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满婚姻

2016-04-29 00:00:00埃德·库尔茨
译林 2016年2期

我们夫妻俩此刻正在参加艾伦夫妇的结婚纪念派对。我讨厌参加这种派对,汉娜也跟我一样。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就不喜欢艾伦这家人。乔·艾伦是个和蔼可亲的大胖子,虎背熊腰,憨态可掬。我们不喜欢参加这种派对主要是觉得它太俗。那些一遇到过生日就赶紧张罗的人就已经让人觉得俗气(不就是叫大家送礼嘛),更何况像结婚纪念日这种本是夫妻之间私事的日子。这些事其实与我没什么关联,更和我的银行卡扯不上关系。乔即使愿意为爱妻把整个月球买下来,那也只是他自个儿的事,干吗把我卷入其中。对这些事我心里明镜似的,汉娜一定也和我想得一样。

但乔还是坚持要开这派对,而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艾伦太太还提前给每位被邀请的人发了邮件,里面写明了他们想要的具体礼物。这不,虽然满腹牢骚,但我们还是带去他们指定要的沃特福德花瓶。艾伦太太迫不及待地接过花瓶,满心欢喜地欣赏起来。应邀参加派对的人很多,大家都把带来的礼物堆放在壁炉旁的一角。终于等到女主人拆开了最后一份礼物,大家这才开始随心所欲地吃喝起来。三个彪形大汉挤在酒桶的旁边,他们鼓起的大肚皮都快把衬衣撑破了。我和汉娜在一边喝着廉价的盒装葡萄酒。

“我的天,”汉娜在我耳边抱怨起来,“这酒好难喝。他们也真够抠门的。”

我喝了一口这从超市买来的“仙粉黛”葡萄酒,点头赞同汉娜的说法。我看到派对上其他的先生们能做的也就是这个:点头。就连那些挤在酒桶旁的粗壮男人也是一边轮流用一次性塑料杯接满了酒,一边像吃了摇头丸似的晃着头。

“咱们结婚都七年了,”汉娜嘘道,“依我看,照他们的做法这些人都欠咱俩的人情。”

我张开嘴大笑起来,却不小心将酒呛进了鼻腔,酒顺着鼻孔往下流。汉娜见状咂了咂嘴,忙走开去给我找纸巾。我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儿笨。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浅蓝色夏裙的女子看到了我的傻样,用手掩着嘴咯咯地笑起来,这一笑更让我傻了眼。我赶紧用手背去擦鼻子,又冲她耸耸肩尴尬地笑了笑。要不我还能怎么办?

一张纸巾像地对空导弹似的飞到我脸上,汉娜用纸巾在我脸上使劲地擦起来。她眉头紧锁,样子看起来似乎是在紧张地拆除一枚炸弹。汉娜对我一直就像我的另一个妈。我赶紧用手轻轻按住纸巾,心里直犯嘀咕:好吧,我今天是像个大男孩一样犯了点错,可是我真不需要你这样帮忙。

“你觉得怎样?”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觉得这真是个奇迹,居然没有把衬衣弄脏。”

“不,我说的是她。你觉得她怎样?”

这话吓得我猛地抬起头来,张大嘴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汉娜美丽又精致的下巴正示意地指向那位身穿夏裙的金发女子。我极力想控制住自己不再去看金发女子,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看了。这就像过去小孩子玩“让你看”游戏一样,我无法控制地想去偷瞄。我们的目光吓得金发女子双眼低垂,快速消失在人群中。

“我不认识她,”我应道,“以前也从没见过这人。我猜她是凯瑟琳的朋友。”

“你知道这不是我要问的。”

“你问我觉得怎样。我什么也没觉得,我对那个女人一无所知。”

那个女人,我想以这样的用词来显示出我对金发女子的轻蔑态度。这是克林顿的风格,好像在说:哦,那个女人。

“你刚才盯着她看了。她还偷偷对你笑了。”

“笑了吗?”

“笑了。”

“这是个派对,大家都玩得开心而已。汉娜,你别这样……”

“你居然敢教训我。”她低声咆哮起来。她涂了指甲油的指甲已经掐进我的手臂,我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可这事很快愈演愈烈,局面失去控制。“她长得漂亮,对吗?你就是喜欢她的翘臀吧?你自己清楚,你实际上是看到了她裙子下的翘臀。”

我当然清楚,但我就是不承认。我双唇紧闭,心里直打鼓。

“真没什么,”我开始故意慢慢吞吞地应道,“你不必担心,我向你发誓。”

