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应有语

2016-04-23 12:30大三元
飞魔幻B 2016年4期
关键词:南诏楚楚皇后

大三元

一、

辞别的第三年冬至前夕,令楚楚悄无声息回到京城,会再踏宫门,只为去太医署觅些药材。

往昔十载宫廷岁月,除了伴太子左右,她多在此处见习,卯时天色晦暗,四下皆寂,谁想会倏地响起匆忙脚步声。

须臾,门前冲出个气喘吁吁的内侍,他看清她,双目转瞬通红:“楚楚姑娘……真的是你?”

她笑着打趣:“没得长进。怎么还爱哭鼻子?”

他却不再闲话,转身如风一般远去。

有人费解,议论说这赵允公公自小跟在那位身边,规矩从来顶好,这是所为何事啊!

令楚楚无辜眨眼,只是摇头。

取好药材不作停留。

她拢紧披风,踩着未留辙印的雪地徐徐回返,天阴且低,极目迥望,宫巷九曲连环,还是记忆里的未有尽头。

说不知缘由是假。赵允只会是赶去禀报的。

那人,这时辰,许还在早朝上吧?

“楚楚——”

临到宫门忽闻远唤,她应声侧首,见流风回雪中急行来一人,玉冠束发,银丝织就的流苏于鬓边轻摇,罕有其匹的眉目,美玉也似。

正是东宫诸燕堂。

令楚楚被他凝重的神色逗笑了,大方行了一礼:“殿下,别来无恙。”

“身子大好了吗?令尚书就罢了,你回了京,无衣竟然只字不提。”

她笑着为父亲胞弟开脱:“是我叫无衣不要打搅殿下,殿下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好了。”

他岂是真责怪,又道:“医不自治,还是遣太医再瞧瞧。”

“冬日寒湿,殿下也仔细些才是。”

一问一答,泰然自若,而诸燕堂渐渐沉默,就像是不知道寒暄过后,二人还能再说点什么。

令楚楚何等玲珑心思?适时寻了由头告退,算是替他,了却这场重逢。

马车候在宫门外,她与诸燕堂种种自然被人瞧了清楚。

令楚楚方走近,车旁的青衫人影便恹恹开口:“那个就是诸燕堂?”

濯濯少年郎,即使抱恙也别有番病弱风情。

她拉过少年赶他上车:“取药我为的谁?你余毒刚清非凑什么热闹?”末了睨了他一眼,“怎么好连名带姓地唤。”

他哼:“不过尔尔,较之我司沉香又如何?难怪那将军女至今不嫁他。”

“殿下是可怜的痴心人。”

她的惋叹轻不可闻,偏激得让司沉香咬牙切齿。

“他可怜,你就不可怜?他的情是痴心,合该你的就要被辜负?十年青梅竹马,又是谁因为他的回绝就避走异乡、三载不归!”

气到骤咳。

令楚楚忙压他脉间穴位,倾身半环着人轻拍慢抚,娴熟似多年旧习。

末了她笑得无奈:“我那些……都是从前的事了。”

谁说不是呢?

如今她洒脱自在了,他还为难局促着。

自己倒像是罪人了。

二、

一开始是他偏要靠近。

诸燕堂少时尤其迷糊,喂鱼转眼就掉到池里去了,捉雀又常摔得像根倒栽葱,偏还生了副纸糊的身子,可苦了做东宫侍读的令无衣。

“说他敦厚,依我看就是迟钝。”令无衣一贯冷语,“知道阿姐在太医署进学就要去结识。祸害了我嫌不够?”

令楚楚忍俊不禁,却自有长姐威严:“无衣慎言。东宫稚子心性,我心中有数。”

说来也有趣,偌大一个皇宫诸燕堂要寻她简直无门,而那些刻意的避躲,除了让他日复一日铩羽而归,也让令楚楚鬼使神差在意起他来。

否则春秋一岁,东宫几次患热,何处骨断,她怎么会事无巨细了然于心?

