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野地里蕴含着对这个世界的救赎。
——梭罗
一、荒野逐花人的复杂身份
2016年的清明节小假期,祭祖踏青赏花的日子。刘华杰起了个大早,他很兴奋,就想去外面转转,想发现早春的野地里有什么。他又检查了一下双肩背包,惯常必备的两瓶水、巧克力和面包,这些头晚上便收拾好了。
此行要爬未彻底解冻的山坡,一两公分厚的土层下还有冰碴儿,穿什么鞋很重要。当然是抓地牢实的防湿防滑透气性很好的登山鞋。上身棉布格子衬衫,外套牛仔夹克,下身牛仔裤,这一身野外行头耐磨禁脏,累了就地上一坐,脏点儿也无所谓。其实,这一身穿着也是刘华杰上课时的标配。他有四五套不值钱的牛仔茄克,最贵的也不超过两百元,牛仔裤甚至不超过一百元。
4月初,节气上已是仲春,但要去的地方还有寒意。细寻找的话,阳光充足的地方有一丝绿。临出门,刘华杰又塞进包里一件很薄的、运动时会发出声响的“北脸”防雨衣,倒不是为了防雨。北京的早春巴不得下点儿雨,可是干涸的大地一点儿雨也盼不来,他经常用这件轻便的衣服挡风、御寒。多年前到青海年保玉则高海拔地区看花就穿着这雨衣。
小跑着下楼,发动起那辆跟了他多年的坐骑,一辆红色奇骏越野车。向北,直奔延庆。
不到6点就上路,是为了避免堵在路上动弹不得,刘华杰此时的心早已箭镞般飞向辽阔山野。
这次外出,目标是寻找一种黄色的小野花,《北京植物志》并未记录的一种名叫侧金盏花的毛茛科草本植物。这种野花原本生于东北,刘华杰根据前人的经验,凭直觉认为这时节在水泉子村南沟那里可能寻到。有多大把握呢?百分之十或许再高一点儿。
山坡上老村舍还在,但残垣断壁的,只有一户还住着人。一老农看见背包客沿小路上山,心里纳闷:树叶还没冒出来,这穷山沟子有啥逛头?“大爷,您老可在这附近的山梁上见过这种金黄色的野花?”刘华杰拿着资料图片给老农看。“见过,这不是那婆婆丁吗?还早着呢,到时候田间地头,草窠里有的是啊!”刘华杰失望地说:“谢谢大爷,我找的不是您说的那种花!”
老农自然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干啥来着。
第一天,刘华杰先后寻遍四条沟岔,想象着侧金盏花可能的生长环境,反复筛找,就是不见,无功而返。
第二天,4月2日,刘华杰与爱人一起出行。还是北上,三小时后到了河北崇礼,那里是2022年冬奥会的举办地,是距北京最近的滑雪小镇。此处去年刘华杰已经来过五次,为编写一本张家口野花小册子积累素材。冬去春来,此次是想拍摄第一批野花。不曾想,崇礼寒风阵阵,背阴处还盖着雪,桦树林下土灰色,全是干草,向陽处偶尔有冒出来的烟管蓟、委陵菜。此处收获不大,“贼心不死”的刘华杰,与妻子商议后决定再去昨日的地点,“按理说,那个地方是能找见侧金盏花的!”
再上山,再搜寻,还是一无所获。刘华杰仍不甘心,决定在村子里住下来,4月3日再尝试一下。
第三日,天刚亮就上山,一上午过去还是没影。这时远处有五位年轻背包客爬上山来。打招呼后,聊起天来,他们竟然说起刘华杰撰写的书《天涯芳草》以及多年前他办的网络植物图谱。那伙人不知道,与他们面对面的正是刘华杰!这伙人也是来寻野花的。且目的竟然也是来此地寻找侧金盏花的!他们均已大学毕业,有不同的职业,看野花是他们共同的爱好,都是些资深花友。
结伴而行,沿一条山谷继续向高处前进。眼看着就要登顶了,小道却消隐在杂草乱石堆里,左探右试半个小时未果。其他人坐下来休息,刘华杰在密密的树枝间向上,踽踽独行,他决心先到山梁上瞧一瞧。十分钟后,其他人也不甘心,便跟着刘华杰钻入树丛继续向上爬。山坡地面外层是枯叶,下面是大约几公分厚的解冻了的腐殖土,再下面是冰冻层。在这样的斜坡上爬行一不小心就会滑动,摔倒。这时手要尽可能抓住树枝借力,不能把身体重心全落在脚上。终于,正午12时许,刘华杰登上了海拔大约1200~1300米的主山梁,代价是脸部被树枝划出一条L形的口子。刘华杰与那伙爱花人一左一右,分头在山梁两边寻找。
上苍或许被感动了,半小时后,在山顶的一片阳坡地带,那日思夜想的小野花像梦一样闪着金灿灿的光,终于等到追逐者刘华杰的到来。随后刘华杰通知了同行的寻花人。
春天里,下午偏西的阳光照在那贴地生长、有瓦楞式皱褶的花瓣上,一派温煦。即将知天命年纪的刘华杰兴奋得像个孩子跪到地上。抬相机的手微微颤抖,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后,他平静下来。刘华杰的镜头聚焦了它,“咔嚓”“咔嚓”。他有机会要将这种辽吉侧金盏花与此前在秦岭见过的蜀侧金盏花进行对比。
山花烂漫,清景无限,诗意的山野。我只能想象,刘华杰用鼻子嗅闻了那小野花,他愉悦的表情及行为无疑是深情是厚爱,那样子臻近于得到甘醇般的爱情……
三天假日,连续不断地寻找,那个叫刘华杰的人终于在山梁上看见北京春花辽吉侧金盏花。值吗?这花有什么用?
刘华杰后来在博客日志上发了几张此花的图片。他不嫌唠叨,自言自语,敦请大家好好保护:关于生长地点,写得如此详细,是觉得爱花人有权欣赏大自然的美丽。过去,对这样稀少的植物,出于保护的目的,对于目击地点人们尽量讲得不详细。但回避不是个长久办法,想找的人总能找到。重要的是大家提高觉悟,不乱挖乱采。最后他还不放心,又补充了个特别提示:此植物除观赏价值外无什么特别价值,特别是它无营养无药性(据说有毒);此植物无法栽培,观赏请在野外原生地进行。植物学家已经研究过,标本馆亦有收藏,无须再采集标本。
三条补充说明就一个意思:只许看、拍摄,别动手拔、挖。
刘华杰可谓苦口婆心。
这种原本东北才有的美丽野花乍看似普通的黄色野菊,却属于毛茛科,对北京人来讲的确非常珍稀。一窥芳容后,刘华杰的微信头像便改成这种小野花了。在北京周边寻到辽吉侧金盏花或许是刘华杰2016年春天最开心的一件事。
这个春天,他还用两天时间在两处寻找箭报春,用三天时间在三处寻找款冬,用两天时间回访两处的槭叶铁线莲。
无疑,刘华杰的行为表明他是个环保生态人士,也是个愿意为无用野花浪费时间的人。
清明假一过,刘华杰回归城里的惯性生活和工作,摘录几则他的微信自况:
2016.04.10我的野草园子。蒌蒿+卷丹,玉竹,藿香,栾树,葛罗槭,榆树,薤白,紫花耧斗菜,紫斑风铃草。以为后者没了,今年突然又发出十几株,很高兴。
2016.04.16,周一。微风,略有寒意,然天清气朗。黄刺玫、诸葛菜、小朵白云、蓝天构成美丽画卷。随田松步入奥体南园西门,与其环境伦理学课程本科同学一起园中看草木。为每位同学设定目标:新认识20个物种。理由有二:首先,个体一生可能结识2000到8000个人,但他们合在一起仍然只是一个物种,从大尺度看,为了获得良好的哲学启示,应当接触更多物种。其二,响应孔子号召“多识”。网络时代通过名字链接,他人的研究可变成自己的个人知识。那里的活血丹别来无恙?欣喜的是,长势较好,数量增加,花开无数。奥体公园以及植物园成为北京人最佳休闲去处,也是修炼博物学的好地方。“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2016.04.17下午王钊和我在承泽园开荒种地。先种了黏玉米、花生、韭菜、秋葵。我们手上都磨出了血泡。
2016.04.17预告:明天上午10:30在北大文史楼西集合,我带大家在校园中认植物,12时结束,欢迎参加。今日所见:棣棠花,葶苈,黄鹌菜,山莴苣,美人梅,葛缕子,白梨,益母草,郁李。
开心事接踵而来。美丽的人间四月天,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美丽的书,《一九〇六:英伦乡野手记》。打开书页,手写体文字配彩绘草木图,那花似乎也散发出芬芳,鸟也欢鸣着似的。译者、编辑都是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女生。
译者紫云在书的后记里有下面一段话:2009年我和小木头、兔子等好友一同选修了北大哲学系刘华杰老师的“博物学导论”课程,在这门课上,我们接触到了一批自然人文经典,诸如《瓦尔登湖》《沙郡年鉴》《寂静的春天》《植物的欲望》等,无论是原著还是译作,均深入浅出、清通隽永。这门课开设在春季,大部分时间刘华杰老师领着我们在草长莺飞的燕园中漫步,辨识草木。我们曾深入到鸣鹤园深处的芦苇丛中,也曾匍匐在长着点儿地梅的草地上,寻找春天的秘密。以业余身份来翻译此书,或许正应了博物学的题中应有之意。这本书的译成,是一份集体合作完成的博物学“作业”。
《一九〇六:英伦乡野手记》是一份额外的漂亮作业,中文系学生呈给北大哲学系的刘华杰老师。
刘华杰是哲学系老师?
