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
这是今冬少有的晴朗天气,却又最冷。雪停即晴,晴得有点儿猛,节气也正值“大寒”,还有风,刮在脸上也有点儿“割”。
星期天,不用上班,这也意味着我不用到外面受冻,穿着宽松的棉睡衣享受暖气融融。今年的暖气烧得好多了,暖气片热得发烫。不像去年,开始还行,后来就温温地呈半死不活状态。我私下想,这是不是与“反腐”有关?那把达摩斯克之剑悬在头上,管暖气的官员就不敢不管事儿了。
可是,我现在要出去会一个朋友,老朋友。老朋友来,即便冒点儿严寒去见也值得。为此我还专门用电动刀把乱草似的胡子收割了一番,以示庄重。早上妻子出去买菜回来说外面冷得很,对此我有准备,除了厚厚的冬装外,还围了围巾,戴了口罩。刚出楼门,就有一阵冷风迎面拍来,打得我差点儿憋气过去,耳朵立马感到刺痛,于是不再顾忌形象,把围巾顶到头上,再拉下来,包住耳朵,从脖子上绕一圈儿,在后面打个结,这样就暖和多了。已不是小青年谈恋爱时期,难看一点儿没有什么,保护好身体才最重要。我不怕别人说我乡土老派。
我去看望的这个朋友,其实比我小了好多,不过都是喜欢文学才成为朋友而已。当年我在西市那家文学杂志当编辑时,发了他的小说处女作,给了他很大鼓舞,就一直尊我为老师,我在潜意识里也确把他当成了学生。他说在西市的文学创作上只佩服我,这话让我很受用。这也是我把他当成朋友的原因之一吧。虚荣,谁不爱呢?
我在西市工作了十六年,朋友可谓不少。严格来说,我是个不怎么看重朋友的人,更是个懒人,和我做朋友也都是他们联系我,我很少联系他们。这样时日一久,跟我保持来往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所以他可谓我硕果仅存的一个朋友,几十年不变,隔一段就会有电话来,或交流文学话题,或是说些西市的新闻轶事。所谓朋友就是这样,勤于联系就是朋友,长时间不联系,就断了朋友。我的不少朋友就是这样失去的。
他是来省城开“两会”的。他不是代表,是西市代表团的服务人员,他在市委秘书科工作,开这样的会,领导讲话和会议简报什么的,有许多材料要写,所以每年的“两会”他都来参加。也因此,每来开会他就约我去宾馆和他见面,神聊,确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感。因此对于我这个朋友本来就不多的人,去和他见面还是很有动力的。在家里“宅”得久了,难免发霉(闷)。去和一个老朋友聊聊天当然是一件相当愉快的事。
宾馆离我的住处不远,我决定步行着去。我尽量走在朝阳的一面,这样暖和些。我喜欢走路的状态,自由自在,一面走,一面可以不受约束地想些事情。说是想些事情,其实什么都想,就等于什么也没想。草民百姓,有什么事情可值得好想的呢?可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思想,而动物没有。所以作为普通人,哪怕是再不值得去想的事情也老想着。
不过,既然去见他,想的事就会与他有关,这是思维惯性,也符合逻辑。当然还是写作上的事,说起来有那么一点儿小严肃,我想我要和他摊牌了。即然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就不能再虚伪,不能误导他,不能再让他抱幻想了。那样不是帮他,是害他,真朋友不能做这样的事。我承认我不够坦率,太怕伤他的自尊。也许我是怕失去这“老”朋友?
去年他来拿了两个小说,似乎很满意,让我看看。我感觉不行,主要是语言上的问题,几十年了看上去没什么进步。可他似乎很得意,先说他看了多少多少名著,怎么怎么有想法。这样一来我就不好说破,若全盘否定,他肯定受不了。于是,我就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用了“不错呵……挺好”之类的含糊词语来敷衍。可想而知,他对我的话信以为真,便问我给省里的大刊怎么样?他知道我在大刊上发过几个中篇头条,和主编相熟。这样的要求让我勉为其难,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又不是主编。我只有继续模棱两可地对他说,可以试试吧,谁知道呢?
