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猎猎,荒漠连绵。
沐灵夕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站在这个地方俯瞰这片荒原,而今时今日,面对眼前荒凉苍茫的景色,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天,她也曾经在此,不安地等待着一个消息。
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的来访。
那一日,也正是鹰飞之季……
(一)
“启禀将军,宁泽君一行已到行辕!”
“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我稍后就回。”蛾眉微蹙,沐灵夕挥退了军士。
想不到成玦来得这样快。
她必须承认,对于这位七皇子,她仍是心有芥蒂的——纠葛能追溯到幼年之时,那时锦濯皇后仙逝,文怀帝心里悲痛终日郁郁,便下旨要一众皇亲日常带着家中的孩子入千重阙走动。
第一次随父入宫她就见到了成玦,照晴池畔,她听见那小小的孩童举着木剑说什么“来日八荒四极,都要拜伏于此天子剑下”,我忍不住大笑出声,跳出去便说:“也不怕人笑掉了大牙,这世上哪有破了相的天子。”
也是她嘴贱——成玦生来左边额角便有红斑形如半朵桃花,这等异相若生在女子身上或添艳质,但对他这样的皇族而言,却是不祥。
当然成玦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当时受了她的奚落,即刻便冷笑一声回击道:“天下也不曾听闻只有一只手的大将。”
这可是戳到了她的痛处了,谁不知道章撷郡王的小女儿最喜欢舞枪弄棒,生平之志是要做个号令千军的将军,偏生娘胎里出来就少了左手,为此章撷郡王特求美玉为爱女琢手以代,故而兆京的市井闲话里都给她安个美称说是“玉手郡主”。
只是再好听,也似嘲讽。
更别说成玦这么明火执仗地嚷嚷出来。
于是当时她就扑了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惊动一班皇子和其他皇亲国戚的孩子来看,她自幼习武,纵使只出一只手成玦也不能敌,被她按在地上狠揍了一顿,惹得众顽童好一阵哄笑。
后来当然也为这事受了罚,之后又许久不曾见成玦。
再会面时少年的目光怨毒得令她心惊,她倒也不怕,正大光明地说随时等他来挑战,但成玦没应话,默默地走开了。
再后来……不提也罢。
而再度开始对他留意,始于两年前文怀帝病起之时。
说起来也是令人不安,因锦濯皇后并无所出,是以文怀帝子嗣虽多,一直以来储君之位却是空悬。
随着皇子们年纪渐长,这一情形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各种明争暗斗,而文怀帝一病,立储的势力干脆就分成了几派,不光有文怀帝的儿子,甚至还有他最年幼的弟弟晋王。
成玦正是晋王一党。
虽然她不明白成玦以皇子的身份为何要与自己的叔父结盟,但人各有志这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她自己还不是投在了三皇子令宸的门下……
总之就这么着,文怀帝一病,兆京就乱成了一锅粥,各方势力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然而从去年开始,面对晋王一党三皇子显得有点儿力不从心——先是她被调到了西境戍边,随后又是三皇子的岳父左相称病辞官。虽然门生势力还在,但总是个打击。
近日,更听说三皇子惹得文怀帝不快,被罚在府中禁了足。
真可说节节败退。
而就在这个时候,文怀帝又派了成玦来“劳军”。
只怕劳军是假,监军是真,也不知他们在帝君的耳边吹了什么风……
一路快马疾行返回行辕,想是她思索得太过认真,过辕门时竟忘了勒缰,忽然有人从边上跑出来,一把拽住缰绳,马匹嘶鸣前蹄高扬,差点没把她掀下马背。
好不容易坐稳了,她惊魂未定地看向那胆大包天的人。
当然,除了成玦还有谁?
“灵夕,多时未见了。”当今的七皇子抬头笑着看向她,额角的红印正似初春的半朵残花——
艳而不祥。
(二)
她本以为,眼前要应付的问题只有一个成玦就够了。
却不想进了行辕便闻西疆利都可汗来书,道是两个月后即将举行秋猎,久闻玉手将长于骑射,特邀她共襄此盛会。
说真的这邀请实在有点不伦不类,但转念想想今时不比往日,自从十五年前老可汗战死,西疆便与大夏停战修好,这么多年下来利都可汗对于大夏而言更像一个盟友而非敌人。
她看了看一旁好整以暇的成玦,忍不住问他的意见,却不想他满不在乎地说:“此事并非你所能决断的,又何必劳神?”
