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笔记

2016-04-29 09:46杨云
牡丹 2016年13期
关键词:留园洪江青石板

杨云

湿漉漉的泛着幽幽青光的石板路,在两面高耸的封火墙间逼仄蜿蜒,绵延起伏。随着青石板路的延伸,映入眼帘的是报馆、钱庄、会馆、镖局、青楼、客栈、学堂,层层叠叠,参差错落,飞檐翘角,别有韵味。这些既有徽派建筑的风格,又具沅湘本土特色的窨屋,与青石板交相辉映,形成了一幅明清古建筑的水墨画卷。

平平仄仄的青石板,叠满了那些背竹篓的、挑重担的、抬轿的身影,承载着三寸金莲、破草鞋各色人等的足迹。这些身影与足迹,在这青青的石板上沉淀成厚厚的历史、悠悠的岁月。踩踏在油亮的青石板上,让人感受到一种厚重、刚毅的质感,踏实而坦然。

深錾的凹槽,经过长期风雨侵蚀、人踩马踏,已被磨得青亮光滑,如返老还童的奇人,泛着青春靓丽的容颜。一块块藏青色的方石块,是古色古旧的线装书,蕴藏着无数个酸甜苦辣的故事。我默默地行走着,静静地翻阅着脚下青色的书页,慢慢走进了一个深邃久远的意境。我似乎找寻到昨天的故事,在昨天的底蕴里,我看到了她们演绎的今天的传奇。

古老的青石板,沉淀了岁月大漠里久远而深沉的色彩。这色彩是灵动的,神秘的,她流淌成洪江古商城青色的血脉。

条条穿街走巷的石板路,是祖先们起早贪黑的徘徊在山里山外的血汗筑造而成。他们踏着满路的荆棘,任雨水洗刷了面容,任阳光刺痛着双眼,任狂风摧折了皮肤。他们怀揣着一心只想向前的梦想,战胜了严寒与酷暑,而一天天黝黑的皮肤照见了青石板路整齐的队伍。

踏响流淌先民们血汗的青石板的足音,是横贯五百多年历史风圈的洪江古商城曾经流金淌银的咏叹。幽幽的小巷,青石板上时而可以遇见别致的“铜钱漏”,它既有漏水的作用,也见证了洪江古商城先民们渴望财富的梦想,同时也体现了商人“坚持原则,有方有圆,堂堂正正”的处事、经商原则。

勤劳聪慧的洪江古城商人,踏着青石板铺就的财富路,把大批的“洪油”、土产外运至武汉、江浙各埠销售,大宗的食盐、布疋、棉花、百货等运进洪江古商城。这悠悠的青石板路踩踏出的财富,使洪江古商城“货币流通占全省第二”,铸就了洪江古商城“小金陵”“小重庆”“西南大都会”“湘西明珠”之称,成为居武陵五溪之首,雄踞于大西南,盛极一时,闻名遐迩。一甲巷17号原徐复隆商号的住宅中堂内,立有一根警示柱,在木柱石墩之间,嵌入一块正方形的青石板,以示戒后代为人处事、经商理财要讲原则、有方有圆、堂堂正正。正是洪江古城商人秉持着青石板方正的品格,在商海中站稳脚跟,继而赢得财富,开创了洪江古商城的财富神话。

洪江古商城依山势而建,用青石板铺就的阶级(码头),不胜枚举。水陆码头,寺观码头,屋院码头,街巷码头,道路码头,桥洞码头,纵横交错,四处沟通,八方相连,星罗棋布。据民国时期不完全统计,全城有阶级(码头)一十二万多级,可谓是个“码头城”,成为洪江古商城的最大奇观。

青石板路在高耸的爬满青苔的封火墙之间,沿着山体陡斜而上,在洪江古商城逼仄的上空嵌顿出一线蓝蓝的天宇。青石板路,承载着托起历代洪江古商城亘古不灭的恒久梦想,延续着悠悠岁月,延续着古老的历史,伸向白云深处,像通往蓝天的神秘天梯。

行走在错错落落曲折向上的码头,谁的思绪曾在此徘徊?谁的记忆又在此沉淀?静如处子的青石板路,互相依偎着,默默无言,坐实了你我的来过。

洪江古商城内至今保存完好旳窨屋有380多栋,这些窨屋雄崻坡地,星罗棋布。

为了防护一家失火殃及千家万户,洪江古商城内家家窨屋围筑高耸的封火墙,如威武的守护神,尽职尽责地守卫着豪门别宅的平静与安宁。用青砖砌成的封火墙,高于窨屋屋檐、屋脊,墙顶盖上出檐的小青砖,四面高墙方方正正围成“一颗印”。颗颗“印”参差错落在古商城的“七冲、八巷、九条街”里,雍容华贵,光彩袭人。

