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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29 03:42光盘
十月 2016年4期
关键词:子弟农场

光盘

天气异常寒冷的季节,常剑随转业的父亲迁移到塔坪农场。塔坪农场不是常剑想象的那么好,在沱巴山区,交通十分不便。最初塔坪农场职工不多,上级用包括父亲部队在内的一批转业军人来填充,塔坪农场因此一下子壮大。

父亲的部队驻扎云南,成天在深山老林里钻来钻去,严密注视越南北方的动向,随时准备入越消灭美国侵略者。一九六五年也就是父亲转业这年,父亲部队所属炮营曾两度调入越北,为保卫越南北方领土做出了很大贡献。四十多年后,当常剑回忆父亲部队那支神秘的炮营时,总会产生一种威武自豪的感情。那是一支导弹部队,常剑这么对别人说。

常剑在云南深山的茅草房里念过书,又在塔坪农场小学上到五年级,下学期要到几十公里外的城里上六年级了。這是一九六七年,中国抗美援越仍处在高峰期。父亲告诉常剑,常剑要上的那所小学叫白宝四小,在白宝火车站附近。火车站与县城被一座大山阻隔,两地背靠背,街道弯弯曲曲,断断续续,似连非连。火车站既在城里又在郊区。虽然不太理想,常剑还是忍不住兴奋。他在父亲送的新笔记本上反复地写上“白宝四小常剑”几个字,写一遍,觉得字难看,又写一遍,连写了好几页。常剑在平房外写这几个字,他想自豪地告诉每一位经过的人,他要去白宝县城上学了!

有一个男子站在常剑身后,笑着看他写字。

我曾跟你父亲同一个部队,你父亲是我的首长。这位男子说。我去过越南北方,我们中国的炮弹打掉了美国许多飞机。苏联的高炮部队也去援越了,两个国家的战士较劲比赛,看谁打下美国飞机最多。我们没有输给苏联。苏联军人爱称老大,双方在路上碰上时,他们不让路。但我们也不是吃素的,你不让,我也不让,谁怕谁!有时候双方僵持半天,如果不是执行紧急任务,谁也不让,直到一方接到后退的命令。

哦,这是位英雄的战士!常剑心里叹道。这战士高大威猛,说起打美国飞机的故事口若悬河。常剑听得津津有味。两年前父亲部队的炮营入越作战,当时部队大人们的话题重点是抗美援越。常剑没机会得到详细的战况,今天,毫无准备地,战况就送来了。常剑回身从家里搬来小板凳让战士坐,缠着他继续讲打美国飞机的故事。这个战士多大年龄,常剑判断不出,战士的肤色偏黑。这不算什么,在云南的部队谁的脸不黑?

战士一连讲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故事。末了,战士交给常剑一张底片,让常剑到白宝城里帮忙晒两张照片。常剑乐意极了。

到白宝四小报到的第二天,常剑就去了照相馆。火车站一带有两家照相馆,一家是国营的,一家是集体的。选择哪家照相馆,常剑思考了好一会儿。国营的,态度差,但设备好(他这么想),守窗口的少妇漂亮;集体的服务质量好,但设备差,而且守窗口的是一个老男人。再一问,国营的晒两张照片要六天,集体的只要五天。常剑最后选择了集体的那家。焦渴地等待五天后,常剑拿到了照片。看到照片的那一刹那,常剑震惊得差不多要晕倒。战士一身整洁的戎装,扎着武装带,手持冲锋枪,威风凛凛地立在友谊关门楼前,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气、霸气、英武之气。常剑仰慕这位战士,希望长大后做这样的战士,将来也要手持冲锋枪站在友谊关或者别的什么关之前留影,让别人羡慕赞叹。常剑把其中一张照片放在书包里,形影不离地让它跟着。方便时,他就拿出来欣赏,为自己提气壮胆。

白宝四小的学生主要是铁路职工子弟,兼有一部分附近企业职工子弟。外来的很少,全校不到三十个。这三十个男女同学要么是野外地质队子弟,要么是部队子弟。常剑原本是部队子弟,塔坪农场职工大部分是转业军人,但塔坪不是部队农场,因此塔坪不是部队。常剑什么也靠不上,是铁路子弟心中的野种。论实力,铁路子弟是绝对的第一,部队子弟最弱,而常剑更是势单力薄。白宝铁路子弟一向有干坏事做恶人的传统,在整个白宝县城没人敢惹。铁路子弟称王称霸,他们内部分好几派,时常打架斗殴,弄得学校内外鸡犬不宁。但是,一旦有人欺负铁路子弟,他们又空前团结一致对外。铁皮厂三个子弟就吃过大亏,无意中惹着了一个铁路子弟,引来全体铁路子弟的围攻。看这架势,常剑就老老实实地躲着。他想跟部队子弟联手,至少形成同盟,部队子弟不答应。常剑已经不是部队子弟,没资格加入他们的队伍。常剑说,塔坪农场还是半军事化的,有冲锋枪有机关枪,还有几挺高射炮。常剑说的是实话。部队子弟说,你们是部队吗?!有师部有团部吗?有侦察连吗?常剑说,我们有高炮营,打掉过许多美国飞机!部队子弟说,那是你们塔坪农场干的吗?争论到最后,常剑没了底气。他在军营里长大,跟在云南深山里比,现在的塔坪农场充其量只能算是民兵。常剑父亲是师部正团级干部,常剑埋怨父亲为什么就不在部队待了呢?随部队换防到河南多好。常剑向地质队子弟靠拢,也没有得到最终的确认。

外来子弟住学校,为了这几十个住校生,四小专门设立宿舍和食堂。食堂师傅是部队地质队塔山农场共同请来的,部队出了大头。食堂伙食不错,不比部队差。食堂师傅看出来常剑一个人一派,很同情他,就暗中保护。否则,常剑的饭菜会被部队子弟争抢。常剑是军人的后代,骨子里有血性,但他毕竟力量薄弱,能躲开就尽量躲开。也许都是外来人的缘故,部队子弟虽不讲理爱欺负人,也没怎么过分地对待常剑。

对于铁路子弟的嚣张,部队子弟是不服的。两方都在暗中较劲,冲突一触即发。后来终于爆发了一次冲突,一件微小事件引起的。铁路子弟携带刀枪棍棒围攻部队子弟,部队子弟手头也有刀,即将进行血拼时,老师出现了。这个体育老师会武功,功夫还特别的好。他三下五除二搞掉了双方为首者的刀枪,平息了斗殴。没造成流血事件,学校就没当回事,这是群体事件,无法责众。部队子弟被围攻的消息传到了部队。十几公里外的部队是油库部队,还管着一个野战医院。部队领导听说子弟被欺,团长违反军规,私自派出两个全副武装的排装扮成子弟的亲戚冲进学校,先是将一部分铁路子弟抓起来,集中押到操场,后又把一部分铁路职工押来现场。部队朝天鸣枪一梭子,吓得铁路那边屁滚尿流。带队的发话了,谁再敢欺负部队子弟,就射他一万发子弹!

从此以后,铁路子弟对部队子弟敬而远之,双方虽然还在较劲,但都有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期间,地质队子弟已经通过巴结靠上了部队子弟。常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常剑仍然不向任何一方低声下气地求收留。常剑不惧怕任何人,因为有战士的照片为他撑腰壮胆。铁路子弟坏惯了,不闹点事出来心里痒痒。大力、肖鼠就注意到了常剑。大力肖鼠是铁路子弟的两个小头目。大力长得壮实,力气大;肖鼠长得瘦小,但不怕死,他的书包里时常搁着尖刀,即使碰上一只公鸡,也要掏出来威胁砍杀一番。这两小子放学后不回家,钻到学校食堂来了。住校生领完饭后都坐在食堂里吃,常剑跟往常一样走到食堂外院子里,一个人蹲着吃饭。大力、肖鼠已经知道常剑来自远方的农场,没有队伍。

把饭碗拿过来。大力命令常剑。

常剑瞟一眼大力,哼哼一声,继续吃饭。肖鼠掏出了尖刀,夕阳照得尖刀闪闪发光。大力挡挡肖鼠的双臂,说,停,先文斗后武斗。开始放屁!肖鼠立马理会。他们一只手掌沾上口水,紧握腋窝,扇动手臂,通过摩擦产生类似臭屁的响声。这个效果利用膝窝也能达到。两人一前一后用腋窝“放屁”,发出欢快的笑声。常剑正在吃饭,不想理他们。但躲不开。食堂里的同学听闻响动,纷纷出来围观。围观同学不声张或者大笑,总之没人上去帮常剑。被人放假屁同样也是侮辱。常剑快快地把饭菜扒完,空碗猛然扣到大力头上,紧接着将大力别倒。在云南,常剑每天都能见到练武的解放军,即便到了塔坪农场也如此,他这一格斗动作就是偷偷学来的。肖鼠挥刀过来,常剑又一个扫堂腿把肖鼠扫倒在地。常剑没放过肖鼠,他跨步上去,右脚猛蹬肖鼠持刀的右手夺过尖刀。那边大力爬了起来,常剑偷学的军体拳再次发挥了作用。

大力肖鼠被痛揍,急忙叫嚣着逃离。

围观的部队子弟并不认为常剑是英雄,他们没有拍手称赞。你惹大事了。他们说。常剑知道自己惹大事了,他说,我不怕,他们就是有千军万马我也不怕。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害怕。人家铁路子弟多少人啊!

