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师大附中上课已经一个月了。课程快要结束了,借此机会向老师们做一个汇报。我今天想讲的,是“我的教师梦”。
我的教师经历
我这次来附中实际上是圆一个梦。
我在北大2002年退休的时候,有学生问我退休后干什么?我说我退休后第一件大事要回贵州去一趟,因为当年我在贵州教了18年的书。第二件大事是到附中(钱理群先生是南师大附中的毕业生)来。回归附中,就是重新做一次教师梦。
说起来最早做这样的梦,还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当时我是中央大学附小(今天的南师附小)的学生。学校出墙报,有一个醒目的标题:“长大了做什么。”我还记得教我们美术的杨宏毅老师画了好多画:飞行员,教师,科学家,工人,农民,等等。然后每个同学在相应的栏目下填自己的名字,我当时填的就是教师。
我第一次做教师也是在南师附小,学校受陶行知、陈鹤琴的影响很大,号召学生当“小先生”。解放初期还有好多儿童是流浪儿,我们就把他们聚集起来,办小先生学校。
我的印象很深:班主任吴馨先生,有一天突然对我说:钱理群,我们要办一个小先生学校,现在学校任命你做小先生学校的校长。我当时都吓坏了,连忙问:老师怎么当啊?!吴先生看了我一眼说:你自己想吧。说完就走了。
后来我才懂得,这是真正的教育艺术:对你表示一种信任,你自会产生自信,自己想办法克服困难,而这正是做一个教师最重要的品质。后来我就果真鼓起勇气当了这个小先生学校的校长,而且干得很不错。我现在还记得,有个学生是卖冰棒的,毕业时还画了一幅画送给我,上面写着“送给敬爱的钱老师”几个字。也就是说,我还在小学六年级就被称作“钱老师”了,一直到现在还是“钱老师”,并且颇以这样的称呼为自豪。
我真正当老师,是在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贵州安顺地区卫生学校教书。对我来说这是人生的一个巨大转折。你想我从北京一直下到最边远的贵州,又是1960年的大饥饿年代,那时学生根本没有心思学。怎么办?我当时做了一个选择,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可以叫自我设计,这个设计几乎决定了我的一生。
我把自己的理想分成两个层面。首先是客观条件已经具备、只要主观努力就可以实现的理想。我一分析,不管是环境多恶劣,反正我是教师,我就做一个最受欢迎的语文老师!这是一个现实的目标。同时我确定了第二个目标,就是现实条件不具备的,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具备,需要等待的,要做准备的一个更大的理想。当时我的更大理想一个是到南师附中教书,第二个目标就是到北大教书,讲“我的鲁迅观”。
我先为实现现实的理想而努力,当时年轻,一下就把被褥搬到学生宿舍,和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
不让我当班主任,我就做一个不是班主任的班主任:新学生一来我就先看学生入学照片,把他们全都记熟了。主动上门和每一个学生聊天,了解他们的基本状况,以后又编写学生学习档案,有针对性地对学生进行个别辅导。我还和学生一起爬山,踢足球,完全打成一片。这样我很快就成为这个学校最受欢迎的老师,但却害了学生:文革开始时到处挖“三家村”,我们学校以我为首就挖了四五个“三家村”:有和我踢球、爬山的,和我一起编墙报的,等等。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在和这些学生的共同生活当中,我感到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如果没有这样一些学生,我肯定很难在贵州坚持18年,更难度过“文化大革命”这一关。可以说我是和这些贵州的学生结下了患难之交的。所以后来到了北大,我还和他们保持联系。
“文革”结束后,我考上了研究生,就离开了这批学生。这就说到了我的第二个理想:要到北大讲鲁迅,唯一的路就是考研究生。而直到1978年,也就是我39岁时,才被允许考研究生,而且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但其实我已经准备了18年:从21岁到贵州教书那一天起,我就利用业余时间,研读鲁迅作品,写了上百万字的笔记。正是靠这长期的积累,我终于赶上了最后一班车。
