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的钓鱼人历险记

2016-04-29 00:00:00杰弗里·迪弗
译林 2016年2期

有时候知道自己最崇拜的人不是真的,真让人受不了。

然后你毕生都在与之较劲的低沉情绪悄然而至,接着又是焦虑。生活的边界缩小,让人窒息,喘不过气来。

正是带着这种感觉,28岁的瘦削青年保罗·温斯洛走进心理治疗师莱文的办公室。这间位于曼哈顿上西区的办公室干净整洁,装修朴素,保罗也只是断断续续来这里。

“你好,保罗!快进来,请坐!”

莱文医生只为病人提供必需的扶手椅,不提供长沙发。心理咨询期间他会和病人谈论许多话题,也不忌讳给病人提供建议,但他只在很有必要了解病人感受时问一句:“对此你感受如何?”不过,这也极少发生。

他从不使用“探索”一词。

保罗早已读过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的心理病理学》一书(觉得写得还不错,就是有些重复),也看过荣格、霍妮以及其他心理学大师的著作。他知道心理医生说的很多话都是胡说八道,但莱文医生人还不错。

“我已经尽力了,”保罗解释说,“一切都还可以,还算挺不错的,但最近两个月越来越糟糕,我也拿它没办法,你知道,就是感到悲伤。”保罗又苦笑着补充道,“我想我该给自己调调弦了。”即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也不忘幽默。

医生笑了一声。他胡子刮得精光,穿戴整齐,下身休闲裤,上身衬衣,戴一副不再流行的金丝眼镜,倒与他休闲的着装风格和友好的态度挺匹配。

保罗已经快八个月没来了,医生正抓紧时间浏览病人卷宗以回忆起他的情况。文件夹够厚的。保罗断断续续来莱文医生这里已有五年多,之前也看过别的心理医生。早年他就被诊断患有躁狂症和焦虑症,他也一直努力控制病情。他从不自行服用非法药物,也不酗酒。他看过治疗师,参加过研修会,也服用过药物——虽然不很经常,只是普通的抗抑郁剂,跟纽约这座大都市很多人惯常服用的没什么两样。他从未入院治疗过,也没有与现实世界脱节。

尽管如此,他的状况——他妈妈也深受其苦——还是给他带来了一些困扰。保罗不好相处,没有耐心,不尊重权威,有时言语犀利,攻击那些有偏见的蠢货从不口下留情。

哎呀,可是他实在太聪明了,其智商绝对高于常人。他花三年时间念完大学,又仅用了一年读完研究生。可是这时真正的障碍来了,那就是现实世界。他在社区大学教过书,可是没长久(你倒不必一定要与同事搞好关系,但是对学生的弱点要有一点宽容之心,这是必须的)。他在几家科学出版社做过编辑,结果还是很糟糕(同样的问题又发生在他跟老板和作者之间)。最近他成了自由职业者,给先前的一位雇主做一些审稿工作,这种单打独斗的活倒挺适合他的,至少目前如此。

也不是因为钱对他有多重要。他的父母都是银行家,钱多的是。他们同情儿子的处境,专门为他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因此他手头很宽裕。没有了金钱方面的后顾之忧,他生活自由而简单,没有压力,不必全职工作,到俱乐部下下象棋,偶尔去约个会(虽然兴趣不大),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看书。

保罗·温斯洛对现实生活中的人不感兴趣,却极热爱小说中的人物。他向来如此。

卢·福特、安娜·伍尔夫、萨姆·斯佩德、克莱德·格里菲斯、弗兰克·钱伯斯、迈克·哈默、皮埃尔·别祖霍夫、哈克贝利·费恩……还有100多个其他人物都是保罗的亲密朋友。哈利·波特是他的好友,佛罗多·巴金斯就更不用提了。

至于吸血鬼和僵尸……好吧,最好不要让他起了头。

但是小说不论是雅是俗,都没有一个作家的短篇或长篇小说给他的吸引力大,那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创造者亚瑟·柯南·道尔。

几年前他第一次读就立刻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偶像——一个与他的性格、眼界和灵魂都极其相似的人。

他的热情不再局限于书本,也收集维多利亚时期的纪念品和艺术品。他的起居室墙上最显眼的位置张贴着一幅西德尼·佩吉特创作的福尔摩斯钢笔插画,场景取自《最后一案》。在这幅非常精美的画上,福尔摩斯与其头号死敌莫里亚蒂教授正在莱辛巴赫瀑布上的一块狭窄岩石上殊死搏斗,最后莫里亚蒂坠崖身亡,福尔摩斯看上去也未能生还。保罗还收集了福尔摩斯探案故事的各种影视版本,他一直认为由英国格林纳达电视台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制作、杰里米·布雷特饰演福尔摩斯的全集老版本最为权威。

但最近几个月来,保罗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安心阅读。随着书的魅力慢慢消退,抑郁和焦虑伺机而来。

现在,保罗坐在莱文医生明亮的办公室里——之前他称之为“时髦心理诊室”——一只手拢了拢凌乱卷曲的黑发,因为常常忘记梳头。他向医生解释,过去从书籍和故事中得到的乐趣已经急剧减退。

“今天我突然想到,哎,有一个虚构的偶像真是无聊,无聊透了。我完全,我也不知道,局限于书本当中,错过了……一切,”他慢慢吐了一口气,“我觉得可能太迟了。我人生最好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医生微笑了一下,保罗并不在意。医生说:“保罗,你还年轻,你已经取得很大成绩了。你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保罗瘦窄的脸上,双眼快速合上,然后猛地睁开,“但是有个虚假的偶像不也真够愚蠢的吗?我是说,他们只不过是书中的人物。”

“读者和文学作品之间存在合理的情感吸引,这不容否认。你知道吗,狄更斯一部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去世,成千上万的维多利亚人都为之泣不成声?”

“哪个人物?”