带领学生识别花草树木,他是搞植物分类学的?
与他人开荒种地?刘华杰还是园艺专家?
刘华杰,八成是个植物分类学家了!读过他书的人猜,植物的拉丁学名他都能一串串地写啊。
拿到了刘华杰的简历:1966年7月生于吉林省通化市,北京大学地质学系本科,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硕士、博士,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自然科学哲学问题、科学传播学、科学社会学、博物学史。主要著作:《混沌语义与哲学》《分形艺术》《以科学的名义》《一点二阶立场》《中国类科学》《看得见的风景》《天涯芳草》《檀岛花事》《博物学文化与编史》《博物致知》等。《博物人生》和《博物自在》分别入选2013年度和2015年度“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由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全民阅读活动组织协调办公室开展)。曾获得霍英东奖、文津图书奖、台湾吴大猷奖等。
哲学教授?植物学家?博物学家?作家?名头太多,好复杂的一个人!
2015年年初,我讀到《三联生活周刊》2015年第八至九期合刊的那篇文章《刘华杰:博物人生》。我认识刘华杰,早就加了他新浪博客的关注,跟看他的博客好几年,还多次向他请教过。记得他在美国访学时,曾到著名的博物学家、探险家约瑟夫·洛克的寓所访问。洛克是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聘用的摄影家兼撰稿人,20世纪20年代至20世纪40年代末曾在云南丽江玉龙雪山脚下的雪嵩村一待二十多年,写下《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等书。我曾挖掘采访过洛克在云南丽江的个人史,还把写就的文章发给他看呢。
今年3月底我在微博上私信刘华杰:刘老师,我要采访你!
他应允。
刘华杰,有点儿神秘,难以勾勒,本科学地质,硕博研习哲学,如今宣扬博物生存……
一周内,十多本刘华杰老师的作品及译著分批自亚马逊和当当来到我的书房,好大一摞:《天涯芳草》《博物学文化与编史》《混沌之旅》《看得见的风景》《檀岛花事》《博物致知》《博物人生》《博物自在》《燕园草木补》,以及译著《玫瑰之吻:花的博物学》《湍鉴:混沌理论与整体性科学导引》、《事实、虚构和预测》。
我埋头从他的《博物人生》开看。这个本科在北大读地质学专业、硕博在中国人民大学读哲学专业,现为北大哲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的他为何人生一再大拐弯?如今竟然来拈花惹草的?不可思议,一个东北的大男人痴迷地爱怜着天涯芳草也爱惜着燕园里每一株草木!见到一小片雀麦草他都要欣喜地吆喝:大家快去认认雀麦草,不定哪天被当杂草除了就见不到了!
他的起步,他的心路历程及这些年他野外考察、本土探寻,以及他首先提出的博物生存(living as a naturalist)到底是个什么理念?他的思想抵达了什么样的疆域?在书堆里掘地三尺刨一个人的足迹,就是追踪他的生命之痕、思想轨迹,所有的蛛丝马迹闪着银亮之光。
《博物人生》的第一版2012年3月发行,出版后远超出作者及出版社的预期,受到热捧。2014年年底第二次加印,也很快售罄。这书被列入了中央国家机关读书活动2012年下半年推荐书目十一种之一,竟是科技类中唯一的一本。紧接着,又入选2013年度由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组织十三家媒体评出的“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榜单。梁文道在凤凰卫视的“开卷八分钟”里特地介绍了这本书。梁先生说了一句话:你真可看出这是一个珍爱大自然的博物学家!
《博物人生》封面印着一行作者语录:博物学需要从实践和理论两个层面同时推进,后者是少数人的事情,而前者人人可以尝试并做出自己的贡献。
通读下来,《博物人生》不是佶屈聱牙的学术专著。一周时间我就读完了它,书页被我画线、折角,空白处各种字迹符号,一塌糊涂。
没想到,一本融自然科学哲思的书这么抓眼球。文字亲切生动,其间穿插了作者博物生存的缘起,人生体验,亲近自然时的愉悦。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他所说的那话看来没虚饰不矫情。他说,在自然面前我就像个孩子!
二、《赤脚医生手册》的引领及被自然唤醒后演绎的传奇
1966年7月29日,刘华杰出生于吉林省通化市鸭园公社四道江大队,此地位于浑江边上。上小学前,外祖父去世,为照顾外祖母,全家由四道江大队搬到坝壕村的一个小山沟,名叫板庙沟。板庙沟周围五公里没有其他人家。刘华杰到坝壕村上的小学,班上只有六个学生。上学要翻一个岭过三次河。小学五年级时全家从板庙沟搬出,搬到了鸭园公社所在地,小学毕业前报考全市重点中学,考中,但因没地方住宿初中就没有到重点中学读书。初中毕业前再次报考重点中学,这次成功入学省重点中学高中部,高中三年住校。学校住宿条件太差,曾有一段时间四十七人一个大教室居住。冬天的夜晚异常寒冷,火炉边上水盆中的水在屋子内都会结冰。高二那年刘华杰参加了全国地质学夏令营的吉林分营,首次与地质学打交道。营长是长春地质学院的董申葆教授,他当時是学部委员(后改称院士)。因前一年参加过地质学夏令营,他高考的第一志愿就报了北京大学地质学系。本科毕业后,对哲学来了兴趣,硕士、博士学位是在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拿的。
迅速扫描过刘华杰的成长履历,来到2011年,这年他到美国夏威夷群岛访学。2011年至2012年我开始跟读刘华杰的新浪博客。几乎天天更新的博客上他竟然识得那么多花草,竟然回国后就捣鼓出了《檀岛花事》一书(三册)。在他面前我唯有脸红,三十多年前我在植物学名家学者云集的云南大学生物系植物专业学习,当时植物分类学考全班第一名的我到如今,只剩些很模糊的概念了。常常被人问到,此树何树此花何花,我答不上来。几年前,昆明一条背街上的行道树忽然开出了很漂亮的蓝紫色的花,路过的人都很惊异,来问我,我张口结舌,资料也查不到,只好拍了照片放到博客上求问,一位福建的博友告诉我那叫蓝花楹,来自南美,昆明引进没几年。我好生奇怪,刘华杰个人的植物学、博物学知识主要从哪儿学来的?自学么?见到过他在夏威夷群岛访学期间的各种照片,会爬树,印象中刘华杰很野!
