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耶夫
一
有时,萨什卡真想不再去做那些被称之为生活的事情了:不愿早晨用飘着一层薄冰的凉水洗脸,不愿上学,不愿在学校去挨众人的责骂,也不愿让母亲罚他下跪,一跪一个晚上,跪得腰酸浑身痛。但是,因为他才十三岁,不知道人们在不想活下去时都采用什么办法,便只好继续上学,在家下跪。而且他觉得,生活永远也结束不了。再过上一年、两年、三年,他还是得上学,在家下跪。又因为萨什卡生性倔强,胆子也大,他从不逆来顺受,而是对生活进行报复。为此,他揍同学,撕课本,对管理人员出言不逊,成天不是欺骗老师,就是跟母亲撒谎,只是对父亲一个人说真话。打架时谁要是把他的鼻子打破了,他就故意把伤口弄得更大些,一滴眼泪也不流地扯着嗓子干嚎,让谁听了都感到不舒服,皱起眉头,捂住耳朵。干嚎够了,他立马住口,伸着舌头在草稿本上画起漫画来,画他自己怎样嚎号,画捂住耳朵的学监,还画那个吓得发抖的得胜者。整个草稿本画满了漫画,其中重复得最多的是这样一幅: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正用擀面杖揍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下面是歪歪扭扭的大黑字:
“快求饶吧,小崽子。”答话是:“打死我也不求饶。”
在圣诞节前,萨什卡被学校开除了,母亲刚要打他,他就把母亲的手指咬了一口。这一来他可就自由了,早晨连脸都顾不上洗,成天跟孩子们跑来跑去,还揍他们。萨什卡怕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挨饿,因为母亲根本不给他饭吃了,只有父亲悄悄给他留点面包和土豆。在这种情况下,萨什卡觉得还可以生活下去。
圣诞节前一天是个星期五,萨什卡跟孩子们玩了一天,直到他们都各自回家,直到冰凉、生锈的小门在最后一个伙伴身后也吱呀一声关上了。天已经黑了,僻静的胡同一端通向田野,飘来灰蒙蒙的雪雾;在胡同出口处的街道边一幢低矮的黑屋子里,亮起了一动不动的暗红色灯光。寒气更加重了,走过街灯下的光圈时,萨什卡看见了空中徐徐飞舞的冷冰冰的小雪花。他不得不回家了。
“小崽子,都半夜了,在哪儿过的?”母亲冲他喊着挥起了拳头,却没有打下去。她卷着袖子,露出白白胖胖的手臂,眉毛淡淡的,扁平的脸上沁出了汗珠。萨什卡从她身边走过,闻到一股熟悉的伏特加酒味。母亲用她那根粗粗的、指甲又短又脏的食指在头上挠了挠,因为没有工夫骂人,她只是啐了一口,喊道:
“一句话,当统计员的货!”
萨什卡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就到间壁后面去了,那里传来父亲伊万·萨维奇沉重的呼吸声。他总是觉得冷,想尽量使身上暖和些,因此坐在热得发烫的火炕上,一双手的手掌朝下,垫在身体下面。
“萨什卡!斯维奇尼科夫家叫你参加圣诞枞树晚会。女佣人来过了。”他悄声说道。
“你在瞎说吧?”萨什卡不相信地问。
“向上帝起誓。这妖婆故意什么也不说,可她连上衣都给你预备好了呢。”
“你在瞎说吧?”萨什卡越加觉得奇怪。
是财主斯维奇尼科夫一家设法把他安排到中学上学的,在萨什卡被开除后,他们就不许他去他们家了。父亲再一次发誓,萨什卡才寻思起来。
“喂,你挪一挪,你占得太宽了!”他对父亲说着,跳到短短的火炕上,接着又补了一句:
“这些魔鬼,我才不去他们家。我要再去,那他们更觉得自己了不得啦。‘一个学坏了的孩子,”萨什卡用拖长了的鼻音说,“他们倒好,都是些肥头大耳的讨厌家伙。”
“唉,萨什卡,萨什卡!”父親冷得缩成一团,“你会吃亏的。”
“你没有吃过亏吗?”萨什卡粗鲁地反驳道,“住嘴吧,连老婆都怕。嘿,窝囊废!”