“小耐儿。”

“哦,是《老古玩店》中的人物。读者这么反应我倒不知道。”

“全世界的读者都这样。人们痛哭流涕,走到大街上,谈论着小耐儿的死亡。”

保罗点点头,“福尔摩斯在《最后一案》中好像坠崖身亡,当时道尔也是迫于读者的压力而不得不写了续集,让他复活。”

“的确如此。读者爱死了小说中的人物,小说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抛开这个不谈,我觉得就你的情况而言,你对福尔摩斯故事的兴趣不如以前,也是一大进步。”医生看上去很是热心。

“是吗?”

“这说明你愿意——也准备好了——踏出虚构世界,进入现实世界。”

这真有点意思。保罗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了。

“你现在找我,过去找其他心理医生,目的都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孤独,更合群一些。找份工作,找个伴,也许建立个家庭。现在是绝佳的机会。”

“为什么?”

“福尔摩斯探案故事能引起你共鸣,原因有很多,我觉得首要原因是因为你的天赋:你的智慧,你天生的分析能力,还有你的推断能力——与他的如出一辙。”

“我的大脑的确也是那样运转的。”

莱文医生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这里的情景。你问起我的妻子和儿子,问我儿子在幼儿园还好吗。可是那次我并没戴结婚戒指,这里也没有我家人的照片。我从没提过我家人,个人情况也不发到网上。那时我就想你是猜的吧——顺便说一句,你猜对了——但现在我觉得你是推断出来的,对吧?”

保罗抬起头,“没错。”

“但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这个嘛,至于你有一个孩子以及他多大,我注意到你裤子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果冻或果酱的手指印——像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吃早饭时拥抱爸爸留下的。而且你在上午11点之前从不接待病人,这让我知道你很可能是家里负责送孩子的那位;如果他上一年级或者更大,你就会更早送他上学,那么9点或10点就能给病人看病了。我当时想,你负责接送孩子,因为你自己开了诊所,比妻子的时间更灵活。我确定她干的是一项全职工作。当然了,在曼哈顿夫妻双方都工作是普遍现象。

“你会问,为什么是儿子?我想,要是个女儿,那个年龄的女孩更细心,在拥抱你之前会擦擦手指。为什么是独生子?你知道,你的办公室和这座大楼都很简朴,我猜你不是百万富翁,再考虑到你的年龄,我就知道你很可能只有一个孩子。至于你有妻子,即便你们有什么婚姻问题,你是心理治疗师,你也会努力处理好,保住婚姻,所以不太可能离婚。当然也有寡居的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莱文医生大笑着摇摇头,“福尔摩斯也会为你骄傲的,保罗。告诉我,这些都是天生的吗?”

“完全是天生的,就是我玩的某种游戏,业余爱好。我一出去,碰见人都会推论。”

“我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将你的这些技能应用在现实世界中。”

“什么意思?”

“我一直觉得你搞学术、做出版都没有人尽其才。我觉得你应该找份能用上这些技能的工作。”

“比如?”

“也许法律,或者……哦,对了,你之前学过数学和科学吧。”

“对。”

“那么也许你适合搞刑事侦查。”

“我也考虑过,”保罗不太确定,“但是你觉得我准备好了吗?我是说,我准备好进入现实世界了吗?”

医生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十分肯定。”

几天以后,一个普通工作日的上午10点,保罗和平常一样,在自己公寓附近的星巴克边喝咖啡边阅读。但是今天他并未沉浸在小说中,而是被当地报纸吸引了。

他在考虑莱文医生的建议,并试图将自己的技能用到实处,但是运气不好。

有时他观察一下四周,对坐在周围的人做一下推论——一个女孩和男友分手了,一个男的是画画的,还有一个男的很可能是罪犯。

不错,这就是天赋。

只要找到用武之地就好了。

正在他思考时,一名顾客低头看看苹果电脑屏幕,转向她的朋友说:“哦,天哪!他们又发现了一具!”这话恰巧被他听到。

“什么?”她的同伴问。

“又一具,你知道,被刺身亡的受害者。在公园里,就在昨晚。他们刚刚发现尸体,”她朝屏幕挥挥手,“《时报》上登了。”

“天哪!受害者是谁?”

“报上没说。我是说,没给出姓名。”那个头发后拢,扎着马尾辫的金发女孩读出声来,“29岁,财政顾问。他们没公开名字,就不该将她的职业说出来。谁要是认识这样的姑娘,现在都要担心了。”

保罗意识到,根据典型的犯罪特征,凶手肯定是男性,就是那个号称“东区杀手”的家伙。几个月来,他已经杀死两名女性,如今又一名女性被害。凶手割断受害者颈静脉,还将前两个受害人的左手食指割下作为战利品。尸检并未显示受害者遭性侵,警察也不能判断凶手的犯罪动机。

“在哪里发现的?”保罗问星巴克店里的那位金发女孩。

“你说什么?”女孩皱着眉头转过身来。

“他们在哪里发现尸体的?”他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女孩被人打断,似乎有些生气。

保罗扬了扬眉毛,“你说话时声音那么大,整个店里的人都能听见,我这也不算偷听吧。快说,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在中央公园的龟池附近。”

“离龟池到底有多近?”

“报上没说。”她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

保罗立马站起来,他感到心跳加速。

他扔掉喝了一半的咖啡,朝门口走去。他微笑着心想:好戏马上要上演了。

“先生,请问你在干什么?”

正蹲在地上的保罗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此人身材魁梧,脸色有些苍白,头发稀疏,留一大背头。保罗缓缓站起来,“怎么了?”

“能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件吗?”

“我想,当然可以。那我能先看看你的证件吗?”保罗直视着对方说。

那人冷静地出示了纽约警察局的侦探警徽,说他是卡莱拉侦探。保罗于是将自己的驾驶证递过去。

“你在附近住吗?”