整个晚上常剑都在想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他从食堂偷来了短棍,口袋里装满小石子儿。

做广播操时,铁路子弟突然对常剑发难。常剑估计错了时间。他最初估计昨晚大力、肖鼠带着铁路子弟来寻仇,未寻;他估计今天早上,仍然未寻。他最后估计可能在中午放学后,那时,老师更管不着了。因此,他的自卫武器就搁在教室里。

两个铁路子弟向常剑扑来,常剑后退一步,侧过身子踢中一人的右腰。他趁机跑开,跑了一二十米,突然转身将冲在前面的两个铁路子弟踢翻在地。铁路子弟步步紧逼,他们手上大都拿着武器。眼看,常剑就要被消灭。

谁敢再靠近一步!危难时刻,常剑从怀里掏出战士照片。常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可笑。然而想不到的是,铁路子弟步子停下来。

常剑心理上立即占据优势。你们看好了,谁敢碰我,他绝不放过!常剑左右移动照片,想让面前所有的铁路子弟看得清清楚楚。這照片有五寸大,能让距离不远的铁路子弟看个真切。铁路子弟啧啧称奇,全被战士英武之气震慑。

照片上的解放军是谁?大力大声问。

还能是谁?当然是他叔叔或者大哥!别人的照片会在他手上吗?房解军替常剑回答说。房解军是大头目。他挥手说,弟兄们,撤!房解军一发话,铁路子弟就散了。

中午放学后,房解军大力肖鼠等几个核心人物叫住常剑,并向常剑走过来。为了表示他们无攻击之意,他们举起双手。快挨近常剑,常剑警惕地后退一大步。房解军抱住头,大力肖鼠几个照老大的样子也抱住头。

能让我们看看照片吗?房解军笑着说。他求人的样子与平时的不可一世判若两人。常剑说,他的照片是你们随便看的吗?!他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们!

房解军低声下气地求常剑,表示只看一眼。常剑不想拿唐太久,差不多就行了。常剑说,真的只看一眼?如果多看了一眼呢?房解军说,多看一眼,我眼瞎。常剑说,说话算数!你们,都闭上眼,我叫睁开才睁。常剑摸出照片,展示开来,说,睁眼。房解军几个睁开眼睛,不到两秒,常剑收起了照片。房解军说,这也太快了吧,一眼,至少十秒钟。常剑说,十秒就是十眼了。

大力说,求你再让我们看几眼。

常剑说,你们得寸进尺。好吧,看在同学份上,我再让你们看一眼。常剑把照片立在他们眼前。他们贪婪地看着,军装武装带冲锋枪,还有雄伟的友谊关,无不让他们倾倒。

他是战斗英雄,我们师高炮营的,在越南打掉过美国鬼子一百多架飞机。他跟苏联军人比赛打飞机,苏联军人根本比不过。碰上苏联军人,他就是不让道。常剑主动介绍说。说得兴奋,忘记了时间,房解军他们就得以欣赏好多眼。

傍晚,房解军给常剑带来两只饼干,以求看一眼战士照片。常剑不答应。不约而同地,大力肖鼠也带着东西来交换照片欣赏权。大力肖鼠两家住得近,平时玩得最多。房解军说,我都没得看呢,你们来干什么?不经我同意就偷偷来看照片,反了你们!大力肖鼠不敢吱声。大力说,常剑你就让我们再看看吧,求你了。我们三个人合起来看,三眼也等于一眼,十眼也是一眼。肖鼠说,是啊是啊。房解军呵斥说,什么是啊是啊,什么一眼十眼,滚开!房解军转身求常剑开恩。他的逻辑是,他是老大,别人谁也不能比他多看一眼。常剑说,食堂开饭了,去晚了饭要被他们分光。房解军说,你去打份饭,你吃饱了再让我看,我等你。常剑进食堂里,他们在分饭分菜了。常剑碗里的饭菜比他们的要多,他们都对他讨好地笑。

我们想看照片,可以吗?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你父亲的部队有炮营,我们父亲的部队没有,最好的武器是机关枪。一位部队子弟说。

常剑说,我们部队还有导弹!

常剑像往常一样端着饭碗走到院子里。房解军他们仨看着常剑吃饭。好香,好香,好香。大力说。他们不停地吞口水。他们手上有食物,可是舍不得吃,这是用来换取照片欣赏权的。常剑盯了大力肖鼠两眼,大力肖鼠身子都下意识地缩了缩。他们都想到了昨天的“放屁”,因此倍感羞愧。

部队子弟都走到院子里吃饭,他们以赞扬照片的方式来间接拍常剑的马屁。常剑的这餐饭吃得非常慢,房解军他们着急死了。

吃过饭,常剑说,你们人太多了,不能全都看。

他们纷纷举手要求看照片。常剑最后点了房解军的名,说,你可以看一眼。房解军跟在常剑后面,大力他们哄上来,常剑几度驱赶。摆脱他们后,常剑让房解军看照片。房解军还得到拿照片观看的权利。房解军很贪婪,要不是常剑收回,他会一辈子看下去。常剑说,也让大力肖鼠他们看一眼吧。房解军同意,但他有请求,一是时间上不能超过他,二是不能让他们拿着照片看。因为拿着,就能充分地欣赏。常剑答应房解军的请求。房解军向在较远处的大力肖鼠招手示意他俩过来。在房解军的监督下,大力肖鼠观看照片差不多有两分钟之久。大力肖鼠解了馋,心里舒坦多了。离开时,他们把手头的食物全部给了常剑。

房解军比所有铁路子弟都看得久看得多,作为老大,他很满意。他有资本继续赢得大家的羡慕。英雄的战士谁不想看看,多看看?!四小里刮起一股求看照片风。常剑是不会那么轻易让他们看的,一张照片你看他看你摸他摸,会弄坏,等到寒假回塔坪农场时怎么向那个战士交差?在一波又一波的求看风潮中,只有少量同学如愿以偿,大部分同学则未能一睹战士风采。没看到照片的同学并不因此恨常剑,他们对常剑更喜欢了。铁路子弟对常剑的崇拜慢慢地超过房解军,房解军发现后伤心了好几天,后来就认了。常剑有英雄战士的照片,他有理由有条件成为新的“领袖”。不多久,常剑有英雄战士照片的事,学校知道了。校长组织老师接见常剑,他们传递着欣赏照片。

四小的美术课开得比较正常,并没有因为“文化大革命”的闹腾而取消或者减少。美术老师是学油画的,在小学里他给孩子们上炭粉画课。有一天美术老师上课时画了一个解放军,机灵的同学就来了灵感。见过战士照片的同学根据回忆模仿照片画画,没见过照片的根据别的同学的描述想象着画。见过照片的看不起没见过的,说他们在胡画。没见过照片的心里自然无底。见过照片的肖鼠画得最像,他私下里把画作卖给同学。但是事情很快败露。首先发现的是房解军。房解军组织大力等三人把肖鼠押解到一个死胡同里,他们先是一人给肖鼠一耳光。肖鼠画得相对像,但跟真正的照片比起来差得远。他丑化了英雄的战士,他必须低头认罪。肖鼠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房解军却把此事告訴了常剑,提出由常剑亲自批斗肖鼠。肖鼠供出了他所知道的人,一共九个,据说远不止九个。只是因为有人画得太不像,又不承认,没有确切的证据而已。九个人,不够,必须凑够十个。十个人游起街来才壮观。房解军揪出王左右。他们给十个亵渎英雄战士的“反革命”戴上高帽,先在学校里游街。老师想干涉,又不敢干涉,同学们做得没错。外面都在搞革命,学校不能落后。在校园游走三圈,他们押着十个人走到大街上,房解军得到家里大人特别是姐姐的鼎力帮助,拟了好几条标语,他们走着高喊着口号。通过看高帽子和胸前硬纸壳上的字,路人基本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流行队伍从火车站走到县城政府,县城主要街道都留下他们的足迹和口号声。常剑在队伍里,他没喊口号,他在想远在塔坪农场的那位转业战士。如此英武的一位战士部队竟然让他转业,太不像话。战士照片在他怀里揣着,他按了按,确认照片还在。一般情况下他不随意拿出来欣赏,他担心弄脏。

游街批斗会一共进行了三次,准备第四次时,因为五金厂化肥厂锰矿厂三厂联合的革委会干将冲击四小而中断。“三厂联合革委会”人多势众,力量强大,以什么理由什么机缘包围冲击四小,没人知道。他们像洪水一样包围了四小,他们高喊口号,要揪出四小的走资派。谁是走资派?当然是四小的当权者,校长副校长。校长副校长根本没资格当走资派,“三厂联合革委会”的人没文化,能有什么办法呢。校长副校长意识到外面那些全副武装的人是冲他俩来的,今天是跑不掉了。学生们被挤压在操场上,铁路子弟再牛,也牛不过外面那些大人。再说,外面那些大人目标不是他们。

常剑还是想试一下。他拿出战士的两张照片,左手一张右手一张。房解军大力等人把常剑高高举起。四小的围墙说不高也高,常剑的头只能刚刚越过围墙。他们搬来板凳,举重者站在板凳上。常剑的整个头就凸显在围墙之上了。

滚开,外面的人赶快滚开!常剑手中的照片晃动着。见着照片的人都傻了眼,情绪回落。

他是战斗英雄,在越南击落了一百多架美国飞机,你们算什么!想尝他的高射炮导弹吗!常剑说,我们是英雄的子弟,谁敢动我们一根毫毛!

外面为首的回答说,我们不抓你,抓校长。

常剑说,我就是校长,你们敢抓吗!