有人问我,如果你当年没有考上,现在还是贵州安顺的语文老师,你会怎么样?当然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在学术研究上得到发挥。但我还是会安心地在那里做一名称职而出色的语文老师,在全身心地投入教育工作中找到自己的生命价值。
教师的职责:成为孩子的倾听者
我现在有两个身份,一是教师,二是学者;但对于我来说,教师始终是第一位的,我在很多场合,都反复强调,希望人们把钱理群首先看作是一个教师。
我这个人有深入骨髓的教师情结,天生就是当教师的料。我写过一本书,题目就叫《人之患》,就是喜欢做教师,好为人师。我有一种癖好,见到年轻人就忍不住要和他们说话,我走到任何地方,身边都有一大群年轻人。对我来说,最快乐的事就是和年轻人聊天。有天大的烦恼,一和年轻人聊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我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到了什么程度:仅仅在北大教书,到许多学校讲学都满足不了我的教师瘾,我还通过信函的方式和全国各地的读者“聊天”,其中大部分是青年人。因此,我有很多很多没有见过面的学生和朋友,每年大概都要回一二百封信。
这里不妨举几个例子。
有一次我收到四川一位青年的来信,他表达的是对北大的一种向往,我就很热情地寄了一本我编的北大的书给他。
于是他又给我写信,说:“我想在你的面前不需要伪装什么,今天在我收到你寄来的书时我哭了。原来幸福时也可以流泪,而且这种感觉很美,很美。你离我们是那样的遥远。但当我拿起这本书时,却觉得你无比的熟悉而亲切。你难以想象,这本书在我心中引起的波澜……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在自杀时仅仅因为想起美术老师赞扬他的几句话,而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决心重新生活。以前总怀疑它的真实性,我现在明白了,真的有时只是对别人说一句话,做一件很普通的事,就可以引起这个人的变化。就像你对我,你让我知道应该怎样的去面对我的学生……”
我立刻给他回了一封信:“你的来信让我感动,字里行间充满了爱,不只是你我之间,我们应该用这样的爱对待周围所有的人。这里有一种心灵的沟通,我们这个社会太需要这样的沟通了。从信中看你现在是位老师,你说你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你的学生。这个问题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在我看来,教育的本质就是将学生内心深处的善良、智慧等等这些最美好的人性因子激发出来,加以培育和升华,以此来压抑人的内在的恶因子。——按照我的人性观,人是善恶并存的。问题是我们要‘扬什么,‘弃什么。而善的激发,是需要一种爱心的。这种爱是发自内心的,是自然的,用你信中的话说是毫不经意的,而不是一种着意的表演。而当下社会里,这样的爱的表演实在是太多了……”
这样的通信,实际上是一种相互激励,相互间爱心的传递。想想看,作为一个教师,如果我们每天都能和年轻人进行这样的心灵的沟通,那是一件多么幸福、多么美好的事情!
这里,还可以举一个例子。有一位辽宁的女孩,她父亲是一个工人,她的母亲已经下岗。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说:钱教授我太痛苦了。我在学校里遇到不公平的待遇。我的学习非常好,但是我的老师因为我没有关系,没把我分到重点班。我受不了了,我想自杀。
当我看到最后这几句话,简直吓坏了。赶紧给她写信,安慰她,鼓励她,给她讲道理。以后这孩子几乎每星期给我写一封信,倾诉她内心的一切。
就这么联系了很长时间,这里保留了我写给她的一封回信:“你写给我的信都收到了。因为事情忙,前不久还外出开会,没有及时给你写信,请原谅。谢谢你对我的信任,随时把你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讲给我听。我也愿意这样听你讲话。只是有时不能立刻给你回应。不过请你相信,远方有一位老人,总是在倾听,并且理解你。”
这件事引起了我长久的思考:她为什么要这么频繁地来信?