“驾驶证上写着呢。”

“但这不意味着是你目前的地址。”侦探边把驾驶证递还给他边回答。

两个月以前保罗刚换过驾驶证。他说:“是目前地址。西82街,就在百老汇附近。”

他们正在中央公园特拉弗斯路北面,距离星巴克店里那个女孩说的发现尸体所在的池塘很近。此处树木林立,到处都是灌木丛和岩层。警察封锁现场用的黄色警戒带在风中飘舞,但是尸体和犯罪现场调查人员都不见了。

几个围观者在附近闲逛,有的用手机拍照,有的只是盯着看,可能想瞅瞅有没有像电视剧《犯罪现场调查》中演的那种先进刑侦手段。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想窥探。两个保姆手推婴儿车交谈着路过;一个穿粗布工作服的工人正在休息,一边喝咖啡一边阅读报纸的体育版面;两个女大学生穿着旱冰鞋从此地滑过。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据此处仅50英尺远的地方,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侦探问道:“先生,你在这儿待多久了?”

“大约半小时前我听说凶杀案的消息,就赶过来了。之前我从没见过犯罪现场。我很好奇。”

“昨晚子夜时分你在公园吗?”

“那是凶杀案发生的时间?”

侦探坚持问道:“先生,昨晚你在这儿吗?”

“没有。”

“你最近有没有见到公园里有一个穿着洋基队运动上衣和红鞋子的人?”

“这是凶手昨晚穿的衣服吗?抱歉,没有,没有见到。但凶手穿的是这些吗?”

侦探看起来有些犹豫,最后说道:“有一名清洁工称看见一个穿洋基队棒球服和红鞋子的人约在深夜12点半走出灌木丛。”

保罗眯着眼睛,“是那儿吗?”

侦探叹了一口气,“对,是那儿。”

“当时目击者是坐在清扫车里吗?”

“对。”

“那他说得不对。”保罗不屑地说。

“你说什么?”

“你看,”保罗点点头,走到特拉弗斯路,“他的清扫车在那边,对吗?”

侦探也走了过去,“对,那又怎样?”

“路灯会照到他脸上,如果他能看清运动服上的字就怪了。至于凶手穿的鞋子,我猜是蓝色,而不是红色。”

“什么?”

“目击者开车经过这里看见鞋子的时间仅有一两秒。片刻过后,大脑反射给他鞋子是红色的信号——这是视觉后像的作用,这意味着鞋子真正的颜色是蓝色。对了,顺便说一下,那根本就不是鞋子。凶手脚上穿的是某种鞋套,就比如外科医生穿的那种,通常都是蓝色或绿色。”

“鞋套?你说什么?”卡莱拉不知该表示感兴趣还是该恼怒。

“你看啊,”保罗转过身去,让侦探看刚才他蹲在那里研究的泥巴,“看到那些脚印了吗?有人穿过草坪,从尸体那里过来,踩到这儿的泥土上。他停了下来——从这儿可以看出来——站在这儿,好像把什么东西从鞋上扯下来。同样大小的鞋印又出现了,不过这回更清楚了。所以那个嫌疑人穿着鞋套,以防止你们查明他穿的是什么品牌的鞋子。但他错了。他以为一离开尸体脱下来就没事了。”

卡莱拉侦探低头细看,然后拿笔记下什么。

保罗补充说:“至于鞋的品牌?我猜你们的犯罪现场调查人员那里有数据库。”

“是的,先生,我们会查出来的。”卡莱拉侦探生硬地答道,但看上去真是很感激。他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哦,侦探先生,”保罗打断道,“别忘了不能因为鞋子很大——看起来好像12码——就说明犯罪嫌疑人长了双大脚。要是不想让别人看出你的身高,穿大两码的鞋比小两码的舒服多了。”保罗预感警察会在电话中说嫌疑人个头很高。

卡莱拉侦探命令犯罪现场调查人员返回,然后便挂断了电话。保罗说:“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呢,侦探先生。”

“什么事?”

“你看到那里的花骨朵了吗?”

“是那朵花吗?”

“对,那是矢车菊,公园里只有莎士比亚花园才有这种花。”

“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观察力强,”保罗轻描淡写地答道,“你看,那儿有一个小小岩层,那可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我敢说凶手就是在那儿等待受害人的。”

“为什么?”

“可以设想,凶手在下蹲时花骨朵被碰下来,掉进了他袖口。而他到这里抬脚摘掉鞋套时,花骨朵又掉了出来。”

“但是花园距离这里可有200码远呢。”

“这就说明你们根本没有仔细搜查。”

卡莱拉侦探表情变得僵硬,但还是承认道:“你说得没错。”

“和凶手预计的一样。我要是你,会派人仔细搜查花园,寻找微量物证——或者你们法医需要查找的东西,管它叫什么名称。这些电视上看得太多了,也不知道哪是真哪是假。”

卡莱拉侦探做完笔记,问道:“你也是法律部门的吗?”

“不是,我只是看了很多凶杀推理小说。”

“哦,这样啊,你有名片吗?”

“没有,不过我会把电话号码留给你。”保罗在侦探的一张名片背面写下电话号码,递过去。侦探比他高约6英寸,他仰起头盯着对方的眼睛,“你肯定也怀疑我吧。我也把我去的国际象棋俱乐部的电话留给你了,就在格林尼治村。昨晚我在那里一直待到凌晨。地铁里的监控能看到我,我乘坐的是地铁1号线,到72街,监控上会显示我在1点半左右下的车。之后我又去了阿隆佐熟食店,我认识那里的柜台工作人员,他可以为我作证。”

“好的,先生。”卡莱拉侦探尽量装出他并未怀疑保罗,但事实上即便是福尔摩斯探案故事中并不十分高明的雷斯垂德探长也会看出来。

尽管如此,此时的卡莱拉侦探还是主动伸手跟保罗热情握手,“多谢你的帮助,温斯洛先生。像你这样合作的市民可不多,而且还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帮助。”

“我很荣幸。”

卡莱拉侦探戴上手套,将花骨朵放进一只塑料袋,然后朝花园走去。

保罗正待继续调查犯罪现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转过身来,看到一个体格健壮、身材高大的秃顶男人,上身马球衣,下身棕褐色休闲裤,脚穿平底便鞋,像一个周末休假的康涅狄格州生意人,手里拿着一支录音笔。

“我叫富兰克林·莫斯,是Daily Feed的记者。”

“那是一份农业报纸吗?”保罗问。

莫斯眨眨眼,“是一个博客,通过Feed格式发布,就像RSS那样。哎呀,Feed一般是‘饲料’的意思,真是闹笑话了。”

保罗没有回应。

莫斯问道:“能问一下你尊姓大名吗?”

