忙把她拉住。
焚化炉前的铁门咣地落下,门下缝隙里透出一缕缕火光,起火声隐约响起,很快就结束了。
大姨火化后,葬在外婆身边;在她的墓旁,留有一个空墓,是准备安葬姨爹的。墓碑上镌刻着:养女、养女婿敬立。姨爹没有反对这个提法,大有和小有没有开腔,看了好久,默默地离开了。
吊客散尽后,姨爹叫住了我们兄妹,将自己在李家沱的房产证交给妹妹。他吩咐妹妹保管好。姨爹对妹妹说,自己上下楼梯不方便,赓即要到大有家中去住,离老家近,正在建设大学城,想旦夕看着建设。还说,大姨三万多元丧葬费,存了重庆银行,卡上是妹妹的名字,用来负责公墓管理的费用。
妹妹说要得,姨爹你一旦没得钱,就来取,大妈墓地的费用,我晓得二十年后出钱续缴。
姨爹再活十年八年也需要钱。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三个月后,大有来电话通知,说姨爹病重,在虎溪大学城医学院附属医院救治,目前依靠药物维持生命,可能活不长了,只要护士把输氧管一拔,就会立即死亡。
我们三兄妹约齐,妹夫开车,匆匆赶到了附属医院病房,大有兄妹围了一圈,姨爹躺在病床上,头发花白,身体盖着雪白的床单,手腕露在外头,插着一支输液管。
妹妹喊了六七声“姨爹”。
大有向我们介绍:姨爹到了他家,喜欢吃猪蹄花汤、肥肠鮓、豆花儿,每天下午到娱乐室打麻将,晚上喝茶、听川剧,日子过得舒坦,还经常回到老家,一转就是半天,弄得兄弟姐妹们都不明白,舅舅他在找个啥子?好像也没有生啥病,有时候吃胀了,要到医院去灌肠,很快也就好了。
妹妹不听他闲扯,急了,很不客气地问,大有,你舅舅究竟害的啥子病噻,话也说不出来,眼睛都不睁,严重到那种程度,医生有没得治疗的方法?
大有挠挠脑壳,尴尬地说,医生说是脑溢血,没得法医治,靠输血输氧维持,只要扯了输氧管,很快就没得命了。
妹妹又问为啥子要扯掉输氧管?
大有说反正没得医治,多输几天,多浪费舅舅的钱财。
人要是死了,保留钱财做什么?我心头陡起疑问:哦哟,死人用不了,活着的人,就可以多用一些!但是,活着那些人谁都不能起这样的念头噻,首先应该保住人不死,或者多活几天,坚持到最后,等待奇迹出现。
我就插话说哪个都不能扯输氧管。
大有说,医生说的,哦,是医生说的哟,我也不懂,舅舅一切器官都衰竭了,完全不起作用,还勉强维持一点意识,我不懂意识,就是有个亲人来看他,偶尔苏醒,好像认得出人,好像认不出。
姨爹在病床上拗了一拗。
这是苏醒的迹象!大有才说过的,偶尔一苏醒,就拿眼睛找人,可能交待后事。
可为什么不向大有说呢?
妹妹立即到病床前,问姨爹、姨爹,我是二姑娘,你还认得认不得的噻,你说个话嘛,有啥子没有完成的心愿,我们帮你了了!
见姨爹始终不出声,妹妹就抽泣起来,又不敢哭得太大声,怕他听了心头难受。
大有说妹儿,你要哭就哭,舅舅他听不到。
妹妹越发难受,反正姨爹听不到,哭着哭着,就吵喊你莫走,就硬犟起要走,大姨死了,你也病成这个样子,你说你图那样,为个啥子事噻,姨爹哟,你硬是不听话!
便捶胸顿足地哭诉。
姨爹面部僵硬的肌肉兀地放松,脑壳左右一转,脸就面向妹妹,睁开了眼睛,问是二妹唢,你们都来了呀?
弟弟说姨爹醒了,你们看他醒了,在喊姐姐。
妹妹连连点头,说姨爹、姨爹,我们都来了,你病得很深沉,想吃点啥子,想喝点啥子,要我们给你办啥子事情,你尽管说,我去给你办好,你尽管开口。
姨爹磨着张开嘴唇,翻开眼皮,眼睛里一亮,仿佛叮嘱,说:二妹儿,你们讲团、团结哈,莫,莫要、莫争执,都是一、一家人嘛,要团结,幸福……
话未说完,便又昏迷了。
我们兄妹肃立在姨爹病榻前,见他那张曾经英俊的、不久前苍老的脸,已瘦得皮包骨头了,鼻孔插着输氧管,手腕上刺着留置针,而输进去的,并不是药物、而是一滴滴鲜血。
沉默了一阵,大有还是忍不住,问:兄弟,你是上级领导,舅舅到底还要不要输血输氧?
我说,还是要输,我懂你的意思,如果扯了输氧管,姨爹可能就撒手而去,不再忍受疾病折磨,可是你想过没有,既然他没有死亡,哪个要是扯了输氧管,结束了姨爹的生命,就相当于杀了他!今后,啷个好意思到他墓前烧纸?
