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涯
致星空
经年,星空的高悬是时间的沧海
也是季节的座钟。年年月月
它在树梢上,在屋顶上,在旷野的上方
沉默、静寂、闪耀,在童年
它曾塑造我心灵的边界,用它的辽阔、浩瀚
它曾一次次带我离开:从地上,从孤独中,从庸常
当我成长,我看到星空的光芒、从容、庄严
它笼罩、庇护、指引,我记起:我曾抵达崇高
在头顶的无声里,星空的沉静总是亘古
少年时光,青春岁月,我在地上优游
它在那里看我,看我逗留
看我痴,看我留恋,看我幽暗
在晨昏落英里我想起它,曾暗转青茫
在我仰望它的时候
繁花已零落成缤纷,长河流泻
千代的云烟在身后飘散成寂寥
我曾在童年的夏夜仰望满天群星
当我年少,我曾无数次站在村边或路上
遥望那远天星光。在那里,在那星光闪烁的地方
我看到了那召唤,那来时路,永恒的存在之光
当我在青春的人世间漂泊,黯淡于生存之凉
我从未忘记那天边的星光
我曾想:我将在人世间阅尽沧海
而你是我的守护、光辉、神圣的恒在
有时我在大地上坐下来,有时我站在河边
或者当我站在旷野上,人世的春秋在风雨里代谢
那至爱者从天空中垂下慈爱的眼睛
问我这飘零者在人世是否安好?
而在远处,天空总是在辽阔里隐现光亮
星光也总是在那里的夜空中闪烁
我看到:银蓝星,那理想之星,引领之星
我这独行者又怎能停下在大地上的孤独行走?
生命如风,如蓬如晦。而我是这样青粹、透明如精神
在过往的年月里我曾想:我将归向何处?
我曾经想:你在哪里啊,哪里是你的路途、方向?
一年年在人世耽留,我在衰老,在衰弱
落日西沉,彩云已归,天幕寥廓
是否我再也回不去,是否一切一切都已晚?
但在夜晚,星空却在头顶闪烁
它缓慢转动,使我相信:那里定有辽阔的归程
我曾在星空下独坐,寻求安慰:当我
感受并明了物质的崩解、消散、黑暗
在广深里我看到了那光明的启示:
星云相互寻找、温暖、簇拥,恒星诞生
我曾在许多年月里仰望夜空,寻找那命运之星
在北方的夜晚,我总是在星空下驻足、流连
并曾经想:你啊,你可知道我在人世的飘荡、苍凉
为何还没有一条归途,一个可向着永恒至粹的方向?
而星空依旧在头顶高悬,万年的无声里仿佛有
耐心的等待。我知道在它的天心青茫的深处
有一双慈祥的眼睛,有一座光明的城
当我抬头看到星空的浩瀚、深邃、温暖
我知道:漫漫的回去永远不晚
现在,且让我在星空下暂做耽留、优游、怅望
然后再次转向那天边的星光,我知道:除了我在
星空下的漫漫的赶路,没有什么能使我到达那彼在永恒
认识
小时候,我曾和其他孩子一样欺负蝉
把它捉来放在地上玩耍,或者
当它正在树上啼鸣时,把它赶跑,听着它
“知了”一声惊叫着飞向远处,我们快乐地哄笑
有时在炎夏里听着它热烈的叫声,感到燥热得心烦
成年后,我读到了法布尔的《昆虫记》:
“蝉在地下的生活大概是四年,此后,
它在地面日光中的歌唱还不到五个星期。
在黑暗中做四年苦工,在日光中的享乐只有一月,
它歌唱时的钹的声音足够高,只为歌颂它在日光中的欢乐。”
我震惊了,从此,我开始重新审视蝉
我对它的认识愈深,也愈加肃然起敬
为这弱小者在黑暗中的漫长,在世间的短暂
为它的生命的壮烈、壮美、激昂,以及
它对世间光明的无与伦比的热爱、颂唱
我无法想象没有蝉鸣的夏天,那是对生的
赞美,也已成为树影烟光里的年年的清凉
而在阳光耀眼的七月、八月
蝉的鸣声常从树丛中传来
持续的鸣声引导你的眼光向上
正是在婆娑的树丛以上,在那里
你看到了夏日天空盛典般的湛蓝、庄严
世界之光炽烈地飘扬
让人动魄、战栗……让人神圣地成长!