我由此联想到现在的青少年,特别到了中学阶段,他的内心深处实际上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可惜的是我们的父母,我们的老师们,常常不愿意倾听他们讲话、倾听他们的心声,这个时候就只能到我这样一个住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的老人这里倾诉。为什么呢?第一我愿意听她的,第二我绝对尊重她,并且替她保密。这样她就有一种信任感,安全感。但我想这也不是一个办法,因为有很多很多这样的青少年,我不可能每天都这样给他们写信。我就想到了我们的教育,如果她的家庭,她所在的学校,有父母、有老师愿意这样倾听,她就不必千里迢迢地向我倾诉。这正是教师、家长,每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职责,倾听我们孩子心声的职责。
其实孩子把心里话向你讲,讲完了,把郁积在心、解不开的许多情绪发泄出来了,心里舒坦了,该怎么做,她自己就明白了,并不需要我们成年人去指点什么,教师有的时候就是需要筒简单单地扮演这样一个倾听者的角色。这说起来简单,却也不简单:因为他需要一颗尊重学生、理解学生的爱心。
这个辽宁的女孩,后来没有考取理想的大学,而是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我没想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见我一面。她那个失业的母亲也跟了来,但是高低不肯进门。我和这个孩子谈了一个上午,然后送了一大批书给她。我想这个孩子要见我,也是圆她的最后一个梦。后来那个孩子再也没和我通信。这样我反而放心了:大概上了大学后,找到自己的路,就不需要再向我这个老人倾诉了。我只能默默地祝福她一生幸福,而她已经给了我莫大的幸福:有这样一些纯洁的孩子,他们信任你,愿意向你袒露内心,你能够倾听他们的声音,和他们进行平等的交谈,这本身就实现了一种价值,一种生命的价值,而且是教师所特有的价值。
我与这个女孩子通信的价值绝不亚于我的学术写作的价值。至少说在我心目中是同等的——我的学术写作追求的也就是这样的心灵的交流。
教学是师生共同的自我发现,
共同的精神升华
这就说到了青年学生对于我的学术研究的意义。
我的研究从来不能离开年轻人,我所有的著作都是面对年轻人说话。提笔写作的时候,我的面前始终闪烁着年轻人渴望的眼光,同时年轻人也参与我的写作。
我的学生都知道我有一种习惯,就是我很喜欢和学生聊天,我的研究课题不是我一个人苦思冥想出来的,常常是在客厅里面,和学生聊天中产生一个想法,一种思路,然后去研究。在思考过程中,只要有一个学生或年轻人到我家,我就会滔滔不绝地和他讲我在研究什么。在讲的过程中学生或年轻人会做出反应,提出意见,也就会深化我的思考。以后,再来一个人,就再讲,再讨论,思考又深入一步。如此反复多次,谈得差不多了,研究的思路也自然成形,就可以写出来了。所以说我的学生、年轻人是参与了我的写作和研究过程的。
在我的著作里,我很少引用名人名家的观点,而是大量引用学生的一些曾经启发了我思考的观点,就是这个道理。在我看来,教育决不是单向的,绝不是老师单方面地输送给学生,当然主导是老师,但同时学生的反馈,学生提出的问题,都会引发老师的思考。
我有一种理念,就是教学的本质是一种自我发现。教学的过程是学生发现自我的过程,同时也是教师发现自我的过程。这是双向激发的生命运动:学生内心深处最美好的东西被教师激发出来;在这一过程中,教师自己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也同时激发出来,这样教与学双方都达到了一种真实的精神的提升。
在上课中,老师和学生之间有一种精神的交流;上完课双方的精神都升华了。于是,每上一课,我都有一种期待,因此,上课前也总有一种新鲜感,兴奋感,紧张感。
我教了那么多年的书,但每一年在9月1日上第一节课时都非常紧张。我非常重视上第一节课,包括这次到附中来,为了上好第一节课,我在北京就先准备了两天,并且提前四天到附中来,就是为了要准备好这第一堂课。
我为什么这样紧张,就是因为心里没有底。我在北大上课是非常有把握的,北大的学生能理解我,但是附中的学生,已经是我孙子辈了,他们能理解我吗?能和我交流吗?我和他们之间能有会心的微笑吗?有还是没有,关系着我的教育理念:我追求和学生之间的这种心灵的交流。如果学生木呆呆地听我讲课,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就会觉得我的教育失败了。为了避免这样的失败,就必须作充分的准备,把可能发生的一切,都要预先想好。
我第一堂课的教案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好的,包括一些重要的“闲话”。开头要怎么讲,你要给学生一个什么“第一印象”,你通过你的一句话,把一个什么东西传递给学生,这些都要想好。