火墙面用石灰、砂浆粉敷,历经几百年的日浸雨淋,如今已是斑驳陆离,像皲裂的皱纹。有的青砖裸露在灰灰褐褐的斑痕里,仿佛洪江古商城深蕴的一个个柔肠百结的故事,等待着我们去翻阅、解读。墙角古旧湿冷的气味从封火墙砖的缝隙里挤出来,攀爬到匍匐蔓延的青苔上。高峻的封火墙顶端,各种花草在风中恣意生长,这是洪江古商城千娇百媚的别样风情吗?

曲径迥深的洪江古商城,满目疮痍的墙面上嵌顿着具有徽派建筑特色的小木窗。小木窗用方格组成不同的精美图案,古朴典雅,简单大方,采光通风。小木窗涂敷过桐油,现出黝黑的岁月之色,像洪江古商城深邃的眸子,静默无言地打量着来到她身边的人的容颜,关注着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故事。从折射洪江古商城心灵世界的小木窗里,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孤独、寂寥的身影,在高墙别院里唯一接触外面世界的小窗口前,默默地掐指细算着丈夫的归期。在难捱的期盼里,多少让人肝肠寸断的故事,堙埋在了苍茫的岁月风圈。那些波谲云诡、云淡风轻的往事就隐遁在洪江古商城内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的罅隙里,我们无法经历曾经的风云,只能看到尘世如烟,繁华如梦的斑斓印迹。

从财神巷通往龙船冲的一条巷子,两扇封火墙之间的宽度大约只有一米左右,如果有两个人在巷中相遇,必须互相侧身才能擦肩而过。在如此狭窄逼仄的空间里,挤压着一个生动感人的故事。

早在清咸丰年间,财神巷有两座窨屋(一座是新安馆,另一座是某私人住宅)。这两座窨屋共一扇单墙,只有一个后门。有一次,私宅不慎失火,火势汹汹。新安馆的住户怕火势蔓延殃及自己仓皇逃离,临时用封火墙砖将后门封死。谁知隔壁的住户中,还有一位孕妇尚未离开火场,熊熊的火焰向她袭来,呼救无人应,逃出又无门,就这样被大火吞噬,活活烧死,惨不忍睹。事后打了几年官司,最后经“十馆”出面调解,两家窨屋户主才同意各让出一尺五寸,修这条防火巷(现在测量实际宽度只有二尺六寸)。古时妇女怀孕称身怀六甲。为了缅怀那位死去的孕妇,人们把这条小巷叫做“六甲巷”,并在巷口的墙上嵌立一块“泰山石敢当”的石碑,意在藉此镇住邪恶,消灾除害,保佑一方清吉平安,百姓安居乐业。

如今,久远的故事依旧拥挤在窄窄的六甲巷里,流进一批批的游客心中,回荡在悠悠的岁月之河。作为以“商道文化”来诠释的一座古城,其印迹在高耸的封火墙上也展露无遗。 小巷里有一个墙角,两堵封火墙的对接处,上方下圆,这就是有名的方圆墙。这座方圆墙蕴含着古商城商人的为商之道:做生意要遵规守矩,又要灵活善变。这样才能商机无限,财源广进。

太阳日复一日从东方升起,把阳光铺撒给大地。当她慢慢地朝着我们的身后滑去,黄昏落日的魅力,让人珍视与仰慕。温软和煦的阳光斜照着古老的封火墙,在墙上洒下忽隐忽现的金色淡影。夕阳下高耸的封火墙,如一块屹立的丰碑,挺拔、坚毅,又似一位旋舞于岁月大漠的青衣舞者,以风华绝代的神韵,撩拨着一代又一代怀旧的情绪,在这里留恋、追寻。

留园,坐落在洪江古商城的塘冲,是一幢典型的豪宅别院,院门一关,便是独立的王国。

漫溯在青石装帧的书脊之上,开始寻访。

跨进高峻笔耸的院墙,行进在留园的封面。经过历史的飘摇和社会的剥离,爬山虎依旧爬满残垣断壁,葱茏在昔日繁华的“骨骼”之上。留园主体建筑中,墨庄、隐居自乐保存较完整,其余的窨屋一座被改为皮鞋厂,另两座被现代建筑替代。驻足于一幅经典而破落的装帧画,听居住在留园内的老人介绍,留园内还有两栋木质吊脚楼,面前旷古而平整的青石板下,原来是一座花园、一块草坪、两条直而宽的青石板走廊。