汉娜张开嘴,露出一排完美的牙齿,完美得像一排整齐的栅栏。

“我想咱俩都知道你那发誓一文不值。”她对我嘘道。

我被这话深深刺痛,但我还是选择了沉默。她说的这个当然也是曾经的事实。我撒过谎,撒谎这事儿就像泡腾片,仅仅一次就会瓦解对方对你的信任。再说,撒谎的人就像酒鬼,无论事后多么主动、诚实地发誓不会再犯,他们其实都会再次撒谎。撒谎就是一个污点,是无法被阳光驱散的乌云。曾经的酒鬼总是会随身带着钱再去买酒,我总是带着愧疚再次撒谎。汉娜是永远不会让我忘记这种愧疚感的。

就在这时满脸堆笑的乔大嘴咧着向我们走了过来,肥胖的手里握着一瓶墨西哥啤酒。汉娜的手立刻放开了我的手臂,顷刻间变回到那个让大家都喜欢的她,一个活泼开朗的乐观主义者。

“玩得开心吗?”乔大声嚷道。

“非常开心,乔,”汉娜回答道,“非常感谢你的邀请。”

“这儿有一半人我不认识。她们都是凯瑟琳的同事,那些‘办公室的姑娘们’。”

“要想请一个,就得请一帮,”汉娜神采飞扬地附和道,“我们都是成群结伴地出动。”

她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乔咯咯地笑了起来,顺手拧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赶紧用手遮住手臂,挡住被汉娜掐伤的皮肤,指甲所掐之处已经留下一串红色的月牙印。这时,音乐戛然而止,四周交织在一起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倒是填补了这音乐的缺失。凯瑟琳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抓住汉娜的手腕大声嚷道:“快,跟我来,帮我再选几首歌。”

汉娜的大眼睛里满是无助,她被凯瑟琳生拉硬拽地架走了。我们夫妻俩对凯瑟琳都不是真心喜欢,只是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不能说出的小秘密。我为妻子感到痛苦,她不得不去面对像凯瑟琳这样的人。乔从旁边拉着我来了个熊抱,手里的啤酒洒了一地,这倒是把我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你们两口子在一起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他慢吞吞地对我说道,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了,“我们也会像你们一样,我是说我和凯西。”

我脑海里跳出凯瑟琳用指甲将乔掐出血的样子,这种画面实在让人不忍再想下去。

“嘿,我再去拿瓶啤酒,”乔嚷道,“你要来点儿什么?”

“不用了,我找人聊聊。”

“聊聊,”他朗声笑道,“好吧,那你慢慢聊。”

他一边说着一边蹒跚着离开去取啤酒,想必这啤酒又会被弄洒到其他客人身上。艾伦家的环绕立体声音响的喇叭里传来了新的曲子:排行榜前40名的歌曲,属于甜美型的流行音乐,显然这不是汉娜选的。

现在,我终于是独自一人了,一分一秒都不容浪费。我东绕西拐地奔向拥挤在一起的狂欢者,寻找那金发女子。穿过人群时,好几次我不小心碰到别人的手肘,踩到某个倒霉女人的脚趾,最后透过通往后院的玻璃门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她。此时的她正手托酒杯,臀部轻摆,似乎是跟随着音乐的节拍。我快速环视了一下屋内,确认汉娜不在后悄悄溜到了外面。此时,夜色朦胧,蚊虫飞舞,火炬斜倚。

金发女子并没与人聊天,她只是一直独自摇摆着。也许此时伊人红酒微醉,情意正浓。我悄悄溜到她的身边打了个招呼:“嘿,你好。”

“问你自己好吧。”她的声音很甜美。

说实话,她长得确实漂亮。晶莹剔透的眼睛像宝石般迷人,饱满性感的双唇真是让人垂涎欲滴。我干咽了一下唾沫,皱了皱眉头。

“听我说,我妻子……”

“我猜她就是你妻子。如果眼神能杀人,我恐怕已经被她杀死好几回了。”

“是啊,这个……”

“你在和妻子参加派对的时候还总是想着勾搭别的女人吗?”

一丝淡淡的微笑挂上她的嘴角,话语中含着一丝告诫,仿佛在说:啧啧,年轻人,你心里应当比我更明白。

“勾搭?不,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我立刻转为防御式表达——这是我应对他人的一贯招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只是……好了,我想你该离开这里。”

“离开?”她俏皮怀疑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是的,实际上现在你就得离开。”

“你是当真的。”

她的身体停止了摇摆。屋里的音乐此刻已换成了莱昂纳德·科恩的歌。这更像是汉娜喜欢的音乐,这就意味着她还和凯瑟琳在一起,

“你不知道我妻子的占有欲有多强。你忘记刚才葡萄酒的事儿了?”

“那太可怕了,不是吗?”

“是很可怕,但请……”

“说实话,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那好,不过说真的,你得离开这儿了。”

金发女子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稳重的表情下难掩心中对我的失望。

“我丈夫打扰到你了吗?”