父亲默默地坐着,蜷缩成一团。微弱的光线由间壁上面宽大的缝隙透过来,——间壁还有四分之一的距离才到天花板——光线洒在他那高高的额头上,额头下是深深的黑眼窝。曾几何时,伊万·萨维奇也是个嗜酒之人,那时妻子怕他,也恨他。可是到他开始吐血,不能再喝酒时,她反倒喝起来了,还越喝越上瘾。于是她为了她不得不忍受的所有痛苦进行报复,而这些痛苦都是这个没有宽阔胸膛的高个子男人施加于她的。这个男人说的话莫名其妙,因为任性、固执和酗酒被开除,到家来找他的都是同他一样蓄着长发、胡作非为、傲慢无理的人。跟丈夫相反,她倒是越喝身体越好,拳头也越来越重。如今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今她随心所欲地把男男女女领到家里来,跟他们一起高兴地大声唱歌。而他却躺在间壁那边,默不作声,总是冷得缩成一团,他在想人的一生是多么不公平,多么可怕啊。可他妻子逢人就抱怨,说她在世上最大的仇人就是丈夫和儿子,他们俩人都傲慢无礼,都只配当统计员。
过了一个钟头母亲对萨什卡说:
“我给你说,你一定要去!”费奥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每说一个字,就用拳头敲一下桌子,弄得洗净的玻璃杯都蹦了起来,碰得丁丁当当直响。
“我也给你说,我就是不去!”萨什卡冷冰冰地回答,因为想要呲牙咧嘴,他的嘴角直抽搐。因为这个习惯,在学校里大家管他叫狼崽子。
“我要把你揍扁,揍扁!”母亲喊道。
“好呀,你揍呀!”
费奥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知道,儿子已开始咬人,她就不能再揍了,可要是硬把他赶出去,他会去闲逛,绝不会去斯维奇尼科夫家,会冻个半死,因此她就求助于丈夫的威信了。
“还求助父亲呢,眼看着母亲受欺负都不来保护。”
“真的,萨什卡,去吧,使什么性子啊?”父亲在火炕上回应道。“没准儿他们还会安排你进学校呢。他们都是好人啊。”
萨什卡讥讽地冷笑了一下。在萨什卡尚未出生之前很久,父亲就在斯维奇尼科夫家当家庭教师,从那时起父亲就认为他们是最好的人了。当时父亲还在地方统计局中供职,而且滴酒不沾。他使房东太太的女儿有了身孕并娶了她,在这之后他才同斯维奇尼科夫家断绝了往来并开始酗酒,而且竟堕落到了有时烂醉如泥、倒在大街上、让人给抬着送到警察所去的地步。不过斯维奇尼科夫家照旧给钱帮助他,费奥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虽然恨他们这家人,就像憎恨书籍和其他同丈夫的过去有关的一切,却很看重他们,并以此来夸耀于人。
“没准儿你还能从圣诞枞树晚会上给我带点什么东西回来呢。”父亲接着说。
父亲在耍滑头,这一点萨什卡明白,他瞧不起父亲的软弱和假话,不过他确实想给这个疾病缠身的可怜之人带点什么东西回来。父亲已经很久没有抽过好烟了。
“好吧!”他嘟哝了一句,“把上衣给我,行不行?你是不是把扣子都钉上了?我可是知道你的!”