第一堂课、开头几堂课上好了,在师生之间建立起一种信任感,创造了一种自由交流的气氛,以后的课就好上了,吊起的那颗心也就可以落下了。
我这次到附中上课,大概上到第三次,当我高声朗读鲁迅《阿长和〈山海经〉》里最后一句话:“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他的魂灵!”我看见学生的眼睛发亮了,就知道他们的心灵和我发生共鸣了,就在这一瞬间,鲁迅与学生,我与学生,也就是作者、教师与学生之间发生了心灵的相遇,不但这堂课成功了,更意味着中学生们终于“认可”我这个原来是陌生的多少有点敬畏的大学教授了。于是,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我才对王栋生老师说:没问题了。
我教了几十年的书,中学与大学都教过,不知道教了多少届的学生,差不多每一届都要经历这样一个由陌生、紧张的距离感到心灵沟通的过程。这样我就始终保持着一种教育的新鲜感,每教一届学生,甚至每上一堂课,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新的开始,都面临着新的挑战。我自己非常珍惜这样的新鲜感,我称之为“黎明感觉”。我知道这很不容易,因为任何一件工作,包括教师的工作在内,一旦成为职业,就会产生职业性的倦怠感,就有可能变成“机器”,变成“油子”,所谓“教书匠”就是这样的“教书机器”“老师油子”。
坦白地说,我热爱教师工作,却恐惧于成为这样的“教书匠”,因为这涉及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一个人的生命存在形态。在“黎明感觉”的背后,是一颗赤子之心,是一种“永远年轻”的精神状态。
前几天我碰到当年教我数学的唐世忠老师,她已经八十多岁了,一见到我就说:钱大头(当年全校老师同学都这样称呼我),你怎么还是那样,还像当年南师附中高三丙班的钱理群。大概是这样吧,虽然我的外貌变老了,头发白了,但还是当年那股精神头儿,我也觉得我的心比较年轻。这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结于我这一辈子都在教书,都在与青年打交道。你面对的永远是天真的赤子,是最活跃的生命,是渴求知识的年轻人,你从这些赤子身上不断吸取精神养料,吸取生命的元气,你就永远年轻。所谓“教学相长”,确实不是一句空话。
教学就是这样一个互相促进的过程,不仅教师影响学生的成长,学生也对教师的精神状态、精神发展产生影响,教师与学生确确实实是共同成长的。“教学相长”是一个非常高、非常美好的教育境界。我们常说青春是美丽的,而教师这个职业是和青春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要说教师也是美丽的。
当然,我们也不必回避:教师也有很多痛苦,甚至是巨大的痛苦。在我的教师生涯中就有过这样的惨烈记忆。那是“文革”中发生的事:文革前,我已经说过,我和学生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发现学生都非常穷困,于是就主动地给他们买衣服,买袜子、鞋,对于我来说,这是很自然的,当教师的就应该这么做。没想到“文革”一开始我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这就成了我的一条罪名。
有一天我睡觉醒来,看见房间里面挂着我送给学生的衣服,旁边写着“钱理群,还给你的狗皮”几个大字。当时我就觉得我的心被捅了一刀,而且这是我心爱的学生捅的,我真是伤心透了。
由此我清醒地意识到,教师这样的职业,很难避免这样的不公平的对待。我们不能期待所付出的一切都能得到好的回报,但是尽管这样,我还要教书,我对学生还是这样的热情,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这是宿命。
不管怎样,反正我要当老师,我要教书。明知这是一个梦,还要做。因为这是美丽的梦,没有梦的人生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有人说这是痴梦,痴迷于此,痴心不变,既无可奈何,又十分美好。我常常想起曹禺剧本里的一句话:“想想你忍不住要哭,想想你忍不住又要笑啊。”
我现在退休了,回顾自己一生的教师生涯,真是想想要哭,很多次让你要哭;想想又要笑,很多事让你笑,这就是生活的真实,教师生活的真实。我们正视它,又永远摆脱不了它,形成了生命的一种缠绕,而生命的真实意义正实现在这种缠绕之中。
尊敬青春,敬畏成长,打好底子
我要汇报的第二个题目:我的中学教育观。
大家都是中学老师,但是大家有没有认真想过,中学是干什么的?中学的功能是什么?中学和小学、大学的区别在哪里?