外面声音小了下去,他们窃窃私语。虽然大家热衷闹“文化大革命”,但抗美援越的事情,他们也有所关心,他们通过听广播看报纸获取抗美战况。报纸电台确实说了,中国炮兵击落了许多许多的美国飞机。战士照片背景是友谊关,毫无疑问是一个抗美英雄战将。他们议论一阵后就悄悄撤退。

英雄照片再次退敌,显示出无比的威力和魔力。常剑的威信再次空前提升。白宝县城大部分学校受到冲击,老师被批斗,学生回家,而四小,一切如常。

冬天到来时,常剑随房解军去县城郊外游玩。下着雨,雾很大,他们几个人突然就迷路了。他们面前出现一大片一大片坟地,风吹雨打雾飘飞,产生恐怖的景象。一人叫怕,众人受染。关键时刻,常剑想到了怀里的战士照片。他拿出来叫大家看。看过照片后,他们胆怯消失,头脑清醒,终于走出困境,回到四小。他们相信,战士照片同时具备神一般的力量。

寒假,常剑回到塔坪农场。沱巴山区气温低,高山顶上已经积雪。一个学期不在农场,农场变化很大。一排排平房搭建完成,水泥街道纵横交错。农场里有许多小孩,他们进山打猎捕鸟,下河弄鱼。附近没有大河,小河小溪倒星罗棋布。常剑有两个弟弟,大弟上小学三年级,小弟还没上学。农场幼儿园还没建好,小弟正等着入学。大弟在外疯玩,打不到猎也弄不到鱼,但是大弟过得非常快乐。常剑自从回家后就大门不敢出。那个不知名的战士随时都有可能碰上,战士的照片能在常剑这里多待一天是一天。回家一周后,战士找上门来了。战士是父亲领回来的。战士仍然叫父亲常参谋长。父亲是正团级副参谋长,作战参谋,打过不少仗,但到云南后就没再打过,只是因为训练放过许多空枪。常剑闻讯,躲在屋子旮旯里。父亲叫了几声,没人答应。战士就说,我改天再来,或者我晚上再来。战士离开后,趁父亲不注意,常剑现身。父亲说,张连长说你帮他晒了照片,过来取呢,你偏偏不在。你赶紧给人家送去。他要把照片寄回老家,人家急等着相亲用。常剑走出门去。他站在北风里张望。他不知道张连长住哪家。农场有千多职工了,相当于一个加强团。常剑也不想真找,只是应付父亲。他的照片搁在书包里。在农场街道上行走半来小时后,常剑回到家。父亲一个人正在小酌。父亲一日三餐都要喝点,特别在沱巴山区这样寒冷的冬天。父亲看常剑一眼,没说话,父亲估摸着常剑已把照片交给了张连长。第二天父亲听说照片还没交,就不高兴了,急匆匆从农场办公室赶回来。父亲是副场长,场长转业前是副师长,只有正团职务的父亲只能当副职。父亲脚刚踏进门就猛烈批评常剑,拖拖拉拉,像一个军人儿子吗?常剑申辩说,昨天没找到,我又不是不给。父亲说,早晚要给,就应该第一时间给。耽误人家好事,你就是罪人。

常剑出门去。张连长就在门外。常剑把照片递给他。照片搁在纸袋里,连同底片。张连长迫不及待地抽出照片。照片基本完好,张连长想不到他的照片被几百人次欣赏过。张连长对自己的照片非常满意。父亲跟出了门,他是想监督。父亲走近来看照片,父亲惊叹地说,太威武了太威武了啊!父亲打过许多仗,他还未拍过一次英武照片。父亲这辈子基本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农场也有武器,也有团营连排,但已经不是正规部队,充其量是预备。父亲眼睛湿润。他也许突然想到许多战争场面。常剑转身走了。父亲跟张连长还在说话,大约是说如何拍得的这张照片,拍照片的人是谁。为张连长拍照的是一位军报女记者,但有人说她是新华社记者,不管属于哪里,都是记者,重要的是女记者。深入前线采访的女记者,本身就是一个感人的故事。

照片没了,常剑成天魂不守舍。他虽然也像小朋友一样外出打猎捕鸟,就是快乐不起来。不管打到野兔还是野羊,捕到多少肥壮的鱼,常剑都觉得没有张连长的照片重要。腊月二十六,常剑碰上了张连长。常剑转身就逃,被张连长叫住。

你帮我晒照片我还没感谢你呢。那天太兴奋都忘记说感谢了。张连长说。快,上我家玩会儿。

常剑被张连长请到家。张连长单身汉,他住一个套间,进门是客厅,里面是卧室,再里面就是厨房。

我想再看看你的照片。常剑说。

张连长遗憾地说,照片寄回老家了。前两天来了邮递员。农场邮局还没建好,年后,我们就不用等外来邮递员了。我们天天可以寄信收信。

常剑备感失望。

张连长说,我让你看底片吧。张连长从抽屉里拿出底片。张连长教常剑如何看底片。底片要对着光,底片的人物景物与晒出的照片是相反的,即底片向左,照片就向右。

底片不能替代照片。常剑看后还是觉得很不过瘾。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来人是邮递员的亲戚,说邮递员病了,信件都无法送到公社邮电所,为了不耽误或者弄丢,信件一一归还。邮递员病得不轻,据说,他准备辞掉邮递工作。张连长接过他寄出去的信件,说,邮递员年纪是挺大了。张连长又看看窗外,说,这信只能等到年后寄了。现在再寄已没什么意义。常剑听得出,家里人接照片时晚了,错过了这一波相亲时间。据父亲说,在张连长的老家介绍人准备给张连长介绍一个市纺织厂姑娘。张连长家在离那座城市不远的农村,姑娘是城里人,长得漂亮。姑娘答应介绍人牵线,但必须先要看张连长的照片。介绍人说,张连长那人长得威武啊,那机关枪打的那高炮打的那导弹放的,美国鬼子都吓破了胆。可是,光说没用,不见到照片,姑娘不谈下文。

信件封好了,贴着邮票,不能再拆。常剑仍然见不着照片。常剑原封不动地把信件放入抽屉。

常剑思念张连长的照片。常剑设想过,没了照片,他在同学们心中还会是什么地位,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更重要的是,没了照片,常剑像丢了魂。

农场职工还没放假,他们仍然战斗在山林里。常剑走到张连长家门前,他爬上窗台往里看。照片自然是看不到的,照片在抽屉里呢。张连长家大门锁着,常剑身上有家里的钥匙,他试着开锁,但如预想的打不开。他在周边寻到一根木头片片,将门撬开。常剑直奔张连长的抽屉。他刚拉开抽屉,衣领就被人擒住。抽屉里有信,也有一些零散的现金。

常剑回头看了,擒他的人他不认识。这人是保卫科的贝科长。我早就注意到你了!贝科长说,光天化日之下撬人大门偷窃财物!

我没有。常剑说。

贝科长是侦察兵出身,常剑那点军体拳功夫不值一谈。常剑被押到保卫科审问。常剑矢口否认偷盗。保卫科的人都不认识常剑。场里领导听说保卫科抓了小偷,有如敌人摸进阵地的紧张及兴奋,指示保卫科好好审问,坚决打掉盗窃团伙。贝科长在朝鲜战场时就抓过联合国军的俘虏,有一套审讯办法。常剑抵抗不住,就说了实话。

我去看照片。常剑说。对,最终是去偷照片。我的设想是先看照片,后偷底片。

贝科长不信常剑,他仍然坚信常剑的目标是张连长抽屉里的现金。

张连长得知家里被撬,小偷擒住,赶到保衛科。一看是常剑,吃惊不小。张连长说,他是常参谋长的儿子,你们抓错了,赶快放人。

贝科长不知所措,正犹豫时,常参谋长来了。不许放人!常剑父亲挥掌就打,你把老子的脸丢尽了!人们拦住常剑父亲。常剑父亲的手脚打空,因为没出上力,气得更不行。贝科长安排人把常剑父亲拉走。

把这小子毙了!常剑父亲说。

常剑入室盗窃的事,整个塔坪农场都知道了。常剑父亲捶胸顿足好几回,他跟场里职工一样,不相信常剑破门入室是为了照片。

很快就过年了,常剑仍然被关押在保卫科一间封闭的房间里。按场里的决定,常剑要被关押七天。年三十傍晚,常剑父亲母亲亲自给常剑送饭,一家人在牢房内外吃了一顿年夜饭。天上下着雨,风也不小,锅里的肉很快就凉了。

你不要恨父亲,你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常剑父亲说。

常剑眼睛噙着泪水,点头。

父亲说,真想不到,你会入室偷盗。你一点不像我的儿子,难道在朝鲜战场上鬼子强盗的细胞随飞血进入我身子,遗传给了你?

饭后,常剑继续待在黑暗的牢房里。常剑回忆过当天入室的情景。最早他并没有计划破门入室,因为想念照片而身不由己地接近了张连长的屋。入室观看照片的念头是突然到来的。为了看到照片,他忘乎所以。

外面有灯光和脚步声。贝科长和张连长来了。贝科长将门打开,张连长对常剑说,跟我走,上我家。常剑不走。贝科长说,快点呀,等下来不及了。张连长在常剑身上披了一件军大衣。这是大号军大衣,把常剑整个身子都罩住了。张连长说,去我家过年,你还可以看我的照片。贝科长说,放心吧,常参谋长想不到这一招。

贝科长张连长还是低估了常参谋长,他们还没走出保卫科,就被逮了个正着。

回去!常参谋长说。

贝科长说,参谋长,你太认真了。

常参谋长说,共产党最讲认真,你们还是不是党员?包庇罪犯是犯罪!你们俩都给我进牢房去。

常参谋长不是一个人,他身边有两个干部两个保卫干士,都持着枪。贝科长张连长随常剑进入牢房。贝科长后悔抓住常剑,早知道那是参谋长的儿子,他哪会盯着他,哪会抓他问罪。张连长也后悔,当天就应该把信拆开来让常剑看,看够了,就不会有入室的想法。贝科长还是不相信常剑意在照片,因为太不符合常规逻辑。常参谋长是正直的人,但并不能说明常剑手脚就干净。常剑去白宝县城上学,学坏了,把流氓习气学到了。

门被锁上,天气冷,贝科长就贡献出自己身上的酒和花生米。贝科长原是计划把常剑放出来交给张连长后,就去战友叶学海家喝酒的。所以他身上带着一瓶酒一袋花生米。在张连长和贝科长的建议下,常剑也喝了几口酒。这酒很烈,常剑受不了。

室外有脚步声。是常参谋长,他说,我儿子犯错,我也有责任,我也要坐牢。我在你们对面的走廊里坐。我闻到你们的酒味了,这哪里像坐牢,分明是享受嘛!