虽说我可以不负责任,却也还有精神负担,我怕大刊主编怪我给她推荐烂稿子,影响我在她心里的形象。于是,我又给他泼了点儿凉水,想让他打消念头。我说,据我所知,她们的稿子是很多的,稿子给她啥时看就难说了,有的排队一两年都过去了。我这样说是想让他泄气,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打算放弃,反而提出新的要求,那你约主编请她吃个饭吧?先面见熟悉一下。
在我国,众所周知,作者请编辑尤其主编吃饭是普遍存在的“正常”现象,只是感情联络的一种方式,算不上贿赂。我后悔没说实话,事到如今,我只有硬着头皮为自己的“软弱”买单。我给大刊主编打了电话,说了他的意思。想请主编吃饭的人很多,主编并不都会应允。不过我和主编关系还算够铁,基本也算得上异性哥们儿。主编说既是你朋友的稿子,发我邮箱里,我会重点看,吃饭就免了吧。我连忙替他谦虚,说他早就闻您大名,正好来开省里开会,想见见您,当面聆听您的指导,至于稿子行不行无所谓。我看电话里主编嗯啊着还有点儿犹豫,就“将军”她,辅导提高作者写作水平不也是咱们的职责嘛。听我这么上纲上线地一说,主编总算沉吟着答应了,好……吧。
我定的饭店,请主编吃饭,档次太低了不好看,太高了没必要。他又不是可以签单的官员,自掏腰包,我得为他的经济能力考虑。我选了个中档的,菜价不贵,环境优雅,装璜的雅间里有书架,很适合文化人聚会。
他当然提前到达。考虑到大刊主编是位女士,他在征询了我的意见后特意买了瓶红酒。我又约了位女作者陪着主编。我和他喝白酒,两位女士喝红酒,相谈甚欢。他口才还算可以,看书不少,说起文学名著头头是道,挺像那么回事儿。那一晚,他说得比我们都多。最后大刊主编似乎被他说服了,我从主编的口气和眼神上看出,对他有那么一点儿刮目相看。出来酒店他又把两件家乡的土特产塞进主编的车里。我们一起步行回去的路上他很高兴,连说我今天安排得不错。他更有自信心了,说,看来有戏。哦是,我王顾左右而言他,撞大运吧。事实上,这种事怎么能撞大运呢?
他问我给主编哪一篇好?说老实话,他那两部稿子都是老婆子裹脚布又臭又长,我选了那篇短的,其实短的也不短,有五万多字呢。为了对得起这顿饭的破费,我决定亲自操刀为他改稿。我很少这样,又无报酬,删改别人的稿子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可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呢?我费了不少劲儿,花了好几个晚上熬夜,把他的稿子删改到不到三万,几乎砍了一半。他的语言基础摆在那里,我总不能给他重写。只不过删改得精炼些,不那么罗嗦而已。
稿子发往大刊主编邮箱后,就如石沉大海,倏匆之间,半年就过去了。我们仍然经常在Q上见面,聊些包括政治在内的闲话,又有哪个贪官落马了,是什么背景之类。我们当然是咸(闲)吃萝卜淡(蛋)操心的那种人,贪官落不落马与我们有多大关系?当然说“大”点儿是有关系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国家好孬关系着每一个人的利益。不过我知道他一直是想让我说他稿子的事,我佯装不知地不主动提及,因为我确实不知如何回答他,我不知道大刊主编看了没有。偶有见面,她不提及我也不好意思问。我没底气,我怕尴尬。
他终于忍不住了,在又一次Q上闲聊了几句后他终于问了稿子的事。这让我感到该来的终久会来,是躲不过去的。我只得搪塞说我没见过她,她太忙了,老是在外面开会。这也确是事实,中国这么大,又是个十分热衷会议的国家,她是大刊主编兼文学名家,外出开会或讲课的邀约不断。又有好几个作者想让我出面邀她吃饭,都被告知在外地开会。我们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上,咫尺之遥。我敲了她几次门,确是紧闭无语。
他当然不满意我的回答,说抽空你再问问,这么长时间,她应该看了。我答应了他,我还能怎样呢?我知道我的答应无异于应敷。我不是不想帮他,如果是好稿子,问也就问了,问题是他的稿子不好。这样我为他帮忙实则是给主编增加负担。两边都是朋友,我哪一边都不想得罪,我该怎么办?