我不由得闭上双眼,叹了口气。汉娜的手臂已经紧紧挽住我的手臂,金发女子笑了——那是一种女人对付尴尬场面的笑。我太熟悉这样的笑了。

“一点儿都没有,”她狡黠地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他有点儿喝醉了。”

我当然没有喝醉,离喝醉还远着呢。汉娜替我向她道了歉(“非常抱歉,他从不知道适可而止。”),然后礼貌而正式地和金发女子道了别。我们没再回屋里,连向艾伦说一声“感谢你安排的派对”之类的客套告别话都没有,我被汉娜引着从屋外绕到我们停在车道上的汽车旁。黑夜中,我俩就像一对悄悄溜走的该死的贼。

或者我们真的就是贼。我悄悄坐进讴歌车的副驾驶座(她总是司机,总是坚持为我开门关门),汉娜把鼓鼓的提包塞给我。我立刻注意到包里有个可疑的大家伙,那不正是我们一个多小时之前送给艾伦夫妇的沃特福德花瓶吗?无论这行为是轻是重,这都应当算是一次犯罪行为;对于她讨厌的凯瑟琳,还有总是扯着大嗓门走来走去的乔,汉娜算是给了一个不露声色的“问候”。可以想象,当乔和凯瑟琳在家慢慢挑选礼物时会因为莫名其妙地丢失了这花瓶而懊恼无比。他们也许怎么也想不明白,花瓶明明刚才还在这里!它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狡猾多谋,难以捉摸的汉娜。

她发动了汽车,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清了清嗓子:打道回府。

我的预感告诉我,回家后可怕的事就要来临。

空调通风口传来一阵呜咽声,这声音从地下室传到家里的每一个房间。我讨厌这吓人而又可怜的声音,我只是不去想它。我尽力假装没有听见,仿佛这声音根本就不存在。保持美满婚姻的秘诀就是:难得糊涂。要知道“人无完人”这个理。

此刻我正在家里那个空房间里,这房间差点就成为我们将来头生宝宝的卧室。可后来这里却被各种各样的盒子所占据,这些当然都是不值一提的家庭琐事。我也曾想把这房间改成一个像样的家用办公室,可我刚一开口告诉汉娜这想法,她就高兴地睁大双眼。“不要,不要,”她惊喜地叫道,“这儿以后就是我的手工艺工作室。对,这样就完美了。”

所以,我现在就开始为汉娜打造她的手工艺工作室。汉娜和她的手工艺品将会成为这房间的主人。地下室又传来痛苦的呻吟。“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我。”熟悉的台词。人们可以模仿电视里的陈词滥调说话,人的大脑总会参照多年来他们看过的形形色色的犯罪节目里的各种绑架场面,嘴里飞快地蹦出能配合这些场面的台词。这样的台词对电视节目来说是不是锦上添花?我还真是说不准。

我打算拆下橱柜上的门,这样这里就可以腾出一个不错的地儿来放缝纫台。很快汉娜将拥有两间工作室:这间和地下室那间。谁让她有那么多的嗜好呢。

下午晚些时候,汉娜终于从地下室冒了出来,关门,上锁。她的脸上挂着汗珠,背心上面似乎有一小片血迹。我没有靠近细看,其实我从来就没有仔细看过她。走过厨房时,她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急急忙忙冲向浴室洗澡,好像她在外面劳累了一天刚回家。也许她真是干了什么吧。她一直在忙着什么,生活好像真是不易。

汉娜不想在家做晚饭,她决定去外面的餐厅吃。我告诉她我很乐意亲自下厨做顿好吃的,并且一会儿就能做好,但她还是坚持要出去吃。她一边给我打领带,一边唠叨着我打的领带如何差劲。我们驱车驶向一家加勒比海风味餐厅,她是在报纸上看到这家餐厅开张的消息的。一路上她不停地抱怨着开派对的女主人凯西·艾伦。

“你说我能相信她吗?她明明问我想听什么,可她最后放的还是她自己喜欢的那些破歌。还有,我们一起在音响边坐着的时候,她居然问我:‘你用的什么香水,气味怪怪的?’明明是她自己身上有股怪味。”

我几乎忍不住想要提醒她其实凯西·艾伦还是放了她所喜欢的莱昂纳德·科恩的歌,但是我忍住没说。

这家叫“厄尔加勒比”的餐厅里摆放着许多养着热带鱼的鱼缸,女招待们在四处穿梭忙碌着。架在天花板角落的电视机里播放着肥皂剧,音量并不大。落座后,我眼睛一直不敢离开菜单。汉娜开始询问我手工艺工作室的进展如何,我应付了几句让她觉得高兴的话。这时候,女招待走过来帮我们点菜,我简直就没敢抬眼看她。汉娜要是此时把她杀了,警察让我描述行凶的过程,我也肯定无法做到。我就像戴上了眼罩。虽然有时候我会忘记,但此刻我记住了。