“哈哈,我没有‘科班学过植物学。小时候,我的植物学、博物学知识都是通过父亲、母亲言传身教学来的。在我眼里,父亲是百科辞典,对家乡的一切都非常了解并且能讲出点道理来。跟着父母,采山菜、捡蘑菇、挖药材、摘野果、砍柴火,不知不觉就对家乡熟悉起来,我上小学时就能独立上山做这些事情了。”
听刘华杰回忆童年,你能感觉出他像摘了一把野果子,嚼吃得甜美诱人。
山里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不会爬树的。野外生存,爬树是基本功夫。父亲是刘华杰的第一个植物学老师。
说到父亲,刘华杰好骄傲,听得出来,父亲对他的影响是在根子里便成全了今天的他。
刘华杰的父亲是位中学语文教师。全通化市语文老师测试,他父亲得了第二名。刘华杰一直认为父亲非常有才,而且很全面。解放前刘华杰的爷爷是地主,家庭成分高,父亲未能读上大学,改革开放后,父亲才在东北师范大学读了函授大学本科。父亲对家乡的山山水水无比热爱,热爱读书。刘华杰说父亲老拿着不多的几本藏书翻来覆去地读,其中有一本是《赤脚医生手册》,吉林人民出版社发行的。年少的他很好奇,也悄悄捧起来读,一读便放不下。刘华杰说他家的原书还在,只是封皮坏了。他去年从网上又购买到一本,一模一样。那本书中收录一百多种东北药用植物黑白线描图,按图索骥,少年刘华杰能认出许多来,加上父亲指点,最后他全部都能认出来。
那年头,刘华杰家就在山坳坳里,出门就是山,采野菜——蕨菜、大叶芹、刺嫩芽,挖荠菜、小根蒜、婆婆丁、曲麻菜、山胡萝卜。采药草——党参、细辛、龙胆草,捉鱼拿虾补营养——蝲蛄、狗虾、鲫瓜子。摘野果——山里红、山葡萄、山核桃。捡蘑菇——杨树蘑、小青蘑、松树伞、扫帚蘑、牛肝菌、榛蘑、猪嘴蘑。哪一片林子里何时生长哪一种蘑,哪棵树上的山梨大些、味道好些,哪个山坡的蕨菜没有苦味,蕨菜秆的颜色是绿的灰的还是淡紫色的,他都清清楚楚。
刘华杰每每想起这些来,都有太多话说,那是饥馑年代的淘生活,也是年少时的玩乐游戏。山里人随时上山采集,就像城里人从这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取拿东西,家在山野里,山野就是扩开去的家园。那时上山,谁带水啊?随处可见山泉、树液、野果,冰雪也是干干净净的,渴了就抓一把放嘴里。
儿时,刘华杰对自然山野土地的馈赠便心怀感激,他乡别处怎么会有自己的家乡好?少年刘华杰认为他的家乡就是天下最美最好的地方。
这种对土地的依恋依附感一直保持着。
朴素的土地情结在远走他乡求学、饱饮知识的琼浆后,刘华杰把这种对故乡对土地的感情上升为一种信念。
父母教会了刘华杰大量“地方性知识”。这些东西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刘家三个孩子中,刘华杰对自然兴趣最大。
做父亲的早先没能读上大学,希望儿子能读,初中毕业刘华杰有机会考师范,但父亲反对,父亲笃定地要让儿子继续读高中考大学。父亲的远见卓识令少年刘华杰印象深刻。后来的人生成长中他不断提醒自己,考虑问题时要想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采访断断续续。微信中见到了刘老师那本《赤脚医生手册》,红色塑料封皮,“文革”时期语录本的那种设计模式。1970年印,售价2.2元。我家也有一本!小时候我和妹妹从父亲的书箱里偷出此书来看过,但我们当年探索的是生命的秘密,压根没注意到这本书上有一百多种植物药草的图谱。
一截命运的老根从此埋下,尽管那截老根休眠了好多年,任由他本科四年学地质,硕博六年学哲学,但当各种学业的营养浇灌了那截心田里的老根,它最终苏醒萌发了,它长成了一棵博物学的大树。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赤脚医生手册》成为刘华杰博物生存的最初引领。从《赤脚医生手册》上一百多幅药草的野外辨识到写出《檀岛花事》简直就是个传奇。
多么遗憾!这颗种子没有属于小时候也看过《赤脚医生手册》的我。我对同龄人刘华杰说,在物质精神都贫乏还荒诞的年代,我问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她告诉我,河里捡的。后来我真在河床上见过一个死婴,便相信了,男孩子们捡河床里的鹅卵石砸那死婴玩,我当时真是庆幸我妈及时捡回了我。可大孩子们悄悄告诉我,你妈乱说。
1984年,刘华杰考上北大地质学系,专业是“岩石矿物及地球化学”,一入学,他们这一届就赶上国庆35周年阅兵、游行等大事情。本科四年,一向上进的刘华杰把所学专业学得好好的同时,最难忘的是听了大量别门学科的讲座,社会活动没少参与。在校期间他担任过班长、系学生会主席,与同学合作在全校创办了北京大学生摄影学会。大学校园里目不暇接的丰富生活,让刘华杰暂时跟大自然的关系疏远了。1987年大三时刘华杰听了力学系黄永念教授主讲的一门研究生课“混沌与稳定性理论”,他的兴趣转向数理和纯哲学,他决定考研。1988年刘华杰考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研究生阶段他关注科学意义上的混沌、分形和复杂性,而最终这又把他从虚幻的理想世界引回到五彩纷呈、复杂多变、坚实可感的现实世界。
1994年刘华杰博士毕业后,童年少年时身心投入大自然的记忆被彻底唤醒,再次找到亲近大自然的感觉,他开始琢磨科学哲学、科学史如何与博物学深度结合。从那时起,刘华杰又变得“野”性十足,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留意周围的花草,一有空就上山看植物,倘有一阵子不得上山,他就会浑身不自在,他发觉还是在大自然中,他才找到真正的自我,这之后,在生活工作中,他寻觅结识同类人,后来他招研究生时,明确写下一条要求:要真的喜爱大自然!
亲历自然之美,让刘华杰意识到,只钻研历史而忘却了现在,只顾及理论而不亲自实践,不划算不聪明。
刘华杰开始走出书斋走向大自然,亲阅自然界这部大书。刘华杰的博物人生从此正式启幕!
什么是博物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刘华杰用四个英文单词阐述之:一是Beauty:认识到天地有大美;二是Observation:去感受、觀察、描述和分类;三是Wonder:像孩子一般对自然怀有赤子之心;四是Understanding:理解万物,产生“共生”的理念。
四个单词的首字母合起来是汉语拼音BOWU,即博物!通俗点讲,观鸟、看花、种菜、采集标本、给自然物分类等,都算在博物的范围,如果做得精致些、有条理些,就接近博物学了。
认识体察到自然之大美,便要对眼前的物进行认知和观察描述归类,带着对自然的情感,深刻理解万物共生的理念,人类不该驾驭世界万物。认识到这些,博物学的最初目的便达到了。
博物学为何那么强调和在乎分类呢?刘华杰用一个例子来说明分类的重要和多向性。有一组植物,茄子、椰子、梨、榆叶梅、樱花、辣椒。对此有哪些分类方案呢?按产地分、按用途分、按草木分、按科属分。椰子产于海南、云南等热带地区,中间四种是木本,茄子、辣椒是蔬菜草本茄科,四种木本中,椰子是棕榈科,梨、榆叶梅、樱花是蔷薇科。
分类沟通了宏观与微观,分类是人类所有知识当中最基础、最核心的部分,人为体系与自然体系,由分类最终进入“进化论”,站在无机界和有机界综合演化的层面看待结构、功能、知识、目的、价值、伦理、神性等问题。
人人都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博物分类,建立自己的自然档案。
一个疑问产生了,刘华杰本科学地质学,他可博物岩石、矿物、宝石、化石啊,为何偏要拈花惹草啊?花花草草一般是女人的小闲事,一个大男人一个哲学教授怎么就迷失进去了?免不了俗的我也好奇刘华杰的这个日常行为。
刘教授反问:“喜欢花草跟性别有必然的联系吗?通常女性做饭,但也有男厨子嘛!男人女人都有喜欢植物的。钟情于美丽的花朵,可能反映了人的一种天性。我们依恋着大自然,我们属于大自然;而时代精神(哲学经常这样自居)不能不关注盖娅(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神)。博物学在乎的花朵好比女性,哲学在乎的理性好比上帝,女性与上帝一定要对立吗?是否有合二为一的可能性?我认为有,比如女神!比如敬畏自然,憧憬天人合一的可持续生存!哲学上有许多人都听说过一个句子:两极相通。也有人提及,中国古代的儒释道本来都是有灵性的生命之学,强调亲证、体证,反对一味地在概念上胡扯。博物学为此提供了一个实例,博物学既感性又理性,既具体又抽象。哲学有不同的做法,现在英美主流哲学界仍然延续分析的套路,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哲学。简单说,哲学不等于概念、命题、逻辑分析和论证。哲学号称是时代精神的体现,自然不能完全无视活生生的现实:现代性给人的种种压迫。哲学只要睁眼看世界,就有可能与博物学联系上。哲学家可以引入价值判断,对人类的当下理想生活方式给出规范性的说明,在‘变焦的过程中审视何谓自然、人性、神性、崇高、正义、真理、合理性等。”
刘华杰的思辨一不留神就难以跟上。
我与刘华杰教授在邮件里、微信里、微博上交流,以求在这种语境下的“面对面”中做出个刘华杰教授的纸上雕塑……
三、情倾燕园,博物生存就在身边
1994年秋天,刘华杰从人大博士毕业后来到北大工作。他还记得那一天,他去燕园未名湖畔的13号公寓拜见季羡林先生,季先生晚年住在那里。那时候,刘华杰跟季老谈的是混沌和模糊理论,他还只是一般性地对花草感兴趣,还没与博物学深度结合,儿时心田里埋着的那截老根还在将醒未醒的休眠期,还没彻底被自然唤醒。季先生指着一片小山坡上蓝莹莹的二月兰对他说:闻一多先生很喜欢这种植物。
如今季老已仙逝,但当年先生的音容笑貌时时在刘华杰眼前像电影画面一样闪过。如今,每次绕到那里,刘华杰都不由得想起这一幕。
13号公寓前的湖里曾有一片荷花,人称“季荷”,如今已不见。
在刘华杰眼里,季羡林先生是优秀的博物学家,很少有人这样来评论先生。刘华杰说季先生晚年的著作《蔗糖史》令他果断下了这个定论。季老翻阅了自周秦以来浩如烟海的中外群籍,从“糖”字的演变到甘蔗种植、制糖业的发展,引用了大量例证,用以说明:文化交流而使经济、科技得以发展,人类的营养得以保障,人口数量得以增长,蔗糖业的发展促进了社会进步。
季老年事已高后,并不晓得哲学系那个曾与他谈混沌哲学的年轻人开始了他在燕园的博物学研究和实践,这是一件憾事。
在博物学界声名鹊起后,刘华杰现在常常被问到一个问题,这问题令刘华杰烦恼不堪——博物学有什么用呢?