二
孩子们还不准进入布置好了圣诞树的大厅,他们就坐在儿童房里聊天斗嘴。萨什卡一面轻蔑而高傲地听着他们幼稚的话语,一面摸着裤子口袋里大多已折断了的香烟,这是他从主人的书房中偷来的。这时,斯维奇尼科夫家最年幼的一个人——科利亚向他走过来,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一副惊讶不已的样子。他的双脚脚尖并拢,一个手指头放在胖嘟嘟的嘴角上。六个月前,在父母的督促下,他才改掉了把手指放在嘴里的不良习惯,可是还不能完全不做这个动作。他一头白色的头发,额头上的头发剪得很短,一绺绺卷发披到肩上,一双浅蓝色的令人惊奇的眼睛,凭他的这副相貌,就属于特别受萨什卡欺负的那一类孩子。
“你是忘哼(恩)负义的孩子吧?”他问萨什卡,“小姐给我说过,我是哈(好)孩子。”
“好得没比了。”万萨什卡回答,他打量着科利亚身上穿的短短的天鹅绒裤子和大翻领衣服。
“想玩仓(枪)吗?给!”科利亚把枪递给他,枪口上的塞子用绳系着。
萨什卡上好弹簧,瞄准毫无戒心的科利亚的鼻子,扣动了板机。塞子啪地打到鼻子上又弹开了,在细绳上左右晃动。科利亚浅蓝色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眼泪也流了出来。他把放在嘴角上的手指头挪到通红的鼻子上,不住地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小声说:
“真可恶……可恶的男孩。”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走进儿童房,梳得光溜溜的头发遮住了一部分耳朵。这是女主人的妹妹,萨什卡的父亲当初就是给她上课。
“就是他,”她指着萨什卡,对随同她进来的一位秃顶的先生说,“快行礼呀,萨沙,这样没礼貌可不好。”
但是萨什卡既没有向她行礼,也没有向秃顶的先生鞠躬。漂亮太太毫不怀疑萨什卡知道很多事情。他知道他可怜的父亲爱过她,而她却嫁给了别人,尽管那是发生在他父亲自己已经结婚之后的事情了,萨什卡是不会原谅背叛行为的。
“犟种!”索菲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叹气道,“普拉东·米哈依洛维奇,您能不能安排安排他?我丈夫说,他上技工学校比上中学更合适。萨沙,想上技工学校吗?”
“不想!”萨沙听到“丈夫”二字,便简短地回答。
“那,小老弟,你想去放牧?”那位先生问道。
“不,不想!”萨沙感到受辱了。
“那你想上哪儿?”
萨什卡不知道他想上哪儿。
“我怎么都行,”他想了想回答,“哪怕是放牧。”
秃顶的先生困惑不解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男孩。当他把目光由满是补丁的靴子移到萨什卡的脸上时,萨什卡伸出了舌头,又很快缩了回去,以致索菲娅·季米特里耶芙娜毫无察觉,所以她不理解为什么这位老先生突然就生气了。
“我也愿意上技工学校。”萨什卡谦逊地说。
漂亮太太感到高兴,她叹了一口气,想到旧日的爱情是多么地管用。
“但不见得能找到空座位。”老先生一边冷冰冰地说,一边尽量回避去看萨什卡,还用手把后脑勺上翘起来的头发抚平。
“不过,我们还可以再看看。”
孩子们激动起来,吵吵嚷嚷,不耐烦地等着圣诞枞树晚会。萨什卡以个子高和坏小孩的名声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在他用枪打过科利亚的鼻子后,孩子们纷纷仿效他,已经有好几个圆圆的鼻子被打红了。女孩们把双手按在胸前,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她们的“武士”一边摆出对害怕和疼痛不屑一顾的样子,一边又不由得紧皱眉头等待着枪击,受到枪击后又是一副怂样。这时门打开了,有人说道:
“孩子们,走吧!安静,安静!”
