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儒林外史》中母子群像的文学价值

2016-04-29 08:10史晓丽
北方文学·中旬 2016年3期

史晓丽

摘 要: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以冷峻自持的笔法勾勒出形形色色的社会众生相。从所写人物之间的社会关系来看,不仅涉及官场中官僚仕宦之间的往来,儒林文坛之中文人士子之间的相与,儒林普通士子与官僚之间的来来往往,而且还着眼于社会的基本构成单位——个体家庭,描写了家庭中的各种伦理关系,比如祖孙关系、父女关系、父子关系、母女关系、母子关系、夫妻关系、兄弟关系、妻妾关系等等,其中的母子群像虽为数不多,却颇具文学价值。

关键词:《儒林外史》;母子群像;文学价值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之中塑造的主要的母子群像有:王冕母子,范进母子,赵新娘母子,鲁小姐母子,匡超人母子,鲍廷玺和鲍老太母子。

一、深入刻画人物性情

从小说的结构来看,《儒林外史》全书没有一个主人公,也没有一个中心事件,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其:“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1]而母子群像正是小说社会环境中的重要一环——家庭伦理生活。文人士子是否恪守并且践行儒家的“孝悌”思想准则,父母在时是否尽心事亲,遭父母丧后是否遵守礼制等等,由此颇能窥见儒林士子的思想性情及其内心世界。而母亲这一形象,在对子女所进行的家庭教育中扮演着特殊的角色。传统文化所倡导的女性最重要的德行就在于能够“相夫教子”,所以母亲的思想性情对子女性格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影响。

《儒林外史》中的母子组合,有时是同时出现的,如王冕母子二人,范进母子二人,有时是一前一后出现的,如匡超人先出场,其母亲后出场等。一般来看,老一辈的母亲形象如王母、范母、匡母、鲍老太等在母子二人的关系中处于次要人物地位,是为表现其子的性情作陪衬的;新一辈的母亲形象如赵新娘和鲁小姐则是处于主导地位,其子的登场是为深化其母的性情作陪衬的。

第一回楔子中写王冕的母亲勤俭持家,虽然家里贫苦,但是从没有因为功名富贵而迷失心性。王冕性情放荡不羁,拒不相与当时的权贵势要。王母深知儿子性情,面对前来的“灭门的知县”和“无所不为”的“酷虐小民”翟买办不卑不亢,丝毫没有惧色,可见王母的果敢、睿智、不卑不亢。后来王母病逝之前,叮嘱王冕只可守着她的坟墓,娶妻生子,不要因功名富贵而丧失心性。在那样一个人人都谄媚权贵,争相做官的社会环境中,王母深知其子王冕清高孤傲的性情,从不曾为光耀门楣而逼迫儿子踏入仕途,且临死遗言中反劝儿子远离宦海浮沉。可见王母对声名、权贵、财富等都是淡然处之,而王冕的性情显然也深受其母这一性情的影响,并不汲汲于功名财富,也不曾攀附权贵。后来朝廷征召,王冕隐而不仕,正是合了自己高洁的性情,也遵了母亲的教导。母子二人的性情彼此映照,相得益彰,人物的性格刻画地深入透彻,令人激赏。

后来提到的匡超人母亲,也同王母一样,对儿子说道:“若做了官就不得见面,这官不做他也罢”,而匡超人对于其母的此番劝告,并不曾听得进去,更不要说践行了。他自踏上举业之路,性情大变,一改从前事亲至孝的大孝子形象。他谄媚权贵,见利忘义,取不义之财而毫无愧色。此外,小说中还塑造了新一代的母亲形象鲁小姐。虽为一介女流,然热衷举业之心尤烈。鲁小姐对功名富贵的热衷之情与王母的淡然处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禁让人扼腕慨叹。在她意识到丈夫蘧公孙功名无望之后,伤心欲绝,痛苦不已,不得已转而将自己所有的精力和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对四岁的小儿子严加管教,“每日拘着他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为的就是将来有朝一日,儿子能够考取功名,获得一官半职,那么也就不枉这一生对儿子的辛苦培养了。实际上,可将鲁小姐的幼子视为未来儒林的新兴群体的代表,其自小便在父母严苛的培养方式中成长起来,成长于迫切追求功名利禄的家庭教育环境之中,其性情的形成难免会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不难想象,未来的儒林又是怎样的一番乌烟瘴气,争名夺利了。