他言之凿凿地说可汗此时定已致书兆京,不日就会有旨意下来。她将信将疑的,当夜便修书,一道上奏,一道密送三皇子处,请求示下。
结果还真是被成玦料中了,就在她估摸着奏折还在兵部流转时,文怀帝的旨意就已经到了行辕,三皇子的回复则慢了几天,但两边的内容都一样——应承此事,且不可怠慢。
帝君看重与西疆的关系,三皇子亦在意于此。
于是她的当务之急立刻变成了如何在秋狩时好好表现,然而……
“这可不妙了,我记得你的箭艺好像是最差的。”在听闻旨意后,成玦这么嚷嚷道。
大惊小怪,她恼恨地想。
偏偏他说的还就是事实。
箭艺不精当然有缘故——生来缺了左手,幼时玉手以代,年长些后为了习武便向一位奇人求做了以机栝制成的假手,提枪握拳是没有问题,但射箭这种很需要些巧劲儿的活计却是做不来的。
这是她的隐痛,偏成玦不识相地说出来,简直是要气死她了。
而更气人的是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要指导她的箭艺,气得她差点又要揍人。
但这个念头在见识过他的箭艺后便打消了——不说神乎其技,但百步穿杨的本事成玦还真是有的,当然她也不是没有疑惑,这样好的箭法,怎么每年宗室秋猎他都是一无所获?
对此成玦讳莫如深,但她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无非是想在狼群一般的宗室之中自保罢了,越无能就越安全。
他就是这样,只要偏安就好,从没有搏一搏的野心和胆量,即便是成为晋王一党后,也从未见他有过什么动作。
所以这次的作为似乎有些奇怪,她心里疑惑,但并不妨碍她向他求教。行辕向北七里之外有一片胡杨林,成玦说那里的风乱而不劲,是习箭的上佳之地。
于是一连数日他们都在林中练习,初时她进步甚快,但几日之后便不见进益,这天傍晚就着夕阳余光在行辕射了几箭,都离靶心偏了几寸,她一气之下策马出营,在荒漠上一路狂奔。
等回过神来已是身在胡杨林里了。
她牵着马到林西终年不涸的泉边饮水,暮色四合,天幕上星子现出,她立在水边看水中群星的倒影,忽然只觉天大地大,自己又为什么要溺身在这朝堂的纷争中?年幼时向往着手握雄兵威风凛凛的风光,如今倒是得到了,却有什么意思。
若非还有个保家卫国的大义,真想一走了之……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身就是一箭,却听“啪”的一声,她的箭被迎面而来的一支箭打落了。
来者踏着落叶向她走来,熟悉的频率令她垂下了执弓的手。
是成玦,他走到她面前后发出了一声叹息:“箭艺非是一日之功,纵然是你,也是急不来的。”
这话说的,仿佛对她的天分有多高的赞许一样。
“可是本将没有很多时间了。”她压着不快说道。
成玦轻声一笑,忽然拉过她的右手,将一件东西放进她手心里,冰凉光滑,是一个铁扳指。
“你平日不重箭艺,指节之间便未生茧,所以放弦时手上便生痛使得准头不佳,有了这东西可就好多了。”他的语气里带着笑意,“寒铁做的,稀罕得很,别弄丢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低下头去。
但就算不看他,她也知道这会儿成玦的眼睛大抵就和这眼荒漠中的泉一样——
也是满满的,盛了星光。
(三)
其实这么多年里,他们俩也不是一直都在交恶。
确实一开始有一段时间见了面就跟乌眼鸡似的,但许是不打不相识,渐渐地熟稔起来,她教他武艺拳法,他便为她讲解兵书策论。
是以至今她还觉得,成玦是个很聪明的人。
变故发生在他们俩头一回参加宗室的秋猎时,还记得一开始成玦兴致很高,拿来了围场的地图与她讨论如何设伏如何包抄,两相配合好将猎物一网成擒。
少年意气风发的面容,清晰得如同昨日。
可到了秋猎那日她却看到他站在皇长子的身后,言笑晏晏的,言谈举止间颇有些讨好的意味。她私下去找他,却被他告知围猎中不用想着与他配合了。
“我已和兄长说好了,与他一起联手围猎。”
成玦的语气淡淡的,但对于像她这样的宗室子弟,如何不明白这形同于拒之千里。
当下拂袖而去,后来虽然想明白成玦乐意依附兄长也不关她的事,但终究冷淡下来,更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和无能的皇长子交好。