我想中学除了具有一般的教育特点外,由于它的教育对象是中学生,就又有了一些独有的特点。这就需要进一步追问:中学生在人一生的生命发展中处于什么地位,有什么特点?我们教育对象的特点,决定了我们教育的意义、性质和价值。
这里我想介绍深圳育才中学的一位语文老师严凌君的一些观点。他编了一套书——《青春读本》,我给他做了一个3万字的长序。我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给一位中学老师做序?而且还是我主动做的,这是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能思考的老师,他提了一些有价值的理念,我很赞同。我下面说的既有他的理念,也有我的发挥。
他是这样一种概念。他说成长之美,成长的感觉和成长的权利。他说一个人的成长是很奢侈的事情。所有动物中,人是孕育期最长的动物,人学习生存技能的时间最长,从出生到大学要几十年。所以成长什么意思?就是在学习期间他的任务就是学习成长,然后再为社会做贡献。而成长本身就是成长的美和成长的感觉。
成长的感觉在外人看来是一种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喜悦,但是在自己看来是蛹虫化蝶的那种痛苦,和新鸟破壳的那种挣扎。所以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有成长的幸福,同时也有成长的痛苦和成长的挣扎。
他强调,青少年有成长的权利,就是探索、发现和成长的权利。因为中学生面对的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他有一种赤子之心,一种好奇心,需要去探索他所不知道的世界,我们的教育要保护这样的好奇心,保护这样一种探索的欲望,而不要随便地把他给抹杀掉,或者把这个权利给剥夺了。所以他提出来要把属于孩子的欢乐还给孩子。现在的孩子天空越来越小了,他们没有仰望星空的权利,他整天被数不清楚的学习压力,数不清楚的书本压着,他的眼睛里就是书,没有一个仰望天空的权利,而仰望天空就是对未知世界的一种探索,一种追求,一种好奇。所以尊重孩子成长的权利,就是尊重孩子探索的权利,追求的权利。
第二个概念他提出来,青春时代,有独立的价值。青春不仅是为成年做准备,不只是一个过渡的阶段,其实学习本身就有独立的价值。因为这时的生活他是有最多的梦想,最纯的情感,最强的求知欲。
我记得有一个说法,说青少年不成熟,我们教育的目的就是使学生成熟起来。但是我们常常把孩子青少年时期的东西给破坏掉了,包括他的梦想,他的情感,他的求知欲,认为抛掉就是成熟。我们常说孩子你别做梦了,等哪天不做梦就成熟了,是吧?法国的一位作家叫施怀德,他说青少年时期许多人都有过狮子般的雄心,但是当成熟后都像老鼠一样活着。什么原因?他们成熟了。所以他给成熟下了一个定义叫贫乏、屈从和迟钝。本来年轻时他是丰富的,到了成熟时贫乏了;本来是反抗的,成熟时屈从了;本来是敏感的,我们教育把他变迟钝了。
青春就是一种价值,教育要把青春价值否定掉,消极掉,把他变成所谓的成熟。所以我们今天特别提出要敬畏青年,敬畏青春。要承认青春本身所具有的一种价值。青春时期就是追求一种理想,概括地说叫青春精神。
青春精神是什么?是对真善美的追求,对喜爱事业的向往和想象,对人类自然宇宙的大关怀,对未知事业的好奇心,由此贯穿了锐意激情的生命活力,坚强的不屈不挠的意志力,不停息的精神探索,永远不满足现状的一种批判创造的精神,简单说就是一种独立、自由、批判、创造,这就是青春精神。
中学生正好是这个时期,他本能的就有这种青春精神,而我们的教育要培育这种青春精神,使之成为终身发展的一个坚实的底子,而不是用各种方法去戕灭、伤害这些青春的基本东西,让他们所谓的成熟起来。
他还提出来精神生活有两种,一种平面的生活,一种立体的生活。什么叫平面生活?就是指日常生活,它是受到具体的时空限制,是偏于物质的,是我们每天过的生活。还有一种生活是超越时空的,不受时空界限的,是一种精神空间。
具体到我们的中学生来说,因为中学时期受时空限制更大,孩子么,主要就是学校家庭。他的第一生活蹩脚狭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第二生活给他扩大起来。
第二生活,可以读书,通过读书来打破时空界限,使他过一种精神的生活。
所以这样三个概念:寻找权利的概念青春独立价值的概念、以及人的两种生活(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概念。这三个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学阶段所担负的任务。
中学教育应当担负起建造人的精神家园的这样一个功能。人是需要有精神家园的,具体来说,有两个方面。一是在校期间,你给他打下两个底子,一个是终身读书学习的一个底子,给他养成终身学习的习惯。我常说,教育如果使学生喜欢读书了,你就成功了一大半。再一个就是为学生一生的发展打下个精神的底子。
教师的真正价值
当然,我们也没有必要把教师职业过度美化,中学老师有很多苦闷。虽然我是大学教授,可我多少还是能领会一点的。下面念几封信吧,是青年教师和我的通信。
有一位云南的教师和我说:我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在中国,最优秀的人才都不愿意当老师,特别是中学老师。他说教中学语文会把人教“憨”的。他说当你还没有“憨”却在中学当老师,你会痛苦不堪的……他因此要离开。我回信说:你不要走,中学本来有思想的老师就不多,你走了,那孩子们怎么办?