汉娜指向菜单上的一道菜,问菜里是否加有香蕉。女招待应声说没有,汉娜还是坚持要她去厨房确认一下。女招待确认回来说那道菜——我不记得菜名——里面的确没有香蕉,汉娜才给我们各点了一份。那店里的菜就像监狱里犯人吃的菜一样让人难以下咽,你得不时停下来喝点水才能咽下去。吃饭的时候,汉娜一会儿高谈阔论她读过的一部惊悚小说,一会儿又聊起什么屋主协会,聊起什么新邮差是不是看起来比原来那个邮差更友好之类的闲话。我不时地向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她说。我们俩都没提到地下室里传来怒吼的“大象”。

可怜的女人。

周一我和帕特丽夏一起吃的午餐。我像逃犯一样小心翼翼地开车前往餐厅,一路上我开着车东绕西拐,最后又兜了一个圈。来到餐厅前,在确认自己没有被人跟踪后我才走进餐厅。帕特丽夏正坐在靠近洗手间的最后一个隔间里等我。她头上包着条围巾,脸上架着副硕大的太阳镜,眼镜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我忍俊不禁,坐到她对面,打趣地问道:“暗号报来?”

“剑鱼。”她应道。她喜欢《马克斯兄弟》。这本书是我推荐给她看的。

在她嫁人离职前的两年,帕特丽夏是我的行政助理。那时候,我们虽然很友好,但的确算不上是朋友。她离开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恋恋不舍的感觉。结婚不到一年她就离了婚,当她回来找一个老同事吃饭的时候,我和她闲聊起来。不到一个月,在她公寓里散发着霉味的床单上我们两个开始缠缠绵绵。我有“回家恐惧症”。可我在办公室里从不戒备,不像在家里那样事事小心。

此时她正喝着一杯“血腥玛丽”,我也要了一杯。我已习惯了让女人为我做一切决定,所以帕特丽夏点什么我就跟着点吧。她向一旁噘了噘性感的红唇,“你可以点你自己想要的。”

“这个就行。”

“你看起来很紧张。”

“汉娜。”无须多语,我俩心知肚明。

“那就离婚。”

“帕特……”

“我明白。”

“我做不到。”

“明白。”

我向柜台后面的女招待示意再来一杯酒。帕特丽夏点燃一根细长的香烟,像老式犯罪影片里的荡妇一样开始吞云吐雾。她的确看上去像那种荡妇:红发及肩,肌肤如玉。其实,我喜欢的女人并没有固定的类型,即使有,也不太可能是帕特丽夏这类的,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感觉挺合拍。

几周前我告诉她我爱她。见鬼,即使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我也没有打算说出来。而且,即使心里想说我爱她,也并不见得我与她真心相爱了。可我还是说了出来,她也鹦鹉学舌似的表达了她爱我。我爱她,她爱我,就这样我们两人坠入爱河。但我其实是有妇之夫,我已经娶了另外一个女人。我他妈的真是个混蛋。

“我要你属于我。”帕特丽夏摘下太阳镜,眼睛凝视着烟头上飘出的袅袅青烟。

我看了看表,“我得走了。”

“我是说我要你,要你的一切。不要再来什么‘剑鱼’。”

“剑鱼”是个有趣的游戏,但她对此已经厌倦。我觉得自己也同样厌倦了。我的手托着下巴,脑子里浮现出派对上的那个金发女子,双眼不禁有些湿润。帕特丽夏以为我是在为我俩的处境触景生情,于是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手,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那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她问道,似乎在对我说:你总得为自己做出一次决定,不要再犹犹豫豫了。

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帕特。”

夜幕降临,人们总是在黑夜中变得更加安静。白天的喧嚣紧张已让他们精疲力竭。心里想着再努力一番,可浑身肌肉不听使唤,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含糊不清。可是我其实难以入眠。

我平躺在床上,双眼睁着,手臂交叉搭在胸前的被子上。我在漫漫长夜中煎熬。耳边传来了汉娜的呼吸声。她从不打鼾,但呼吸如同轻轻吹响的哨音。电子钟此刻指向凌晨2点,我突然感到时光仿佛一刹那间翻转回流,一连串沉重的大锁被一一打开,往事就像开闸后的洪水倾泻而出。汉娜的哨音依然响着。我翻身下床,扭扭肩膀,套上了T恤衫。