后来的时光里,她便看着他在一干兄弟中间周旋,渐渐地心冷下去,再不相询,直到他在这次储位之争中站到了晋王一方。
也罢,随他去了……
这天晚上她忆着往事,辗转难眠,睁着眼直到天明。
晨曦铺满了西境广袤的荒野。
她起身出帐,套上扳指,张弓搭箭,射出了今日的第一支箭——
正中红心。
半个月后,利都可汗带着人马来了边境,她闻此消息即刻动身前往,出发前成玦要求让自己的亲随跟着她,又递上一支鸣镝:“此物所指,他们莫敢不从。”
她一言不发地看了他片刻,终是把东西收入囊中。
抵达可汗的营帐已是两日之后,利都可汗见了她甚是欢喜,当晚设宴相迎,羔羊美酒,胡姬歌舞,她饮着冰镇过的葡萄酒,却想这样的场面倒不如让成玦来,就他那八面玲珑的嘴皮子,还不把这班胡姬都弄得五迷三道的,连可汗都能被迷住也未可知。
她为自己的这种想象笑了出来。
次晨,晓日出东方,人马集结在大胡杨林中,每三年一次在此地的围猎是西疆的传统,今番有她做客更是礼仪隆重,可汗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刻,终于一声令下,众人齐声呼喊,尖啸着如同群狼出山冲入林中。
而她虽然也蠢蠢欲动,但既然是来做客的,主人不发话,她也不好擅自离开。
奈何这次利都可汗犯了腿疾不便骑马,她也只好在帐外陪坐着。
直到那只白鹿出现。
大胡杨林依凭瓦兰河而生,绵延近百里,水草丰茂野兽众多,光是鹿群就有十多个,但这头白鹿却是独一无二,身躯高大通体雪白,连那对角都是白色的。她甚至听过人们传说它是瓦兰河河神的宠物,只会现身在神明厚爱的人面前。
此刻它就在离营帐一箭之外的林中悠然地漫步,仿佛知道远处这群人的箭矢不能射中它,所以无须忧虑。
利都可汗的目光中满是渴求:“谁能活擒此灵物?本汗重重有赏!”
“末将愿往一试,”她站起身来,“求灵物以证两国之交好。”
但她并不要可汗的赏赐,她只想要那对白色的鹿角——成玦有一架琴,是他早逝的母妃心爱之物,可惜多年前损坏了,若要修复需用五十年以上的鹿角烧制的灰胎,可世上鹿龄多不过三四十年,是以琴就一直这么坏着。
而白鹿的传说在此地已历数十载,她想不妨死马当活马医了,若是这样再修不好,她就劝成玦干脆把那琴烧了。
心上念头百转,她挎弓上马,慢慢地向白鹿接近。
白鹿是灵物,她才靠近到百尺之内,它便受惊向林中跑去,她自然策马急追,一路上连发数箭,都是眼看着要射中了,却在最后关头被白鹿避开。
这样几番下来她也起了气性,快马加鞭,将从人都甩在了身后,一副不得鹿不罢休的架势。
孤身入林,她眼中只有那抹白影,眼看自己与白鹿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她再度张弓搭箭——
一声嘶鸣,天旋地转。
她的眼前有短暂的黑暗,待神志恢复,她先是听见马匹不断地哀鸣,随即发现自己身陷在一处沙坑之中。
流沙……看似草木旺盛的绿洲中也会隐藏这样的沙地,俗称沙眼子,一旦陷入,除非有外力救援,否则只有没顶之灾。
只不过片刻工夫,她的那匹灰斑马便被黄沙吞没,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就在这死寂中,她听到了远处的人声,是她的从人前来寻找。于是扬手张弓,另一只手探入沙中摸索着箭袋,最终抽出那支鸣镝搭上弓弦。
鸣镝入空,长鸣破林。
看到人影出现在面前时她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却大吃一惊。
那是成玦……
她才想问他为何到此,便觉脑后一痛,黑暗顿时袭来。
(四)
醒来时,看到的是铁镣、石壁,还有成玦的脸。
“你!”她向他扑去,可铁镣限制了她的行动,她的双臂均被锁住,左臂上的假手则不知所终。她恨恨地瞪着他:“为何不杀我?”
这是很荒谬的——她猜测他,或者说是晋王一党与利都可汗有了某种协议,而她的存在会阻碍他们完成协议,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围猎。
那只白鹿,可汗的渴求,这一切都是可以被安排的,成玦擅长操控人心,不然也不能在那帮兄弟中游刃有余那么多年。
即便她不落入沙眼子,也会有另外一个陷阱等着她吧?