顺着老人的描述,如一阵风拂过封面的感觉,思绪在淡而醇的潮湿里游弋,被岁月堙没的画面展现于眼前。

院内花园长方形,园内落叶树与常绿树参差错落,花时不同的花树序时相间。园内鱼池将花园隔为左右两半,期间有卵石小径相连。鱼池边青石板栅栏雕刻鱼龙花鸟、应景诗词、处世铭言。一位老者曳杖携幼子,游行于丛花浪漫中,孙与重孙,长者幼者随于后,环绕于侧,飘飘然若神仙。

留园,一个馨香而悠长的名字,历经世事变迁,留下了一段财富传奇。

留园主人刘歧山,江西新干县人,自幼家境贫寒。1865年,在九江北岸与清军作战时,与部队失散。面对长江天堑,他以非凡的胆识,从长江到九江,仅凭一只脚盆,将自己的命运由战场过渡到商场。传奇的过渡,注解了他人生传奇的开始。

回到家乡的刘歧山,不久来到湖南常德父亲刘士品帮工的地方,寻找营生门路。父亲把他安排到堂姐夫在洪江所开的高昌顺油号当学徒。聪慧的他凭着自己的才干,摇身变成拨算珠、戴瓜皮帽的账房先生,而后又成为集经营与人事任免于一身的管理。

四十多岁的刘歧山,离开高昌顺油号独立门户开了个布摊,布摊业务蒸蒸日上,后来扩为庆元丰布号。中日“甲午战争”时,桐油价格大跌,刘歧山运筹帷幄,用手头财力大量收购,战后油价高涨,他将存油运到镇江出售,一举获得二十万两银子。于是,刘歧山将布号改为油号,经营主业由布匹转为洪油,并跻身当时四大油号之列。

伴随着“纤蔑响、算盘响、锣鼓响”,庆元丰和其他洪江富商一样,财富像发酵的面团,膨胀起来了。

一张洪江古商城巨商刘歧山“庆元丰油号”经营生产点的分布图,也是一张财富聚集图。图中以沅水、舞水、清水江、长江为骨架,两旁布满了榨房、票号的圆圈。往西,延伸到了贵州的归川、都匀,往南,到了广西的龙胜,往东到了上海。不知是刘歧山选择了洪江古商城,还是洪江古商城选择了刘歧山,“留园”成为了庆元丰油号在洪江古商城的大本营。院子里看家护院的就是三十多人,至于丫鬟、佣人就更多了,达百多人。

富起来的刘歧山乐善好施。据刘歧山的堂侄孙刘蓉生回忆,刘歧山家族总共用于慈善事业的资金达到了五十万光洋,约合现在的几千万人民币。除了用于江西家乡四万光洋外,其他的都用在了洪江古商城。1916年,刘歧山资助新金荷普学校,1919年,捐建洪江古商城“岐山学舍”,同年,他回新干探亲,看见县城河堤被大水冲毁了,于是捐7200元光洋修堤。刘歧山得到国民政府“急公好义”“敬孝劝学”的嘉奖匾额,至今仍挂在留园的门厅内。

刘歧山在洪江古商城打拼时,他娶了周氏,生了三个儿子。周氏在1911年去世后,便娶了杨诚贞,也就闹出了风波来。

年近64岁的刘歧山,他太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掌门人来管理这个财富王国,便把目光落在了不到20岁的能干坚强的丫鬟杨诚贞身上。可性情刚烈的杨诚贞岂愿意嫁给一个“爷爷”?她先是跳河,后又跳楼,但最终还是做了“刘夫人”。因为她是自小就卖给刘家,刘家待她不薄,她回心转意,也许是为了感恩。果然,刘岐山过世后,在杨诚贞的主持下,这个财富王国向前走了二十多年。

仍存的留园,留下了许许多多故事,他们都深藏于一砖一瓦、一门一窗的厚重里,等待你去走近,等待你去翻读。

走在铅华尽失的留园,无疑它失去了昔日颜色。一阵微煦的风拂面而来,飘来几声悠悠钟磬那十分纯净安详的回响。这个钟鸣鼎食之家,在历史的浪潮中渐行渐远,隐逸在了一片青色的苍茫里。留园,一个诗意而深邃的名字,留下的是让人感慨万端的空灵,留下的是对尘世浮华的思考。