孩子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屏住呼吸,循规蹈矩地两人一排,进入灯火通明的客厅,静悄悄地围着闪闪发光的枞树走。枞树投射出明亮的光线,毫无阴影,照在他们一个个睁得圆圆的小眼睛和小嘴唇上,照在他们的脸庞上。大家鸦雀无声,全都被深深地迷住了。寂静持续了一会儿,随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热烈的赞叹声。一个小姑娘抑制不住狂喜的心情,默默地在原地不停地跳呀蹦呀,扎着天蓝色蝴蝶结的小辫儿在肩膀上拍来拍去。萨什卡闷闷不乐,心情忧郁。他那布满伤痕累累的幼小心灵滋生出一种不好的东西。枞树的美丽、树上无数支蜡烛发出的那种张扬放肆、毫无顾忌的光芒使他眼睛发花,然而枞树对他来说,如同聚集在枞树周围的那些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孩子们一样,是格格不入的、充满敌意的,他真想去推枞树,让它倒下来压在这些浅色头发的小脑袋瓜上。仿佛有一双不知是谁的铁腕攫住了他的心,要把他最后的一滴血也挤压出来。萨什卡躲到钢琴后面,坐在那个角落里,无意识地把裤子口袋里最后几根香烟弄断。他想他有父亲、母亲,有自己的家,可是结果似乎这一切统统都没有,他无处可去。
他尽量去想他不久前才换来的、而且喜爱至极的削笔刀,可削笔刀已经很旧了,刀刃已变得很薄,只有半个发黄的刀把。明天他要是把削笔刀弄坏,那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萨什卡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突然闪出惊讶之光,他的脸上一瞬间又回复了平素的果敢、自信的神情。枞树朝向他这边的光线较弱,是枞树的背面,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件他的生活图景中所缺少的东西,没有这种东西周围是空荡荡的,好像周围的人毫无生机。这是个蜡制的小天使,被人漫不经心地挂在乌黑的枞树树枝丛中,仿佛正在空中翱翔。它那蜻蜓般透明的翅膀由于灯光的照耀微微颤动,整个造型显得栩栩如生,宛如正要展翅高飞。一双有着精致手指的粉红色小手向上伸出,头也随之扬起,头发则同科利亚的一样。但是在天使脸上有着另外一种东西,这是在科利亚的脸上、其他所有人的脸上和其他物件上都失去了的東西。小天使的脸既不显得喜气洋洋,也不愁云笼罩,却显示出另外一种感觉,这是非言语所能形容,也无法用思维来定义,只有具有同样感情的人才能理解。萨什卡并没有意识到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使得他被小天使所吸引,但是萨什卡感觉他始终了解小天使,一直爱着小天使,对它的爱超过了爱铅笔刀,超过了爱父亲,超过了爱其余的一切。萨什卡充满了疑惑、不安和莫名其妙的狂喜心情,他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低声说:
“可爱的……可爱的小天使!”
萨什卡看得越是仔细,小天使的表情就越是意味深长,越是高深莫测。它离得无限遥远,与它周围的一切迥然不同。其他的玩具仿佛为自己能漂漂亮亮、花枝招展地悬挂在闪闪发光的枞树上感到自豪,小天使却抑郁寡欢,它害怕惹人厌恶的强烈光线,故意躲在黑魆魆的绿色枝叶丛中,不让任何人看见它。谁要是轻轻触碰了它娇嫩的翅膀,那就太残忍了。
“可爱的……可爱的!”萨什卡小声地说。
萨什卡十分激动。他把手背在身后,满怀着誓为小天使而进行殊死战斗的决心,小心翼翼地悄悄地踱来踱去。他不去看小天使,以免引起别人对小天使的注意,但是他感觉到小天使还在这里,没有飞走。女主人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傲慢太太,花白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仿佛梳成一个浅色的光环。孩子们欢呼雀跃地把她围起来,而那个刚才乐得直跳的小个子姑娘则疲倦地吊住女主人的手,吃力地眨巴着朦胧欲睡的眼睛。萨什卡也走了过来。他感到喉咙发紧,喘不过气来。
“阿姨,阿姨,”他本想说得柔和一些,结果反而比平时更刺耳,“阿……阿姨。”
她没有听见,于是萨什卡便急不可待地拉了一下她的裙子。
“你要干什么?干吗拉我的裙子?”头发花白的太太感到奇怪,“这可不礼貌啊。”
“阿……阿姨。你把枞树上的一样东西给我吧,——就是那个小天使。”
“不行,”女主人冷漠地回答,“枞树上的东西我们要到新年才分给大家。你也不小了,可以称呼我的名字,玛丽亚·季米特里耶芙娜。”
萨什卡感到自己正在掉进深渊,便利用最后一件法宝。
“我认错,我一定好好读书。”他结结巴巴地说。
然而这番在老师面前颇为灵验的套话,却没能给头发花白的太太留下印象。
“你会做得很好的,我的朋友。”她还是那样冷漠地说。
萨什卡粗鲁地说:
“给我小天使吧。”
“我说了,不行!”女主人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呢?”