“无可奉告。你想干什么?”他看了看录音笔。这人的眼睛流露出太热切的神情,太热切了,让他很不自在。

“我看到你刚才和卡莱拉侦探交谈了。他不太配合。他可是个混球。这话咱两私下里说。”

是咱俩,保罗心底里暗暗纠正他,“哦,那个啊,他只是问我有没有发现什么——你知道,关于那起凶杀案。我想他们把这个称为走访群众吧。”

“这样啊,那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在附近居住。我45分钟之前来到这里。”

莫斯很沮丧地四处看了看,“这次没什么好素材了。我来得太迟了。”

“好素材?你是说尸体吗?”

“是啊。我本来想拍些照片,但这回运气不好。”莫斯往灌木丛影子那里盯着看,那是受害人遇害的地方,“这次他强奸受害者了吗?除了割掉手指,有没有别的?”

“我不知道。侦探……”

“他什么也没说?”

“正是。”

“他们的嘴可真他妈的严实。我说过,就是个混球。我采访下你可以吗?”

“我没什么可说的。”

“大部分人都没有。谁在乎呢?随便编点什么都可以。你要是想快速出名的话,就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名片。”他递过来一张。保罗看了看,放进口袋。“我正在写一篇补充报道,调查人们对这样遇害有什么看法。”

保罗扬了扬头,“我敢说大家都不想这样被害。”

第二天,保罗一整天都在不停地进出公寓,去上东区凶杀案现场侦查,尽可能地靠近现场,一边观察一边做笔记。然后像现在这样回到家,坐到电脑前,继续查资料,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把他从福尔摩斯那里学来的东西用到实处。

门铃响了。

“喂?”他朝对讲机喊。

“哎,你好!是保罗·温斯洛吗?”

“是我。”

“我是卡莱拉侦探,我们那天见过面,在中央公园。还记得吗?”

原来是那位侦探。

“当然了,请上来吧。”他按下开门按钮。

一会儿之后就有人敲门,保罗打开门让侦探进来。爬了两层楼,此时侦探还气喘吁吁——显然他没耐心等电梯。进门后侦探环顾了一下四周。或许是职业训练不允许他说“你的住所真不错呀”之类的话,但保罗能感觉出来,自己这套空间虽小但极其雅致的公寓给侦探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那信托资金数目的确相当庞大。

“这么说,”保罗开口道,“你查过我了?我猜你查过了,因为你没掏出手铐来抓我。”

卡莱拉侦探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深棕色文件夹,开始否认,但接着笑道:“是啊,你可称不上是犯罪嫌疑人。”

“可是的确也有罪犯返回犯罪现场的。”

“是,但是只有那些蠢到家的才会给警察提供建议……而且是很不错的建议,就你的情况说。凶手穿的鞋子是菲拉格慕,大名牌,鞋号12码——你眼光不错,所以说犯罪嫌疑人很有钱呢。”

“那么你们查过鞋印了?”

“是,很深,是个大块头的人,所以鞋子大小可能正合适。”

“鞋子有多旧了?”

“看不出磨损情况。”

“那太糟糕了。”

“关于凶手穿的外衣,你说对了,那个清洁工并没有看清衣服的徽标。他只是猜测——因为衣服是黑色,裁剪很像他孩子穿的洋基队棒球服。他只是想帮点忙。很多目击证人都这样。”

“别忘了背光。很可能根本不是黑色的,也可能是任何一种深颜色。你要喝点什么吗?”

“来点水吧,谢谢。”

“我要喝牛奶。我喜欢牛奶,一天喝一杯,有时喝两杯。要不你也来杯牛奶?”

“我喝水就行。”

保罗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给侦探拿来一瓶达能水。

他回来时,侦探正在看他的书架,“天哪,你的书可真不少!整面墙都是——全是关于刑侦破案和法医学的。”

“我在考虑也许有一天我会去做专门研究,我的意思是到学校去。我有数学和理科学位。”

“那你基础不错。我认识的所有优秀的犯罪现场警察都是理科背景。嘿,你要是需要寻找什么学校之类的建议,找我好了。”

“是吗?那多谢了。”

卡莱拉侦探转过身去,“温斯洛先生?”

“叫我保罗就可以。”

“好的,保罗,你可以叫我阿尔。你有没有听说过,有时候碰到很复杂的调查,警察会寻求市民的帮助?比如心理现象学方面。”

“这个我听说过。我不相信心理现象学,我可是个唯理论者。”

“你的意思是不相信超自然存在吗?”

“对。”

“我也一样,但是我过去做的就是去找顾问,去咨询专家,比如计算机方面。或者假如发生了一起艺术品盗窃案,我们会去找博物馆的人帮忙。”

“你想让我给你们当顾问吗?”保罗问,他觉得心怦怦直跳。

“你在公园里说的,给我印象很深。我带来了一些文件,关于287名‘不明嫌疑犯’的。我们就是这样称呼凶手的。”

“我猜警察不大用‘杀手’这个词。”

“没错。你知道,这太不专业了。好了,保罗,我想你能否看看这些文件,然后告诉我们你的想法。”

“没问题。”

乔治·拉西特坐立不安。

这个40岁的曼哈顿人,被新闻媒体冠以“上东区杀手”这一惊悚但准确的称号,现在遇上麻烦了。

在策划和实施犯罪方面,再没有比他更细致严谨的了。事实上,他从杀人中得到的快感,很大部分源于策划。(与细致的策划环节相比,实际杀人环节——他戏称为“执行处决”——有时候挺让他失望的,当然了,如果受害人不尖叫或者不像他希望的那样拼命挣扎的话。)

