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天职是返乡

张健

三色堇一生都走在返乡的途中，无论是灵魂的故乡，还是精神的家园。接近故乡就是接近灵魂，从每一声的鸟鸣，到无边无际的金黄色麦田；从一绿再绿的青山草木，到汹涌的大海，无不弥漫着她深深的乡情。

诗人的敏感与热忱让我们轻易就能走进三色堇的内心世界，从她的诗句中就能抓住诗人的精神特质。

“追忆的马蹄一再踏响/我想像古人一样用不舍的眼神/抚慰家乡，抚慰金黄的麦粒与稻谷/我的身体紧挨着乡愁/灵魂的存在与低语总在提示着另一个自己/即使在一片云里远走他乡/捂热我胸口的依然是儿时的老屋和乡音/从午夜到晨曦，海的波澜簇拥着我/我爱上了祈祷，抒怀与略过的时光/在故乡的怀里静坐如初”

20世纪60年代初期，三色堇一出生就回到了老家山东省文登宋村镇一个叫大寨的小村庄。早年，她的父母响应国家号召，支援三线建设到西安工作，一同去的还有两个妹妹，而她却独自留下来跟姥爷、姥姥一起生活到18岁，因而，她的童年伴随着大海的喧嚣。每到暑假，她都会跟小伙伴带着小箩筐到海滩拾海贝、抓螃蟹、敲海蛎子，那段生活令她终生难忘。当时只有她一个孩子在姥姥身边，加上父母每月按时寄来零花钱和全国通用粮票，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她每周可以从姥姥那里得到五元零花钱，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她常买了好吃的与同学共享，甚至会用白馒头与同学换玉米饼子吃。可以说，她人生中许多美好的记忆都留在了那里，从某种意义上说，大海的宽阔与外婆的宠爱，对她性格的形成和后来的写作有着很大的关系。

30年后，当她再次踏上这片故土，一切不再是儿时的模样。她有些忐忑地走进村子里，巧遇一群放学的小学生，当她说自己就是在这村子里长大的时候，孩子们立刻兴奋地抱住了她。这个摸摸她的头发，那个扯扯她的裙角，孩子们的纯真、质朴和热情，让她情不自禁地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玩起了孩童时最快乐的游戏——跳大绳。

孩子们拉着她跑到当年的小学校址，他们手拉手簇拥着那棵挺拔了近800年的银杏树，如今它依然葱郁而繁茂。突然，一位小男孩说：“我爷爷就是在这所小学毕业的。”三色堇立刻振奋起来：“说不准你爷爷就是我的同学呢！”乡愁在一页一页地打开，她缓慢地踱步，好像在丈量与村庄的距离。

三色堇凭着儿时的记忆寻找着姥姥家的茅草房。老屋仍然在，只是换成了红瓦、明窗，再也没有了夜晚头枕姥姥手臂、听牛郎与织女的爱情故事的场景，再也不见了姥爷从田埂锄禾归来的憨厚笑容。老屋透过岁月，温暖依然持久而深入，而乡情让内心的波澜暗涌。

此时，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径直走进一户人家，一锅飘着麦香的大饽饽正在出笼，有的插满了红枣，有的点缀了绿叶，而小动物们被揉捏得千姿百态，这是儿时只有过年敬神才能看到的景。“你是小萍吗？快进来尝尝刚蒸好的大饽饽！”“你是？”偶然的相遇让她们相拥而泣。看来这座村庄并没有忘记她，而她也依然在守候着这份乡愁。

村口，一群乡亲们正在打麦、晒麦，一颗颗麦粒摇曳着饱满的金黄，她发现当年与姥姥一起磨麦的碾子依然在使用。故乡是越来越近了，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记得她的名字，亲人的呼唤也渐渐老去。她可以轻松地选择远方，却无法轻松地放下故土。人到中年，乡愁越来越沉重。带着对故土的真纯与热爱，带着对世界的认知与体悟，她依然在异乡书写故乡，品味故乡。应该说，离开故乡后的作家，在进入一个新的空间环境时，必然会产生一种陌生感和疏离感，而三色堇并没有这种隐痛。

“我只能将旧了的身体塞进地铁/就像将中年裸露的焦躁与健忘塞进黑夜/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人生的路上，该暗淡的都已暗淡/该瑟缩的都已经瑟缩，而地铁的轰鸣与疾驰/始终让人无法安宁，无法慵懒，无法不多看一眼新鲜的煤堆与暮色里低垂的额头//那些不识风情的人/却有足够的理由停下来/让风吹透肋骨，吹透铁轨上的小站/让风也吹着人间的灰尘和黑里的幽暗/

来吧！我所能做的，只想让呼啸的列车把中年的惶恐/一点不剩的带走。/而我独自面对人类全部的喧嚣与生命里的乡愁”

——《裸露的中年》

三色堇的诗歌奔放、自由、真诚、热烈，她说，这是童年生活的结果。

譬如大海、风帆及自由的风等元素，都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即使走过那么多的城市，却没有一座城市能像威海那么让她魂牵梦绕。她的许多作品反映的也都是家乡的大海和山川。诗人将生命的过程看作“从炼狱经过天堂”的过程，所以乡情是她一生所惑。这个过程是孤独却迷人的，她愿意承受这样的孤独与绝唱。

威海浩淼的大海，令阔别家乡30年之久的三色堇极为眷恋，并写出了感触颇深的一首诗——《回望故乡》：

“30年前，入骨的湛蓝/将我的心一点一滴的填满/30年后，海的涛声再次在体内/不停的流淌翻卷/这么多年了/我怀揣着你的清澈/你的喧哗/你阔大的明亮/远走天涯……”

“当见到久违的大海，我不顾海水的冰凉，径直光着脚丫跑进海中，感觉就像回到儿时一般。”三色堇说，因为工作繁忙的原因，她很久才能回家乡一次，对故乡的一切，都有着一种极为厚重的感情。此次来到威海，她不禁触景生情，一气呵成写下了《最美的海》，以抒发对家乡的眷恋之情。

“惟有你涌动的蓝/让我有着波澜不惊的平静/而你拍打了万年的礁石/一直深藏心底/爱你/是我离乡后的另一种疼痛/想你/让我在晴朗的日子里时常泪涌/除了爱你/想你/我找不出另一种生活方式/今天/我无法将你的浩淼带走/那么让我跪下来吧/跪下来/让我在你的眼里一天一天地辽阔……”

三色堇感叹到“故乡的情愫隐现在我的诗中，成为照亮我精神的温暖光辉。”我们在她的文字里总能读出浓厚的故乡情结，这么多年，面对故土，她是在追忆还是在思念？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对故乡的感情不断地加深，当感念、怀思家乡的情感在内心翻滚，一个诗人的情怀就显现出来，文学成了她对故乡记忆的修复与重建。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人常常难以忍受刻骨铭心的怀乡之痛，梦魂牵绕的故乡情结，是缕缕乡愁，是童年的梦，也是生命的渴望，于是，作家关于故乡的回忆，不仅仅是一种精神的还乡，更是一种情感的归位与释放。

三色堇

本名郑萍，山东文登人，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天马散文诗奖”“中国当代诗歌诗集奖”“杰出诗人奖”等多个奖项。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诗刊》《诗歌月刊》《星星》等多种期刊，作品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最佳诗歌》《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中国当代汉诗年鉴》《2009最适合中学生阅读诗歌年选》《2008-2009中国最佳诗选》《中国当代诗歌导读7949-2009》《山东30年诗选》等，出版诗集《南方的痕迹》《三色堇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