博物学要复兴,任重道远。刘华杰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却不得不一遍遍回答。他反问:“诗歌有用吗?孔子说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言志。不过,这些功用或许根本不在提问者考虑的‘有用性之中。面对类似的提问,我说博物学没用。没用还关注、还浪费时间研究,不是犯傻吗?靠博物学升官发财,没门。因此,我只好再次强调:博物学没用。”
如果承认了“没用”,在此基础上关于博物学还能谈什么?
“在没用的前提下,可以谈谈它的另类价值!梅特林克说世上存在大量‘无用且美好的东西!在急功近利的人看来,文学、美学、哲学,甚至纯科学,通通没用。不过,当下的无用性有可能蕴藏着长远的有用性。在个体层面,博物有可能放松自己。放松了,就将自己融入了更大的共同体,包括大自然。在群体层面,博物可能有助于大系统的平衡和适应。在天人系统层面,博物可能保持环境友好,因为博物学坚持自然公正原则,人既不妄自菲薄也不膨胀僭越。”
这些年,请刘华杰开讲座的机构多了起来,在各种场合他尽可能说明博物致知不同于科学认知,人人可以成为不同兴趣点上的博物学家,博物不是忽悠人,尝试了就知道所言不虚。
都市人如何实践博物生存呢?大家都很忙啊,哪有时间去博物?
“的确,博物者向往荒野,但野地与普通都市人有距离,但是要转变态度,态度一变,不论出身,不论原有专业,我们的眼睛其实处处可以发现有趣的东西,即便身处钢筋水泥城市里,也不缺野性顽强的生命禁錮在无数的夹缝中,它们也活得精彩。”
都市人声称忙,没时间,而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相对自由地支配时间则因人而异。刘华杰基本不用手机,这就节省了许多时间。他的手机正常状态是关机,长期以来手机款式也很土,现在几乎没人在用了。刘华杰认为人是社会性生物,有些应酬是需要的,但现在应酬的范围在不断扩大,吃饭和社交要应酬,做学问和开学术会议还要应酬,真是无趣而且劳累。当初选择教师这一职业,就是为了清净点。
刘华杰讨厌仪式化的学术会议,尽可能少参会。也尽量减少应酬。他不鼓励别人像他一样。因此,相对于别人他有大量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刘华杰的作息时间很规律,不熬夜,睡得较早,11点通常就睡,早晨6点左右就起床。一周的业余时间看书占去一半。
刘华杰曾多年不用智能手机,直到女儿在日本读书时打工为他购买了一台他才不好刻意拒绝。他的一双眼睛总是很尖地顺着墙脚瞄绿地看,刘华杰活得轻盈、自由!在他熟悉的校园,不经意间玩出了一本《燕园草木补》。
北大老校长许智宏院士主编过一本《燕园草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出版后受到师生和游客的热烈欢迎,重印了多次。其实《燕园草木》因只收录了185种,用起来很受限制。燕园校区有植物大约450种,刘华杰编的《燕园草木补》另外收录了232种植物,并对校园植物的管理进行了个人化的点评。
低头身边环境,囿于燕园这样一个所在,刘华杰“拾”得一本书。而这个“补”一直在持续。某日刘华杰去畅春园看王钊(刘华杰的学生)发现的一株欧耧斗菜,在附近又找到月见草。加上地丁草、杂配藜、杖藜,今年他在北大发现5种新迁徙来的植物。还有一种菊科一种毛茛科一种唇形科的,要等到开花才能准确鉴定。校园多了什么草木,刘华杰总是迅速得悉。燕园旮旮旯旯里的普通草木,刘华杰都印象深刻,他说,只要活着,就不会忘记它们的模样,就不会忘记它们长在哪个特殊的地点。如果某一天经过时,发现某某植物不见了,心情甚至会不好,会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
《燕园草木补》一书中所有植物照片都出自刘华杰的镜头。为了拍摄燕园里的水生植物,他多次下水趋近它们,每次少不了腿部的划伤,少不了泥水湿身,哪顾得上一个教授个人形象的暂时损毁?刘华杰乐此不疲。
“喜新不厌旧,是博物至理。”在他看来,校园、家乡,有着特别的含义。“北大的校园植物种类多、配置讲究,与建筑交融混成,成就了北方难得一见的优美花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重要的,它们作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听起来,燕园的每一株草木都像是刘华杰的至亲家人。
博物,博身边之物。本土博物,人人都可跨进这个门槛。
现在校园里的年轻人与自然的关系隔着一个手机屏电脑屏,让他们走近自然在我看来很不乐观。我对刘老师说了我的失望:“我也算个业余博物人了,我把拍摄的各种美丽的昆虫图片调给我那个读研一的儿子看,他没啥子兴趣,瞟一眼便过。我急,这么美好的自然神奇造化你为何无动于衷?多可惜啊!他说,别绑架我。典型的90后自以为是的态度。”
刘华杰说起一件事。
读小学时刘华杰每周都要上劳动课,上劳动课就得到野地里去玩。学校有校田,在老师们指挥下由学生打理,农忙时学生还要经常帮生产队干农活。脱坯、割草、运砖、垫路基、植树、砌墙、拾粪、锄草、插秧、栽红薯、翻红薯藤、拔草、抗旱浇水、捡土豆、割谷子、拔萝卜、收大白菜等活计,样样都干。
这种课程安排影响文化课学习了吗?家长有意见吗?
刘华杰觉得没有影响学习,家长也没有意见,那时的学生都很“皮实”。春季每位学生都有采蕨菜的任务,以支援国家建设,蕨菜出口用来换钢材,每人的份额是8市斤。每年全校师生都参加一次“野游”活动,远足、登山、野餐。每年秋季班主任都要带全班同學搞小秋收:上山采集野山楂、野葡萄、刺莓果、五味子、药草种子等,回来后分拣、晾晒,出售给供销合作社,用换回的钱购买文具再分给同学。同时,老师会布置写关于秋景、秋收的作文。
刘华杰说,时代变了,有些做法已经无法照搬,但类似的事情还是可以做的。刘华杰对多所中小学恢复博物学教育出过点子,他的话说得很直接:博物或许是成人的一种必要的过程,“成人”指成为健全的人。博物不是科普,对于“成人”,它比科普重要得多。
中国古代文化有深厚的博物传统,刘华杰的信心越来越足,20世纪末,他萌生恢复博物学的想法,但完全没想到有今日的响应度。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人变得认同博物。
都市人也可博物生存,那么会有专业和业余之分吗?一个初涉博物生存者会不会因为专家顺嘴说些草木的拉丁学名而却步?会否因此牺牲掉另类的地方知识?