一丝不苟地选择合适的杀人地点,绝不留下丁点不利于他的证据,事先了解受害人的全部情况以避免突发意外……这些都是他的作案方式。

但很明显,几天前的夜晚在莎士比亚花园和龟池附近的那次行凶,他给搞砸了。

乔治·拉西特身材魁梧,身穿休闲裤和黑毛衣,正在曼哈顿上西区82街的一栋公寓楼前徘徊。拉西特在作案后的次日清晨重返作案现场,打探警方调查有何进展,当时他发现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跟负责本案的阿尔伯特·卡莱拉侦探交谈。年轻人好像在提供建议,而卡莱拉侦探对其也颇感兴趣。

事情不太妙。

年轻人离开犯罪现场后,拉西特一路跟踪来到其公寓楼前。他在楼道口等了半小时,才等到一个老太太从里面走下楼梯。他赶紧笑脸迎上去,描述了年轻人的模样,说那人长得和他当兵时的一个战友很像,问他叫什么。那个邻居说他叫保罗·温斯洛。拉西特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谢过老太太后便离开了。

一到家,拉西特就在电脑上输入保罗·温斯洛的住址,查找关于他的资料。没有什么结果。那人既不用Facebook、Instagram,也不上Twitter、Flickr、LinkedIn……根本就不用社交媒体。犯罪背景调查也没有什么结果。不过,至少现在很清楚,此人不是什么法律专业人士,只是一个爱管闲事的闲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构不成威胁。

很可能拉西特从莎士比亚花园内的藏身之处出来,卡住雷切尔·加纳女士的脖子,将她勒昏后抱进公园,然后开始动刀,这些都被他看见了。

或者在他处理完毕后在凌晨时分溜出犯罪现场时被发现,这个可能性更大。毕竟,拉西特看到当时保罗紧盯着看的正是他从血腥的杀人现场溜出来的地方。

那人为什么不打电话报警呢?哦,有可能他整晚上都在掂量牵扯进案子的利弊吧。

拉西特鬼鬼祟祟地又来到保罗的公寓楼前。他原本打算再次跟踪这个年轻人,查明他在哪里上班,或许能对他了解得更多。

但是真没想到,哎呀呀,看谁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来敲门了!

这不是卡莱拉侦探吗?他真该多晒晒太阳,加强一下锻炼了。

这下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他的脑中闪过一些念头。但是和往常一样,他并不急着立即做决定。

先想想再做计划。再多想想。

只有考虑周全了才能万无一失,成功作案。

“我们的确有了新发现。”阿尔·卡莱拉侦探对保罗说,在面前的咖啡桌上展开案件卷宗,“就在你之前说的不明嫌疑犯等候受害人的岩石那里——就是莎士比亚花园区。”

“发现什么了?”

“跟鞋套相吻合的脚印,还有一小块包装纸,包装食品的。法医已经查明是露营和徒步旅行者吃的那种能量棒,从纸张和油墨分析看来,我们断定是Sport Plus品牌的能量棒——4盎司花生奶油和葡萄干混合的那种。很可能是犯罪嫌疑人的,因为通过分析上面的露珠,可以断定是在子夜时分丢在地上的。”

“你们的人挺厉害。”保罗很佩服。他想起福尔摩斯也有自己的实验室,作家柯南·道尔本人就是一名科学家,深谙法医学。

侦探拿起一个信封,“这些是犯罪现场的照片,包括受害人的。我必须先提醒你,看了会有些不舒服。”

“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尸体照片呢。我是说,从新闻上看过,但从没这么近。”他盯着信封,有些犹豫,最后点了下头,“好吧,打开。”

卡莱拉侦探将照片一一展开。

保罗吃惊地发现照片是彩色的,颜色鲜艳生动。他觉得自己不该为此吃惊,现在人人都拍彩色照片,警局摄影师当然也没有理由拍摄黑白照片。

看着这些未经过滤的血淋淋的现场照片,保罗直犯恶心。但他想起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提醒自己要和偶像一样努力做到不动声色,保持专业形象。于是他弯下身,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来。

最后,他说:“说一下我的看法吧,凶手非常强壮。你看受害人脖子上的瘀伤,凶手一步到位,他只是掐住脖子,用力一挤,受害人便失去知觉——请注意,受害人并没死。失血量说明受害人在咽气之前被刺。我们再看看,嗯,凶手还是右撇子。要是一个左撇子假扮成右撇子,他对受害人身体软组织的切割就不会那么平整。”

“有道理。”

“还有,凶手非常警觉,观察力也很强。你看他在三处现场留在泥地上的脚印就知道了。他不停地站起身来,四处走动,看看有没有威胁。真是聪明。”

卡莱拉侦探用笔一一记下。

保罗指着照片上的血手印——可能是凶手站起身来时留在地上的,“你看他的拇指,很有意思。”

“怎么了?”

“大拇指并没有展得很开——但是假如他要借助手的力量站起来的话,拇指会展开的。”

“我看到了。”

“这也可能意味着凶手经常使用电脑。”

“为什么?”

“经常打字的人一般大拇指和手掌靠得很近,以方便敲击空格键。”

卡莱拉侦探扬了一下眉毛,把这个也记下来。

保罗微微一笑,“凶手是个钓鱼的。”

“你说什么?”

“我很确定。你看到受害者手腕上的痕迹了吗?”

“嗯,是绳子捆绑后留下的。”

保罗浏览着一张张照片,眯起眼睛说:“和钓鱼线一样粗。还有,你看到他在割下受害人手指之前留下的刀口了吗?和去鱼皮一样。对了,还有能量棒——正是钓鱼人经常带着当午餐或者上午零食的东西。”

保罗靠着坐好,瞥了卡莱拉侦探一眼,此时他正用力往本子上记着什么。保罗继续说道:“如果他的确是个钓鱼的,对此我毫不怀疑,他很可能在三州交界地区拥有一座湖畔小屋。我们知道他很有钱。他不会和当地人一样去东河钓鱼。他会开着宝马车到乡下去。等一下,”保罗看到卡莱拉侦探正要做笔记,笑着迅速说道,“宝马车只是猜测,但我敢肯定他开一辆好车。我们知道他属于高收入阶层。他的作案手段十分傲慢,也显示他会开一辆很招摇的车。奔驰,宝马,保时捷什么的。”

卡莱拉侦探记下后,问道:“他为什么要割下受害人食指呢?”