而范进母子的塑造则更能揭露功名富贵对人性的冲击和扭曲,甚至使人丧失心智。范进被丈人胡屠户称为“现世宝穷鬼”。他自二十岁应考,一直考到五十四岁,共考了二十余次都不曾成功。但范母从不曾责骂指摘过儿子。她并不太懂得举业的事,可以说是无知无识的。范进在得知自己中举后,竟“欢喜疯了”,老太太见状,忧心不已。可见老太太宁愿儿子没中,也不愿看到儿子中举发疯,实际上她并不大懂得中举这件事对整个家庭所即将带来的影响。自此之后,各种人赶来奉承巴结,送田产,送店房的比比皆是,家里奴仆、丫鬟、钱米、碗盏杯箸应有尽有。老太太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借用别人家的。当她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属于自家之后,高兴地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之后,竟然喜极而亡了,这与范进喜极而疯的性质是一样的,都是在面对荣华富贵突然来临之时内心狂喜而难以自持的表现,只不过母子二人对事物的认识有个时间差而已。

这些母子群像的塑造拓宽了小说对世情世相的揭示范围,从而对世情世相的讽刺更为深刻。

二、深化“反功名富贵”的主题

《儒林外史》第一回楔子中一开头的词中说道:“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世人都是舍着性命去求功名富贵,“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读来不免顿生悲凉之感。其“敷陈大义,隐括全文”的用意旨在说明吴敬梓正是围绕“反功名富贵”的主题把大大小小的事件勾连起来,来展现形形色色的社会众生相。

《儒林外史》中,吴敬梓所歌颂的人物,无不以“孝”闻。为什么选择孝德来展现人物的性情呢?这与中国的文化传统有关。《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可见,孝道不仅关乎家庭伦理规范,也关乎一个国家的政事运行,《左传》也说:“孝者,礼之始也。”到了孔子那里,更是弘扬“孝”之德,《孔子家语·弟子行》记载:“孝,德之始也。”《论语》曰:“孝悌其为仁之本欤!”所以儒林士子是否践行“孝德”就成为衡量一个人的品德操行的标准了。“‘孝悌之道,是儒家伦理思想道德思想的重要基石。儒家认为,君子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大学》)。可见,儒家是把‘齐家作为‘治国的前提条件,而‘齐家的根本就是遵循‘孝悌之道,因为它是维系家庭安定、社会和睦的最基本的道德标准和规范。”[2]这就更加明晰了,为什么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如此看重一个人的“孝”德,无论是个人的修身养德还是国家的礼乐教化,都离不开“孝”德,何况作者又身处封建末世,世风日下,“礼乐衰微”的社会环境之中。作者选取“母子群像”这个独特的视角,透视了社会大环境之下的家庭生活,一方面歌颂了真儒士们高洁的性情德操,另一方面也深刻地讽刺了世情世相的鄙俗丑陋。

“功名富贵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了社会各阶层人士,成为他们奔竞的终极人生目标。这种恶俗像狂风烈焰弥漫到每个家庭”。[3]就像马二先生说的:“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这也就不难理解,文人士子,乡里小民,地方豪绅为何大都热衷于举业,且热衷于当官或者谄媚官员了。原因就在于,无论是谁,都认定举业是“惟一的正经出路”。而这种思想不仅形成了一股谄媚权贵的社会风气,更渗透到每个家庭之中,使得父子渐疏,母子渐离,兄弟倾轧,骨肉相残的事情比比皆是。这不禁让人慨叹世态人情的凉薄。

