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春节的家宴,按例必得有整鸡、整鱼这样的大菜出现。可事实上,它们除了起到装饰作用,基本是怎么端上来又怎么端下去的。反而是清炒豌豆尖、上汤南瓜秧、油焖冬笋这样的清淡系家常菜品大受欢迎。我妈的话,已经不是当年整年见不着油腥,就靠春节这几天恶补的时日了,平日里也是天天过年,这几天再连续宴饮,嘴都让肥甘糊住了,急需素淡些的清口理胃肠。
其实真正的厨师都知道,家常菜才最考较厨艺呢。《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刚整治出“谁家玉笛听落梅”、“好逑汤”这样精致到极点的菜,却说自己最拿手的菜无非是“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炖鸡蛋哪,白切肉哪……”偏偏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间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显出奇妙功夫。这道理与武学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说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像那道著名的开水白菜,只见清汤里一点菜心而已,喝着鲜醇无比,概因那碗汤是以鸡、鸭、火腿、干贝等物烧出的高汤,以纱布滤过、鸡肉茸吸附杂物之后的双吊清汤。世间事、物、人,起于平凡至于炫烂者多,又由炫烂而归于平淡终至返璞归真者少。
吃饭如此,说话也有这样的经历。如果说念中文系有什么副作用的话,大概就是不太会说家常话了。尤其年轻气盛的时候,憋了一肚子大词儿,最爱语不惊人死不休,仿佛没说出点惊人之语就对不起中文系的名头似的。我的一位师姐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我们称之为书面语小姐,常规表达是这样的风格:“我婆婆酷嗜月饼,尤以豆沙馅为甚。”某次对另一位男士说:“某兄,你真狷介。”对方目瞪口呆。书面语小姐说:“你没听过狷介这个词吗?”男士回答:“读过,没从人嘴里听过。”
这种“不说人话”的表达方式,在年纪稍长真有了点儿见识之后,基本不好意思再用了。好的交流并非谁有何种惊人之语,而是互相听得明白、听得进去。甚至是一语未交而心领神会、莫逆于心,这神交的境界,世间所稀。
总觉得,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应该已经进步到了认真对待日常生活,而无须在节日、关键节点演给别人看的阶段。不必非在年夜饭上凑出十个碟子八个碗,但日常要温柔地对待一日三餐,细心地炒一把小青菜;说走就走的旅行很好,但解决不了回来还要面对的问题;奢侈品可以有,但不要为了一个名牌包节衣缩食,如果要在名牌包和每周买鲜花之间选择,我选后者。演给别人看的日子,最难堪的是曲终人散之后,独自收拾满地狼藉的凄凉。
认真温柔地对待日常生活,吃家常菜、说家常话,就会发现街头有诗,随缘有酒,好时光都在日常里。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都是似水流年,温暖地流过。陷入恋爱的人容易矫情,说“遇见你之后,都是好时光”,这得多勇敢,才能把时光之好坏寄于他人一身。我喜欢的话,是“念念好时光”,念从今从心,当下心上有,便是好时光。
(摘自《大众日报》 图/黄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