在财神巷,沿着宽而高的青石台阶往上走,一座建筑风格雍容华贵、雕刻刀法细腻的石门坊矗立于眼前。青石嵌成的大门框,正上方“太平宫”三个字凸显有致,旁边镌刻的双龙戏珠栩栩如生。石门坊用石灰掺糯米粉刷墙面,大门两侧嵌入的青石上,从左到右雕刻有“岳母刺字”、“佘太君挂帅”、“郭子仪上寿”、“刘备跃马过檀溪”、“八仙过海”等喜闻乐见的历史故事及传说。整座门坊气势磅礴,气度畅达,气韵流荡,如一坚实牢固的屏峰。

据网上记载,太平宫又叫做宝庆馆,是清雍正七年(公元1723年)在洪江古商城经商的邵阳人汇集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历时12年修建而成。当年,宝庆人旅居在洪江古商城约八千人左右,主要从事工业,在洪江古商城素有“宝庆人的锤子”之说,其中也有从事木材、南杂、绸布、百货、织染等小本生意。

信步走进太平宫,两扇厚实的木门布满岁月的细纹与历史的尘灰,没有一两个壮实汉子,不可能轻易关启。石门坊内墙上,青砖裂开了一道深长的墙缝,牵牛花在断墙缝里,奋不顾身地牵出一地繁芜的斑斓。墙砖浸染着苔藓爬过后的绿痕,墙顶苇草葳蕤疯长,只为探看外面的世界。

听老人们说,整个会馆布局的最大特点,是中间有个练武场,充分体现了邵阳人尚武的个性。内有正殿、偏殿和大戏台。遗憾的是现在只有太平宫的正殿原址,其他均毁于“文革”之中。

太平宫的正殿原址,坍塌的瓦砾、残砖成堆,小草挤破了头,个个鼻青脸肿,还有的小草不屈地攀爬上了四周的残垣断壁。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在这一片绿色中,像沦落风尘的乱世女子。正殿原址的中间已被清扫成一块空地,上面摆放着盆栽的花卉,挨着断墙还有用残砖围筑的菜地。在这样的空间上横竖拉扯起几根细铁丝,女人的内衣、男人的长裤叉肆无忌惮地随风飘荡。这些衣物的主人,住在废墟旁边的八十年代初修建的旧式宿舍楼里,日子过得平静安逸。

目光循着一堵砖墙边悬空架起的一截石梯向上望,我被几根黑粗的屋梁撞得生疼,她们在杂草丛生的乱石堆上艰难的意欲撑起骨感分明的身躯,仿佛一位垂死的残疾老人,在近乎透明的蓝天下,固执而又安详。旁边的墙顶上,一棵树孤孤单单地向上生长。根,似乎在砖墙里,砖,是一叠厚的旧式青砖,树枝细细的支棱在天幕背景上,叶片稀疏,却充满力量。一只燕子盘旋飞翔而来,清脆的鸟鸣滴落在树杈上,顺势滑落到乱石堆的草叶间,无比温情地抚慰着这满目的沧桑。那一刻,我静静地伫立着抬头仰望,双眼被一种晶莹的液体模糊。

洪江古商城里的老人们,喜欢在慵懒闲适的阳光下聚在一起,窨屋里的故事就从他们的嘴里流了出来。原来,会馆正殿有关公神像,像前立有一把全铁铸成的关公大刀,号称108斤。关公,大家并不陌生,丹凤眼,卧蚕眉,枣红脸,二尺长须,绿蟒袍,偃月刀。在关羽离世八百余年后,已无知无觉的关羽,无可期许,也无力干预,沿着代代帝王的意志,在汉文字表情达意的大地上,住进了大大小小的庙宇,身旁丛丛香火袅袅不绝,接受匍匐身影的跪拜。在洪江古商城里,每逢佳节,关公的大刀,被人们簇拥着,游走在大街小巷。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时期,一群人将“破四旧”演变成砸文物、打人、抄家,洪江古商城内,被拆毁的会馆、庙宇、古院落、古建筑不下百座,关公和他的大刀也不翼而飞。太平宫门坊上的字画,多亏了好心人用石灰给糊住遮掩,才幸免于难。风吹雨侵的太平宫,屋瓦残损,年久失修,仿若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终于有一天体力不支,轰然倒塌。如今,不屈的断壁残垣和几根梁柱,她们像不眠的眼睛,依旧平静地注视着洪江古城人的来路与去路。

在我熟悉的这座洪江古商城,还有很多古老的、缓慢的、远比人类生命长久的窨屋。我时常看见现代人扛着木梯,爬上黒瓦丛林去检修,或支起脚手架,将那些危在旦夕的风火墙小心地加固。这些古窨屋群落成为了一代代生命存在、成长、衰老的背景。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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