荀玫母亲去世,按照规定,丁忧三年之后才能参加考选。但他经不住王惠的诱导,为了不耽误自己的仕途升迁便匿丧不报,又去求周司业和范通政两位老师保举在任守制。荀玫追求功名富贵之心完全压倒了百行之首的孝礼,不禁令人扼腕。此外,曾经在困窘之时,听人谈论“而今人情浇薄,读书的人,都不孝父母”,自己在心里暗自叹息,“有钱的不孝父母,像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的匡超人,在清贫之时能够在家里尽心侍奉父母,后来一心扑在举业一事上,在杭州城里相与了一帮整日闲谈、无所事事的“斗方名士”,且与地痞流氓潘三勾结而获取不义之财,后又停妻再娶,正如文中所说“婚姻缔就,孝便衰于二亲;科第取来,心只系乎两榜”。这自称“孤寒之士,且是孝子”的匡超人,在功名富贵的诱惑之下,全然变了心性,混迹于儒林官场,再也不思家中老母,这正应了匡母先前一梦,梦见匡超人头戴纱帽,做了官,但是儿子做官之后,便今生再也不到跟前来了。所以,心系儿子的匡母便说道:“若做了官就不得见面,这官就不做他也罢”。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曾为大孝子的匡超人后来竟沉迷于举业仕途,虽然“妻、财、子、禄”都有了,却丢失了最初那一颗纯朴的孝心。除却这些慈母的形象,小说也塑造了像鲍老太那样狠心的母亲。在为过继的儿子鲍廷玺娶媳妇时,全然不顾女子的品行操守,一听说女方“有几百两银子”,其他的就什么也不考虑了,一意孤行的应承了这门亲事。后来新媳妇过门不久便得了失心疯,每日靠服药度日,等到嫁妆都花费完了,鲍廷玺夫妇两个便被狠心的鲍老太赶出了家门。视金钱为上的社会风气弥漫到家庭之中,搞得儿子不像儿子,母亲不像母亲,一个个都成了财富的奴隶,追逐富贵的“饿狼”,家庭伦理道德丧失,世风日下,这更加深刻揭露了小说中功名富贵对人的异化这一深刻的主题。

三、吴敬梓的“母子情结”探析

吴敬梓为什么要塑造这些母子群像呢?这自然与以上所提到的礼乐教化之中的“敦孝悌”的道德主张有关,还有一点不容忽视的就是吴敬梓的身世背景。吴敬梓在少年时受过嗣父吴霖起的严格教育,嗣父在他身上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希望他能继承祖业,光耀门楣。而在封建时代,实现这一理想的只有一条路子,那就是读书应举。

虽然苦读诗书的日子难免灰色,但是有着母亲呵护的吴敬梓却也还能在灰色的生活中感受到母爱的温暖,然而十三岁那年,吴敬梓的母亲突然离世,给他的内心带来了很大伤痛。多年后,他在《赠真州僧宏明》一诗中还念念不置:“昔余十三龄,丧母失所恃”,道出了对母亲的怀念。而身处纷乱复杂的大家族之中,人心冷暖,没有了母亲的疼爱,少年的吴敬梓感到冷漠孤独,而终日埋头于诗书之中,这在金榘的《次半园韵为敏轩三十初度同仲弟两铭作》中有所记载“见尔素衣入家私塾,穿穴文史窥秘函。不随群儿作嬉戏,屏居一室同僧庵。从兹便堕绮语障,吐丝自缚真如蚕”[4]正是描写了当时吴敬梓在失去母亲之后更加灰暗枯燥的读书生活。

在吴敬梓的内心深处,是渴望母爱回归的。这种深藏在心底的对母爱的深情呼唤,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沉淀,在潜意识中形成了一种难解难分的母子情结。这一思想反映到小说创作中,而出现一系列的母子群像也就不难理解了。值得一提的是,在“敷陈大义,隐括全文”的楔子中所塑造的王冕母亲的性情操守是吴敬梓所肯定和赞扬的,而且小说中的王母形象也是吴敬梓有意而为之的。

历史上真实的王冕并非像吴敬梓在小说中所塑造的那样,《明史·王冕传》记载道:“幼贫,父使牧牛,窃入学舍,听诸生诵书,暮乃返,亡其牛,父怒挞之,已而复然”[5],后来母亲从中调和,王冕才可“依僧寺,夜坐佛膝上,映长明灯读书”。可见这与小说中写到的七岁失怙,贫苦中孤儿寡母难以为计,才让王冕辍学去邻家放牛的情节迥异。吴敬梓为什么要对史料进行如此加工改造呢?“对贫穷寡母是无比尊敬、谅解、体贴的增饰体现了吴敬梓的‘孝道观念和母爱缺失的深层心理呼唤”[6],这或许就是原因了吧。

参考文献: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38.

[2]韩延明等.孔子“孝悌”思想的内涵、渊源及其现实启导意义[J].临沂大学学报,2012:44.

[3]张维娜《儒林外史》中兄弟群像文学价值审视[J].文学评论.古典文学.

[4]金榘.泰然斋集(卷二)·次半园(吴)韵为敏轩三十初度同仲弟两铭作[M].见李汉秋编.儒林外史研究资料[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张廷玉.明史(卷二百八十五)列传第一百七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孙玉冰.论《儒林外史》中的王冕[J].青海师范大学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