保罗说:“哦,我认为这是一种侮辱。”

“侮辱?针对谁呢?”

“这个嘛,针对你们。针对警察。凶手鄙视当局。他的意思是说有人能直接指出凶手是谁,而你们却查不出来。他这是在嘲笑你们。”

卡莱拉侦探听了摇着头说:“这个狗娘养的。”

保罗再次回到照片上。“嘲讽的钓鱼人。”他沉思道。《嘲讽的钓鱼人历险记》,这个题目要是放在福尔摩斯探案故事里倒很不错。

卡莱拉侦探厉声说道:“竟然敢嘲笑我们,这个混蛋。”

保罗仰起头,“鱼……”

“什么?”卡莱拉侦探只见保罗目光炯炯地大步走到电脑前开始敲击键盘。

浏览了一些网页后,保罗说:“中央公园里有钓鱼的——大湖、大池和哈林米尔湖。没错!我敢说犯罪嫌疑人就是去那里钓的……受害者。”他急切地看了卡莱拉侦探一眼,“我们去那里看看吧,也许还能找到另一张食品包装纸或者别的证据。我们还可以设立监视系统。”

“可是非警务人员无权参加实地行动。”

“没关系,我只是跟着你们。只是进行观察,提提建议。”

卡莱拉侦探犹豫了一下,“好吧。但是你要是发现任何可疑人员或情况,立刻向我汇报。”

“没问题。”

保罗从卧室取来夹克,回到客厅。他一边穿衣服,一边皱了下眉头,“我刚想起来,我敢说凶手认识你。”

“我?我们认识?”

“你,还有其他调查人员。”

“怎么认识的?”

“我想凶手又返回犯罪现场,去查看案子调查进展情况。这就说明你的处境很危险,你们都很危险。你应该通知调查小组的每个成员,”他表情严肃,补充道,“越早越好。”

卡莱拉侦探用手机发了一条短信,“我告诉我搭档了。他会通知每个人多加注意。保罗,你也应该小心。”

“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肯定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好可惜,闯进保罗·温斯洛的公寓真是太容易了。

拉西特看到保罗和卡莱拉侦探离开后——那大约是两小时之前了——就溜了进来。先撬开地下室门,爬了几段楼梯,来到门口。用了不到五秒钟,他就撬开锁进来了。真好,竟然没安装报警器。

小菜一碟。

现在他站在昏暗的客厅飘窗前,察看下面的街道。他手上戴一副乳胶手套,头戴绒线帽。拉西特被这套华丽的小公寓所征服,有肥水对他来说最好不过了。这样的小豪宅竟然不安报警器?这不明摆着等着被盗吗?他早已想好,不能让保罗也成为上东区杀手的另一个受害者,因为那样的话,卡莱拉侦探和其他调查者就会立即明白,保罗的建议——很可能指向拉西特——是准确无误的。不行,这次罪行该是入室盗窃。

拉西特是这样计划的:如果卡莱拉侦探和保罗一起返回,他就从后门偷偷溜走,再找个时间下手。但是如果年轻人一个人回来,拉西特就会把他按倒在地,用手枪柄揍他,把他弄瞎,敲碎他的下巴。叫他在医院待上几个月,不能再当目击证人。凶杀会极大提高犯罪案件的关注指数。坦白说,警察才懒得管揍人的事呢,不管揍得多狠。

天哪,看看,怎么这么多书啊……想到把他弄瞎,他就再也看不成书了,拉西特几乎有些不忍。

但这都怪你自己啊,爱管闲事的温斯洛先生。

半小时之后,拉西特开始紧张起来。看啊,是保罗从中央公园方向回来了。一个人,侦探没和他一起。那个年轻人拐入一家便利店,拉西特便掏出手枪,躲到前门后。门一开就是大楼过道。

三分钟过去了,四分钟过去了。他随时等着门上的钥匙转动,却没料到蜂鸣器响了起来。

拉西特谨慎地透过猫眼朝外看去,看到一个手拿盒子的比萨送货员的一张大脸。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但是接着寻思道:等一下,这个家伙没从外面摁对讲机,又是如何从前面的防盗门进来的?

我靠!是因为保罗把钥匙给了他,让他摁蜂鸣器,以把我引到前门。那么这就意味着……

枪口顶在他脖子后面,冰凉冰凉的,真不好受。

“别动,拉西特,”保罗镇静地说,“把枪放下,手放在身后。”

拉西特叹了口气。他的手枪掉在木地板上,很响地弹起来跳了几下。

保罗立刻娴熟地将他的双手铐上,捡起手枪。拉西特转过身来,苦笑了一下。原来,这个年轻人根本没带什么武器,刚才只是用一根管子吓唬他。保罗朝门点点头,“我在外面把钥匙给了比萨送货员,告诉他从前面进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不过你可能也料到了。”

蜂鸣器再次响了起来。保罗松开拉西特,让他倒在地上。

“别动,听见了吗?”保罗检查了枪是不是装了子弹,还真是有子弹。他把枪指向拉西特的头。

“好好,我不动。”

保罗把枪放进口袋,将公寓的灯全部打开。他走到门口,打开门。

他接过比萨盒子,付了钱。他肯定留下了数目可观的一笔小费,因为送比萨的一个劲地说:“哎呀,太感谢你了,先生!祝你今晚愉快!哎呀!太谢谢了!”

保罗并不太喜欢吃比萨,其他的食物也一样。他订比萨只是为了引开拉西特,让自己有机会从后门偷偷溜进来。但是,他的确感到有些渴,“我想喝杯牛奶,你呢?”

“牛奶?”