我想去倒杯水,烤上几片面包。我盯着多士炉,看到里面的加热线圈慢慢变得通红,面包的颜色开始变黄,接着又变成了棕褐色。我在两片面包上抹了很多花生酱,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一口一口地慢慢吃起来,噎着的时候就喝点水。我所坐地方的对面就是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除了多了一把钢锁,那门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门后就是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台阶上没有地毯,你只要转过拐角,就会进到那间20世纪70年代风格的镶板房。之前的屋主曾将这地下室作为男人们玩乐的地方,可是此刻,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就在里面等待这紧锁的门被重新开启。我甚至不知道这女人的名字。

但我打赌她知道我是何人。

第二片面包吃到一半时,我起身去倒牛奶。奶壶放在冰箱里那只金属碗的后面,碗里装着加了洋葱和面包屑的牛肉碎末,碗口上紧紧地裹着一层保鲜膜。我把碗后面的奶壶挪了出来,注意力却留在那碗牛肉末上:毫无疑问,这肉末应当是为明天晚餐而备的。汉娜负责做饭;她绝对不会想到她放进嘴里的食物是我弄过的。

我拿起奶壶直接喝了几口,然后又把壶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我这样喝妻子不会知道,也就不会感到受伤。就在我要关上冰箱门的一刻,我又看了一眼那碗牛肉末。

一个想法在我脑中慢慢生成。

尽管日久生情,我现在喜欢上了帕特丽夏——甚至准确地说是恋上了,但帕特丽夏并非我的第一个情人。我对第一个情人的爱或许更应当被称作我的第一次放纵。那是一次错误的判断。那女人有着酒吧女郎特有的狂野,总是像只苍蝇一样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我在内心告诫自己在没犯错前得赶快离开这鬼地方。但我没有离开,最终还是为情所迷放纵了一回。

那女人叫什么并不重要。我一直想着要忘掉她叫什么,很多时候我甚至误以为自己的确已经把她忘掉。她的名字一定是刻在了她的墓碑之上,名字的中间是罗丝、伊芙之类好听的字。时至今日,往事如烟,可我依然无法释怀。我应当每月手捧鲜花,前往墓地,看望伊人。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虽然我不能从中真正得到安慰,但这想法的确不错。

在我放纵爱情的末日,我很快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只要需要,汉娜会立马变身神探。或许这是很多当妻子的都会有的特别技能,至少对于那些被丈夫背叛过的妻子是这样的。男人天生注定无法成为什么完美的男神,那些做妻子的肯定知道如何对付自己的男人。我敢断定汉娜他妈的绝对知道。周末,每当她从小石城(老房子)回到家,她那警犬般的鼻子从一进门就开始嗅着家里蛛丝马迹的气味。对于像侦探一样的妻子,那些做爱留下的痕迹就如同作案留下的血迹:无论你如何擦除,都无法完全消除所有证据。你脸部抽搐的小动作,你身体躲闪的肢体动作,你重新焕发的精神活力,你愧疚时表现出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被追踪的犯罪线索。我的眼睛不敢和她对视,因为我的眼里藏着谎言。她看着我的双眼,就如同能透过玻璃看到一切一样,她能轻易看到我犯下的那些背叛的罪恶。往昔我也曾有过短暂的美妙时光,那就是趁她回娘家之时,偷偷跑到“孤星汽车旅馆”325房间,不堪入目地趴在那女人身上一番云雨。不用去管那女人的芳名。这不重要——她早已香消玉殒,也许那让她红颜早逝的凶手就是我。

实际上,那时即使是远在城市另一头的办公室里,我也能听到她痛苦凄厉的尖叫。我知道她棕褐色的柔软肉体不久就会枯萎。是我引诱她最后再来见我一次,让她坠入罪恶之网。

她的名字叫杰姬。我多么希望我并不知道她的芳名。

帕特丽夏点燃香烟,朝天花板吐着一个个烟圈。她全身一丝不挂,毫无羞涩地躺在被子上,我也同样赤身裸体躺在那里。她的左臀上面刺有一只小小的暗蓝色蝴蝶,那一定是她年少轻狂时留下的浪荡痕迹。之前,我几乎没有注意过这文身。我们彼此都有各自的生活,而我们之间的生活与那些以前各自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个奔波在不同国家的国际间谍一样居无定所。只有踏上回办公室或者回家的路,我才会回到现实。和帕特丽夏在一起,我总是出奇地镇定。

此时,我甚至没有去想地下室里的年轻女子。此刻的我心里没有地方去想她的事,这是帕特丽夏的卧室。

但是一个模糊的念头还是占据了我的脑海,我无法继续去想象我和帕特丽夏的良宵美景。我挪到床边,起身穿上裤子。帕特丽夏把香烟放在床头柜上的瓶盖里掐灭,吸了吸鼻子。

“时间还早呢,”帕特丽夏柔声说道,“才过了15分钟。”