这样,在我答应了给他问问的同时,也向他建议,毕竟在一起吃过饭,彼此也算熟悉了,你可打电话直接问她呀。我说作者问稿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而且作者直接问比我转问效果会更好。至于为什么好,我还真说不上来,我只是这样感觉,我也是个刊物编辑嘛。噢,那……好。他在电话那头迟疑着说。为了不让他太过失望,我说这样吧,我们都问,双关齐下。
过几天,他果然打来电话说问了,主编说朋友的稿子太多,得排队,她说她会很快看的。我说好,过一段我见她了再问问。之后不久,我有幸被邀和大刊主编外出参加同一个会议。在饭桌上,大家喝得意兴阑珊时,我在借向主编敬酒的当儿,很自然问了一下他的稿子,出乎意料的是,主编说她看过了。不出意料的是,主编说他的语言看上去很老化啊……我说是,是。不行就算了,这种事勉强不得。主编说,你给他说叫他再写时在语言上多下功夫,一个稿子无论立意再好,语言不好过是不行的。我当然喏喏连声。我心下暗想,主编和我的看法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我在大街上边走边想。路面上的雪昨天就已被车碾人铲地化完了,深黑的沥青路面依然湿漉漉地泛着晶光。倒是人行道上的树根处还堆着雪,不过那残留的雪堆看上去十分肮脏,沾了许多城市的黑污。我顶着呼啸的寒风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到了。宾馆门前有卫兵看着,没有出入证不能进去。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很快下来,向卫兵说明情况,接我进去。进楼门时,交了身份证,又做了一次来客登记,这才和他上楼到达了房间。
我坐在房间的沙发椅里,他给我沏了杯茶,我们开始交谈。我们不会单刀直入地进入要说话题,先说些题外话。我想好多事情都是这样,一开始都不谈正事,最想知道的都极力回避。我貎似关心地先问了西市近况,我毕竟是从那里出来的,关心“故乡”自然而然。我问市委书记后继者是谁?我知道前不久市委书记落马了。他说是那个女市长接任了。市委书记不是很能干嘛,这几年把西市打造成了绿色旅游城市,名声鹊起,怎么就出问题了呢?真的贪了很多钱么?如今哪个官不贪呀,查谁谁贪,不查不贪。现在不贪也当不成官呀。他笑着说,落马官员之所以落马要么是有些事没摆平,有人告状,要么是政治上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上面更大的官落了马,下面和这个官走得近或本来就是这个大官提拔的也就跟着倒霉了。西市的市委书记属于后一种情况吧?我问。哦,是……他犹豫了一下说,我给你说千万别外传,据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前市委书记落马就是现市委书记告的状。哦,这样啊,我站着说话不腰痛地发感慨,官场斗争真是你死我活啊。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政事儿,这样聊了一阵子天,就到了吃饭时间,我要起身告辞,被他阻止了。我知道我的走有演戏的成分,我已有多次在他们的“两会”上混饭吃的经历,又不是第一次。本来对这种揩“公油”(尽管连个油花也算不上)的事我还有那么一点儿心里惴惴,可听他说虽说代表和工作人员一人一票,并不多领,可事实上,有好多人不在宾馆餐厅吃,尤其晚上,地方代表(也多是官员)来开会总要借机和省城的官员联络联络感情的,所以在“两会”期间外面的高档酒店就不言而喻地生意兴隆了。这样就会省下许多饭票,因是省里统一结账,谁也不会去退,不吃白不吃,不吃就太便宜宾馆了。这样一想,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吃“白食”。
我跟着他走向餐厅,门口处站着两个红色呢工装的迎宾小姐。你好!小姐向他微微颌首。他把两张餐票递给小姐,我也跟着他朝里走。你好?经过小姐身边时,小姐照样向我欠身问候。他们只认票不认人,才不管你是不是冒牌货。说不定还会把我误认为是个领导,他是我的秘书呢。这样一想,我立马就有了领导的感觉,真的像个领导一样,以一种主人翁的神态挺胸走入,并微微向她们点头,好,好。想想我猪鼻子插葱的样儿,自己都想笑。
自从反腐加大力度以来,开“两会”就只吃自助餐,酒也不再有了。这没什么,随着年龄增加,我的酒量大减,不喝酒也不觉得少了什么。这样反倒回去可以免除老婆的唠叨——她最反对我喝酒。自助餐的好处是想吃啥随便挑,餐台上摆放的菜品丰富极了,几乎哪一样都爱不释手。我就一样夹一点儿,很少一点儿,我怕多了吃不完。即使可以随便,我也不想随便,盘子不是很满我就端到了桌子上,我想少挟点儿吃完不够再挟,不然挟得太多吃不完就会造成浪费。那简直就是犯罪。我是从饥饿年代过来的人,对此深有体会。