一种草木在当地有个形象通俗的名字,易记易懂,非给它个学名,太生硬,这会不会造成另一种阻隔,导致蕴含其间的地方文化流失?我拿火棘果说事请教了刘老师。
在云南,火棘果有个别名叫救军粮,为何这么叫?明朝,建文皇帝朱允炆被其叔叔燕王朱棣所逼,在做了四年皇帝后,大难临头。正史宣布他与儿子在皇宫大火中烧死了,但民间传说他化装成和尚,一路逃到了云南。亡命天涯,建文帝及随从一路忍饥挨饿,一天,实在饿得慌,他的随员见路边有一丛丛红色的火棘果,便试着吃了点儿,味道酸涩甜,饱腹解渴正好,一行人便一把一把地摘吃那野果子。后来,民间把这种原本普遍叫火把果(彝族火把节前后成熟)的红色野果叫成了“救军粮”。如是,有关滇地的一些历史传奇便蕴含在其名字里了。
刘华杰给出他的观点:所有关于外部事物的名称,都是宝贵的文化遗产,都应当尽可能收集、记录、出版,只有这样后人才可能看懂过去的图书。不是我们特喜欢拉丁名,是因为没办法。拉丁名的一个好处是交流上相对确定,理论上它有唯一性。在学术界一种植物的学名也会变来变去,变得眼花缭乱,细心的话会发现仍有据可查。也可以把拉丁名当作一种代号,相当于一串数字吧!民族植物学或者博物学非常重视地方名,这个与地方性知识有关。名字中有大量历史、文化信息,包含着生存智慧。现在新编写的某地植物志,都非常重视搜集当地人对某植物的称谓。叫法可能不统一,没关系,应全部记录下来。
四、重读卢梭,刘华杰对其思想有新的发现
在中国,提到卢梭,会有些人知道他是写《忏悔录》《社会契约论》《爱弥儿》的思想家,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还留下过一本有关植物学的著作《植物学通信》。
卢梭的非凡思想与植物学有何关联?起初刘华杰也怀疑,写这书的人是那个法国的卢梭吗?刘华杰求人从海外购得了卢梭的《植物学通信》英译本,果然是他!自然而然地,刘华杰把启蒙思想、现代与后现代思想和卢梭对植物的研究联系在了一起。
后来,刘华杰推荐并鼓励自己的学生熊姣博士翻译了这部中国人几乎不知道的卢梭著作。在这本书里,刘华杰读出了卢梭研究植物学对其进行“精神治疗”的含义,观赏植物、研究植物抑制了卢梭的神经质。植物、植物学让卢梭心境平和,孩子气十足,从而忘却生活中的种种烦忧。
刘华杰对卢梭的《植物学通信》有以下评价:“名义上这书是向一位小女孩讲述植物知识,但他对植物的细致观察、研究与当下科学家做植物科研,动机、态度、规范和方法是有区别的。这也可视为博物学与科学的差异。卢梭曾坦率地讲:那些一辈子摆弄瓶瓶罐罐的学究瞧不起植物学,照他们的说法,如果不研究植物的效用,那么植物学就是一门没有用处的学科;只把植物看成是满足我们欲望的工具,我们在研究中就再也得不到任何真正的乐趣。”
卢梭与其他启蒙思想家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他因植物研究多出了一个参照系,这是卢梭的重大收获。
“作为启蒙学者,卢梭一方面是现代性的创始者,另一方面是现代性的深刻批判者。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突然经卢梭一个人而迅速串联起来,在他身上,这三个阶段都有表现。卢梭一直在鼓吹‘自然状态,通过政治哲学又提出了‘公民状态,但他对即将到来的全面现代化进程又表现了深深的不满,因而提出了许多后现代学者才有的社会批判。”
刘华杰说:“回想起来,我们对‘启蒙的理解是多么天真啊!这样单向度解读卢梭的缺陷是,只看到与当下现代性观念相一致的思想方面。于是卢梭的自然观念被置于次要地位,没有与他的教育学、哲学、政治学联系起来,以为卢梭的植物学爱好是可有可无的修饰或者晚年的无奈。现代人已经自动放弃辩证思维,只认单向度的效率,不知道慢本身也是一种重要价值,无法感受老子《道德经》讲述的另一套价值体系。”
刘华杰在重读卢梭时发现他还是一个研究植物的博物学家,而卢梭思想的光芒之所以高人一筹,正是因为他比别人多了一个反思的维度。
按今天一些人的眼光看,博物学是过时的学科。但是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卢梭的时代,拥有广博的生物、地理和物候学的兴趣和知识,是作为学者应具备的基本素养。达尔文19世纪进化论的发表是博物学时代的高峰。之后,随着现代分科之学的发展,它像大河断流的过程一样,渐渐流向生物学、气象学、地质学等,当科学研究完全进入了实验室,博物学和博物学家之名谓也随之从科学界消失。
刘华杰在媒体上表述过,他从事的是一项力量微弱,甚至可以说是逆时代潮流的工作。他要在科学之外为公众感受、理解大自然延续一个传统、开辟一条道路。
理科男出身的刘华杰对科技的发展并不抱持全面的乐观,在《星际穿越》等科幻影片和科幻小说《三体》在中国越发看好的今天,他坚定地认为“太空移民只是一个神话”。如果需要贴标签的话,他是一个不关注数理星空而关注博物地球的哲学家。刘华杰是一个怀疑论者,休谟是他喜欢的哲学家。刘华杰写的略带科学怀疑论的书籍在学术领域不占据主流,是“小众”书,刘华杰自我评价时说,“我认为赚钱不是最重要的,普通人好好活着最重要,而这反主流。人要过高质量的生活,过上小康的日子,博物是一个重要选项。”
对很多中国人来说,博物学是个陌生的词,大家都过着惯性的生活,一代代更迭,早已不再追问:这,是不是我需要的?
刘华杰以一种相对“退”的姿态处世和治学。一度他处于学界争论的“风口浪尖”。十多年前他与其他三位年轻学者曾并称“F4”,在致力于科学传播、抨击伪科学的同时,反對极度的科学主义。
在现代化进程中,刘华杰这个亲近自然的博物生存者最头痛最不爽最不自然的事是什么?
刘华杰先是个哲学家,然后成为博物学家,他的回答令我觉察到他面对自然时的孩子气。
“比如叫不出一株草的名字,查也一时查不到。比如观察不仔细,回家鉴定时,发现拍摄得不全面,有的特征没有拍好。我一般不采标本,所以许多鉴定只能依赖于多角度的拍摄。再比如,想看的东西太多,时间不够。人总是有点儿贪,搞博物的也不能免俗,但我会经常提醒自己,差不多就行了。我下一步要更进一步地熟悉家乡,但也要到远方旅行拍摄,这两者是有矛盾的,我的解决办法是兼顾。有时我总要提醒自己家乡的要优先。还有,对自己的语言表述不满,好的东西头脑中有图像,心中也有情感,但是文字表达不好。这可能是最大的问题。安慰自己的办法是,不必都写,别人也可能感受到了、知道了。”
其实,我最想问刘华杰的问题,是关于人与自然终极关系的问题。有过生物学素养训练的我,大学毕业后到一工厂工作,跟所学没一点儿关系,后来业余写作。如今,两年前因为用手机偶然间拍到的一只苍蝇,很大程度改变了我的业余生活。那是一只停歇在雨后芭蕉叶上的丽蝇(绿头苍蝇),它的美丽打动了我,我开始关注昆虫。在亲近自然后的这两三年来,最大的得益是解决了自己面对生死的终极问题,从前的我不敢正视死亡这个话题,现在我信奉一句话:原本山川,极命草木。众生平等,我跟草木一样,我蹲下身子,向草木学习,跟虫子沟通,我人类的单眼平视虫子们的复眼,我真的感觉到它们对我是有表情的。我怕什么呢?生死皆在山川里。
大自然给我的这点儿智慧我对刘华杰老师讲了,他也把击中过他的感悟分享:“有同感。我虽然以前没怎么想死的问题,但于死我确实不怕、不在乎,因为觉得自己够本,没什么遗憾的。我也偶然有神秘的体验,感觉自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这个说起来,别人会不信。只是这样的感觉并不是时时有。博物令人幸福、满足,这是不争的事实。说到死,我完全不明白一些人为什么那么在乎购买墓地,要花几十万元!我死后,希望家人能把我的骨灰悄悄撒在校园某处的树下或草丛中,让那里的植物长得好一点。来自大地,回归大地。”
刘华杰是对草木有情的痴人,天涯寻芳草,檀岛弄花事,燕园补录草木,继之,他再以自身的哲学修养,自然也必然,纵横捭阖,把人与自然的关系,经纬线穿梭地梳理出当代博物学的理论,非他莫属地成为当代中国博物生存理论兼实践的大家,横空出世!
五、博物者的情怀,去远方还是居于本土?
少时在家乡的山野里刘华杰是得天地厚爱的,但后来读大学本科学地质,硕博学哲学,竟然把自然丢到一边好些年,说起这事刘华杰觉得特可惜,在他看来人须臾都不能怠慢自然。
博物者需要什么样的情怀?去远方还是居于本土?像诗人海子说的,以梦为马做远方忠实的兄弟?像约瑟夫·洛克不远万里来到云南丽江?还是就盯着眼前这小块立足之地?
与刘华杰老师的对谈渐入佳境,我的问题大胆而泼辣起来,更加直截了当:“刘老师,做个博物生存者,应该具备什么情怀?您在拿博物学与专业科学做同与不同的比较时说博物学门槛低,我能理解,但我认为博物人是需要情怀的。在云南丽江雪嵩村待了二十多年的植物学家、探险家洛克先生在中国的历史档案馆里被定义为‘美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分子,他的《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纳西语-英语词典》是他对纳西族文化经年研究后的大作,现在仍是纳西族文化史的重要遗存。作为媒体人我在1999年采写过一篇文章《洛克与世博会的隔世情缘》,大体说的是他当年因为把滇西北无比多样的植物种子输送出去,给了世界顶尖园艺高手们培育新种的可能,最终大大丰富了西方花园的色彩,世界得以姹紫嫣红。刘老师在博物理念里一再强调博物本土化,那么你如何评价洛克先生这样的博世间万物的情怀?”
刘华杰被我这个有点尖锐的问题激活,一封长信到了我邮箱里:
这个思考提问很好很关键。这涉及了家园本土与远方。博物也猎奇,这好理解。外行人想象的博物学家就是到远方探险、采集。这只说对了一半。博物学家中的确有一部分人,在远方探险这一方面做得特别突出。但那也只是一部分博物学家。还有相当多的博物学家不是这样,比如怀特,他一生主要在家乡塞耳彭,写了一部书《塞耳彭博物志》。另外,从训练的角度讲,不了解近的,远的也不可能了解。近代西方国家,早就把近的搞得清清楚楚了,才开始向世界扩张,拿远方人家的好东西。目前的中国并不是这样,我们的百姓甚至科学家,对自己的家底还不清楚呢。北京周边有什么,校园中小区中有什么动植物?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我们的媒体根本不报道这些自然物。文学、艺术也很少关注乡土自然事物。现在令很多人兴趣盎然的户外活动,以健身为主,以平视、对话的方式关注山川、岩石、动植物的,还是较少的。
约瑟夫·洛克(Joseph F.Rock)这个例子,就很能说明问题。他为何能来中国?当时的美国哈佛大学、农业部、国家地理杂志为何会雇用洛克?
