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王后的幕后独白（上）

南风

（一）

关于黑王后的故事，我们要从白雪公主开始讲起。

我们的公主白雪儿，生在童话世界最富庶的琉璃国，一个自由之港，贸易之都。据说，琉璃国国库里金子的数量，比童话世界其他国家的总和还要多。

白雪儿自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唇红齿白，从小活在金碧辉煌的城堡里，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烟火，长到14岁没有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独自过过马路。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梳妆打扮，换不同的裙子、发型、配饰，做指甲，被父皇像个洋娃娃一样安放在宴会的软垫上，介绍给诸位来宾——这是我最宠爱的白雪公主，然后，三、二、一，洋娃娃露出公式化的笑容。

天，原来她还会动呢！

而多数时间，我们的白雪公主，都穿着丝绸睡衣，躲在粉色小房间里，边抹眼泪边看偶像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白雪儿多了一项爱好，就是玩自杀。也许是受了悲情偶像剧女主角的影响，白雪公主始终相信，只要她遇到危险，王子就会不远万里，披荆斩棘，赶过来拯救她。

出于任性也好，出于生活无聊也罢，白雪儿开始制造出各种惊险的场面。她一会儿光脚坐在城堡最高的飘窗上，心无旁骛地品着香槟，晃着双腿，等着她的王子，完全不管底下的万丈深渊和焦急的侍卫；一会儿又去药师那里偷大剂量的草药，在小房间里，按照医书，调制最可怖的毒药；一会儿跑到空旷无人的湖边，一步步走向湖水深处……

白雪儿的后母认为，白雪公主天天玩自杀的原因，不是她的命运有多悲惨，是她实在太闲了，无温饱之忧，自然有时间各种演。换成是工地上搬砖的那些童工，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哪有土壤滋长寂寞，哪来时间思考人生，关注内心感受。

于是，黑王后吩咐下去，每天让白雪公主干一小时杂役活。当然无论是扫地、拖地、刷碗还是做饭，白雪儿没有一样能做好，可以说比不弄还糟糕。后来，黑王后头疼得要命，吩咐下去，只要公主能收拾好自己的房间就行。

黑王后知道仆人们都觉得她对白雪儿过于苛刻，但她只是想锻炼一下白雪儿基本的生存能力。未雨绸缪，世道这么乱，就算是公主，也不能什么都不会干。黑王后没空理会闲言闲语，她名声不好，也不怕多个虐待继女的罪名。

收拾房间的时候，白雪儿非要把窗户打开，让麻雀、鸽子、猫头鹰都飞进来，她扫个地都要拖着裙子转几圈逗逗小鸟。当然，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分饰两角，自言自语。

“没关系的，鸟儿，王子会来拯救我，带我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

“鸟儿，不要为我感到悲伤，善良的人终会得救。他会战胜这个世界上一切黑暗的力量，帮我摆脱继母的折磨。”

“他会出现的！我愿意等！”

“有一双手，会把我从深渊里完好无损地挑拣出来，告诉我，我是得救的那个。就算如今命运凄苦，未来也会是幸福快乐的结局。”

“有空能不能少看点电视剧，多读点书。”黑王后推门进来，冷冷地说。

白雪公主委屈地擦拭着桌上先王后的遗像，擦着擦着，就搂着遗像抽抽搭搭起来。

她怎么这么命苦，苦到自己的房间都要自己打扫。

黑王后见了，叹了口气，心软道：“今天就别打扫了，早点休息吧。但是不准跑到城堡的高楼上，给我待在房间，好好看书。”

白雪儿的眼泪瞬间止住了，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黑王后走后，黑夜大张旗鼓地到来。这一晚，白雪公主却迟迟不肯入睡。

拉开粉色窗帘，透过窗户，她紧紧盯着城堡最高层那尖尖的阁楼，眼神里充满了狡黠的期待……

——总有一天，她要去看看那神秘的阁楼里，到底藏着什么。

（二）

黑王后回到房间，坐在猩红色的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等着周围的黑暗将她包围。

神木林的童话之神曾经告诉过她，她的人生，将作为白雪公主“幸福快乐”的陪衬。

有一天，当你发现，你的人生只是他人命运的背景布，不免会为命运感到悲愤。黑王后对此却嗤之以鼻。她原本就对那些清纯善良、柔弱凄苦的公主的幸福人生没什么兴趣。那人人羡慕的“幸福快乐的结局”，在她看来，不过是商店打折销售的廉价粉红色公主裙，穿起来很没个性。

粉红色的东西总给她一种甜腻过头的不适感，她还是更喜欢黑色。就像相比较白天，黑王后更喜欢黑夜。

黑王后知道自己是个异类，童话世界的人们都热爱歌舞升平的白天。在白天，就连街上人们吐出的烟圈，都是爱心或者花朵的形状。小孩子爬上屋顶，还能把砖砖瓦瓦当作甜甜圈吃掉，大人也不骂，因为不管白天发生怎样的破坏，一夜醒来之后，世界又会和日出一样是崭新的，崭新的五彩斑斓，崭新的如梦如幻。被吃缺的屋顶又补上了新的甜甜圈，蒸汽火车疾驰而过，冒出的蒸汽都是粉红色的棉花糖。人们见面都哈哈大笑，如果有谁在墙角暗自悲伤，那么这个没有获得幸福的人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普通人恐怕几十年都不流一次眼泪。