我吃了一会儿,他才端上来,满满的一大盘子,简直要冒尖了。我看他盘子里的肉很多,还有几块大骨头。和他相比,我的就素多了,荤的只有一小条煎黄鱼。除了素菜外,我和盘子里还有一截玉米,两块紫薯,三段山药等蒸物。他说我的肉太少了,要把他盘子里的往我的盘子里挟,我防着他这一手,坚决地把他已挟上筷子的大骨头按住,并且停了一会儿,直到他放弃。在餐桌上有些人喜欢向别人盘子里夹菜,貌似亲切,却剥夺了别人的选择权——也许你夹的菜正是他(她)不喜欢吃的,何况还不卫生。这其实是个很不好的习惯,可好多人不知道这一点儿。我亦没法给他明说。
我盘子里的食物少,当然比他吃得快。我又去要了一碗小馄饨,一碗鸡蛋汤,已经很饱了。而他的盘子里仍然一片儿狼藉,还有很多东西,有些只是吃了一半,肉骨头啃得不是太干净。还有一碗肉丸子汤,他好像吃不了了,非要让我吃,我说我已吃饱了,他却硬要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再推过来,我再推过去,如是者三,才总算作罢。我知道即使再好的美味,贪得无厌,就会适得其反。
我们终于打着饱嗝重回房间,烧了一壶开水,泡茶喝着,继续聊天。我知道该进入正题了。果然在我们看完了新闻联播后,他开了口,说,你看——是不是再抽个时间请主编一次?哦……我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我决定实话实说了。我说,你看吧,请也行,不请也行。那次开会见了主编,问了你的稿子,她说她看了,她说你的语言有些陈旧。我知道大凡是作者听到这样的评价都会难以接受,何况他已写了这么多年。果然,我看到他黑红的脸上还挂着微笑,可那笑很不自然,甚至隐隐地有一丝不服气的忿怒。那么……就是说没希望了?我说,是的,一般来说是这样。我看到他眼中的光暗了下去,久久无语。停了一会儿,他才说,那算了,既如此,就不请她了。我松了口气。我说好吧。
我下定决心要完成我在来路上给我的既定任务。我想让他明白大刊主编不是没水平的误判,他的稿子确实不行,改他稿子时我就感到了这一点。主编不发他的稿子完全可以理解,若离发稿的基准钱差得太远,再好的朋友也不行,这是原则问题。因为谁都知道,一本刊物的水平就是主编的水平。反过来说也一样,一本刊物的水平高低,取决于主编的水平高低。作为一个合格的主编,不可能不为刊物的质量和自己的声誉考虑。
于是我就索性竹筒倒豆子了。我说咱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再说那些虚套话没意思,我就直说吧,其实我和主编的看法基本一致,你的语言确实有问题。怎么说呢?主编说你的语言有些陈旧,在我看来不如说匠气更准确些。就是说你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性语言。当然若是好的语言模式求之不得,那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作家自己的语言风格,可问题是你的语言不是鲜活的,有特色的,而是平庸的,僵化的,无趣的,几十年没变化的语言。陷到这种语言泥潭里,要化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所以,主编不发你的稿子还真不是她眼睛只盯着名家,不重视业余作者,而是咱的作品确实写得不好。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他微笑着点头。
既已说开,我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口若悬河。我说,你也写了几十年了,应该知道,无论小说还是散文,语言是第一位的,只有好的语言才能形成好的文章,我们搞文学写作的首先应该解决的问题是过语言关。不客气地说,伙计,我觉得你的语言关还没过。为了说服他,我不惜贬低自己,我说,其实我也不能说我已过了语言关,至多我算得上刚迈进语言关的门槛。但起码我知道了奋斗方向,知道向哪方面努力。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明白这一点太重要了。
他仍然那样微笑着。
我继续说下去,我们过去说写小说,先讲题材,先说内容行不行,我们的文学理论也始终是这样讲的,题材决定成败,也就是我们惯常说的“主题先行”。说白了就是确定了主题才可以写作,否则一切无从谈起。那时的批评家老说作者们不成功的原因多是题材不好,或选材不典型。可是时代发展到今天,反过来了,更多的作家认识到,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题材无所谓新旧,大小,关键是你是否能够写好。比如爱情题材不新鲜吧,可自古至今有多少人写爱情,又有多少爱情名篇问世,这就充分说明了,再旧的题材也能写出新意,反之则反,若是你没解决好怎么写,没有找到一种好的语言来表现,那么,再好的题素材也会给糟塌了。