立?春
第一批东风率先拍拂了屋顶
拍拂了窗外的树林,树干上的阳光
阳台上挂着的方格围巾飘拂了起来
去往纺织城的路上,风把一个独行人的
衣衫掀起,把路上的烟尘和往事都吹散
永来的浩荡也是修复
东风把小手伸向我:它从我心中取出
忧郁,放入草药——
冬和春,完成了一次完美交接
也有怀想,“在深情的从前,立春日,帝亲率诸侯大夫,
旌盖迤逦,去东郊迎春,祈求顺年,雨水,丰收,民安。”
也有真挚的穿梭,买菜,争执,踱步
兆民们在春风中仍生活得痴情
而田野上,风一阵一阵地脱去了料峭
大地渐渐从刚硬变得柔软,温润、洁净
远处的道路上,柳树与杨树错列并摇摆
春来后的地面纯净得如一棵早樱花的心
我倚靠在阳台,细察岁月:
这初始的春风确是从河谷中而来
从两公里外的河流上而来
它带来了我们周围事物的浩荡
带来了昆虫,带来了露水
带来了千里蔚蓝,依然走在赶来的路上
对远方事物的一次眺望
一定是某种原因使我来到这里
这里:飘忽的此世,或者我此刻站立的堤防
“此世”和“此在”彼此观映、照亮
就如我此刻正望着的远方
远方:树影,村落,旷野,山岚
它们是云霞的“那里”,蔚蓝的“那里”
在所有的时光,“那里”都是芬芳,是“永”和“在”
那里,有一切事物的光亮
一切事物,都在自我的原因中到来
它们簇拥、分布、疏离、相爱
在被允许的法则和秩序中
组成了世界的辉光
在远处的云岚里,“世界之光”是事物的
心灵,是事物的信念、相逢、相拥:
一切的原因,到来,发展
旷野,总是在明暗里隐现幽微的寂光
它在远处的辽阔里连通有限的事物
连通更远处里的无限和未知
我总是在过往的岁月里眺望远方的事物
眺望那远方里的华光,广阔,芬芳
我想起短暂和永恒之物
人世的长河之上是不老的星空
有时我望着远方树丛之上的天空
远方山影之上的天空
那里,似乎有着某种永恒
有着某种永远不会消逝的常在
风,总从远处的树丛之上吹过(树丛摇动)
从远处的事物之上吹过
使那里的一切都发出光亮
天空,在辽阔的粉红里放送透彻的光明
我常常望着那里,逐年肃穆、神圣
某种来自那里的永久的教育使我成长
使我终致明白:事物之光不灭
世界的光辉从来也没有消失过
一叶障目的是我的限度
那时我年轻,怀疑歌唱、劳动、蝴蝶的飞舞
怀疑持续、到达、吹拂、摇动、雨、大地、生长
现在当我站立在堤防上,面向广阔的旷野
当我再一次向更广阔里的远方的事物眺望
我明白:那曾经感动我的一切终将欢乐、感动
我明白:我不比他物长久,却比他物拥有信赖
当我再一次眺望,向那更广阔里的远方的事物
向那树丛、云霞、天空,那远方里的永恒、光明
我明白:有一些存在会在风中永驻
有一些光辉永远不会从世界上消失、消散
南京之别
这里的云水国度我曾来过
我曾走在春风明媚的街巷
法桐树的翠绿掩映着我的青涩
而当多年后我再次来到这里
南京未老,我的心却已是芦荻千里
一切的过往永驻于似水流年的蕴藏
当我来到江边,当我站立在江边
我望见的是谁:千年前谁曾在此站立?
我眺望的江上落日,千年前谁也曾
深情怆然眺望:我相逢的是谁的双眸?