我扣上裤扣时才发现我的内裤居然还落在地毯上,皱皱巴巴地缩成一团。

“见鬼。”

“这话听起来可不妙。”

“在回家之前我必须把这事儿给办了。”

“那随你便吧。”

她转过身来,盯着我穿上衣服,就像我之前从未穿过衣服似的。她那让我铸成大错的上嘴唇上有一块汗斑。

“只是件小事,”我说,“一个交办的差事。”

我低头朝床下张望着去寻找领带,耳边听到帕特丽夏轻声的呼唤。这条领带是墨绿色的,是汉娜随手送给我的礼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汉娜偶尔会做这样贴心的事。我对这条领带倒真是青睐有加,它至少能让我想起汉娜给过我的点滴温馨。

“也许……”帕特丽夏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小,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我把衬衫理了理。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在屏住呼吸,我吐了一口气问道:“你想说什么?”

“也许这个周末我可以再次见到你。”她的嘴向一边噘起,像个不好意思的孩子第一次想约我出去。

当然,我的回答应当是不行,你知道我是不能这样做的,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听到自己回答:“我想想办法吧。”

这次,还算不是完全的谎言。

到家了,我把公文包放在门口,那“禁品”就在包里。如果不放在包里,它的气味一定会弥漫整座房子。我装出一本正经、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并不知道离我们几步之遥的包里还放着颗名副其实的定时炸弹。我的镇定自若是说谎者不愿谎言被戳穿久而久之练就的一种特别的本领。妻子毫无表情,冷冷地吻了我一下,随便问了问我今天过得怎样。我们之间的应答熟练得就像情景剧中的对白。各位都喜欢在家里如此玩文字游戏吗?或许是因为紧张得不知所措才如此应答吧?

“乔·艾伦打电话找过你,”她声音单调平缓,却又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她一定是忙碌却又快乐着的人,“他和凯西下周五准备召集朋友小聚一下,问我们是否有兴趣参加。”

“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我得问问你。”

我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厨房吧台上的洋葱。洋葱的旁边放着汉娜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只金属碗,盖在碗上的保鲜膜已经被取了下来,碗里红棕色牛肉的温度正随着房间的温度慢慢上升。

“让我想想。”我一边说,一边松开领带,双手感觉到了领带的热度,然后装作突然想起来什么的样子嚷道,“该死,我进来的时候忘了取邮件,我马上出去拿。”

我沿着门前的车道朝路边的邮箱走去,一路上脑子里想的并不是帕特丽夏,甚至不是她——杰姬。她们虽然也有可能占据我的思绪,因为——我此时此刻所做的一切——从头到尾多多少少还是与她们有关的。然而杰姬已经死了,帕特丽夏与我的关系安全平稳,如同发生在小说里让人见惯不怪的花园里的婚外情。此时我满脑子里只有乔和凯西的那位朋友(上帝啊,他们知道她失踪了吗)。我想,她的尸体也许此刻正在地下室里被苍蝇叮咬,也许已经被埋在我妻子为她选中的安息之地——某处垃圾填埋区。对我来说,她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只是对着酒呛到鼻子里的那个愚蠢男人笑了一下便招致杀身之祸的无辜女子。抱歉,女士。我当时真应该在自己脖子上挂块牌子:不要与我说话,否则你会尝到死亡的滋味。

账单、传单,还有某个竞选市议会议员的玩具车推销员的明信片。除了一个我虚构出来帮助我今晚行动的“黑寡妇”蜘蛛以外,邮箱里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我顺手把邮件扔到地上,假装气喘吁吁的样子跑回屋里。箭已出弓,无法收回。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汉娜描述着我在邮箱里摸到一个可怕的东西,汉娜听着听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这表情我很熟悉,意思是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害怕的应该是我呀。我的一言一行再次令她失望透顶。

“那我明天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道。明天可不成。

“可我把邮件全弄到地上了。”

“那又不急。”

“可我就是想看……”

她气得尖声大喊起我的名字,刺耳的声音仿佛来自痛苦的灵魂深处,把我的眼泪都吓了出来。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分钟,她的尖叫声一直在我耳畔回荡。一分钟,我看到她气得发抖的下巴,看到她的双眼射出憎恨的目光。

“你知道吗?我真是受够你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紧咬的牙缝里蹦出来的,“你知道吗?你——真——让——我——伤——心!”

