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德胜
说来很怪,到了滁州之后,我对此地的菊花生了一份真情。
我生长于皖南池州,陶渊明“靖节先生”采菊的东篱可能就是我家哪一代老祖玩耍过的院落,至于“更待金英发,凭君插一枝”(唐·郑谷《恩门小谏雨中乞菊栽》)的事,乡里乡亲是少不得的。儿时,将悠悠南山那小菊在手心恣意地弄搓,硬是将香气揉成青草味,也是常有的调皮。识文断字之后,得知靖节先生在东晋的某一天喝了点小酒,随口为家乡野花所占的诗句影响之深、之广,实在是一朵花前生的积德和这方水土的荣耀。后世有头有脸的文人骚客,每逢情触菊花时,无不想傍傍先生的韵仄,仅在唐诗里走一趟,皆能盆丰钵满——“陶公岂是居贫者,剩有东篱万朵金。”(徐夤《菊花》)、“东篱摇落后,密艳被寒催。”(无可《菊》)、“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杜牧《折菊》)、“可讶东篱菊,能知节候芳。”(广宣《九月菊花咏应制》)、“陶诗只采黄金实,郢曲新传白雪英。”(李商隐《和马郎中移白菊见示》)、“愧君相忆东篱下,拟废重阳一日斋。”(白居易《酬皇甫郎中对新菊花见忆》)……
年少时,为家乡有靖节先生,为靖节先生写有家乡的菊诗,明喜过、暗悦过。为此,专购一了本插有《红楼梦》剧照的塑料皮笔记本,抄下了一首首与菊花有关的诗与词,达两百余篇章,那份热情至今想来还想点赞自己。
好景不算长,初恋遭遇人生的第一场霜冻,满眼的韵律,顿时成了为我准备的悲情——“陶潜殁后谁知己,露滴幽丛见泪痕。”(李山甫《菊》)、“灼灼尚繁英,美人无消息。”(贾岛《对菊》)、“已悲节物同寒雁,忍委芳心与暮蝉。”(李商隐《野菊》)、“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杜牧《折菊》)、“不似春风逞红艳,镜前空坠玉人钗。”(司空图《华下对菊》)……我咬着带血的牙板,携笔从戎,到了一个盛开牡丹的地方。
滁州,来之前根本不知道有菊花。在读教科书年代,滁州是欧阳修和“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两年,是因为一个叫王连侠的女子,她是当地日报的“副总”,也是我们安徽省文学艺术院第四届签约作家的“班长”,很多“通知”都是从她这里转发的。这次到滁州,也正是签约作家的年度总结。至于是不是在乎山水?各自有怀。
其间,看了两场菊花。
一场是在博览园。尽管已是“念兹空长大枝叶,结根失所缠风霜”(杜甫《叹庭前甘菊花》)的时节,心里早有了“被安排”盛情难却。但一下车,两眼荡过去,好家伙,种植品种那叫一个博,这里的菊花从来都没有一棵棵的,而是一片片的,成条成块,成系统成建制,不是战术,不是战役,是战略。时令,已让它们不再是最美的呈现,可那色彩,仿佛天王老子打翻了画罐,只有没有见过的,没有找不到的。谁不爱花花世界?种植地域之大,这坡望着那坡长,靠两条腿“一二一”,是吃不消的,得乘车。最后,来到一座偌大的大棚里,方才知晓博览园名不虚传,两千多种、上万盆菊花在那里争着奇、斗着艳,俨然不顾外边的冷风和霜降。大团大团的清香,撑饱了我的肚腹;一波一波的美色,胀痛了我的双眼。问园丁,可否买几盆回家?他们婉转地告诉我,那些是培育的种苗。谢谢园丁,他们若答应了我“买几盆”,我又能去买哪几盆呢?几盆!几盆能满足了我的欲望?