但萨什卡就是不明白,当太太转身向门口走去时,萨什卡就跟在她的后面,茫然地盯着她那沙沙作响的黑色衣裙。他那快速转动的脑子猛然回忆起:一个同班同学恳求老师给他三分,在遭到拒绝之后,那个学生便跪在老师面前,像做祈祷一样,双手合十,还哭了起来。当时老师很生气,但毕竟还是给了三分。当时萨什卡用漫画将这个场面记录了下来。眼下再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萨什卡又将阿姨的裙子拉了一下,待她转过身来时,萨什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也做了他同学得那种姿势。只是没法哭出来。
“你发疯了!”花白头发的太太激动地叫道,连忙朝四周看了看,幸而这时书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你这是怎么啦?”
萨什卡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痛恨地看了她一眼,粗着嗓门要求道:
“把小天使给我吧!”
萨什卡的一双眼睛盯住头发花白的太太,捕捉着她嘴里将说出的第一句话,这双眼睛很不友善,于是女主人赶紧回答:
“好啦,我给,我给。嗨,你真傻!你要的东西我当然会给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愿等到新年呢?快起来吧!”头发花白的太太以教训人的口吻补充道:“任何时候都不要下跪:这有损于一个人的尊严。只有在上帝面前才能下跪。”
“去讲你的大道理吧。”萨什卡想道,他想尽量赶到她的前面去,踩上了她的裙子。
当她把小天使取下来时,萨什卡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她,几乎病态地皱起鼻子,把五指大大地张开。他觉得这个高个子太太会把小天使弄坏的。
“多漂亮的东西啊!”太太说,她开始可惜这个精致的、看来很贵重的玩具了。
“是谁把它挂到这儿的?喂,你干吗要这个玩具?你都这么大了,拿它有什么用?……你看,那边不是有书吗,还是带图画的?这个我可是答应了给科利亚的,他求过我的。”她撒了个谎。
萨什卡已经痛苦得难以忍受。他猛然咬紧牙关,仿佛还听见牙齿发出咯吱的响声。头发花白的太太最怕吵闹开来,所以便慢吞吞地把小天使递给了萨什卡。
“给你,拿去吧,”她不高兴地说,“真固执啊!”