我不知道她这话指的是过去还是现在。有些动词的时态很有趣。

“我不是存心的……”

“你闭嘴。”

“主要是因为那蜘蛛,我……”

“闭嘴。”

我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摆放在我们之间的食物上,此时任何可以转移视线的东西都能成为我的救命稻草,我只求能逃离她那狂怒的眼神。

“我就像养了一条膀胱有病的狗,”她摇着头继续大声嚷道,“家里到处是一团糟,除了我没人来收拾。说实话,我讨厌你给我带来的这些麻烦。你可能不知道,我真希望你不要动辄就被一件小事吓得屁滚尿流。”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仿佛心中满是懊悔。汉娜怒火中烧,深深叹了一口气,跺着脚从我身旁向外走去,消失在通往车库的过道上。她这是要去赶走那“黑寡妇”。我最多只有两分钟的时间行动。

我迈开双腿大步跨到门口放着的公文包前,拿出我的武器:一根不大不小的香蕉,香蕉已经熟透了。我认识妻子12年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能让她害怕,就像我装出的对虚构出来的“黑寡妇”蜘蛛那种大惊失色的恐惧,那就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唯一恐惧——致命的过敏。我飞快地剥掉香蕉皮,把香蕉狠狠地捣烂后与牛肉碎末搅在一起。记得她曾告诉过我只要她一吃香蕉,几分钟内她的喉咙就会因为过敏而无法呼吸,顷刻毙命。她会因过敏而休克;如果不立即给她使用抗组胺剂或支气管扩张剂,那就等于宣告了她死刑。做这事儿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这想法已在我脑海深处徘徊数年。这就是我的秘密武器。我不停地搅动着混有香蕉的牛肉碎末,直到看不出任何香蕉的痕迹。我快速将香蕉皮扔到厨房窗外,然后将手浸入水槽的热水中,用钢丝球刷擦干净手上残留的作案痕迹。这时,我看到汉娜从车道那边匆匆走回,满脸的怒气有增无减。我抓起水槽下面柜子里的空气清新剂朝空中喷洒了几下,想盖住房间里香蕉的气味。这空气清新剂是香草豆荚味的,味道那是相当地难闻。

“蜘蛛没有了,”她一进来就开始咆哮,“我是说就算邮箱里面真有蜘蛛的话。”

“里面就是有蜘蛛。”

“就算有吧。可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坐在餐桌旁,耳旁仍然回荡着她的咆哮声。她把取来的邮件摔到我面前,怒气冲冲地走向厨房的吧台。突然,她停了下来,像狗一样地嗅着什么。

“你喷那鬼玩意儿干吗?”

“我,嗯……”

“算了,别说了。上帝啊,你们这种男人。”

她皱了皱眉,继续准备晚餐。幸亏我虚构了蜘蛛,虚构了那些狗屁情节,我该做的事儿都已经做完。又过了20分钟,我们俩面对面地坐下,每人的餐盘里放着一份玉米饼。她能从牛肉中尝出香蕉味吗?我觉得我尝出来了。要是我事先并不知道里面有香蕉那我依然能尝出来吗?

汉娜没有尝出来。

众所周知,谋杀妻子确实是一件令人紧张的事。我看见汉娜喝了一小口茶,像只鸟儿似的一点一点地吃着莴苣和奶酪。一般人会将整块东西一并吃下去,但汉娜不是一般人。

我吃第二块玉米饼时,她才开始嘎吱嘎吱地大口嚼起脆皮、牛肉玉米饼。这时,地下室传来了一阵呜咽声。汉娜也睁大双眼,我们四目相对。这一刻前,我并不知道地下室那女子是死是活。可现在我知道:那女子还活着。我囫囵吞下嘴里的食物,汉娜也跟我一样。

她双眉紧蹙,嘴唇噘起,表情怪怪的。她低头看了看手里拿着的带馅玉米饼,又抬起头来盯着我。我努力装出一副笑脸,但笑得像是在做难看的鬼脸。她双腿开始敲打椅背,手往脖子上乱抓,满头大汗,喘息不停。我张开嘴傻子般看着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的秘密武器起作用了。我的谋杀计划如愿开启。

我大声叫道:“汉娜!汉娜,你怎么啦?”

她难受地挥舞着胳膊,胳膊打倒了放在吧台上的沃特福德花瓶,花瓶在油毡地板上摔得粉碎。她踉踉跄跄地挣扎着起身,冲进卧室。我跟着她,拍着她,假意关心着她。

“你说话啊,汉娜。”

她瘫倒在沙发上,用手扯开衬衫上面的几粒扣子。她的脸上、脖子上满是疙瘩,眼里全是泪水。一切发生得很快,她的反应正像多年前她告诉我的那样。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了谁是凶手,但此刻这答案已不重要。

“我去给你找药,”我撒谎道,“你不要慌。”