洛克根本没读过大学,也没科班学过植物学、地理学,也没学过摄影。他之所以受雇而且雇主给的钱非常多,原因在于来中国之前他做得很棒,有信誉。即他对夏威夷本土植物的研究相当精细,那份工作充分显示了洛克的学术能力和交际能力,包括语言能力。我大约猜到了这种情况,我2011年至2012年到夏威夷就是想在细节上确认这件事。洛克的成就有两大部分:对夏威夷本土植物的研究,贯穿一生,去世前他还在做这方面的工作;他对中国纳西族语言文字和宗教的研究。他的植物采集现在看属于副产品,算不上大成就。他在中国就植物学主题没有发表过一篇严格意义上的论文。他采集的植物标本数量还可以,但质量一般,新种也不多。在我看来,洛克首先了解本地(夏威夷),然后才能应付远方(中国)。
另外,公众博物学的导向,不能只是远方,必须先强调家园。要先搞清楚自己家乡的东西,对它们一清二楚,对它们有感情,然后才可以考虑别的。这样的定位才可使博物学有根。1955年中国翻译过一本苏联的小书《研究自己的乡土》,书名太好啦。知识点已经过时了,但思想没过时。每个地方都应开展这样的工作。可以科学地做,也可以博物地做。对于百姓,只能是后者。对于学生,还要了解第二故乡,即校园。
重新回归自然后,刘华杰获得的最大益处是什么?是为自己另外找到一条学术道路而庆幸,还是在自然山野的怀抱里找到一种价值感,找到了一种健康绿色的生活方式?
刘华杰的感觉是,那个过程就像上山看植物一样,虽有预期,但总是有不期而至,而恰好是未曾料到的突然呈现,才真正令人欣喜。刘华杰初中毕业没去读师范而是上高中,是希望能考上大学,并不敢想一定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到了高中,感觉学得还可以,便想着上一所好大学。后来考上北大。一切都是一点一点来,一步一个脚印。
六、博物学的春天及其凸显的曲线救国意义
一个手机在握,便让传统平面媒体在数字化生存的时代背景下哀鸿遍野。2015年年末,《中国国家地理》的姊妹刊《博物》杂志发行量却迅速增长,目前的发行量保持在每月20多万册。
了不起的《博物》杂志!这个信息显示,博物生存方兴未艾。十多年前刘华杰为《博物》杂志的试刊号撰写了发刊词,创刊之初杂志也曾办得有些艰难。
之后,我采访了《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执行总编辑单之蔷先生,请他谈谈博物。他复:“中国的博物学在现代意义上的复兴和发展,是华杰教授他们努力的结果,记得2004年在北大上课时,华杰教授提出博物学的复兴,并且身体力行,率先投身植物识别,在华杰的影响下,我们国家地理创办了《博物》杂志,当时也不知是否能为社会接受,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华杰开创的事业红红火火地在中国开展起来,我们的《博物》杂志也获得成功,发行量节节攀升。感谢华杰教授。”
其实,2013年,刘华杰觉察到博物学的春天要来了。2012年他申请的一个普通研究项目石沉大海。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申报开始,这次他的题目是:西方博物学文化与公众生态意识关系研究!单说博物学评审过不了关,单提生态意识的项目又太多,两者融合在一起,这个题目击中评委们的眼球。最终,刘华杰拿到了80万元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这是空前的,博物学第一次入选国家最高级别的研究项目。
十八大后,生态文明建设被反复提及,博物学凸显了它对社会可持续发展的曲线救国意义,而到了2014年,图书出版市场博物类图书雨后春笋般“噌噌”冒出来,大量译介自国外的博物类书籍纷纷涌入,站在中国当代博物学复兴潮头的刘华杰如春风拂面。
在中国,有多少人在刘华杰和他的同行们的倡导下博物致知呢?
“实际在做着博物之事的人并不少,但是他们多数人不知道那是博物!这与过去学校的片面教育和媒体片面报道有相当的关系。在我的忽悠下,走上博物之路的,不好统计。可能有一些吧,也不会太多。有些人是看了我的书,受了影响,具体情况没法统计。不过,就博物学文化而言,我们做得相对多些,主要是尽可能扩展一下,让人们意识到还有一种古老的学问、认知方式、生存方式,它叫博物。另外,我尽可能挖掘西方丰富的博物学文化,也明确指出博物的多样性,其中的‘某一款可能适合自己。没有博物学文化的研究和宣传,博物学走不远。”
刘华杰说,博物不同于科普,科普的意识形态色彩较重并且太在乎知识,而博物强调体验,需要人去亲历去辨识去实践,进而可上升为一种生活方式。科普,喜欢教育人、教训人,更多的是让百姓听权威科学家如何讲,让百姓记住。博物学不强调被教育,而强调主动学习。主动和被动,完全是两个概念,差别巨大。绝大多数人不喜欢被动。博物学讲教育时不突出知识,而是突出情感和價值观,诱导人们对大自然某些方面感兴趣,从而引起自己的主动学习。
在《博物自在》这本书里刘华杰发过一次感叹:我们活着却泯灭太多的初心,甚至将孩子俯下身去看蚂蚁,去抚摸流浪猫当成愚蠢,可现实的困境是:失去了幼稚,也就失去了敏感;失去了感动,也就失去了爱。
同行田松的环境哲学课程经常请刘华杰帮着带,他的任务是在室外具体告诉学生们一些植物的名字、所在的科及相关知识。北大、清华、师大三校科技哲学这一学科的老师、同学经常会互通有无,差不多每年都组织集体野游。大部分搞科哲的老师都对博物有兴趣,非常支持刘华杰。他们认为博物学可以部分修正对科学、对文明的印象,要改造社会,博物学可能会有点儿用吧。
刘华杰的长远设想是,带学生先做国外各种类型的博物学家研究,若干年后,再做中国的。先做中国的,因为没有参照系,许多事情看不清楚。他在读的博士王钊是第一位做与中国博物学有关的学生。王钊以一篇博物学论文参加全国科技史学术讨论会,论文获得二等奖,得了两千元钱,全会只有一个一等奖(一位老师获得),一个二等奖。说起自己的学生来,刘华杰很得意。他那些毕业了的学生里有研究林奈、华莱士、班克斯、女性植物绘画的。
2011年至2012年间,刘华杰在美国夏威夷群岛访学时,特别关注每一朵异域之花每一粒形状颜色各异的种子,那时他就和田松等人在做很多博物的事,刘华杰是中国当下倡导博物生存最得力的推手吗?