听了常参谋长的话,贝科长张连长大气不敢出。

天亮时,有人来请参谋长回去,同时也把贝科长张连长放了出来。常剑继续留在牢房里,对面走廊有保卫干事看守。保卫干事希望常剑破门逃跑,这样他就可以撤岗。常剑不逃。保卫干事以暗示并且虚掩牢门的做法来帮助常剑,他也不逃。

这个春节农场只放了七天假,不像周边一些乡镇或者农场,早早就放假,而且一放就是一个月。塔坪农场不那样,这是一个半军事化农场,他们要争分夺秒把这个新农场建设成全地区一流单位。时间短,职工们就没有回老家或者走亲戚,他们知道整个农场只有一个人在春节期间坐牢。他们有理由相信常剑就是入室偷盗钱财,但这毕竟是参谋长的儿子,又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们一波一波去给场长求情跟常参谋长说理,场长同意随时放人,常参谋长就是抵死不答应。人们敬佩常参谋长,也觉得参谋长不近人情。大家都给常参谋长那么多台阶了,他就是不下,一点不好玩。

“出狱”那天,张连长去接常剑。贝科长亲自送常剑回家。贝科长向常参谋长汇报常剑改造情况。常剑写了两份深刻的检讨书,他已认识到破门偷盗的严重性,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常参谋长说,就算常剑说的是去偷看照片,并非偷钱财,也是偷,只要是偷不管偷什么都不允许。这些天张连长想过了,既然常剑那么喜欢自己的照片,就送给他好了。但常剑的意思是,带底片去白宝晒照片,晒多少张多大尺寸都由常剑。去年晒的照片张连长可以寄回老家找对象用。张连长说,行是行,不过现在不用寄照片了,家里来信说,因为迟迟看不到照片,那姑娘已经跟别的小伙子处对象了。

新学期开学,常剑带着底片回到学校。那家国营照相馆也只需5天就可以取照片了,常剑晒了两张七寸照片。晒相师傅见这张照片照得好,底片干净,晒出的质量好,就晒了一张大大地挂在照相馆门前橱窗里招揽生意。常剑取照片时,对方不收钱,常剑不明就里。许多天后才明白过来。有同学发现了照相馆里张连长的照片。这位同学又是听家里大人说的。铁路职工都在议论国营照相馆解放军战士照片之事,许多人都去参观,爱美之人就去照相。我要照成解放军那样的。来照相的男人说。师傅就笑了,说,小鸡就是小鸡成得了凤凰吗?这些拿到照片的男人跟张连长一比,都羞愧地低下头,但张连长的英武是他们追求的目标。姑娘或者少妇更是成群结队来照相,她们把自己的照片放得大大的,喜欢搁在张连长大照片边配成对。他们向师傅打听张连长情况。师傅哪里知道。有亲朋好友打听,师傅只是提供简单的信息,说是一个小学生拿来的。

很快就打听到了常剑这里。常剑闭口不告诉他们张连长是他什么人,他们没有办法,怀春的少女只有单相思的份。

跟全国一样,白宝县城的“文化大革命”开展得如火如荼。但是向往英雄崇拜英雄,他们有理由,他们有时间,没人敢反对崇拜人民解放军。

常剑来到照相馆。张连长的大幅照片挂在照相馆门前相当抢眼。常剑心头涌出一股怒气。未经他同意,照相馆就把张连长挂出来,他不高兴。师傅解释说,他们是为了宣传英雄歌颂最可爱的人。常剑说不过对方,对方还表态,照相馆对常剑来照相实行免费。对方要求常剑提供更多张连长的信息,常剑说,他是战斗英雄,打下了许多许多架美国飞机。他现在在哪里?我不會告诉你们!

房解军大姐房解杏正是恋爱年龄,她看上了张连长。她通过房解军把常剑带到家里。房解杏是铁路售票员,很漂亮,常剑不敢看她。房解杏买来好菜,亲自下厨做给常剑吃,她让常剑叫她姐姐,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他的亲姐姐。房解杏想从常剑嘴里了解张连长的情况,常剑嘴紧,一句多余的都不说。事实上,常剑对张连长知道并不少,张连长现在是塔坪农场的一个职工。常剑还知道,他找对象的事已经黄了,至今单身。张连长掌管着农场两架高射机枪,等等。房解杏不急,她对常剑有耐心,相处久了,总有一天常剑会说出张连长的详情的。

暗恋并且行动的不止房解杏一个姑娘。这段时间不断有人来找常剑,希望得到张连长的详细情况,最好能牵上线。常剑始终守好自己的底线。张连长是英雄,但张连长没有授权他介绍情况,他是不能随便说的。人们估计,张连长还在越南打美国飞机,或者换防到别的地方。总之他们想不到,张连长是塔坪农场职工,已经脱下军装。常剑心里清楚,姑娘们追求的与他不一样,她们追求的是现实中的张连长,而他追求的是张连长的精气神。一旦告诉她们实情,她们就会泄气“抛弃”张连长。

常剑越想张连长的挂在照相馆橱窗的照片越生气。趁着夜色,常剑来到照相馆。此时这里静悄悄。常剑用石头砸烂橱窗玻璃,取走了张连长照片。照片镶在镜框里,他又敲碎镜框,摘走张连长的照片。

照相馆职工发现照片被盗,立即报派出所。他们报了铁路派出所又报了地方派出所。照相馆在铁路地盘上,但又属于地方管。铁路派出所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一下就放下了。地方派出所当作一个案子来抓。可是他们没有头绪,或者说他们根本没心思去破这样的案件。人人都在闹革命,到处都有打砸抢,多少比这更严重的案子,只是没有报案。人们都见怪不怪,没有辩论没有打砸就不是在搞革命。派出所共三个人,他们分析,盗走照片的应该是喜欢照片的人。既然人家喜欢,盗走就盗走吧。要是不喜欢别人的照片,送给他(她)都不要。此事就不了了之。

常剑把照片卷起来,塞在宿舍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有一天他检查时,发现这张大照片不见了。他试着审问了多名住宿生,均没有结果。

房解杏又叫常剑去她家吃饭。是星期天。早早地,房解军就来到他的宿舍。我姐叫你。房解軍说。房解军仍然是那么坏,喜欢惹是生非,但常剑能镇住他。房解军希望快点长到十八岁,他的理想是当空军或者炮兵。房解军翻看常剑的连环画,都是打仗的,很过瘾。随后,常剑就去房解军家。房解杏买菜去了,她父母在家。她父母对常剑不错,没有铁老大的傲气。她父亲摆了两盘象棋,一对二地与房解军常剑下。房解军不下,他父亲就给了他一耳光。他父亲棋艺很臭,一对一都对付不了,硬要一对二。而且每下一步都要思考很久。房解军耐不了这个烦,摆开军棋与常剑下。房解军父亲爱悔棋爱偷子,房解军和常剑假装看不见。取得胜利的他父亲非常高兴,要求一盘又一盘地下下去。

房解杏买菜回来了。她热情招呼常剑之后就跟母亲择菜做饭。房解军军棋下不过常剑,但他服气,说只下三盘就只下三盘。父亲还要求下下去,房解军不答应,姐姐回来了,父亲就不敢打他了。房解军带常剑去姐姐房间,姐姐房间有好多连环画。常剑就看到张连长那幅大照片了。照片贴挂在墙上,正对着房解杏的床,她抬头低头都能看得到照片。常剑看着房解军。房解军说,不关我的事,是姐姐让我偷的。她早就猜到照相馆被盗的照片在你那里。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可以拿回去。

常剑伸手去摘照片。房解军叫喊说,常剑取照片啦!房解杏冲过来,阻止常剑。房解杏说,你有底片,你想要,可以再去晒。这张就留给姐姐了。

事后,房解军多次解释说,照片是他替姐姐偷的,非他本意。常剑记着这件事,没有明确表态,房解军心里七上八下。

铁路局一个领导,其实就是一把手,看上房解杏,要让她当儿媳妇。局领导来白宝车站出差,无意中在售票窗口外看到了房解杏。他当时就动了心。他回去给儿子描述了房解杏的情况。儿子对房解杏感兴趣。不久,随父亲来到白宝车站。房解杏父亲母亲都高兴,攀上这门亲戚,房解杏就可以嫁到大城市去。房家做了一大桌菜,好心的房解杏叫常剑过来吃。局领导在饭桌上挑明了这次来的目的,房家父母满口答应。房解杏不作声,只顾低头吃饭。她草草吃完就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吃过饭,局领导和儿子去招待所休息。房解杏父亲问她意见。她说,我不同意,我看不上。她父亲说,比起你墙上那个解放军来,这小伙子是差点,可是,解放军是烟雾,是镜中花。无论怎么劝,房解杏就一句话,不同意。局领导在白宝车站住了两夜,多次上门来求亲。房解杏烦躁,离家步行走到县城躲避。

没两天,房解杏家就出事了。铁路革委会接到报案,房解杏在家挂巨幅私人照片,天天朝拜。她对私人照片的热爱超过了毛主席。革委会从房解杏房里搜出了张连长的照片,其实谈不上搜,照片就贴在墙上。房解杏便多了一项罪状,偷盗国家财产。国营照相馆的所有东西都是国家财产,谁拿走谁就是窃贼。很快,房解杏被定为现行反革命,打入大牢。审判那天,白宝已经进入夏天,毒辣的太阳让人们喘不过气来。审判大会设在四小,铁路职工大部分人都参加了。看到房解杏被押在台上,常剑心疼,滴血一样疼。他在心里连续地叫喊姐姐,姐姐。审判词里没说房解杏墙上挂的是解放军照片,只说是私人照片。他们大约有顾虑,要是说那是张连长的照片,会引起骚动,很没必要。也没宣布她偷照相馆照片的行为。铁路职工都有一颗闪亮的红心,容不得有人对一张私人照片的热爱超过毛主席或者别的公共英雄人物。他们私下议论说,房解杏罪有应得。审判过后,房解杏被押到某个秘密之地去了。她不同于一般的罪犯,她是反革命政治犯,她的思想比一般刑事犯更肮脏。