萨什卡双手捧着小天使,像两只钢制弹簧那样紧张有弹力,又是那样柔软和小心翼翼,以致可以想象小天使自己是在凌空翱翔。
“啊——!”萨什卡的胸中迸出一声憋了很久的叹息声,眼睛里闪烁着两滴小小的泪花,泪花停留在眼眶中,对光线还不习惯。萨什卡缓缓地将小天使捧到自己的胸前,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终看着女主人。他安静温和地微笑着,沉浸在非凡的喜悦之中,仿佛只要小天使那柔和的翅膀一触碰到萨什卡凹陷的胸膛,就会发生一种令人高兴和幸福的事情,这种高兴和幸福在这块悲惨的、罪恶的、充满痛苦的土地上还从未有过。
“啊——!”在小天使的翅膀触碰到萨什卡时,他又是一声那种屏住呼吸的呻吟。萨什卡的脸焕发了光彩,仿佛装饰得五彩缤纷无所顾忌地放射光芒的枞树本身。于是,头发花白的太太高傲地微笑了,秃顶先生冷漠的面部颤抖了,孩子们也因别人的幸福所感染而鸦雀无声。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大家都发现了,在这个长得不匀称、身上衣服显得太小的中学生同谁也不知道的艺术家之手赋予了灵性的小天使的那张脸庞之间,竟有着神秘兮兮的相似之处。
但是在下一刻情况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萨什卡像准备跳跃的豹子一样,弓起身子,用阴沉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人,看看有谁敢把小天使从他的手中奪走。
“我要回家了,”萨什卡声音低沉地说,一边在人群中分开一条路,“去找父亲。”
三
母亲睡了,她劳累了一整天,又喝了酒,已经筋疲力尽。间壁后的小房间里的桌子上,亮着一盏厨房用的小油灯,略带黄色的微弱灯光艰难地透过熏黑的玻璃,在萨什卡和他父亲的脸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
“它好看吗?”萨什卡小声问。
他把小天使拿得远远的,不让父亲触碰。
“好看,它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父亲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小天使,小声说。
他的脸和萨什卡的脸一样,表现出聚精会神和十分高兴的神情。
“你看,”父亲接着说,“它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早看见了,”萨什卡洋洋自得地回答,“你以为我是瞎子?你再看看翅膀吧。嗨,别摸!”
父亲急忙把手缩回,用他那双黑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小天使,萨沙则用教训的口吻小声说:
“老兄,瞧你这坏毛病!什么都动手抓。你会把它弄坏的!”
墙上清晰地出现两个低垂着头的影子,那影子轮廓很难看,一动不动:一个头较大,头发蓬松;另一个头又小又圆。在那个大脑袋里正产生着奇怪的、令人痛苦的、同时又是快乐的思维活动。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天使,在这全神贯注的目光下,小天使变大了,变亮了,它的翅膀开始悄无声息地颤动起来,而周围的一切——那被熏黑的圆木墙壁、肮脏的桌子、萨什卡——所有这一切都融成了一大块均匀的灰色的东西,没有影子,也没有光亮。这个沉沦的人觉得好像他又听见来自那个美妙世界的神奇的声音,他曾经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过,却被永远地驱逐出来了。那个世界的人们不知道卑鄙的行为和邻人沮丧的咒骂,不知道利己主义者之间令人苦闷的盲目的残酷斗争,那个世界的人们不知道,一个人倒在大街上,在一片嘲笑声中被人抬到警察所去,让看门人粗壮的手打得遍体鳞伤时所遭受到的种种痛苦。那个世界纯洁、快乐、明亮,而这一切纯洁的东西都存在于他爱过她的心中,他爱她甚过超过爱自己的生命,但却失去了她,留下了无用的生命。在小天使散发出来的蜡味中,掺杂了难以觉察的香气,这个沉沦的人觉得好像她那亲爱的手指在触摸小天使,他多么想逐个儿久久地亲吻这些手指啊,直到死神使他的嘴唇永远闭上为止。正因为如此,这个玩具小天使才这么漂亮,正因为如此,它身上才有一种特殊的、具有吸引力的、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东西。小天使从天而降,它的身上附有她的灵魂,把光亮带进了潮湿阴冷、油烟弥漫的房间,带进这个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幸福生活的人那忧郁的心中。