谦虚的刘华杰说:“就博物生存这四个字及与之相关的行为,我可能的确是第一,英文词组living as a naturalist是我编的,中外都不曾有人这样叫过。但是,并不能说我做得最好!有的人可能不知道博物两字,不知道博物生存这个概念,但实际上人家在实实在在地博物生存,我们不能埋没人家的贡献,而应当像人类学家一样描述他们,把他们的生活记录下来,进行研究、推广。”
刘华杰的言谈里总是会露出些他的哲学背景来,私下里想,刘华杰之所以成为今天的他源于他所受的教育,无这些条件和背景似乎这门学问还得等另外的人横空出世,去实践,去研究,去传播。
学哲学有一個好处,思想资源多。刘华杰把完全不同领域的若干事情联系在一起思考,比如他注意到了阿米什独特的生存方式和对待高科技、现代教育的态度,并把阿米什介绍到中国。另外,他把环境史、自然文学、环境美学、环境伦理学这些新学科有机联系起来,与博物学结合起来。
刘华杰说:“环境史已经成为史学中的一个热点,国内有一些人早就在做自然文学研究,但他们都没有将自己的工作与博物学关联起来。那些写自然文学的大家们无一不是博物学家。环境美学中讲到‘自然全美的思想,在大自然中各个层面都可以找到美。环境伦理中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讲土地伦理也与博物学有关,他本人就是博物学家。中国有无数研究利奥波德的人,但几乎无人强调他的博物学家身份。类似地,写《寂静的春天》的卡森也是博物学家,她也自称是博物学家,但是在中国,人们几乎从不提她的这一身份,而提她是科学家。我早就发现不对头,有那么多科学家,为何他们没有对环境问题敏感,为何在20世纪60年代有那么多科学家、科技公司攻击她?后来,当卡森胜出了,人们把她算成了科学家。这些判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博物学与生态保护有某种内在关联,不能说是必然关联,但确实有相当强的关联。建设生态文明、保护环境,自然不能忘记公民博物。当前中国有许多口号,如:可持续发展、发展是硬道理、生态文明、以人为本、和谐社会、科学发展观等,它们并非都兼容得很好,需要适当排排序。这些口号按优先次序我认为应该如下:生态文明>和谐社会>可持续发展>以人为本>科学发展观>发展是硬道理。”
刘华杰认为重建博物学与文明批判有关。目前的文明有许多问题,有些人已经感受到了,更多的还未被普遍意识到。单纯批判并不能解决问题。恢复博物学这件事,包含对现有文明的批判,也是对新文明的一种憧憬、一种行动。
许多人喜欢随大溜或者赶潮流,对世界对人生没有思索,不知道目前的工业文明是不可持续的、不知道自己随大溜的生活方式对环境系统无好处对自己也未必有好处。
七、被议论的刘华杰
囿于我的视野,刘华杰老师是博物生存理念的亲历者,更是写作各种博物学著作最多者,他跟同行们是什么关系?他们有个核心圈子吗?他们对中国博物学的发展有些什么规划?采访顺着我的设想进入了刘华杰的圈子,同行、学生、家人全纳为采访对象。同行的首肯、认可及见证,家人的怨和最终的理解让我从多重角度,看见一个学者的各种侧面。
刘兵,清华大学教授、科学传播研究学者,他这样评论刘华杰:他立足于对科学的社会学、历史学、哲学的思考,从自然观以及科学与公众关系等多重角度,倡导博物学,在中国博物学兴旺发展中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田松,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他说:刘华杰由业余而专业,变娱乐为学术,我目睹了一个新的学术范式的诞生。他是最早认识到博物学对于当今社会的价值和意义并在哲学高度上加以阐发的学者之一(与他同时的还有吴国盛教授,我与其他人相对较晚),而在我们之中,他是唯一一位能够以专业水平进行博物学实践的人。
熊姣,刘华杰的学生,《看不见的森林》《植物学通信》《造物中展现的神的智慧》《自然神学十二讲》的翻译者。刘华杰是她读硕博时的导师。在她印象中,刘老师对学生一向很温和、宽厚,有困难必定会帮助。他非常善于发现学生的优点,并加以适当的引导和鼓励,与此同时凡事并不苛求,很有名士风度。熊姣在跟随刘老师读研究生之前,只是出于本能地喜欢花花草草,也没有想过这种喜好与人生态度有什么关系。考研之前接触到刘老师的博物学理念,觉得耳目一新,经过几年的学习,慢慢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考。作为他的学生,熊姣总是有幸跟随他到野外去认花识草,享受亲近自然的乐趣。熊姣说她做的一些翻译工作,也是在导师的指导和帮助下完成的。这些工作本身也是博物学实践的一部分,因为在阅读和译介博物学著作时,同样能感受到那种纯粹的快乐。
4月25日晚,在采访熊姣博士当天,央视10频道李潘主持的《读书》时间里熊姣博士受邀推荐了《杂草的故事》。孩子还小的熊姣博士现在商务印书馆工作,她2011年便翻译了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卢梭的《植物学通信》,这本书的书名有点儿小众,没让她火,但到了2014年她翻译了现代生态学家哈斯凯尔的《看不见的森林》后,这书成为当年各种年终榜单里被热荐的好书,译者熊姣渐为人知。著名作家周晓枫说,她太喜欢这本书了,向很多朋友推荐过这本书,她认为这书用词精准文笔很好。这种阅读体验直接来自作者哈斯凯尔与自然的深厚情感,他对一草一木都倾注了最细节的观察。熊姣跟着导师刘华杰有那么多年的博物学素养训练,她每翻译一本书。导师刘华杰都为她热烈鼓掌。熊姣说她后来得知那一期央视的读书节目收视率创了新高,那一期节目介绍的书全是自然博物类书籍。
王钊,刘华杰的在读博士生,他是刘华杰学生中第一个研究中国博物史的学生。春天,处处有新鲜事,北大校园每有新的绿色萌发物钻出地面,刘华杰都如见新生儿一般的高兴。前几天他在微信上连发了两条学生王钊博士在燕园又发现了新的外来植物的图片。
刘华杰记之:王钊说在某地发现了一种新入园的植物,去看了,确实是新的。
这个王钊要做《燕园草木再补》吗?王钊告诉我,他的导师是一个很随性的人,为追寻野生植物,可以驱车几百公里专门去寻找,前不久他就驱车赶往河北与河南交界的太行山地区,专程去看缘毛太行花,这是一种分布地很狭小的中国特有植物。他善于发现生活中的小细节,对北大一草一木如数家珍,哪里又长了一种新植物,哪里的北京本土种植物在学校扎下根来,在校园里有没有灭绝危险,他都说得头头是道。
王钊的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绘画中的博物学,这是一个交叉而崭新的研究领域,国内外极少有人涉猎。刘华杰对他很信任,鼓励他研究,王钊也很感兴趣。当初刘华杰在中科院的一场讲座深深吸引了王钊,使学园艺背景的他最终成为刘老师的学生。王钊4月中旬的两条微信记录了他参观故宫牡丹题材文物展的心得。博物致知,博物完全可以从很小的一个口切入,然后打开一大扇看世界的窗,博物可以跟自然关联,博物也可跟艺术纠缠。博物处处可为!
张冀峰,山西大學在读博士,是刘华杰的“编外”学生。他本科在河北大学读心理学,看“火蝴蝶”丛书,关注上刘华杰老师,然后去国家图书馆听他的讲座。刘老师首倡博物生存,他认为这切中了每个当代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未经审视的人生没有价值,人们不仅活着,而且要思考如何活着,进而要根据这种思考做出选择。博物生存就是对人类生存的一种反思和选择,博物生存以其学识之博大提升人的思想格局,以其对物之关怀拓展人的生命厚度。博物生存让生存不再单调,乏味,恢复了人与天地万物的联系,让人不再是极其封闭局限的个体。张博士认为刘老师倡导的博物生存可看作一场解放运动,其意义可能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料!
采访完刘华杰的同行和学生,我盯上了他的家人,家人眼里的刘华杰太贪玩。
刘华杰的爱人,一位牙科医生,她这样跟我讲她的先生:“由于各种动植物生长环境和生长周期的不同,需要随时观察,他为了他的博物,总是说走就走,相当任性。他很少考虑家里的状况是否适合离开,无论是老人、孩子还是经济状况。家中的大小事情他几乎不管。柴米油盐要买,水电煤气费要缴,家人生病住院要人陪伴照顾,房屋的维修修缮得人张罗……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无条件为他的博物让路。我女儿这些年成长的关键时期他几乎都不在身边,甚至中考、高考的日子里他还在山上看花观鸟。印象里他没参加过孩子的家长会,以至于女儿说,我们老师和同学都以为咱们家只有我和我妈两人呢。他的工作场除了学校就是荒郊野外,一投入工作便天下事不闻不问,进入痴迷忘我状态。你想他这状态,独自在荒野里待着我能不牵挂不担心他的安全?唉,可能的情况下我都会陪他一起去。这些年我们家用于他博物的花销不计其数。”
刘太太话语里有一丝丝抱怨,但更有对丈夫的理解和爱。
刘华杰的女儿晓晨,中国人民大学大四在读,前两日刚通过本科论文答辩。问她父亲的博物生存理念是否影响到她的人生喜好,她用90后孩子的典型口吻对我说:“博物学是啥我不知道,但是有个搞博物学的爹的好处是,每次跟人说起来我爹是个搞博物学的,大家都异口同声地惊叹:那你爹肯定很博学!”
作为一家之男主人,刘华杰自言他太喜欢到山野里去玩,愈老似乎外出玩的欲望愈强,但现实是不允许总玩。家人算是非常支持他了,或者说包容他的贪玩。女儿小的时候,一家三口经常去野外,也时常到远方旅行。但后来女儿读书了,长大了,她更愿意自己行动,不过,回忆起来,女儿小时候跟着外出还是学到许多东西,见多识广,写作文至少素材多,她蛮会讲故事,喜辩论。不过,女儿并不是很看重老爸所做的工作,至少她从来没有当面表扬过老爸,反而开玩笑讽刺他。偶尔承认老爸比她厉害一点儿!同学问到一些植物,她会转而问老爸。
刘华杰说:“女儿自学能力超我这一代,她许多方面比我强。”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八、现代性的时尚,会有过时的那一天!
绕山绕水,绕过博物生存的高山大川,落脚于博物教育这个话题。
刘华杰对此永远有一腔热忱:清末民国时期,博物学在各级教育中还是有一席之地的,特别是一些启蒙教育,博物色彩很浓,这可从当时的教材看出来,如《幼学琼林》《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高等学校中也有博物课,甚至有博物部、博物系。解放后新中国教育资源有限,国家急需实用人才,博物学自然靠边站。几十年后,中国的教育已经发展为世界上最庞大的体系,每年颁发数量最多的博士学位,“科教兴国”已经成为国家战略,但仍然没有博物学什么事,各级课程体系中根本就没有博物的字样。这与当今正规教育的导向有关,与教育界想培养什么样的人才有关,即与教育的目的、方针、政策有关。当今教育是“现代性”范式下的教育,以培养对大自然、对他人有竞争力的主体为基本职责。在这样一种状况下,博物学的确落伍了,因为它“太慢”“不深刻”“没力量”!