暑假接着到来。常剑回到塔坪农场。回来后,常剑就去交还底片。见到张连长,常剑忍不住大哭。整个暑假常剑都心事重重,郁郁寡欢。他的这个心思,张连长看出来了。张连长将常剑叫到阴凉树下,一点一点掏常剑的心思。

房解杏为你坐牢了。她房里挂着你的大幅照片,天天看。她想跟你搞对象。常剑告诉张连长。想你的姑娘很多,房解杏是最想你的,也以实际行动想你。铁路局领导要她做儿媳,她都不答应。

张连长认真地听着,他把房解杏当成故乡那座城市的纺织姑娘,又不完全是。常剑说房解杏长得很漂亮。怎么个漂亮法,常剑形容不出。张连长脑子过了一下见过的美女,最后定在农场医院的周医生身上。后来,常剑告诉张连长,房解杏比周医生还漂亮。张连长就想象不出了。当时常剑才13岁,他就懂许多男女之事了。张连长没觉得什么,当年有的红军也才13岁便知道打仗、打下江山分田地讨老婆了呢。张连长想象不出房解杏的漂亮,又找不到参照,还是以周医生当参照。张连长假装看病去农场医院。正好是周医生值班。周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她是场里一位副团长的老婆,先是随军,后随到了农场。她已经生育一个五岁的女儿了。听说正准备怀第二胎。周医生检查张连长的身体后说,没发现你有什么毛病,是不是精神紧张?张连长说,可能吧。这段时间场里生产太忙。周医生给张连长开了一瓶葡萄糖,给他补充营养。

张连长只听常剑说房解杏的名字,不知道是哪三个字。张连长上过初中,家里成分不高,不让上高中。年满18岁时,他报名参军,政审不合格,家族里正好有一个军官回乡探亲,军官担保,就让他参加体检。张连长身体非常棒,完全达到部队要求。张连长当兵后想去找家族里那个军官,却没机会。那个家族军官原来是国民党,解放战争时投诚过来的,在解放战争中建立了赫赫功绩。张连长给他写过信,但没收到回信。今天想起他,是因为想让他出面过问一下房解杏的事。张连长从常剑那里拿到了房解杏三个字,于是提起笔来给家族首长写信。张连长大约知道家族首长在哪个部队,只要信件能到达那个部队,家族首长就能收到。家族首长都是军长了,部队里谁不知道他。张连长写完一封投进农场邮筒,感觉还有话说,回头又写了一封。农场的邮局建立起来了,每天四点钟就要开一次箱,信件会通过专车投到山外。信发出去后,张连长就在等回信。过去十天半月了也没见到回信。据说家族首长在大城市里,邮路是很通畅的,应该能较快地收到信。没收到家族首长的回信,倒收到来自老家的信。父亲寄来的,父亲应介绍人的要求索要张连长的照片。张连长没兴趣在老家找对象了,已经不比在部队。农场或者附近的白宝县城都比老家便捷。张连长就婉转地表述了自己的意思,照片他一张没寄。他说,农场没有照相馆,寄不了照片云云。

一个多月过去了,家族首长没有回信。张连长没有怪罪首长,这里面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按家族首长的性格,他会回信的,即使帮不上忙也会回信。张连长接二连三地去了几封信,仍然石沉大海。

常剑的暑假结束了,他要升為初中。农场子弟学校正在筹建,有小学和初中,但常剑没赶上。农场附近的栗树脚初中、白宝县城的二中三中,常剑都可以去上。常剑跟父亲商量后选择了县城二中。三中离火车站近,四小的小学毕业生全都升到三中。火车站是常剑的伤心之地,他不再想去那里,不想见到小学同学们。报到那天,张连长替参谋长送常剑去学校。张连长安顿好常剑后,步行到火车站。张连长体力还在,他健步如飞,仍然像一个军人。他在火车站打听房解杏情况。

那个反革命,你打听她干什么?火车站一位老职工质问张连长。

后来的几个人虽然没质问张连长,但都回答说不知道房解杏关押在哪里。白宝火车站每天都有许多趟客运列车来来往往,加上货运列车,铁路上一派繁忙的景象。张连长站在一家旅馆的顶层眺望铁路,观看进站出站减速加速的列车。后来他进了国营照相馆。那块被常剑击碎的玻璃已经重新安装好了。回忆常剑的讲述,张连长找到张挂自己照片的位置。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大幅照片,要是常剑不把照片偷走,现在应该还在这里。除了常剑,不会有人偷他的照片。国营照相馆可以挂大幅私人照片,私人在家里谁也不行,国营跟私人有着本质区别。张连长发着呆,照相师傅经过这里。照相师傅见张连长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面相虽变化不大,但穿着不同,人像背景不一样,人们不太容易联想在一起。

照相吗?师傅上前来问。

张连长摇头。

照相就进去吧,只要五天就能取到照片了。师傅又说。

张连长笑着离开照相馆。张连长试着在铁路职工宿舍得到房解杏情况,但里面的人对此事回避不及,一听到房解杏三个字,就远远躲开。

张连长这趟白宝县城之行,什么信息也没得到,白来了一趟。夜晚张连长在二中附近的灭资旅馆住宿,买来馒头包子和二两散酒一个人吃喝。心情不好,二两酒下去,就醉了。

二中不像四小那么正常。课程不多,有时好不容易有节课,正上着课的老师突然被冲进教室的人带走。学校乱糟糟的,到处张贴着标语,操场里批斗场面一天到晚不间断。常剑时常被人拉去批斗人,跟着喊口号,他脑子糊里糊涂的,他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批斗那些人。他脑子里从来就缺少政治意识政治敏感政治头脑,长大之后他时常这么总结。

有一天,常剑在二中的批斗现场见到了房解军大力还有肖鼠。他们押着人来二中批斗。全白宝县城都是批斗现场,只要他们高兴,就可以把人押到任何一个空场地批斗。常剑不想见到四小的任何师生,因为他们任何人都会迫使他想起房解杏。他是房解杏变成反革命坐牢的罪魁祸首,他认为。常剑步到房解军的身后,轻轻叫唤。房解军革命热情非常高,批斗现场唱主角,根本听不到常剑的叫唤。趁房解军稍有空闲,常剑把他拉到场外。

你干什么?房解军不满地说,没见我正忙着吗?

常剑压低声音说,有姐的消息吗?

什么姐姐姐,我没有姐!房解军不耐烦地说。

他们把我姐关哪里了?

不知道,我说过,我没有姐。我已经跟反革命房解杏断绝了姐弟关系。你想知道情况,自己打听去吧。但我提醒你,离房解杏远点,免得传染反革命病菌。

房解军回到批斗现场,一下子融入革命洪流当中。

学校终于基本停课。常剑像无根的浮萍在水中漂着。在决定回到塔坪农场前,常剑来到白宝火车站。四小已不是去年的四小,大门紧闭,师生不知去向。火车站广场垃圾遍地,空气臭烘烘,苍蝇蚊子成群结队地进行飞翔比赛。常剑向人打听房解杏。一个铁路职工说,你找她干什么?要批斗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屁孩。她被关押在哪里,谁知道啊。常剑找到铁路革委会,还没开口就被撵出大门。

常剑带着无任何消息的心情回到塔坪农场。他去见张连长。张连长说,看你脸色表情,我就知道你没有房解杏的消息。

塔坪农场没有批斗人的现场会,这些军人出身的人热爱政治,但不随便揪人来批斗。他们每天都“请示汇报”,每天晚上都进行政治学习。白天他们生产劳动非常辛苦,晚上就趁政治学习打盹。有时候,负责念文件或者报纸的人念着念着就睡着了,因为有人打呼,呼噜是最好的催眠剂,一个传染一个,于是就都睡着了。农场以连为单位搞政治学习,一个连百号人打起呼来鬼都吓死。山外闹革命很凶,山里却表面看上去很凶,实则平静如湖。

常剑有时候去父亲的团部观看他们政治学习,他跟父亲讨论反革命通常会被关押在什么地方。父亲说了许多地方,但又否定。父亲关过日本俘虏,关过美国军人,就是没关过反革命。从理论上讲,关押反革命与关押俘虏是不一样的。这个问题父亲很认真地对待,觉得是政治学习的一个话题。那晚轮到他主持时,他提出来让大家讨论。团部聚焦了农场的核心人物,都是军官出身,带过兵打过仗,思维开阔。他们讨论了两个晚上,列出了三五个最有可能关押反革命的地点。但是,这群曾经的军人按照部队的惯性思维,分析解决地方上的问题,他们列举的地点,都不对,常剑去白宝县城一一验证寻找了,都不是关押房解杏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房解杏并不知道。她被押解进来时,眼睛被蒙着。她以前听过主人给驴蒙眼拉磨的故事。可是人不是驴,驴可以不停地拉下去。房解杏不会无限制地承认错误。她没有错,她爱英武的战士没有错。这跟爱戴伟大领袖不矛盾,她心里既装着伟大领袖也装着可爱的战士。她不知道战士是谁,没人告诉她他是张连长,叫张克庄。常剑也是很晚才知道张连长叫张克庄。她确实爱戴伟大领袖爱戴邱少云黄继光,只是她无法证明给他们看。相反,他们有证据,在她房间没有一幅领导画像、全国人民共识的英雄画像,倒是有一幅大大的私人照片。房解杏参加过别人的批斗会,公开批斗过别人,别人几乎都是低头认罪的。现在被批,她觉得很冤屈,她喜欢一个男人有错了吗?喜欢一个英武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有错吗?他们让她交代问题,她原原本本地写下暗恋过程。张连长照片从照相馆失窃,她把罪行承担下来,只字不提常剑。专案组看了她写的检查,暴跳如雷。房解杏不仅不认错,反而认为自己有理,变本加厉地狡辩。专案组重新制订批斗方案,加大批斗的密度强度。致使房解杏24小时没得休息。