童话世界的人民从来不会失眠，一天天的幸福生活如蜜酒一样浇灌他们，让他们沉睡不醒。当午夜的钟声敲响，童话世界的人们都渐渐睡去，黑王后却盯着逐渐深沉的夜色，比白天还清醒。

她穿着黑色的衣裙，顺着阁楼的扶梯，一步步走向城堡的最高处。在那个最高处的阁楼里，有一个属于她的神秘房间，没有人知道那个房间里到底有什么，有人说那里面放着全琉璃国最珍贵的财宝，有人说黑王后专门在那房间里研究黑魔法，也有人说那里居住着一位与黑王后交易的魔鬼。

“母后，城堡顶端的那间阁楼里，到底有什么呀？”全国只有白雪公主敢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问黑王后。

“那里有这个世界‘辉煌的极致。午夜之后，就能看到。”

“我可以去那里吗？”

“不可以，你是公主，公主从不在夜间醒来。”黑王后摇头。

（三）

灾难降临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

黑王后刚与外国使臣谈完港口贸易，经过花园的时候，胸口就中了一箭。箭矢正中心口，箭头涂满剧毒。

行凶的歹徒被抓住，是邻国派来的海盗，因为不满黑王后强硬的外交政策，进行了刺杀。

“解药拿出来！”黑王后的贴身随从小武一拳打在海盗的脸上。

“解药不在我身上。”海盗冷笑。

“在哪？”小武揪起他的领子。

“就在这王宫里。”

“是不是要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门上，你才肯交出解药。”小武恶狠狠地问。

“解药……就是白雪公主的心脏。”海盗回答。

“哦？”躺在病榻上的黑王后挑眉。

“我没有说谎，黑王后，这是童话之神的旨意。你会一天天痛苦地死去，你的黑发将会脱光，脸上迅速爬满皱纹，皮肤也会干枯成木柴，你的五官将会变形，美丽不再。如果没有白雪公主的心脏，你会变成一个人人都惧怕的怪物。你会被围攻，被火烧，被抓到监牢里，像头饲养的野兽一样，痛苦地等待死亡。”

“你以为我会害怕？”黑王后轻笑。

“童话之神不会在乎人们的感受，我的王后。在神面前，你我都是平等的。他不关心我们会不会害怕，我们的生死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王后，您应该见过童话之神，也明白这一天，早晚会来。”

（四）

这一天，午夜降临后，黑王后还是独自一人顺着楼梯，喘息地走向城堡顶楼的阁楼。

她知道，童话之神迟早要给她这样的命运。

因为她是为数不多的、知道童话世界歌舞升平的白昼背后真相的人之一。

黑王后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了。从那一年开始，黑王后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发现，白天五光十色的童话世界到了深夜，等所有人民沉睡后，就会变成可怖的坟场。

一开始的时候，她会害怕。午夜降临后，那些蝙蝠、蜘蛛、蟾蜍、蜥蜴、蟒蛇就爬到她的床上，有时爬到她的脸上，贴着她冰凉的皮肤，让她每一根头发都竖起来。

后来，她逐渐习以为常，渐渐明白，也许所谓的魔法，只不过是一种虚幻。黑夜里的世界，才是童话世界的真实面貌。

“迷途的孩子，谁让你不小心坠入这无边的黑暗？喝下这杯沉睡药水，你就能忘记这个可怕的梦。醒来后，只要你愿意，我会让你成为邻国的公主，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黑夜里，背后响起一个老人鬼魅的声音。

“我不需要。”黑王后面无表情。

“若你不愿沉睡在梦境中，你的人生将写满黑暗。若你放弃幸福快乐的机会，我将让你作为他人幸福快乐的陪衬。”

“随你。”

“你会后悔的。”老人咬牙切齿。

“我已经后悔了，后悔没早点看清这个世界。”

多年后，童话之神许诺的灾难还是来了。黑王后推开阁楼的门，走进她的神秘房间，她眯着眼睛，扬起头，望着玻璃的透明屋顶，望着她口中的“辉煌的极致。”

——这房间里没有五彩斑斓的公主裙，没有美食，没有游乐场，没有一个人的冥想地，也没有什么励志故事。

——只有抬起头后，玻璃屋顶外的，一片遥远星空。那些繁星那么高，那么远，不知道是在照耀世人，还是在嘲笑世人。

——清醒，才是这世上辉煌的极致。

“母后——”黑王后的背后，响起了一个糯糯的声音。

“我不是和你说了，公主从不在夜间醒来。”黑王后努力止住咳嗽，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逐步走向死亡。

“这里很酷，比白天酷多了。”白雪儿居然抓住了一只蝙蝠，玩了起来。

“快回去吧。”黑王后挥挥手。

白雪公主仰头望着玻璃顶上的星空，顿了顿，坚定地对黑王后说：“如果可以，我想救你。”

“你要给我你的心脏吗？”黑王后笑了。

“我要带你离开这个坟场一样的世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