在这双已经风烛残年的人的眼睛旁边,一双刚刚开始生活的人所具有的眼睛在炯炯发光,爱抚着小天使。在这双眼睛里,现在和将来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无论是永远的忧愁和可怜的父亲也好,粗鲁的、叫人难以忍受的母亲也好,还是充满欺凌、残忍、侮辱和让人不堪忍受的寂寞也好,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萨什卡的幻想是模糊不清的,虚无缥缈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加深深地激动着他那颗惶惶不安的心。小天使已照耀世界上所有的善,还有怀念上帝的灵魂所感受到的一切深深的痛苦和希望,统统都集于小天使一身,所以它才发出这般柔和的圣洁的光芒,所以它那蜻蜒般透明的翅膀才悄无声息地微微颤动呢。
父子二人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两颗受伤的心以不同的方式在难过,在哭泣和高兴,但是他们感觉中有一种东西将两颗心融为一体,消除了使人与人分离、使人变得十分孤独、因不幸而软弱的无底深渊。父亲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儿子的脖子上,儿子的头也就情不自禁地紧紧贴到父亲那患有肺结核病的胸前。
“这是她给你的吧?”父亲低声说,目光仍旧停留在小天使上。
如果在其他时候,萨什卡一定会非常生硬地否定,然而眼下,他的内心响起了自然而然的回答,他平静地说出了明显的谎话。
“还会有谁呢?当然是她了。”
父亲沉默不语,萨什卡也默不作声。隔壁房间里不知什么东西发出嘶哑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噼啪声,沉寂了一会儿,时钟利落急促地敲响:一下,二下,三下。
“萨什卡,你做过梦吗?”父亲若有所思地问。
“没有,”萨什卡承认,“哦,不,做过一回:梦见我从房上摔下来。我爬上房去逮鸽子,摔了下来。”
“我可是常常做梦。梦都挺怪。过去的一切都梦见了,你的爱,你的痛苦,跟真的一样……”
他又沉默了,萨什卡感到父亲搁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抖动起来,并且抖动和抽搐得越来越厉害。于是极易被破坏的夜间寂静突然被打破了,响起了父亲竭力克制住的悲痛的啜泣声。萨什卡严肃地双眉紧锁,为了不惊动放在脖子上的那只沉重的颤抖着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抹去了泪花。然而,看到一个大人、一个老人哭泣,是会让人感觉奇怪的。
“啊,萨沙,萨沙!”父亲哽咽着说,“这一切都是为的什么?”
“唉,怎么还哭啊?”萨什卡严厉地小声说道,“真是,唉,真是跟小孩似的……”
“我不哭了……不哭了。”父亲可怜地微笑着道。
“可也是的……何必呢?”
费奥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在她的床上翻了个身。她叹了一口气,奇怪而执拗地大声嘟囔起来:“把垫子垫上……垫上,垫上,垫上。”
應该上床睡觉了,可是睡觉前必须把小天使安顿好。把它放在地上是不行的;小天使被挂到拴在炉子通气孔上的一根细线上,在白色瓷砖的衬托下,清晰地显现出来。这样,萨什卡和父亲两人都能看到它。父亲急急忙忙把垫着睡觉的破衣烂衫全都扔到角落里去,也同样迅速地脱掉衣服,仰面躺下,好快点开始看到小天使。
“你怎么不脱衣服呢?”父亲问,他冷得把身子裹在破烂不堪的被子里,并把盖在腿上的大衣整理好。
“脱它干吗,一会儿就得起来。”
萨什卡想补上一句:他一点儿也不想睡,可是来不及说了,因为他一下子就睡着了,仿佛一下子沉入了水深流急的河底。很快,父亲也睡着了。短暂的平静、安详的神情出现在这个活到头的人的脸上,也出现在才刚刚开始生活的人那张勇敢的脸上。
可是,挂在滚烫的炉子旁边的小天使却开始融化了。萨什卡坚持不让吹灭的油灯使房间里弥漫着煤油味,透过熏黑的玻璃,把凄凉的灯光投在这个缓慢的破坏图景上。小天使仿佛在颤动。大滴大滴的蜡油顺着它那粉红色的小脚往下滴,坠落在火炕上。煤油味与熔化了的蜡的浓烈气味融在一起。只见小天使猛地一动,仿佛要展翅高飞,但却落到滚烫的炉板上,发出柔和的声响。一只德国小蟑螂好奇地绕着形状不规则的熔蜡块爬了一圈,给烫痛了,又爬上了蜻蜒般的翅膀,抽搐了一下触须就跑开了。
新的一天已经来临,淡蓝色的光线照进挂着窗帘的窗户,外面响起了浑身冻僵的运水工人那长柄铁勺的敲击声。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