他嘴巴始终呈躺倒的D型。
那么怎样才是好的语言呢?我自问自答地开始王婆卖瓜,过去不知哪位文学前辈说过“文似看山不喜平”,这句话可以无疑是对的,到什么时候都适用。只有“不平”的语言才能写出“不平”的文章。这两个字不难理解,不平就是有曲折。那么,也可以说,拐弯的语言就是好的语言。接下去,我有些卖弄地用了一系列排比句,好的语言就是有缭绕的语言,有弹性的语言,有张力的语言,有通感的语言,有幽默感的语言,有机巧的语言。一句话,好语言就是有意思的语言。
他的嘴里不时发出一两个“哦,哦”的认同。
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什么才是好的语言呢?刘震云借用林彪的话写了个获“茅奖”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最能说明什么是好语言。我们不说写出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了,一句能顶三四句,一句话中可以解读出两三个意思,就可以说是好语言。否则,一句只顶一句,且是人人司空见惯的大白话,那人家为什么要看你的文章呢?岂不是像鲁迅所说“谋财害命”地耽误他人时间么?现在时间多宝贵呀。
是,是,他说。
我仿佛进入教授的角色,有点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了。我继续给他上课,可能你会说,不错,你说得都对,我也知道写作要有好的语言,谁不想写出好语言呢?可就是写不出好语言怎么办,你有没有什么秘籍可传?我看着他,不等他回答,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答案,还真有,不过是个笨办法,也是最实用的办法——改,改你的稿子。不是一遍两遍地改,而是三遍四遍甚至十遍八遍地改。改过一遍后,放一段时间再改,放一两个月甚至一两年后拿出来重改,就会看出毛病儿了,就知道该怎样取舍。这样在不断改的过程中,就会改出好语言。甚至会改得“妙笔生花”。
嗯,嗯。他点着头,似乎被我说服了。
我还没有完,最后我要把我的“老师”抬出来。我说,朋友圈内的人都知道,我是个超级卡佛迷,就连卡佛这样的世界级小说大师,他说他的每篇小说都改得不下二十遍,甚至发表了出版时他还要再改。卡佛说,我还没看到没改的比改过的还有更好的作品。在我眼中,他可是天才小说家呀!天才尚且如此,何况我辈。几十年前的一次小小说笔会上,我听到一个年轻人说,我的小说都是一遍成。当时我听了他的话在惊讶之余,更羡慕他的少年成名,才华盖世。那时我还没有接触卡佛,也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写作自信。换了是现在,如果谁再说这样的话,我不仅不羡慕,相反会嗤之以鼻,我会觉得这样的人不是轻浮到了无知,就是狂妄到了圣蛋。
嘿,嘿,他笑着,还是那种口型。
我一古脑儿地说下去,伙计,你看看卡佛的小说后,就会认为怎么写永远比写什么更重要。打个官方语言的比方,解决了怎么写的问题,就等于解决了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本身生活体验还是相当有限的,当他把自己童年或少年时的生活素材写完后就会觉得无东西可写了,就会有“江郎才尽”之感。而如果掌握了怎么写的诀窍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写作素材。因为这样的写作不需要多少生活。生活中的一个小事件,甚至朋友言谈中的一句不经意的话语,就会触发你的灵感,就会生发出一篇小说。卡佛说,要赋于一次落日或一只鞋子以惊人的力量,就是这个意思。
我在向他灌输我的写作经验这方面,真是大公无私啊!真是学习雷锋好榜样,我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了呢。
也许你说我说得有点儿大而空,不好理解,那么我可以给你举例说明。我们都有饭后牙里塞了东西的体验,上点档次的饭店桌子上差不多都摆有牙签筒,供吃客们酒足饭饱后剜牙用。就这么一个大家司空见惯上不了台面的生活细节,谁会把它作为写作素材呢?谁有能力把它写成小说呢?有,卡佛就有这个本事。不信你去看看他的《头发》吧,多么绝妙的一篇小说呀!我也正是看了他的《头发》才写成了《我们的朋友》这篇小说的。这篇小说发表后你也看过,这篇小说我写得很轻松,并没费多大的劲儿。也就是说,《我们的朋友》这篇小说产生于我的一次小说阅读,不是我自身的生活体验,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解决了怎么写的基础上。这篇小说也许算不上有多么好,但起码它算得上是一篇纯正的小说。而且在我看来,也还算得上是一篇不算太差劲儿的小说。