大有说,可是他眼睛都不睁,太阳都看不到。
我说姨爹看不到太阳,太阳照得到他,照样照在他身上!
大有明白了,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最后一句,那,你们三兄妹的意思?
我说一直输氧输血,血输不进去了,才能取血;氧输不进去了,你们才能同意取氧气;否则,我们跟医院法庭上见!
妹妹和弟弟齐说对头。
大有说好嘛。
我说,你们记住,不到姨爹最后关头,不能扯输氧管、输血管,不然的话,假如他老人家有遗产,哪个扯皮管,哪个就是凶手,虽然不送他进监狱,遗产就没得他的份了,我是丑话说到前头。
姨爹又醒了,说了两句,老大,喊、喊大有办、办理,我的后,后事。
我说姨爹你放心,大有同时说舅舅你放心。
姨爹又不言语,我们以为他走了,看氧气瓶计数指针还在走,表示人在呼吸,便等待他再次醒转,十分钟、半小时、一个小时,姨爹再也没有醒过来。
三天后,姨爹耗尽全身精力,身体器官尽皆衰竭,鲜血和氧气都输不进去。他安详地离去。就近在大有兄妹居住小区搭起了丧棚,吊客主要是妹妹的朋友,姨爹、大姨的亲戚和同事。
大有来同我们打商量,说舅舅生前交待,希望跟外婆葬在一起,好生照顾她老人家一段时间之后,再移到公墓与大姨合坟。我们的意见是尊重死者愿望。母亲却说,埋在国家征地当中,不晓得哪天就遭撬掉,那里不允许再埋人,你们把姐夫埋在哪里,必须保证在国家搞建设前头,把骨灰盒迁回公墓。
大有说绝对没得问题。
从姨爹去世日起,次日停灵一天,第三日晨火化。大有将他悄悄葬在姨爹的母亲身旁。这日下午,大有再到乐城,将姨爹的遗嘱复印送给妹妹,拿出六万元钱说转交大兄弟、三兄弟。
遗嘱纸很粗糙,上面字迹潦草无力,写着:
遗嘱
我一辈子节俭,积蓄了大概二十万元存款,包括去世后的丧葬费、老太婆的丧葬费,大约二十五万元。我和老太婆无儿无女,财产由老太婆妹妹的三个子女、我姐姐和妹妹的十二个子女分配,分给大姨侄三万、三姨侄三万;我的丧葬费用于我和老太婆的墓地管理;老太婆的三万多元丧葬费现金分给姨侄女;其余现金和旧房一套由我姐姐和妹妹的子女平均分配,一定要分得公平、公正,不可因财产分配而起纠葛,我在地下也放心了。
另:老太婆收养姨侄女一事,当时我不知道,也没有同意过。
公元二零一三年十月六日
妹妹见到这些文字,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不过,无非就是几万元钱罢了。大有说你们的钱都齐了,其余现金和卖房款是我们的,二妹要是卖房不方便,就把房产证交给我,由我负责近期卖掉,分给其他兄弟姐妹。妹妹气不过,故意说房产证和银行卡可以给你,现金我们不要,等你卖掉房子,再按总数,三一三十一重新分配,多了是我们的,少了我们不埋怨。
大有欣然同意了这个方案。
所有人都要死去,像太阳要落坡。
人老了以后,对世事看得透彻了,再活着,纯粹是自得其乐。越是高寿者,好比夕阳西下,再活着撑下去,就会慢慢进入黑暗,到最后去世。如大姨和姨爹。人去世之前,晚辈伺候长辈,做个楷模,所谓收起太阳好过冬,希望晚辈照样伺候自己。
可是,姨爹的房屋一时没有没掉,有人愿意购买,姨爹和大姨没有法定继承人,必须通过一定法律手续进行认定,而认定继承人需要一些时间,房子就暂时搁在那里了。
律师说,夫妻的第一继承人是对方,如果一方死亡,第一顺序继承人就是活着一方的兄弟姐妹,然后是内外侄儿侄女。姨爹和大姨没有子女。大有他们之所以不把姨爹安葬在大姨身边,就是因为墓碑上有“养女”两个字,养女属第一继承人。
若妹妹认定为大姨和姨爹妈养女,她就可以继承全部财产,其余双方十四个侄儿女全部无权。
这时,妹妹才恍然大悟,猜测成真:如果姨爹先死,大姨势必继承他全部财产,用之于养老,不可能分给他那些外甥。大姨先死亡,到姨爹去世时,第一顺序继承人是他那个活着的妹妹,我们的母亲为第二顺序继承人,其他侄儿侄女则为第三顺序继承人。至于姨爹预立的遗嘱,并未经过公证,亦无证明人,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可以按照他这个意思协商分配。但出售房屋,则要有法律依据,由一方通过民事诉讼,取得所有权,再行出售。
俗话说,收些太阳过冬。阳光是灿烂的,在不同的季节,具有温暖和激烈的不同属性。
这就是太阳的两重性。
责任编辑 张远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