但是……
“为何不杀我?”她又吼了一次。
“可汗的确想杀你。”成玦脸上还是那种好整以暇的微笑,“但本君以为,留着你的性命或许还有用处。”
“你想做什么?”
“现在还未想到,但是赫赫有名的玉手将,总会有人看重你的性命,不是吗?”他的笑容扩大了,“灵夕,可还记得多年前我就说过,一个人越是尊贵要紧,他就越有机会活着。”
他确实说过:“谁记得你说过什么屁话!”她怒喝道,成玦也不生气,“你不记得也不要紧,我记得那些与你相关的事就好……我记得,你看似武勇坚韧,但其实只要别人对你好一些,你便再无防备了。”
他仍是笑着,却在这一刻,比她所经历的任何险境都要可怕。
那些险境,刀光剑影,都只能令她受伤流血。
但眼前的这个人,他只用言语,便能令她感到心渐渐死去的那种恐怖。
因为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自幼,母亲厌弃她天生残疾,父亲则是严厉非常,她还记得父亲捧来那只玉手时对自己说过的话——我的女儿,纵使天残地缺,也要胜过常人。
天知道她要受多少苦,才有今日的功业。
从未有人发现,抑或是发现了也不在意。
她有多希望能有那么一个人对她温柔以待,从无人知。
可成玦发现了……并在今日,将此作为对付她的撒手锏,一击而中。
“你出去。”她慢慢地说出这三个字,然后面壁而坐,直到成玦的脚步声远去至无声为止,她一动都没有动。
之后成玦就没有再来了,反倒是利都可汗来过几次,在牢门外走来走去,满意地看着她身陷囹圄。
可汗有点忘形,他说晋王答应过一旦自己登基,便会将暮夜城归入西疆治下。
那座美丽的城池,西境上最璀璨的明珠,她在心底不知咒了晋王与成玦几千次。
而看着利都可汗得意的脸,她心底还是有些希望——无论他们对外说她失踪还是死亡,她手下的将士都不会善罢甘休。
她等着消息,然而十日后,等来的仍是利都可汗。
“你的行辕中已经挂起了招灵幡,他们不会来救你了,死了这条心吧。”可汗粗犷的脸上有种诡异的笑容,“而且本汗决定,亲自前往致哀。”
她猛地跳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其实不问她也明白这西疆人的言下之意——军中失了主将,正是大乱之时,若此时可汗率兵攻取行辕,想来是事半功倍。
那么成玦呢?他是怎么想的?利都可汗想要提前支取晋王的“报酬”甚至更多,他会怎么做?
可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走了,夜间她拼命想要挣脱铁索,却只是弄得自己伤痕累累。
成玦,成玦……剧痛中她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罪魁祸首的名字。
晨曦初至。
她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两个人来到牢门前,他们穿着漆黑的斗篷,风帽遮住了脸,在西疆这是行刑者的装扮。
“可汗有令,以你祭旗。”其中一人说道。
她心下一凛,祭旗便意味着西疆大军即将出征,这时方才说话的那人已经开了牢门上前来抓她,她剧烈地挣扎起来,然后——
目瞪口呆地看着另一个黑衣人在此人背后高举利刃,毫不迟疑地落下。
鲜血溅在身上,那人应声倒地,随即行凶者打开了铁镣。
她一把扯下他的风帽。
成玦。
“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成玦剥下那死人的黑衣套在她身上,“跟我走!”
她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低着头与他一同行进在大牢长长的甬道中,衣袍上的血还散发着腥味,她心跳如擂鼓,不知是因为恐惧,抑或是和成玦同行。
忽然身后传来呼喊。
“不好!”成玦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声,下一刻便有狱卒举刀向他们砍来。
她赤手空拳打断了那人的腿,夺下他的刀,与成玦一路往外杀去。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武艺原来这样好。
不,她不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甬道狭长,还不断有狱卒从暗处冲出来,她与成玦虽然没受什么致命伤,但也是伤痕累累。
所幸出口就在眼前。
“出去!”最后一步,成玦砍倒一个狱卒后奋力将她向外一推,随后只听一声巨响,她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起身只见出口塌了一堆碎石。
“成玦!”她惊恐地尖叫起来,却听一旁传来一个声音,“还没死呢。”
大夏的七皇子灰头土脸地看着她。
此时更多的呼喊声从四面传来,她一时难以分辨地形,只能跟着成玦上马,向前方的出口直冲。
这里似乎是一处专门的牢狱,出了围墙后便是茫茫荒漠,身后马蹄声碎,显然是追兵将至,而就在这时成玦忽然惊呼:“不好!”