是不错,他说,我看后就觉得不错,和你以前的小说大不相同。他说。
我还没说完,我大河奔流。我说,虽说你比我小得多,也有四十好几了吧?到了这个年纪,如果还未成功再想成名的概率就非常小了,几乎和不可能没多大区别。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确实,古今中外作家大都是三十岁以前都成了名的,而立“未立”就危险了。所以,我觉得你——也包括我在内,要摆正写作位置,不要太功利,不要把稿子发不发表看得太重,而要把写出好作品放在第一位。因为我们热爱写作,在写作中可以获得快感,这就够了。也就是说,写作是我们的精神生活。这很重要。这样,我建议你重新开始,学写短篇,短篇因为短比起中长篇来毕竟省劲些。中长篇除了语言外,其他方面不那么完美可以用其内容篇幅来遮丑,因为短篇虽短却要求得更多更高。语言不用说了,比如结构的设置,开头的切入,结尾含蓄,细节的典型,行文的自然等等。短篇最能锻炼写作能力,因而写好一个短篇其实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它更像一次完成高难度的智力游戏。我建议你把写好一个短篇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而且要像卡佛那样反复改,直改到自己完全满意,再拿给杂志社或朋友们看。
我说得口干舌燥,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我停了下来,拿起了茶几上的水杯,我要滋滋润润地喝几口茶。我想他肯定会接受我的说法,我是真心为他好。我看着他,你说呢?我想听到他的表态。然后,我想我该起身告辞了。
果然他开口了,在我滔滔不绝的时候,他大约也憋了许久。要全部记录下他的感言或者说是对我以上“教导”的回复,怕是比我上面说的还多。我没录音,记不完全,也没必要,因为他尽管说得很多,其主要意思,也不过就下面这些,我不妨简明扼要。他说,我认为写作不能设置条条框框,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那样强迫做作,也写不出好小说。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人云亦云。能写中篇或长篇为什么非要压制成短篇呢?我一写起来,思想就如大河奔流,汹涌而下,很难控制,我觉得这样写作很痛快,所以我的小说就写不短,一写就是中长篇。我也不想委屈自己。写作无疑需要借鉴别人的经验,可坚持自己的看法更重要。世界上那些大作家哪个不是坚持了自己的特色才写出了名篇的?否则,跟着别人的屁股后面走,永远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他底气十足地又说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之久,我被他语言的洪流压在椅子上不得动弹。现在,抡到我的嘴巴惊讶成了O型,我知道我今晚上的一番苦口婆心全白瞎了。我有点儿如坐针毡,终于等到他说得有一个小停顿的时候,我抓住机会猛地站了起来,我说你说得对,坚持自己的看法更重要,别人的意见只可参考,不一定适用。你就按你的看法写吧,不能用一个模式要求所有人。说一千道一万总之写出好作品才是硬道理,其他都是妄谈。我要走了,回晚了你嫂子会担心,再说也会影响你们工作(在我们讨论文学时,不时有会议秘书们进来打印材料)。
我说着挎上我的牛仔书包自顾自地往外走,他追上来送我。在电梯口等开门时我劝他回,他不肯,一直送到宾馆门口,我再次握手劝归,他仍坚持要再送一程。冬夜的风更冷硬了,他既没戴帽子也没围围巾,不像我包裹严实地全副武装。我看到他短发遮不住的耳朵冻得通红,就用手推他说,没这个必要,天太冷了,别送了。他说,不冷,一点不冷,我心里热得冒火。我也想在外面走走。
就这样,过路口时我又几次劝归未果,他一路老生常谈着他的文学观送到了我住的楼下。已是夜里十点,我没有让他到楼上去坐坐的客套。这次他终于握手,道了再见。不过在告别前,他态度十分诚恳地再次邀请我,说有空了给他打电话,再去他那里畅谈神聊。我“好的好的”地虚应着,但我已经确定我不会和他联系的,除非他再电话我。我们毕竟是朋友,不是么?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