我喜欢战士没有错,枪毙我也喜欢。房解杏有这个强烈的念头,无论如何折磨,她都不说一个错字。高密度高强度的批斗,专案组批斗疲乏了,就有了暂时的放松。房解杏身心得以修复。专案组留给她许多稿纸,是让她用来写交代材料的,房解杏认为自己的交代(情况说明)已经写完,再没有可写的了。她就给战士写信。她给未谋过面的战士取名为常念。因为脑子里想到常剑,就取这名了。她从头写起,从第一眼看到照片的时候。房解杏是在别人议论好几天后才去照相馆欣赏张连长照片的。都说得那么好,她想去看看。下班后,她就去了。那阵,有许多人站在橱窗外,他们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们还不知道用“帅呆了”这样的词,但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年轻男人们希望像战士一样英武,老男人老女人希望家里有这样一个儿子或者亲戚。年轻姑娘希望自己嫁一个这样的男人。他们没有明确说出来,又很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房解杏对张连长一见钟情,她快要窒息了。房解杏比别的动心姑娘行动快一步,真正付诸行动了。

小窗外的热闹远大过白宝县城尤其白宝火车站,房解杏分析这一定是一座大城市。她分析得对,这就是省城。她向中午送饭来的人打听时,那人明确说了。那人的态度比前段时间好了些。小窗是气窗,吸纳外面的声音却无法让你看到外面。房解杏并不寂寞,因为有张连长的形象相伴。她的脑子里和眼前时常闪着张连长,张连长从照片上走进现实,他对她亲切地笑。给他写信之余,她给他画像,她越画越接近脑中记忆的张连长。晚上来送饭的那人见到了她的画,那人说,你还在画啊,我知道你画的是谁,你不就是因为这个人成为反革命的吗,为什么还不吸取教训,还不痛改前非呢!房解杏不认识这个送饭人,但可以想象这个人每次都在批斗现场。房解杏说,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战斗英雄,我热爱他有错吗?这个人没表达自己的看法,他在房里站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小资产阶级思想非常严重,你个人的情感远远超过无产阶级革命情感。材料上都说了,你恋上的并不是什么解放军,是一小流氓,成天把放大的小流氓照片挂在墙上早请示晚汇报。

过了两天,房解杏被移送到另一间房。这间房在三楼,有十几平方米,有大大的窗户,楼道尽头还有厕所洗漱间。房间设有一张小木床,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这不像关押犯人之地,倒是一间豪华的旅馆。房解杏站在窗户前观看楼下的街景,街上有一些车辆来回跑动,骑自行车的人最多。要是在白宝县城,十分钟也见不到一辆汽车。省城的街道更宽,楼房更多。两地唯一相同的是街上不时出现游行的革命队伍和贴满街边的革命口号。

房里没有笔和纸,而移过来时,她的纸笔和给张连长的信件全部被清走。好在她往胸间塞入了两张她最满意的张连长的画像。在这间通风敞亮的房间,她好好地欣赏自己的作品,通过作品思念张连长。

房间大门外面有一道铁门,上着锁。带她来的人交代过她,需要上厕所时就大声地喊,会有人来开门。房解杏大喊几声。有一个妇女过来了,她说,你什么口音?怪怪的!房解杏并不想上厕所,她趁机找一下有没有笔和纸。房解杏去厕所转了转,没找到任何纸片。回来时,她问妇女说有笔和纸吗?妇女生硬地说,没有!

接近中午,有一个中年妇女来看望房解杏。这位中年妇女批评了看守的那个妇女,说不该上锁,不该限制自由,等等。中年妇女自称姓韩,让房解杏叫她韩阿姨。

你受苦了。韩阿姨说。

房解杏没响应,她警惕地看着韩阿姨。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女不怀情,小房,你没错。韩阿姨说。

房解杏不为所动,她猜想韩阿姨没怀好心,以特别的方式套取她的口供。虽然她认为韩阿姨说出自己的心声,但绝不附和。韩阿姨提出带她出去走走,房解杏默许。

这里是省城的繁华地带,两幢大大的百货大楼面对面,书店电影院紧紧相连,还有一个连着一个的饮食店。韩阿姨带房解杏逛百货大楼,四五层都是百货,琳琅满目。房解杏看花了眼,省城的生活是白宝县城远不能比的。逛着时,房解杏见到了文具柜台里的笔和纸,她停下脚步。可是她身无分文。韩阿姨问她是不是想买笔纸?房解杏摇头否定。如果她点头,韩阿姨一定给她买的。她不能被韩阿姨收买,陌生的韩阿姨凭什么对她这么好?一定有目的。逛到布匹柜台,韩阿姨扯下两块布,然后说,这是给你的。房解杏扭头就走。她走到街上,举头一望,一片茫然。她迷路了。她记不得从哪个方向来的,应该怎么回到那间房。韩阿姨带着她拐了好几拐才到达百货大楼。韩阿姨追上她。韩阿姨没生气,说,等等我呀。这面料多好,做成裙子穿在你身上一定非常漂亮。房解杏说,我要回去,他们找不到我就会继续批斗。韩阿姨说,不会,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听我的话,就不会有人批斗你。韩阿姨带着房解杏逛了两道街,就带她进饮食店吃午饭。这个叫人民的饭店食客很少。韩阿姨与服务员对上语录后买了两份饭。人民饭店的饭菜做得不错,房解杏胃口大开。

省城多好啊,就不想留在省城?韩阿姨说。

省城当然好,房解杏心里想,但省城不属于她。留在省城的梦太遥远,房解杏根本不去想。

吃过饭,两人继续逛。房解杏说,韩阿姨你回吧,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韩阿姨说,没事,今天是星期天,我多带你看看省城。

逛到傍晚,韩阿姨回去了。房解杏回到那间房,她仍然被铁门锁着。她的自由仍然被限制。到现在她都没弄明白,把她打成现行反革命的是些什么人,什么机构。她糊里糊涂地被斗来斗去。傍晚,有人送來笔和纸。房解杏又可以继续给张连长写信了。上回写的信被清缴,隐私暴露,这回她有经验有教训,信写好后藏起来,或者撕碎。写给恋人的信,当然在恋人手上,在自己手上是不正确的。接下来,她代表张连长给自己回信。每写一封就回复一封。见不到张连长,她心痛,张连长见不着她,心也痛。写信或者读“来信”,房解杏都哭得一塌糊涂。哭过之后,甜蜜又充满心胸。

两天后,韩阿姨又来了。她是叫房解杏上家里吃饭。房解杏不去,韩阿姨的好,她害怕。韩阿姨说,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真想吃你,上周日早吃掉你了。房解杏总感觉前面有陷阱有危险,她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又过了一天,省铁路局的一位领导来了,就是上回去过她家要她当儿媳妇的领导。

局领导开门见山地说,韩阿姨是我老婆。我们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你。只要你答应跟我儿子处对象,你的反革命罪行就没有了,工作也会恢复,我还会把你调到省城来。这么好的馅饼上哪儿找去。你就别想那个照片了。照片再好也会转业,转到地方就是普通人。我儿子不比那个照片差。希望你考虑,不,答应。

房解杏说,我不答应。我的感情很专一。

局领导说,你们恋爱多长时间了?感情发展到了哪一步?看看,这些都没有嘛。你连他人都没见过。人家根本不晓得你喜欢他。你是单相思。我们不算破坏军婚。所以,我们大家都应该认清形势,看准目标和方向。

房解杏说,见没见过,发展到了哪一步,都跟别人没关系。恋爱自由。这辈子我非“常念”不嫁。我为他付出多大代价都是值得的。

塔坪农场生产生活一切正常,这是个受政治影响,但并不狂热的山区单位。常剑在农场感觉到很安全和自由,他厌恶白宝县城,厌恶房解军。要不是为了帮助张连长,他根本就不想回到白宝县城。

张连长被房解杏的行动深深打动,他天天想着房解杏。常剑的父亲最后知道这个感动的故事了。常剑父亲提醒张连长,房解杏人虽好,可毕竟是现行反革命,沾上反革命,自己就毁了。你还是把她的好心埋在心里,忘记她吧。张连长哪里忘得掉,他既然被爱情击中就不能当没这回事。反革命怎么了,何况她根本就不是反革命。他跟常副场长商量如何搭救房解杏。家族首长到现在也没有回音,他一定遇到了什么特别大的麻烦。通过家族首长打招呼这条线,已经不通。常副场长想了几个办法。两人以农场的名义去白宝火车站提人,说是政治教育需要,塔坪农场决定押房解杏去开批斗会。他们拿着场里面的证明。火车站领导答复说,他们没见过房解杏,不知道被押到哪里了。什么人押走的,他们也不清楚,反正是领导押走的。什么领导?谁知道呀。火车站领导是知道的,他不说,上面不让说。常副场长跟张连长设计的几套方案都没有成功,房解杏的影子都不见。他们多套方案的最终核心就是,扣人或者抢人。火车站领导见到张连长时,愣了一下。因为他们见过张连长威武的照片。找不到人当然无法解救。张连长天天如坐针毡。

常剑久不久地要去张连长家,两人关系好得不得了。常剑无意中发现了农场医院周医生的照片。张连长不好意思说他从周医生办公桌玻璃下面偷的。两人会心地大笑。常剑收敛笑容说,姐姐不是这样的,姐姐比周医生漂亮。张连长说,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周医生了,我把周医生的照片当房解杏的。常剑说,小心周医生老公揍你。张连长说,只要你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可是,张连长小看了周医生。周医生当天就知道照片被张连长偷走的事了。她有意不揭穿他。对于张连长跟房解杏的故事,周医生已经听过,消息还是老公告诉她的。张连长偷掉她的照片,她告诉了老公。老公吃了几天醋,就理解宽容了。张连长还蒙在鼓里。常剑知道,农场职工都说周医生是好人,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服务周到热情,都很喜欢她。

常剑还是要硬着头皮回一趟学校。二中还是那样,混乱,失控。老师都被抓走了一大半,学生无一人在学校。常剑在校门口看了看,就往火车站去了。在去火车站路上,常剑看到了房解军、大力还有肖鼠,他们的军装军帽军皮带都是崭新的,他们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引领队伍前行。他们的口号和威风震得白宝河水掀起大波。常剑躲到一边,躲过了四小同学的目光。常剑没去四小,直接去了房解杏家。常剑包里装着塔坪农场生产的农产品,敲开房家大门。

房父开的门,见到常剑他欣喜不已。房母闻声也出来迎接。

有姐姐的消息吗?常剑说。

房母就哭上了。

一有消息就告诉我,我爸还有张连长会有办法的。常剑说。我爸以前是野战部队师部的作战参谋长。我们农场什么武器都有。

房父点头。

房母说,谁知道他们把你姐关押到哪里了呢!