“刘老师,有时我想,近五十知天命年纪,我追求起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事情来,会不会很多年轻人包括您经常带领着去野外识花认草的那些孩子们,他们只是一时地对博物有点儿兴趣,其中很多人最终还是被这个世界驯化、驭使、规定,而对自然没有真正的审美兴趣和真挚的情感?”
“中国的孩子主要是没有时间和自由。他们无法给自己做主!这是要害所在。许多孩子其实不必读大学。在发达国家,有些人也放弃读大学,不是读不起,也不是智力不够,只是不愿意读,而愿意读技校。其实中国最缺少熟练工人、技术工人,教育的大部头不应当是大学,而应当是技校。孩子被世风习俗带坏了,导致他们有自然缺乏症。这不能怪孩子,只是大人的错、社会的错。”
刘华杰一直通过各种平台呼吁教育部门要减少应试教育的比重,让学生有更多时间和机会接触大自然,应当结合社区、家乡的具体情况编写乡土教材,教育学生熟悉家乡的历史、自然环境、生物多样性,即让孩子从小掌握一些地方性知识,这些知识可以受用终身。孩子了解、热爱家乡,长大后会想着报答家乡。一枝一叶总关情,爱着家乡的一草一木方是念念不忘乡愁的那个结。
采访期间,遇上世界读书日,刘华杰说,他一向读书很乱很杂。什么书都看。最近他集中读亚里士多德大弟子塞奥弗拉斯特的两部植物学书,并读与此相关的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理论、命名思想。西方发达国家的博物学很发达,首先表现为有大量相关图书,价格相对便宜,书店中有独立书架。中国现在的博物学处于起步阶段,近几年发展较快,甚至比他预期的要快。刘华杰认为应试教育害了孩子,害了国家。许多教育是对人性的一种摧残,比如让人变得虚假,让人遗忘自己是生存在大自然中。他相信物极必反,现在也许还折腾得不够,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转向。现代性的时尚,会有过时的那一天。
九、万物皆奇迹!人类并非是一个有道德的物种
刘华杰很忙,时间老不够用,上课、带学生外出博物、搞讲座、野外考察、写作、接受采访,整个人像被时间之绳抽打着的陀螺停不下来。
4月下旬,美国的Julia Haslett教授来北京大学就博物学对刘华杰做了访谈,中国人民大学搞环境史、搞科技史的两位教授极力推荐了刘华杰。
5月4日,《中华读书报》大篇幅刊发了刘华杰为《纳博科夫的蝴蝶:文学天才的博物之旅》写的序,书是4月份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发行的。这书仔细描述纳博科夫做了怎样的研究,达到了什么样的专业程度。这本书的出版直接与刘华杰有关,他把英文版仔细读后,觉得非常棒,便推荐给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购买到翻译版权。刘华杰说,纳博科夫曾经创作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如《防御》《天资》《庶出的标志》《洛丽塔》《普宁》《微暗的火》《说吧,记忆》《阿达》《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透明》等,但听说过纳博科夫名字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是一名作家,却多不知他还是一位博物学家,是蝴蝶蛾类的顶尖研究专家。1977年去世前,纳博科夫一直颇在意自己在科学史、博物学史中的地位,最在乎在博物馆、标本馆中的标本上贴上一个红标签,红标签意味着“模式标本”,发现了新种。纳氏的一个猜想半个多世纪后终被证实,他的蝴蝶研究才得到世界昆虫学界最终的高度评价。
晚年的纳博科夫在诗歌《致我的灵魂》里,把自己说成是“没见过世面的大自然的热爱者,一个迷失在天堂里的偏执狂”。
刘华杰何尝不是这样?一个自然的热爱者,一个草木花痴,以哲学家的身份硬在博物学界弄出了大影响,他之博物生存理念何止只在专家学者那里转悠,他的影响力有时如人体微循环里微细血管的传播方式一样,涓涓细流般输送到了远方。
5月中旬,刘华杰飞往广东中山市讲学,我对他的采访中断一周。起先我猜他是受当地教育局官方邀请,未曾想,邀请方是广东中山市一所叫“湖洲山森林学园”的民办小学,校长张为先生对博物学教育很感兴趣,曾专门到北京面见刘华杰。那所学校承包了一片山林,又租了山下著名的詹園办学,詹园是岭南著名的私家园林,环境优美,学园的入口处一副对联引人注目:务农学艺练就修身真本领,格物致知写成济世大文章。博物生存的敏感性神经末梢看来在民间。
刘华杰受邀前来给老师们做培训,讲博物课程设置。在讲课过程中,刘华杰带领学员们进山博物。外出之前,刘华杰把他从北京带来的小旗帜拿了出来,那上面印着“博物自在Living as anaturalist”字样。要打出旗帜,需要缝合一个部位,没针线,刘华杰当即从园子里的剑麻那儿打起主意,他利用一根尖利的剑麻刺做针,然后顺势撕下刺“针”后面的纤维做线。
穿针引线是沟通,这次没有穿针,“线”天然地有了,且使用上了。这样的博物生存示范给学校的老师们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教学案例,信手拈来,却予人深刻的启示。
6月4日,首都图书馆,刘华杰搞了一个讲座,主题是如何理解奥尔多·利奥波德与《沙乡年鉴》的博物教育,并分享了个人的博物学实践,为博物学在大众中开展提出了不少的方法和建议。
在刘华杰看来,在正规教育中恢复博物学课程只是一个方面,当前更主要的是要在课外自学中向所有人推广博物学理念,倡导博物学生存。博物,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健康美好,于个体、群体、家园、地球、天地皆是利和益。
对于博物生存,刘华杰感叹不断:“在今天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我们还能否像前人一样,感受《诗经》中描写的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还能否拿出时间去看看一片树叶、一朵花?云南有句老话,叫好在,意思就是好好活着。如今我们提倡博物学,就是提倡好在。说起来简单,但需要坚持。”
没想到,刘华杰竟然晓得我们云南人特有境界的一句土话:好在!好好在着,好好活着——人类朴素至极的向往!
在刘华杰看来,博物学不是现在才有。它是一门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古老学问,也是自然科学的四大传统科目之一,但这样一门学问却不见于当下教育部门的学科、课程体系。博物学在宏观层面与大自然打交道,试图了解大自然中存在的动物、植物、菌类、矿物、天体、物象等,对它们进行描述和分类,同时也关注大自然中各个部分之间、各个层面之间的关联。
国外有大批优秀的博物学家和博物学著作,中国也有,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优秀的博物学家和博物学作品,如张华、郑樵、沈括、徐霞客、李时珍、李渔、高濂、曹雪芹、李汝珍等人及其作品。现在也有,只是人们不太注意罢了,比如季羡林的《蔗糖史》,赵力的《图文中国昆虫记》,张巍巍的《昆虫家谱》安歌的《植物记》,付新华的《故乡的微光》,徐仁修的“蛮荒探险系列”,朱耀沂的《蜘蛛博物学》、《成语动物学》和《台湾昆虫学史话》,郭宪的《那些花儿》,阿来的《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等。
如今还是有一些人,在日常生活中挖掘到了博物的乐趣,享受到融入自然的美好。
“万物皆奇迹!”蕾切尔·卡森说。
万物可博,博物生存!博物致知!博物自在!
刘华杰的好朋友田松认为,博物学是一门古老的学问,举凡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手之所触,鼻之所嗅,都可以纳入博物学的范畴。基于对自然的最基本的认知、观察、命名、归纳,是人类与自然相处的本能方式。博物是人类了解自然,亲近自然,继而放下人类中心主义傲慢的开始。
通过博物学,人类换一种视角看待自然,并逐渐能够体会自然,感受到作为生命的自然,继而可能会感受到人类有史以来,尤其是工业革命以来,对自然造成的巨大伤害。由此,人们也许会意识到这样一个不大容易接受的现实,那就是在自然界中,人类并非是一个有道德的物种。而意识到这一点,恰恰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道德觉醒的开始。
现代化进程的狂飙让这个世界有一点儿变态,人与自然、人与人、人甚至与自己的关系都拧巴起来,人类需要自我拯救,有必要重新审视生命最初的源流,人类重新走近自然,自然就会给出喻示。道法自然比人脑想出的大道理生动深刻得多。地球上最强大的物种——人类恰恰应该担起保护其他物种的责任来。我真要感谢这次采访,自感人处低处,受了自然的感召,读了刘华杰的那些书,触摸、嗅闻、欣赏了博物生存的思想之花,我有从低处向上向上,抵达高处的欣喜。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博物,让我们在自然的诗意中遇见平静和美好。
博物生存是高贵的生活方式。
对刘华杰的采写到今天已两个多月,他太丰富太博杂,要写他,切入的角度太多。这时我想起胡适对地质学家丁文江的一句评价:丁文江是文人里的科学家,科学家里的文人。
允许我套用一下:
刘华杰是哲学家里的植物学家,植物学家里的哲学家!
刘华杰,作为中国当下博物生存的首席倡行者,他朝向旷野探访花草的姿态,他受邀去做各种讲座,他著书立说,他的身体力行是要提醒人类重新与自然同步,重新顺应自然,重新与自然相亲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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