“或者水怎么样?我只有这些了。没有酒,也没有苏打水。”

拉西特没有反应。保罗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牛奶,走回来把拉西特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他一边慢慢品尝高脚杯里的牛奶,一边沉思现在感觉是多么不同,多么自信。抑郁彻底消失了,焦虑也没了。

谢谢你,莱文医生。

保罗盯着玻璃杯说道:“你知道牛奶和红酒一样,也有风土条件吗?通过对牛奶的分析,可以知道奶牛在哺乳期的饮食,包括土壤中所含物质,化学残余物,甚至昆虫的活动。为什么你将战利品包在丝绸里面呢?那些手指?这事我没搞明白。”

拉西特大口喘息着,他睁大双眼,目光如炬地盯着保罗。

“我知道新闻上没说,甚至警察也不知道,”保罗解释道,“在其中一个现场发现一条带血的丝绸线,不可能是你穿的丝绸衣服上掉下来的。穿那个对一个要行凶杀人的人来说太显眼了。丝绸内衣多是天冷时穿的,是的,你不会在那样的天气下穿这个,毕竟在犯罪现场出汗可不是个好主意。过去没有DNA技术对你们作案要更有利些吧?”

拉西特的喉咙是不是发出一声呻吟?保罗不太确定这点。他微笑道:“好吧,我不关心丝绸,只是好奇而已,与我们在此的目的没有关系。你更关心我是如何找到你的吧。可以理解。简单点说,就是从报纸上对你的凶杀案报道看,你做事极有条理。我推断每件事你都会提前做好周密计划,对整个杀人过程和逃跑路线你都会进行极其细致的安排。

“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会想了解查找你的人,我断定行凶后的第二天你会来到案发现场。我观察了那里的每一个人,怀疑那个边喝咖啡边看《邮报》体育版的男子。我很确定那就是你。我早就知道关于菲拉格慕鞋子的线索是假的——再多走三步就能到沥青路上摘掉鞋套,也不会给警察留下任何痕迹,为什么偏要走到泥地上去呢?这就说明你根本不富有,只是中产阶级——鞋子是故意误导警察的。我知道你很强壮,身材魁梧。那名《邮报》读者都符合这些特征。

“我离开现场时觉察出你在跟踪我。我一进门就抓起一顶帽子、一件新夹克和一副墨镜从后门溜了出去。我开始反跟踪你——一直跟踪到你位于皇后区的公寓。从网上稍加搜索,就知道了你的确切身份。”

保罗很享受地慢慢喝了一大口牛奶,“美国一头普通奶牛每年产奶大约2万磅,真是不可思议。”他盯着那个不幸的人看了一会儿,“我是福尔摩斯探案故事的忠实粉丝,”他朝房间四周的书架点点头,“这个你可能看出来了。”

“这就是你把警察叫来的原因吧,”拉西特咕哝道,“你是想和福尔摩斯一样扮演大英雄,让警察见识一下你的聪明才智吧。你要把我交给谁处理呢?市长,还是警察局长?”

“绝对不是,”保罗补充道,“我想做的是要雇用你,做我的助手。”

“助手?”

“我想让你为我工作,做我的伙伴。虽然我得先声明,我从来不喜欢用这个词。”

拉西特酸溜溜地大笑一声,“这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你以为你是福尔摩斯,而你想让我做你的华生吗?”

保罗做了个鬼脸,“不不不。故事里我的大英雄,”他朝书架挥挥手,“可不是福尔摩斯。是莫里亚蒂,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

“可是,难道他不是人们都说的福尔摩斯的大敌吗?”

保罗引用背下来的福尔摩斯的话:“把莫里亚蒂称作罪犯,从法律上讲,是公然诽谤——这正是奥妙之所在!他是古往今来最大的阴谋家,是一切恶行的总策划人,是黑社会的首脑,一个足以左右很多民族命运的智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继续说道:“福尔摩斯的确聪明,但他缺乏宏伟的蓝图,没有动力。他太被动。但莫里亚蒂不一样,他就是野心的化身,不停地策划阴谋。自从我第一次读到关于他的故事,他就成了我崇拜的偶像。”保罗的眼睛充满爱意地看着书架上有关莫里亚蒂的书,继续说,“我学数学和科学,是因为他的缘故。我当教授,也是为了要与我的偶像一样。”

保罗又想起不久以前跟莱文医生的那次见面。

福尔摩斯探案故事能引起你共鸣,原因有很多,我觉得首要原因是因为你的天赋:你的智慧,你天生的分析能力,还有你的推断能力——与他的如出一辙……

莱文医生还以为保罗崇拜的是福尔摩斯呢,保罗当时觉得没必要纠正他。将罪犯当作偶像,或许心理治疗师会把这看得很重吧,即便是像莫里亚蒂一样的虚构人物。

“莫里亚蒂作为小说人物仅在两个故事中出现,另外五个故事只提到他的名字。但是他的邪恶笼罩着整个系列故事,而且你会感觉到福尔摩斯总是很清楚有一个比他更聪明更有头脑的大坏蛋在附近出没。这个坏蛋就是我的偶像。”保罗微微一笑,脸上流露出强烈的崇拜之情,“就是这样。因此我已下定决心,要成为今日世界的莫里亚蒂。这就意味着我也需要一名助手,和我的偶像一样。”

“和华生一样的助手吗?”

“不。莫里亚蒂的伙伴是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一名退役军人,对杀人很在行,正是我需要的那种人。该选谁呢?犯人圈子我不熟,因此我开始研究城市最近发生的犯罪案件。看了关于上东区杀手的报道,我觉得你最有希望。哦,当然你也有失误,但我想我可以帮你克服缺点——比如重返犯罪现场,没有留下足够假证据来推卸责任,袭击的受害者过于相似,模式固定以至于勾勒你的轮廓易如反掌。天哪,在等候受害人时吃能量棒?得了吧!拉西特,你能做得更好。”

拉西特一声不吭。他脸上的表情表示他承认保罗说得没错。

“但是首先我需要把你从警察手里救下。我帮助卡莱拉侦探,为他勾勒了一个十分具体可信的罪犯轮廓,这个人跟你完全不同。”

“或许吧,但是他们都在全力查找我的下落。”

“哦,是吗?”保罗挖苦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找来有线电视遥控器,鼓捣了一阵子,“你知道,过去我们得等到整点才能看到新闻。现在,他们全天24小时,每周7天不停播放。常常很烦人,但有时也很有用。”