一场是在菊茶厂。那里的菊花已暗然失色,成堆成堆地垛着一种高度和一种市场。我在这里,看清了一朵菊花从植物到食物的全过程,不惊不奇,仿佛只是在行走着一个过程。对于茶,我只钟情于绿茶,其他可称的茶者我都认为是“伪茶”,这是我的偏执。一圈看下来,满身有了干香,出于礼节,我问厂长,什么时候的菊花最宜采摘做茶。“盛极之时!早一天不得、迟一天不行,这就是滁菊茶的品质。”厂长的坚定,让我生了一份好奇,也对滁菊多了一份敬意。
回到住处,急切地烧上一壶沸水,打开“班长”送的“金玉滁菊”,撮出几颗,最终放了四只,于透明的玻璃杯之中。它们与我在菊茶厂见到的景致无二,焦黄的死相,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生机过一样。冲下水,在随流的翻腾中,它们有了第一次复苏,已有了大不同。数以万计的细泡服帖上了它们,也可以说是它们先有的拥抱。随后,细泡一个一个地在它们身上炸裂,那时让我想到了瓷器出窑开片的景况。如果说,开片是一种美的再造,那么滁菊经历的却是一种悲壮。它们完全接受着每一个细泡在它们身上的炸裂,正是在炸裂中,它们的瓣伸开了,它们的蕊张放了。一股温香——是的,是温香。比干香柔软,比清香体贴——在汽烟中,勾着我的鼻翼,往上,往上……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味。待我伸手,端起它们想嘬一口时,它们已完全苏醒,没有了半点癔症,如莲般开放在杯子里,蕊间鹅黄,点点生嫩;瓣叶清透,片片成晶,还有那花托,绿得稳重和老诚。“‘日日池边载酒行,黄昏犹自绕黄英。(郑谷《菊》)、‘夹径尽黄英,不通人并行。(薛能《咏夹径菊》)‘不如红艳临歌扇,欲伴黄英入酒杯。(陆龟蒙《幽居有白菊一丛因而成咏呈知己》)……黄英,原来诗人笔下的黄英来自于此?”我喃喃自语。
终还是忍不住喝上一口,我用的是喝绿茶的“经验”——我不愿在一朵花上接受“教训”。我小心地饮下了这口菊花茶,此时,那温香已不再,它是不是裹进了水汁里?它从我的舌苔上丝绸般地滑过,往下,往下,合着我的血液和心跳,缓缓地进入了我的体内,就那么悄然消失了。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又咽了一口,是那种对好吃的食物恨不得咽下喉咙管的咽。可我又在咽什么呢?是香,满嘴的香。此时,我却无法为这香找到合适的比拟,那就叫“滁菊香”吧!?
再看那杯中,花是花,花非花;水是水,水非水。我在打量它们这最后的绽放。每朵花都有了每朵的位置,不争上、不怨下,完全没有“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黄巢《下第后赋菊》)”的霸态,更没有对色彩的刻意追求,反倒有“满丛佳色在,未肯委严霜(刘禹锡《和令狐相公九日对黄白二菊花见怀》)”的执着和本真,一切在于回归;每朵都有每朵的分量,这些分量正是因为它们在对水的吸纳和在吸纳的同时——正如它们在自然界的第一次开放,带着对天地回报,拥着对万物的恩情——对生命价值再一次作彻彻底底地付出。
我感动了(我们是很难被感动的一种人群,因为我们自以为擅长于制造感动)。我再也没有去嘬饮这杯滁菊茶,而是看着,不停地看着。一天一夜之后,它们依然保持着开放的姿态,最后那最饱满的姿态,正如被正撷时,唯美而不娇柔……直到我离开滁州。
也就是在离开前的夜晚,我梦见了一身血腥的黄巢。那是在春意盎然的桃花源里,我端着一杯滁菊茶,在问他:“我不成青帝,怎么能让菊花也与桃花一同开放呢?”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豪笑,并朝我摇摇头,转身唱着他那首我也很喜欢的《题菊花》:“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醒来无眠,我也笑了自己:多少年代,懂得诗境的人不少,深解人意的,又有几个?
回到家里,我将一盆绿英英的吊兰倒掉,从院子里被人遗弃却又死而复生的一簇菊花中挖出两棵小苗,精心栽上,心中生得“月中若有闲田地,为劝嫦娥作意裁(陆龟蒙《幽居有白菊一丛因而成咏呈知己》)”的惬意。妻子笑我。“你等着明年看菊花吧!”我想好了,若明年此盆不开,我带她去滁州。
爱上滁州,正如家乡,却也是因为一掬黄英。当然,我成不了靖节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