他最后一封信是告诉我他终于要走了,他说:我很庆幸,也很失落。我就这样离开了我所热爱的教育事业,离开了恰恰需要我这样的老师的学生。最后写的是,钱老师,我只想告诉你我要走了,我希望你能快乐地活着,因你是好人。我无力阻止别人对你的伤害,我只能说我尊重你,我爱你。
我还收到一封信,也是刚从大学毕业到中学教书没有多久的老师写来的。这个老师非常有思想,他给我写了一封非常沉重也让我感到震撼的信。他说尽管我认真教书,但是我没有做对任何事情。学生毕业后,我甚至会成为他们嘲笑的对象,尽管他们现在对我仍然很尊重,但是我仍然不得不相信现实将不费吹灰之力撕碎我苦心建立起来的一切。这是一个巨大的冷漠。因此我也想起了同为人师的你,他说我知道你的课很受欢迎,你的著作都是畅销书,但你的演讲和著作在你的听众和读者心中所引起的并非是一种痛感的共鸣,不过是一种快感的消遣。因为他们在社会中不满,所以想听你发表不满,于是他们得到点快乐。他们是看客,你不过是示众的材料。我常常感觉到,我在讲台上,中学生在看我,我是看客示众的材料。面对中学生我也不希望唤起他们太大的痛感,只是力图培养他们一点纯美的情趣,一点对国家起码的责任心,在小是小非上有一点独立的判断力。本质上你的学生、你的读者和我的学生都不乏心灵的善良,他们可能对我们产生喜爱和尊重,至少在理智上认可我们,但是他们不会有真正的行动……
这个老师很敏感,他提出一个根本的东西,像我们这样理想主义的老师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我这样回答他:其实你所说的我并非不知道,我早就清醒地看到,在我们这个充满看客游戏的国度,一切严肃的努力和崇高的追求都会变成哈哈一笑。因此我每次上课、演说,在兴奋之余也会有种无聊感;但你的来信仍让我震动,你刚走上教学岗位,就有这样的感悟,真让我感到心酸。
现实生活的逻辑,比我们在课堂上所讲的思想文化的逻辑要有力得多,这几乎是信奉教育至上的人的共同悲剧。因此当我们直面自己尴尬处境的时候,必须对自己的教育理想有充分的认识。中国所面临的是整个社会的全面改造,离开了政治、经济、文化的改革,单项的教育改革是很难奏效的。对这点我们必须有很清醒的认识。我们一个很渺小的教师,能发挥的作用是很有限的。所以我们只能是只顾耕耘,而无法预知效果的。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仍然要寻求某种价值和意义。当时给这个老师写信的时候,我正在编《新语文读本》,其中有一篇,有这么一个情节:“童年生活结束了,其中一个孩子死了。在安葬的路上,其中的一个孩子发表了演说。他说我们曾经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因此留下了世界上最崇高、最强烈、最艰苦的一个时代。以后我们将怎样生活?生活很可能使我们当中许多人变成恶人,变成坏人。尽管这样,但是我们仍然有一个神圣的、美好的童年生活。那么这个坏人可能在临刑之前,他会感到心里有点暖意。”
我们老师的意义和价值就是成为孩子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神圣的瞬间记忆。
我在北大上课有这样一个过程:在80年代,学生认同我的观点,我和学生之间能产生共鸣;到90年代,他们对我的信念不是很认同,但还是喜欢我的课程;在毕业的时候,学生写信给我,说钱老师我们非常喜欢你的课,我们所有同学都喜欢你的课。你的课显示一种生命存在方式,告诉我们人可以这样生活:人可以把自己的工作,把自己的教学当作一种生命。这让我们感动,这就是一种价值。以后我们虽然不会像你这样生活,但是你让我们感到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一种价值。
所以一个好的老师,他会对学生有一种精神上的辐射,我认为这就是一个教师的价值。
(此文为2004年4月14日钱理群先生在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附中论坛”上的讲话,发表时略有删节。小标题系编者所加)
(选自《基础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