省城,他们会不会把你姐押到了在省城的铁路局?房父似乎恍然大悟。

房母说,有可能,白宝这里我们找了一遍又一遍,就剩下省城了。很可能是局领导在报复。

这个信息非常重要。常剑记下了。常剑这次来的目的除了打探房解杏的消息,还有就是要房解杏的照片。

张连长想我姐,天天想,他拿周医生的照片当姐的。常剑说。

这怎么行。房父说。

房母从相册里抽了一张房解杏去年的照片。这照片拍得很不错,提升了房解杏的美貌。房解杏爱照相,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进一次照相馆。漂亮的姑娘都爱照相。常剑把照片收好,又拿出张连长的照片,说这个放到姐姐相册里吧。

常剑赶回塔坪农场。房解杏的照片到张连长手里时,他惊讶地大叫几声。房解杏的相貌彻底颠覆了他的想象。房解杏的照片一时间在农场传开。他们争相观看房解杏的照片。张连长不小气,谁看他都让。看后,大家都一致赞叹。这姑娘不仅长得俊,面相也和善,是个好姑娘。他们都这么说。

可是这么好的姑娘,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为什么?因为她天天观看张连长的放大照片,她对张连长的热爱超过了伟人和黄继光邱少云。这罪状不能成立!塔坪农场职工得知原因后气得眼冒金星。是谁把她打成反革命?铁路局!

操他奶奶的铁路局,欺负到我们塔坪农场头上来了!职工们被这种情绪感染。

全农场千多职工有大半人看過房解杏的照片,还有人排着队等着观赏。白天,属于大家参观房解杏时间,夜深照片就属于张连长一个人的了。熄灯前,张连长反复盯着她看,熄灯后他把房解杏的照片搁在胸前“搂”着睡。有了真实的相貌,周医生的相貌就清走了,又回到了她本来的位子上。张连长借口去医院看病想趁机还回去。周医生早看出来了。医院里看病的职工不少,张连长估计见到他,职工们肯定要提出看房解杏的照片的。张连长就把房解杏的照片也带上。果真是这样。看病的职工围在一起欣赏照片,他们都啧啧称赞。周医生昨天已经在常剑的家里看过房解杏的照片,今天她还要看,她凑上去,把照片抢过来。周医生为了给张连长还照片的机会,有意把欣赏者引到医院院子里。张连长抓住这个机会,完璧归赵。

塔坪农场的战斗队伍很快建立起来。他们称之为特别行动队,常副场长亲自任队长。过了一天,认为行动队名称不够响亮,遂改为“塔坪独立团”。战斗成员都是从部队下来的优秀军官和战士,百里挑一,精干无比,一共一百二十六人。他们翻出脱掉领章的绿军装,集训三天,制订出详细的作战计划。沱巴山区离省城遥远,常队长派出梯队式侦察员,直捣省城搞情报。

清晨,战斗队出发。几辆大卡车满装战士。他们每人一杆自动步枪或者冲锋枪,每辆卡车还配有一挺机关枪,子弹无数。职工们前来送行。场长做战斗动员令,要求战斗队不轻敌不畏敌,机智勇敢,并且严守革命纪律。

张连长在战斗队伍之列。常剑要求参战,常副场长不允许。你没受过军事训练,你去干什么,小屁孩一个!常副场长说。常剑求张连长,张连长又去求常副场长。常副场长就答应了。队伍里只有常剑一人见过房解杏,有常剑在,有利于解救。

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山外进发。这些战士大都打过仗,没有打过的也在边境部队有过逼真的战斗训练,这是一支极具战斗力的部队。久不战斗,大家心里痒痒的,一有任务人人都高兴。没被选上的心里不服气,等常副场长带领队伍一走,副团转业的赵山喜就坐不住了,他立即组织了一支队伍,精心挑选出六十人。人员一天之内就到位。其实这支队伍赵山喜酝酿了好几天,自从他没被选上就在琢磨打算盘。场长支持这支队伍。外面武斗很厉害,场里多一支精干的武装力量沒什么坏处。要是今天突然有武装力量攻击塔坪农场,随时可以战斗。同在沱巴山区的弄岩农场就被五一矿血洗。五一矿的工程师制作出了炸药包、土炮,三下两下就消灭掉了人口众多的弄岩农场。对于进攻塔坪农场,理论上五一矿不敢,因为谁都知道塔坪农场职工几乎都是军人出身。但此事也不能绝对,时刻防备不会错。场长默许赵山喜组织第二战斗队是有道理的。但赵山喜的部队是要走出沱巴山区,随时支援第一战斗队的。两支队伍离开,农场里就空了。于是场长把剩下的职工编成战斗组,农场四周设立岗哨,以防不测。

常田长的队伍悄然出山,一切顺利。进入离白宝还有一公里的地方,常团长派出侦察员小李和常剑进城,赶制一面旗帜。常剑受宠若惊,立即领命。为了确保安全,常团长又派出张连长等三人尾随。

制作旗帜的人态度很差,推三阻四。一听说旗帜上要写“塔坪独立团”几个字竟敢放肆大笑。小李用枪顶住那人的脑袋,说,限你半个小时之内把旗帜做好,否则,让你的脑袋搬家!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们是正规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那人又看了一下小李的衣服,吓得全身哆嗦,立即答应赶制旗帜。那人小心翼翼地说,半个小时太紧,能不能给一个小时。小李不答应,跟上来的张连长说,一小时就一小时,不能再提条件!

这是一家老店,集体企业。因为“文化大革命”,他们的生意特别好。有枪逼着,厂长只能放下别的活,立即派人赶制塔坪独立团旗帜。他们先是在白纸上剪出字,然后将金黄色的字迹印到红色旗帜上。正在制作的时候,有一伙红卫兵过来取旗,听说他们旗帜还没做好,火冒三丈,扬言要砸场子。小李站出来说,你敢!他们赶制我们的旗帜怎么了?红卫兵看到是“塔坪独立团”几个字,也放肆大笑。常剑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辽沈战役的时候不是有塔山守备团吗。小李受到极大侮辱,他飞起一脚将那个红卫兵踹倒在地。红卫兵不服,爬起来后又扑上来,不料又被小李掀翻在地。红卫兵回去搬救兵,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人。张连长大笑一声,手中的冲锋枪朝天放出一梭子,大声说,我们是塔坪独立团的,谁敢放肆!枪声以及呵斥声把只有大刀和红缨枪的红卫兵吓住了。他们停在原地。

都是革命同志,不要误会。没想到站出来的是房解军。年龄上,房解军比这群队伍的红卫兵都小,他却当上了头,能耐可了得。

谁跟你们做革命同志,都给我滚远点,我们是正规军!张连长说。

常剑叫出房解军的名字。房解军似乎见到救星。那是我同学。房解军说。张连长挥手让房解军保持距离。常剑附着张连长的耳朵说,他是房解杏姐的弟弟。张连长态度立即好了。

常剑说,我们有大行动,你跟我们走。

房解军说,我们也有大行动,我不能跟你们去。站在一旁的张连长不作声,他控制着房解军。旗帜一制作完成,验收无误后,张连长立即将房解军抓到手上。

解放军叔叔,我不能参加你们的大行动,我们有行动。我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房解军说。

闭上你的嘴!

房解军被抓到队伍里。他的队伍因为他被抓走而解散。到了车上,张连长说,好好跟着我们,我们这是去救你姐。

我没有姐。我跟房解杏断绝关系了。

你姐不是反革命。

她是。

不是。

是。

张连长说服不了房解军,就不再说话。最后补上一句,即使你姐是反革命,也是你姐,亲情不能说断就断的。

房解军突然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张连长说,你可能见过我的照片。

对对对,房解军说,就是照片。啊,你真威武。我可见到活的了!但是你为什么要去救一个反革命呢?你救反革命,形象就大跌了。

还没出县城,常团长改变主意,坐火车进省城。几辆军式卡车拐往火车站。广场还是那么脏乱。大伙跳下卡车,常团长对司机们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哪里也不许去。司机说,我们也是战斗队员,凭什么不让我们参加?常团长说,汽车被人开走或者破坏掉,你负责任?司机说,敢!常团长说,军车又不是军人,哪有不敢的。这是命令!少四个人,战斗力丝毫不会削弱,我们立功,你们四个也有份。

从车站里回来的“战士”说,客车四个小时才到,另外,即使到了也没票。

常团长说,那不行,等四个小时黄花菜都凉了。常团长亲自走到售票窗口以命令的口气说,给我一百二十张票,要马上出发的那趟。卖票的说,没有票,没有车。她说着把窗口关上了。常团长擂响窗口,里面没反应。他妈的!常团长生气了。走!他说。几个“战士”跟在他身后。他们冲进站长室,给我们派辆专列,一节车厢就行。

你是谁呀?站长轻蔑地说。

塔坪独立团的!

没车!什么团的都没用。

常团长拍桌子说,不好使是不是?