她向前看去,只见天地相接之处,一道黄色的细线。
但她知道不消半个时辰,这道黄线就会化成遮天蔽日的飞沙走石。
沙暴将至。
(五)
狂风呼啸,即便撑起斗篷挡着,细细的风沙还是无孔不入,磨得人脸上生痛。
但他们的运气已经是好到极点了,找到这样一块巨石的背风处躲避,沙暴还为他们击退了西疆的追兵……
“成玦?”她又喊了一声,靠在肩头的人低声一应。
心下稍安。
他还活着。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事,但用雷火弹炸塌狱门时,数片碎石嵌进他背上,他隐而不发,直到她看到他背上渗出血来才说出实情。
但她也知道,他们并没有很多时间……即便成玦已经做了安排。
他当然不会将西境拱手送人,但与利都可汗勾结确实是晋王的意思,要杀她也是晋王的明令,他不能明着对抗,只能将计就计,索性亲自向可汗献计擒住她,再引动可汗东征之心,实则他在军中已有布置,只待一战成功,自然有办法再将她弄回来。到那时西疆先动刀兵,晋王与其的联盟自然不攻而破。
摆布人心,可不就是他最擅长的事?
然而利都可汗反复无常,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我又怎能让你死。”他是笑着这么说的,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个笨蛋……
她有很多话想说,可那些话都是只适合在耳边低语的言辞,所以她现在不能说,不然风声会盖过她的话语。
这一刻,只要是还在成玦身边,就很好。
黄昏时分,沙暴终于平歇下去,如血的夕阳在天际变得残缺不全。
跑丢了一匹马,他们两人不得不共乘,背对着夕阳慢慢走,不知不觉天光全灭,星河漫上天幕,然后是明月东升,四极俱静。
成玦伤重无力,只好她坐在前头控马,荒漠道路难行,她只剩了右手有些不习惯,几次缰绳险些脱手,最终成玦发现了她的窘境,示意她打开挂在一边的行囊。
里面竟是她的机栝手。
“你倒想得周到。”她轻哂,探身捞起那巧物时忽然心觉有异,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之后越发确信,定住马匹,她轻巧地挑开几处机栝,露出了内里隐藏的部分。
空的……
不应该是这样,她在收到这件礼物时亲眼看过其中的秘密——七个白色的蜡丸,封着灵州霹雳堂威力巨大的雷火弹。
她猜,它们被成玦用来炸掉狱门了。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你为何会知道?”
她平静地问,没头没脑的,旁人听了一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成玦轻笑了一声,整个人靠在她背上,低低地说:“说起来,公输山庄前的台阶还真是多,当年我三步一叩,足足走了三个时辰……”
她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不用再说了,她都已明白,当年父亲遣人往公输山庄求制这只机栝手,但山庄秉着不与朝廷结交的祖训拒绝了,本道是就此无望,不想三个月后山庄却派了人来为她量身而制,道是久闻郡主英名,先前是山庄迂腐,失敬了云云。
那时她还年少,虽然对公输山庄的前倨后恭有所疑惑,但很快便因为自己将有一只机巧几近天然的左手而欣喜到忘却了。
却原来……
是成玦吗?他做了什么?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名满天下的公输山庄为她破例?
“你又何必如此。”她轻声道,身后成玦低低地笑了起来,“什么叫何必如此……灵夕,你原就值得这世上一切最好的。”
在你于御前连败数十高手之前,在你成为天下闻名的玉手将之前,我便觉得你那么好了,值得一切。
他在她耳边这样说,讲他这许多年来的思慕,讲她的坚韧不弃在他眼中有怎样的光彩,讲他为何要投向与她对立的一方——
“这夺储之争,唯有叔父与三哥能够争到最后一步。”他的声音宛如叹息,“你在三哥麾下,而我在晋王这里,那么无论他们谁赢了,我都能保住你,你也会保住我,对吗?”
