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的诗

商震

在天安门广场

这里的天空很高

广场也壮阔

我突然觉得

这里很适合抽烟

空中没有雾霾

行人也不是很多

我吐出的一缕烟

肯定会带来些污染

绝不会引起骚乱

只有个别人瞥我一眼

我知道这里适合唱歌

或者仰望

而我到这里却想抽烟

烟袅袅升空

我的陋习

还有我坚持陋习的决心

一并都暴露给了上天

角力

月亮躲进屋子里

乌云与夜很亲热

我的全身被涂满黑色

天地间不再有路

也没有方向

黑夜是巨大的胃

我的思绪是一块石头

在夜里只有重量

没有形状

对付黑夜

要用一个清白的我加一个黑色的我

一颗善良的人心和一颗邪恶的贪心

黑风吹灭所有的光源

我心底藏着的阴暗

正在上升

比夜还黑

今天，我休息

今天我休息

是一个空酒瓶横陈在墙角

是一汪水摊在地上

我正用昏睡填满所有时间的缝隙

头枕在哪儿不重要

一定要把书垫在脚下

让地面与脚隔着几本书的距离

还要裸身裸肉

给贪小便宜的蚊虫一些机会

把自己睡成一片落叶

不理会哪块云彩怀雨

不管太阳在哪个半球发烧

不问股市里有什么颜色的手

不关心银河在谁的心里涨潮

今天我休息

一碗面就煮熟了世间争斗

一根香烟就消灭了寒暑

还有那些酸不拉几的才子佳人

用一壶茶就冲得干干净净

最后，把我寄存在我的肉里

再写鬼吹灯

有些人学鬼

见到发光的东西就想给吹灭

见到高大的事物就想给吹倒

见到太阳

就鼓起腮帮子运气

运空气

见到高大的树

就哼哼唧唧

运鼻腔气

见到母牛

就收腹提肛

运肛气

尤其喜欢吹灯

据科学考证

没有一盏灯是鬼吹灭的

和平里大酒店

我每年要住在这里开会

匆匆来匆匆走

不陌生也不亲切

像路边的一棵树

或偶尔乘坐的公交车

也像一些很熟悉的人

见面时却总也叫不出名字

今晚我努力地想

这个酒店和我有过什么瓜葛

屋里吹着冷气

坐在哪儿都觉得冷

我跑到楼外抽烟

空气中到处是熟悉的郁闷

我回到房间

用很热的水洗澡

想把冷和熟悉

都冲洗掉

然后赤身裸体

轻松地钻进被窝

希望今夜的梦

是无挂碍的

和平里大酒店

何必要确认我来过呢

在银川

今晚的月亮只有细细的一弯

那是你的蛾眉

眉毛以下的部分

在我的酒杯里

我面前是一段平缓的黄河

远处是埋着杀声的贺兰山

流水不会记得历史

我却离古代的故事很近

杯中的你

是调皮的孩子

我端起杯亲一口

你就荡出笑纹

我把杯放在桌上和别人聊天

你就嘶喊

笑纹和嘶喊都是从水底

升上来

你离不开水

我离不开杯

你那一弯具体的蛾眉

还在天上高高地悬着

眉以下的部分

永远在我的酒中

有水的柔软

火药的破坏力

中秋夜

今夜有大风

眼睛里摇曳着芦花

肉体里装满烈性的酒

今夜的风都值得信任

云已经与风媾和

那些落地的枯叶

不再引发猜疑

月亮是一团火

今夜看月的人

身上会噼啪作响

醉花阴

友人画荷

一阵一阵的秋风吹来

荷都是醉酒的人

在泥潭里挣扎着舞蹈

我躲不开人间的喧闹

离不开酒里的幻影

头上一轮圆月

水汪汪的

明明就是一杯酒

只是我喝不到

找不到能喝的酒

是空活一生

可恨的是

秋风携带着酒的影子

一直跟着我

在茅台酒厂喝酒

我就是个容器

装酒装爱装仇恨

也装疯装傻装糊涂

我装过的三山五岳

已泡在了一杯酒里

装过的日月星辰

仅成了酒里的气泡

芸芸众生儿女情长

都是我酒后的一声高吼：啊——

不爱喝酒的人讥骂我

爱喝酒的人也讥讽我

只有我爱我

爱我这个只能装酒的容器

我的生命是临时的

酒会永远活着

屈原活着呢

李白活着呢

苏东坡活着呢

我正努力地活着

没有酒

人与人就是一粒沙子

与另一粒沙子

没有酒

人仅是时间案板上待宰的鱼

喝酒去吧

左手牵着白云

右手拎着苍狗

把自己喝成一声高吼

心有雄狮

在陕北以北的草地

经历了一场大风

风是狂躁的

起初是一小股贴着地皮

后来是四面八方

地面上的风

尾部都向上挑

试图勾引天上的风

垂直向下吹

草被吹乱

像雄狮披散的鬃毛

一朵瘦小的野菊花

弯下腰躲进草丛里

我也闭上了眼睛

风在制造强大的噪音

试图要把花草吓死

风常幻想自己有很大的能力

我站在一旁窃喜

这混杂的噪音

恰好可以藏住雄狮的吼声

我的手

我的手

一直不会使用筷子

夹食物时两根筷子会交叉

筷子用得不灵活

吃饭时就抢不过别人

弄得我只长筋骨不长肉

重要的是

交叉的筷子

是判处某人某事死刑的符号

我的手

一直是用来写文章谋生的

我写的文章不时尚

不露肚脐也不露臀沟

我也不只写繁体字

装扮成国学大师

我写的文章大多是废话

只有爱和恨二字

是真的

我的手

还常常用来指认月亮

圆月时，是我面对

你的眼睛你的脸你待吻的唇

弯月时，是我们

身居异地用责问替代思念

没有月亮时，是我们

拉紧窗帘关了灯

现在，我的手

正在学习拿刀

我要切除一段生命中

无效的时间

剔掉通讯录里

那些无热量的名字

我的手

被一些风和水弄脏过

我不会用消毒水清洗

要让污渍变成伤疤

要永远记住脏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