站长这才仔细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人全副武装,与戴领章的军人没有两样。或者这就是真正的部队。站长口气缓和下来,说我们是小站,不是局,没资格也没有车辆可派。

常团长带着队伍冲入站台,正好一辆货车停靠。常团长和两位“战士”爬上车头,对火车司机晃晃手中的驳壳枪说,我们要去省城。火车司机说,这趟车倒是去省城,但这是货车,没座位,上面运着货,而且脏兮兮的。

就是它了!同志们,上!常团长说。

火车司机面露难色。常团长说,我们在执行任务,耽误了,你要掉脑袋。

火车启动,车速越来越快。

这时,张连长才发现房解军没上车,刚才车站混乱,让这小子趁机逃掉了。逃掉了也没关系,回头再找也不迟。连姐都不要的人,还是人吗?张连长对常剑说。

火车因为交会被迫停下来两次。常团长说,想办法转告调度,只许对方停车,我们的车一个站也不能停,我们在执行重要任务。

货车运载着塔坪独立团成员全速前进,七个小时后到达省城火车站。此时是下午六点。铁路局已经接到白宝火车站报告,有一辆被截的货车直抵省城。劫持者是一伙没有领章的军人。局领导判断这是一支假冒军队,立即组织民兵持枪把守车站各要点,决定把这支来历不明的武装消灭在火车上。

常团长派出的侦察兵早半天出发。他们开着吉普车进的省城,他们正在火车站摸情况。他们没想到常团长带着队伍改坐火车来。当火车徐徐进站,一面写着塔坪独立团的旗帜飘在车窗外时,侦察兵立即明白,朝火车上做了几个有伏兵的动作。铁路局民兵营长不认识侦察兵,以为他们也是自己人。侦察兵混进队伍是为了好好搞情报。

常团长看到了侦察兵的动作,而且他早有防范,把队伍分散到各节车厢,做好了战斗准备。有一个侦察兵站在民兵营长身边,待火车停靠,他的枪迅速顶住民兵营长。

叫你的人放下武器,立即撤兵,否则我打死你!

民兵营长说,你是谁?

我是塔坪独立团的!

民兵营长这才醒悟,身边的这几个陌生人,原来是奸细。他被完全控制了。民兵营长只是民兵,而这个侦察兵曾经就是侦察兵,无论军事技术还是擒拿格斗术都是一流。民兵营长的脑袋被冰冷的枪口顶着,手臂被铁钳一样的手爪钳着。侦察兵一脸杀气。民兵营长低下了头。

自己人,同志们,请放下武器!民兵营长大声命令他的民兵。得到命令,民兵各自从岗位撤离,集中到月台上。侦察兵经过判断,确认危险解除,立即向常团长释放信号。

塔坪独立团火速下车,很快集结。他们的一举一动英姿飒爽,处处显示出军人风范。民兵营长感叹说,这是支优秀的部队,幸好没发生沖突,否则,我们的民兵会全部牺牲。既然是面对革命部队,民兵首先撤离战斗岗位,一百个正确,毫不丢人。

摸清房解杏在哪儿了吗?团长问侦察兵。

报告首长,还没来得及摸情况。首长神速,令人惊叹。

少拍马屁,连个情况都摸不清,太不像话。

战斗还没打响就结束了,这叫什么战斗!有“战士”开始发牢骚,都有怪罪侦察兵多事的意思。要是没有侦察兵“斩首”行动,战斗就发生了。

常团长说,走,去局长办公室。叫他带路。常团长指着民兵营长说。

局领导正在研究下一步革命行动。常团长的人冲了进来。那一瞬间局领导想,我们的民兵失败了!一枪也没响呀。

我们是塔坪独立团的,我命令你立即交出房解杏!

局领导说,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砰砰砰!“战士”的枪打在墙上。

你们要干什么?

交出房解杏!所有冲锋枪对准局领导。

她是反革命,你们不能带走。局领导说。

她不是反革命,我们马上带走!常团长跨进来。他的手枪砰地将吊灯打碎。

局领导身子抖动起来,意识到处境十分危险,害怕起来。他答应带部队去见房解杏。到达那幢房前,有“战士”开枪射击空目标,以过战斗之瘾。常团长说,不许开枪,特别是针对女同志。

房解杏宁死不屈,待遇下降了,她又被关押进那间黑暗的“牢房”里。她心里恋着“常念”,日子过得充实。她已把生命置之度外,任何折磨都不在乎。局领导气急败坏,正想放弃婚姻,对她的身体进行残害。

门被打开,之前房解杏早听到了枪声。她对枪声已经麻木,因此毫无惧怕之心。

常剑,她是房解杏吗?常团长叫常剑过来辨认。

光线暗,房解杏又被折磨,样子大变。但常剑还是认出来了。是我姐,是我姐!

姐,我是常剑,我们来救你了!

张连长冲到前面,房解杏的相貌与照片中相差很远。此时,她脸色苍白,面容消瘦,精神状态极差。

还犹豫什么,张连长,赶快把你媳妇抱起来,走人。

张连长弯下腰抱起房解杏。

姐,他就是张连长,就是照片上那个你喜欢的大英雄!常剑在一旁提醒说。

房解杏睁大眼睛看他,确信这就是她日思夜想而终于得见的男人。

常团长的部队警戒着回到车站。常团长命令局领导把部队送上特快列车。局领导只好照办。比起来时,回去坐上列车舒服多了。他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并不高兴。这战斗来得太容易了,这根本不是一次战斗,只是一次演习。于是他们就放松地睡觉。整节车厢都是塔坪独立团的人。房解杏和张连长坐在一张三人座上。常剑和父亲坐在对面。房解杏躺到张连长身上。她的脸色好了些,面色一好,精神一来,她就更像照片了。

本次特快列车在白宝车站没有设立停靠,但停下了。此时,白宝天空已经大亮,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湿的,空气也特别新鲜。

刚出车站,塔坪独立团就被几百甚至上千人的队伍围住了。常团长很快得知,这是房解军组织的一支“反抢团”,塔坪独立团抢走“反革命”,房解军要抢回来。一看这架势,塔坪独立团“战士”们就兴奋了。他们立即投入战斗,三分钟之内完成了抢点和有利地形的占领。

把反革命房解杏交出来!是房解军的声音。房解杏听到了。常剑安慰说,别理他,姐。有独立团在,他们就动不了你一根毫毛。

一位“战士”向声音开枪。这位“战士”并非真打,只是警告。

别开枪,别向我弟弟开枪。房解杏说,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张连长听到了。张连长轻声地对房解杏说,你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到房解军的。

把路让开。常团长举枪示警,否则,机关枪冲锋枪不认人。

塔坪农场的司机将卡车开出火车站广场,他们在附近隐蔽安营。他们警觉地发现了房解军的动向,一直关注着他们的行动。特快列车进站,看到部队的身影,立即靠拢过来。他们的卡车散放着,形成交叉火力。他们每辆车上都放着机关枪。昨天常团长从农场出来,越往外走越对即将到来的战斗有必胜的信心,到了火车站都把机关枪舍弃掉了。

机关枪向地面扫射,嗒嗒嗒,弹壳飞溅,子弹飞舞。逼迫房解军的“反抢团”后退。机关枪一直追着,直到将对方驱赶到安全距离以外。

我要回家。房解杏说。

這里不安全,我们带你去塔坪农场。张连长说。

房解杏我们救回来了,我们要把她带到安全的塔坪农场去。常团长大声说话。他知道周边还有许多围观的民众,他们会把话带给房解杏的父母,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告诉和安慰她父母。

进入沱巴山区,常团长叫车停下。他跳下车,朝天空放枪。听到枪声,“战士”们纷纷跳下车来。常团长也很遗憾,这回行动,什么战斗也没形成,太不过瘾。无论铁路局民兵还是房解军的乌合之众,都不值得战斗,大象踩死蚂蚁,没什么光荣可言。人人都放枪后,紧憋的心情终于放松。

赵山喜的部队计划今天去接应常团长。出农场不久,听到枪声,这么密集的枪声,一定是发生了较大的战斗。赵山喜命令侦察员前去侦察,回来报告说,是常团长带着队伍回来了,都在那里放空枪呢。赵山喜说,这算什么,要来就来个真的对抗。他命令队伍火速前进。见到常团长的队伍,他首先看了看房解杏,并且赞叹说,我的天,这真是仙女啊。

赵山喜认为“战士”们的战斗瘾已经被勾出来了,必须想办法过足瘾。常团长说,怎么过?赵山喜说,打空目标没意思,我们去攻打五一矿如何?听说他们的战斗力了得!

常团长给了赵山喜一耳光,说,胡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塔坪农场职工爱和平,不喜打仗。

春天到来时,张连长跟房解杏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塔坪农场当作节日来过,每家都随了礼,每个人都参加了婚宴。场长亲自当证婚人。

四十多年后,在桂林漓江边一家小餐馆里,常剑跟我讲述上面这个照片的故事。此时,常剑已经是正师级军官。常剑的初中在白宝二中没读完,好在后来塔坪农场子弟学校建立起来,设有初中高中。常剑在农场完成中学所有学业。整个“文革”,塔坪农场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影响,他们像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安静地生活着。常剑高中毕业去参军,在那场战争结束后,游览了友谊关,并且留影。他把这张照片搁在钱包里,张连长当年的照片也搁在里面。当他发现跟你谈得来时,就会让你看两代人的友谊关照片。

其实我最想见张连长和房解杏。于是,我提出来要见见这对有着传奇色彩的夫妻。常剑痛苦地摇了头。

你见不着他们了,他声音低沉地说。

我说为什么?

张连长跟房解杏结婚半年后,房解军带着人来要人,这自然是徒劳的。后来,房解军独自进来了。作为姐和姐夫,他俩并没有计较房解杏的愚蠢行为。而且,房解军进农场后,只字未提要人未提反革命三个字。张连长就放松了警惕。而突然,有一天深夜,张连长家发生了爆炸。那是房解军安放的烈性炸药。张连长和房解杏被炸药炸飞炸碎。

房解军没有逃过常副场长的手掌,不出半天,常副场长带人在深山里抓获了房解军。常副场长主持召开批斗大会,这也是塔坪农场“文革”十年唯一的一次批斗大会。批斗过后,是审判,最后常副场长押着房解军去到刑场,就地正法。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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