我快速冲出房间,但我并没有去找药箱。我直接奔向她的钱包,钱包就放在我放公文包的地方。钱包里有串钥匙,我从中拿出那把我所需要的钥匙——那把打开地下室门锁的钥匙。

地下室里的女子没有死,但她的状况其实离死也只是一步之遥。乔和凯西派对上那个身着薄薄夏裙的迷人金发美女已经不见踪影,此刻的她面容憔悴,身上只剩下内衣,污垢、血迹和汗渍浑身可见。她的双手被铐在身后,手铐上拴着一根钢丝绳,钢丝绳的另一端锁在了一个固定在墙上的铁环上。她的手臂和肩膀上到处可见已经结痂的伤痕。她的头发也被扯下好几簇,头皮上还依稀可见发根的粉红色斑点。女子一看到我,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她向后退去,直到退到墙角无路可逃。房间的地毯上满是血迹,散发出阵阵尿臭。房间里连夜壶这样的东西都没有。可恨的汉娜,你这个老妖婆。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觉得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劝慰她的话。女子只是啜泣。

我问她叫什么,她小声回答道:“珍妮弗。”

一刹那我在恍惚中竟以为她会说她的名字是杰姬,那个我希望我不再记得的芳名,我的心不由得一颤。我告诉自己汉娜那些丧心病狂的行为不会再有机会重演,珍妮弗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死了,”我从那串见鬼的钥匙中找出能打开她手铐的钥匙,一边以尽可能平静的口气告知她这个消息,“我妻子,她死了。”

说这话的感觉真好。我原来并不完全确信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会有这种美好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初担心自己说这话时会沉痛伤心。我总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都会令我内心不安。可是,当我真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内心却并无半点忧伤之感,反倒觉得自己如英雄一般为民除了害。

珍妮弗双眼红肿,脸上满是污垢与眼泪,泪光闪闪,楚楚可怜。她含糊不清地哀求道:“救救我。”

“对不起。”我说。

可这道歉无法弥补她肉体与心灵的创伤。

珍妮弗活了下来,可当年杰姬却是死在了这发霉的地毯上。杰姬死的时候身上只套着那件比她身材大了好几号的T恤衫,T恤衫上污秽满布。她身上的T恤衫是我旧时在阿肯色大学野猪队获得比赛冠军时穿过的,我也常穿上这衣服去修剪草坪。汉娜在杰姬的公寓里发现了T恤衫,发现了我的婚外情。汉娜让她穿着那衣服去死是出于某种特别的暗示,这个女人居然穿过她丈夫的宝贝T恤衫,那她就穿着它去死吧。

之前我其实连杰姬的名字都不知道。当发现她因失血过多死在这里时,我看到她的肚子上刻有我的名字。我有勇气与这个女人上床,却没有胆量去拯救她。我无法救她,因为我对她的拯救就意味着对我美满婚姻的破坏。

我让珍妮弗靠着我,把她的左臂搭在我的肩上,我的右臂紧紧搂在她的腰间。我脱下T恤衫套在她的身上,这种时候没人会真正在意我这样做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与往日惊人相似的一幕再次重演,但是这次穿着我T恤衫的女人没有走向死亡,她得救了。我们中途歇了好几次,终于成功走到地下室通往厨房的最后一级台阶。我用膝盖顶开地下室的门,将她扶到厨房的地板上。

帕特丽夏在厨房,她转过身来看到了我们,尖叫一声。她手里拿着厨房里的电话,像是握着一把枪。她胡言乱语地说着什么,双眼直直地盯着我搂着的女子。被我的一个女人发现我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这场面太可笑,但她手里拿着的电话着实让我捏了一把汗。

“帕特——你要给谁——打电话?”

“你的——汉娜,我觉得她好像没气了……”

“哦,”我小心翼翼地把珍妮弗扶到厨房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大步冲过去,夺下帕特丽夏手里的电话,挂掉,“你来这里干什么,亲爱的?”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见鬼!她就在那边,脸都青了。”

“我想我得去医院。”珍妮弗插话进来。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好吧,那你就送她去医院。”

“但是汉娜怎么办,见鬼!”帕特丽夏大声嚷道。我的脸抽搐起来,我已经厌倦了任何人的大叫大喊,发火挑衅。

“汉娜她已经死了,帕特丽夏。”

“我的天……”

“现在是珍妮弗需要你的帮助。”

珍妮弗使劲点头表示赞同。此刻在光线下看到的珍妮弗比起刚才在昏暗地下室里看到的模样更加糟糕。她双眼充血,目光无神,身上数不清的伤口还在渗血,血迹在我刚才给她套上的T恤衫上随处可见。也许是我架着她走上台阶时弄破了她身上的一些结痂。

“可是,这女人到底是谁?”帕特丽夏问道,“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是让我美满婚姻破裂的女人。”我歪嘴笑道。

两个女人似乎谁也没有听懂我这话的含义。

但是这又何妨,一切都见鬼去吧。我纵情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