电视有了信号。

此时正在播放一家汽车保险公司的广告。

“真拿这些广告没办法,”保罗苦笑着朝电视点点头,“虽然它们本来可以拍得很好玩。”

过了一小会儿,电视上出现一名女主播,“如果你正在收看我们的节目——”

“我们正在收看呢。”保罗插言道。

“纽约警察局官员说,外号‘上东区杀手’的凶手已被捉拿归案。此人在曼哈顿杀害了三名女性,并在今晚早些时候杀害了阿尔伯特·卡莱拉侦探。凶手名叫富兰克林·莫斯,是一名记者和博客写手。”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保罗示意拉西特安静。

“今天下午5点左右,在中央公园哈林米尔湖钓鱼区附近,有人发现卡莱拉侦探被刺身亡。一个未透露姓名的目击者留下线索……”

“就是我。”保罗说。

“让警方顺藤摸瓜,找到莫斯在布鲁克林的公寓。警察在那里发现了一系列证据,证明他就是杀害卡莱拉侦探和其他受害人的真凶。目前他正被羁押于曼哈顿拘留中心,并不得保释。”

保罗将电视关上。

他转过身子,看到拉西特表情十分困惑,觉得很有意思。“我想我们不需要这些了。”他起身将手铐打开,“但我也要告诉你,我的律师手上还有很多证据能将你定罪,让你与这些案子摆脱不了干系。所以啊,别做什么蠢事。”

“不会,我明白。”

“好,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下定决心想让你当我的助手后,必须要保证有人能替你承担杀人罪责。找谁呢?我从来都不喜欢记者,富兰克林·莫斯尤其让我反感。所以我查了有关他的数据,了解到他很喜欢钓鱼,就把这个告诉卡莱拉侦探,说凶手有这个业余爱好。

“今天早上我说服卡莱拉一起到中央公园的一处钓鱼区寻找线索。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割断了他咽喉,并切下他一根食指。顺便说一句,工作量可真够大的。你为什么不选小指呢?好吧,这个别放心上。然后我去了莫斯的公寓,把刀子和食指藏在他的车库和汽车里,包括一些犯罪现场的其他证据,有昨天刚买的一双菲拉格慕鞋子,还有一包你喜欢吃的能量棒。我还在他门前台阶上留了些卡莱拉的血迹,这样警察就有充分理由将他捉拿归案了。”

保罗又慢慢喝了一大口牛奶,真是享受啊。

“虽然是间接证据,但很有说服力:莫斯开一辆宝马车,我之前告诉过卡莱拉侦探凶手开这种车——这是因为之前我看见他开过。网上公开数据显示他在韦斯特切斯特有一座湖畔小屋——这个我也告诉卡莱拉了。我还向他提过,受害人身上的勒痕是钓鱼线留下的,这个莫斯的车库和地下室多的是……而你用的是电铃线吧?”

“哦,对。”

保罗继续说:“我还让侦探信了我的胡诌,说凶手很可能经常用电脑打字,比如一个博客写手。所以我们的朋友莫斯永远回不来了。你没事了。”

拉西特皱皱眉头,“但是卡莱拉侦探会不会告诉了其他警官,是你勾勒出的罪犯轮廓?那么你就成为犯罪嫌疑人了。”

“这一点提得好,拉西特,但我知道他不会。他为什么把文件夹带到我家来让我看,而不是请我过去?还有,为什么他一个人来这儿,而不是与他的搭档一起?对,他是以个人的名义来咨询我——这样,他就可以盗用我的点子,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保罗用手拢拢头发,看着拉西特,羞涩地一笑,“好了,现在该轮到你给我讲讲你的任务了——讲讲是谁雇用了你。对此我真是很好奇。”

“任务?”他假装出吃惊,但是并没成功。

“得了,拉西特,你根本不是什么连环杀手。你真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想雇你了——连环杀手太任性,太受情绪左右。”保罗说到“情绪”一词,就好像这是腐烂的食物一样,“不,你杀这么多人都是为了掩盖你真正的罪行。是有人雇你去杀死某个人——此人是三名受害者中的一个。”

拉西特的嘴巴真是张得很大,随后慢慢合上。

保罗继续说:“这太明显了。凶杀中没有性侵因素,而连环凶杀案常常有这个。而且,留下一根食指当作战利品也没有精神病理学上的原型。你是随机干这个的,因为你会觉得这样看起来更吓人,更合适。好吧,现在告诉我,那三名受害者中哪个是别人雇你去除掉的?”

拉西特耸耸肩,瞒下去又何苦呢。“雷切尔·加纳,最后一个。因为她要告发老板。她老板经营一家对冲基金,干的是洗钱的交易。”

“钱太干了,所以需要洗,”保罗忍不住又玩起了双关语,“我觉得就是这样。”

拉西特说:“那个家伙是我参军时认识的。他手里也有我的把柄,所以他打电话叫我帮忙。”

“这么说是一次性的了?”

“对。”

“好。这样的话,你可以跟我干了。”

拉西特在犹豫。

保罗身体前倾,“还有好多血案等着我们去干。去拿掉华尔街很多愚蠢男女的一些收益,不管是合法还是非法取得的。还要进行非法武器交易,敲诈骗子政客,贩卖人口,还有,恐怖主义分子持有的观点虽然在智力上站不住脚,但他们银行账户里钱多,也乐意向能满足他们需要的人开支票,比如我们。”

保罗眯起眼睛,“还有,拉西特,有时候为了好玩也需要去杀那么一两个人,切断他们的喉咙。”

拉西特眼睛直盯着地毯。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丝绸你还想知道吗?”

“什么?”

“我妈以前打我时都是往我嘴里塞上一块丝绸手帕。你知道,堵住我嘴,不让我尖叫声太大。”

“哦,我明白了,”保罗轻声说,“为你感到难过。但我向你保证,拉西特,有很多机会能让你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就是这样,你愿不愿意跟我干?”

杀手只踌躇了几秒钟,便咧嘴笑着说:“好的,教授,我当然愿意。”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