当然是对的。
她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成玦的笑声便传了过来。
之后他又说了很多,最后他说:“灵夕,你停下来,看看我……”
她立刻就停了,回过头去,却见成玦的眼中——
又是漫天星光。
次日,朝阳初升。
冰冷的沙石渐渐温暖起来,她纵马款款而行,远远地望见东方旌旗猎猎,于是挽雕弓,紧筋弦,箭往长空,鸣声如鹤。
那支鸣镝带着尖锐的哨音向东而去,引来如同沙暴一般的大夏虎狼之军。
后世史官在编纂她的生平时特别提到了这一战:其时军中佯以举丧,诱西疆兵马入彀,一举歼逾万众,敌首利都箭伤左胸而遁。
那一战,鲜血将荒漠上的沙石都染红了。
赤地百里,血染瓦兰。
甚至到了今时今日,二十载光阴和大漠的风沙埋葬了所有的死者,磨碎了所有遗落的刀兵,她却仍旧能闻见那干热的风中,永远无法消散的血腥。
我沐灵夕回来了……
她在心中低语,身后传来脚步声——
“帝君,人已带到。”
(六)
她转过身,天子玄袍的广袖被西境的风高高扬起。
眼前,跪落尘埃的是已近暮年的西疆人,曾经的王者,利都。
“沐灵夕!”利都须发花白,吼声中却仍有一个王者应有的霸气,他看着她,目眦欲裂,“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你这该死的女人!”
她抽出了天子剑,利都怔了片刻,随即更加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
他想必很不甘心吧,昔年一败元气大伤,对着大夏俯首帖耳了这么多年,临到老来却还要承受她的怒气,甚至让位给长子后还是不得幸免。
免贡三年……她只用这样的条件就让他的亲生儿子出卖了他——毕竟对于一位西疆的可汗来说,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太上皇。
而她,也是一定要他死的。
“为什么不肯放过你?”她笑了起来,“很简单,因为你还活着。”
而成玦却死了。
就死在这片荒漠中。
“如你所言,朕是个‘该死的女人,”她提着剑,步步逼近,“而这世上所有的女子,在她们的心上人死于非命时,都只会想一件事,那就是复仇!”
话音甫落,剑已递出。
长剑透胸,她拔出剑后利都立刻就倒了下去,暗红色的液体从他身下漫出,她又嗅到了那种生铁般的腥味。
便又想起战场,不,更早一些的光景——那天晚上,成玦的血沾在了沙石上。
一路行来,他的血已经快要流干了。
灵夕,将我留在此地就好……他这样说,否则一匹马负担不了他们两人的重量,她无法及时赶回行辕。而军中无将必然生乱,届时再遭西疆进攻,后果更是难料。
然而那一刻,她是真想留在他身边。
倘若没有了他,盖世的功业,不朽的威名,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成玦说他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他说他不想输给她,她已经如愿以偿成为世人称颂的玉手将,他却没能实现自己年幼时的梦想。
我成不了帝君,灵夕。
弥留之际,他终于说出了那年秋猎时的真相,无意中在御园撞见父皇与内丞密谈,说起那一众的皇子,当内丞提到他的时候,父皇说——
朕有愧于他的母亲,所以朕允许他活着,但是大夏的皇统绝不可乱。
他从未听过父皇如此声色俱厉,虽然只寥寥数语,却已足够断绝他所有的期待。
成玦,他并非文怀帝的血脉。
所以再出色再乖巧都没有用,大夏的皇统才是首位……
那时成玦气若游丝地说着,然后他笑着看向她,说:“若论皇统,灵夕你不也是有资格的吗?”
是的,如果所有的皇子都死去的话,文怀帝将在宗室子弟中不论男女择能者立储。
而这个问题,便是成玦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了,而后他眼里的星光便湮灭下去只剩了一片黑暗。但再想想他也真是聪明至极,只用这样一句话,便将她的余生,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于是那一场大战后,她借着回京受封赏的机会,想尽办法留在了兆京,护卫于文怀帝身侧,冷眼旁观一众皇子的厮杀,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终于得到了文怀帝的信任、疼爱,甚至是赞许。
倏忽二十载,几番起落,几重刀光剑影,几多鲜血与枯骨。
她终于战胜所有对手成了大夏的天子,能够为心上的那个人复仇,能够实现他的愿望……
却再也无法从茫茫荒漠中,再找到他的埋身之地。
天意……
空中传来尖锐的哀鸣,是鹰翔于长空,孤影茕茕呼唤同伴。
她挽雕弓如满月——荒原上有个传说,在这里射出的箭能引领亡者的归途。鸣镝离弦,哨音在荒原上久久回荡。
额角又开始作痛,她摸了摸那片刺青,桃花一般的形态。这是登基那日她对着菱花亲手刺上去的,这么做当然不合礼仪,但是她是帝君了,谁又能对她说不?
于是,这世上终于有了破相的天子。
却再也没有一只手的大将。
正如星宿在天,参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