留下的是庄丽的江山,离去的是风
是我,是浮云和滚滚的流水
而当我长别,也会有另一个眺望
多年后,他将来到江边,站立或徘徊
他将与我的心我的视线重逢
——在江面上,在江面之上的辽阔天空中
在远处水域上缓缓沉降辉煌的落日处
现在,南京,请让我告别你的楼房、街道
你的恒常江山,满山的秋色和盛开的木芙蓉
告别夜晚江面的辽阔深沉
和两岸迤逦闪烁的万家灯火
如果你问我的去处,我将轻声回答:
我去往了浩瀚星空,不再回来
而南京,当年年春来江边
法桐树在你的宽阔街道上喧绿婆娑
我将于辽远中于渺然处淡去
只有春风会在江边轻唤:一个飘零的姓名
春日志
“夕阳是岁月的一轮怨愁。”
“江山容易在痴情中换代……”
“二月是抒情的,芬芳的——”
而仲春更适宜出游,晒书,与自己对赋。
和岁月同在的,是项王,是海棠,
“一切,也都在变化中进行着变换。”
现在,看看都流芳了什么?
琴谱。坊间。杜鹃。
而日沉西海,
有人暗愁。有人闲听平沙落雁。
麦?田
妈妈,我又想起了那片麦田
那片已成熟的六月的麦田
我十二岁时,你带着我走过它
它是那么地金黄,天空也多么蔚蓝
六月的熏风每日都在麦田上来来去去
黄鹭又是藏在什么地方,叫声那么空灵、悠远
妈妈,在我们离去后,那些开在麦田中的
缠绕在麦秆上的红色打碗花
又盛开了几次?凋谢了几次?
天空也是年年地在那里蔚蓝吧?
——那一切,我总在年年的回望里看见
妈妈,自从你走后
我就是一个人了:
一个人收拾屋子,一个人坐着发呆
有时我一个人坐着发呆
泪水忽然就滚落了下来
妈妈,是否桃花回来你就能回来?
而树叶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轻喧
在那片晴朗的麦田上,年年有熏风吹过
在夜晚则洒满了白色的宁静的月光
妈妈,是否彩云回来你就能回来?
那片已成熟的六月的麦田
常在清晨挂着晶莹的露珠
太阳升起,它们就又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金色的熏风总使它们朝着远方一浪浪微倾
这个夏天总是漫长
我每天在阳台上晾晒:衣服、小椅、书
可是,妈妈,我总是在静止的瞬间看见那片麦田
那片已成熟的六月的麦田,它后来的命运如何
是被人收割,还是一直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在白天被熏风温和地轻柔地吹拂
在夜晚则撒满宁静的白色的月光?
在冬天,它是否也会被白雪厚厚地覆盖?
妈妈,是否春汛回来你就能回来?
我听见夏日天空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晴朗地高悬
熏风年年地从那片麦田上悠悠吹过
消失于远方的沉寂。然后一切也都归于了沉寂
那是永久的沉寂啊,那是永逝不回的沉寂:
一春接续着一春,一代接续着一代
紫楝树
五月的紫楝树立在旷野当中
一树的紫色繁花像天上的星星散落
一条言辞的小路通向它,除了梦想
它不会有似水年华的暗伤
远离城镇、村烟、声喧
也远离亘古盛名的观念
它孤单,高傲,寂静
像星座,像一处人烟稀绝的村落
它空旷,仿佛大地上一座紫色的城
它闪亮,像世界上燃着的最后一盏灯
五月紫楝树
我要做你地上的美邻
我要活得像天上的星辰一样!
边界
树木的光色逐渐暗下来
阵风吹起,大街上的人影退入潮后
凉暗里,我看见它的身影现身在几米外
远处,两个圆球仍在交替升降
春气中地光又一年扫过地平线
种子萌田:万物在有尺度地循环
头顶上,星空似巨盘,缓慢转动
恒星燃尽了:一个个黑暗的星团浮游
宇宙的时代进入半晦半明
风过处,大街和旷野共同昏暝
我站着,久久望见它巨阔的深渊
而我早已许诺:春空,春明,春山……
我知道它不是偶然地到来
我的沉视也不是对抗,不是默许
我转身离去:它在我身后缓退,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