同年隆冬三九,比往日都要严寒,诸太医正当值,诸燕堂突发了哮症,十万火急时令无衣找来令楚楚给他施了针。

从未想过姗姗来迟的初遇会是这番光景。

险些窒息的痛苦令诸燕堂陷入昏迷,令楚楚裹着他掌心细细地搓,训斥无衣照拂不周,下一刻指尖便被捉了住。

抬首,竟意外撞进一泓秋水。

“不怪无衣,至少叫我寻到了你。”话到一半又垂了眸,“只是如果你仍想避着我,我也可以当作未有过这相会。”

宫人抽气声四起,令楚楚双颊绽笑:“殿下,为什么偏是我呢?”

“最开始是好奇无衣有双生阿姐,后来又听说你的厉害本事。刚才你不还亲手救了我?我欲与你相识,又有什么奇怪?”

倒显得她气度狭促了。

遂展袖端坐,正色道:“以雪擦身非强健体魄之法,殿下记住了吗?”

诸燕堂听出她弦外音,忙应:“以后定不会了,那你是不是也……”

她笑:“那我以后,也定不会了。”

诸燕堂在令楚楚面前出奇乖顺,不怪惊动皇后来问,可愿常伴东宫左右?

她还记得应允那日,诸燕堂候在她必经的宫巷,将无衣和赵允遣得远远的,凉风香雪都是他的等待,直到她近了才送出一方锦盒:“我的谢礼。”

“殿下,只是些分内事。”

“那就当是我央着你看个新鲜玩意儿,”他神色里甚至带了讨好,“不过一副字,也不可吗?”

至此,也只好应下:“却之不恭了。”

按下机栝,有卷轴自内浮升,精妙令人赞叹——她知道太子所擅颇有些不同。

余光扫到少年面染薄红,以为由交递间微暖的指尖碰触所致,直到与他并肩展看,才贯通个中缘由。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是她之名。

“我写了许多,若得你欢喜,于我,便没有再好的了。”

他凝睇她,这般轻说,双眼点漆般剔透。

天地忽就安宁,令鸟栖、落雪、破花变得分外清晰,种种轻响,皆似她心间被催醒之悸动,脉脉私语,有迹可循。

三、

大庸帝王英武,谋臣如云,诸燕堂没于鼎盛光辉下,是不被期望的储君。

早年因体弱,帝后任由他把玩些没用的,但到了舞勺之年还文不成武不就,今上便不乐意了——日里比试,令家嫡女都在他之上。

事后诸燕堂被关了禁闭,她急急前去,只想求证他故意承让的理由。

岂愿他被看低。

“罚都罚了,不提也罢。”她执意追问,动静差些引来宫人,慌乱中他掩上她的唇,低道,“我不舍留你在最后。”

彼时少年身高与她别无二致,玉面菱唇,盈盈四目以对,彼此都红了脸。

令楚楚讪讪退开:“我在殿下身后不必不舍,来日,天下人都会追随殿下脚步。”

她为他勾勒的愿景何其宏伟,诸燕堂胸膛起伏:“父皇斥我玩物丧志,那些老臣又说我怀不下社稷……”

“鲲鹏展翅,志在九天,楚楚早知的。”

她叮嘱他不要激动,伸手拿脉却反被握了个结实,少年冰凉凉的手掌,第一次有火一般的热度,因为她天经地义的信奉。

他于唇间竖起手指,启动机关牵着她一路向下,底层石室里满目琳琅,诸燕堂翻出模具,邀她相赏。

“眼下只是雏形,待做好后连图纸都讲给你听。”

令楚楚依稀认出这是战用的炮火武器,但轻便可携,只有成人手臂大小。

一瞬震惊到无以复加。

“殿下,这是——”

“是我不愿负你期望的承诺。”

更是使大庸国如虎添翼、威震四海的承诺。

令楚楚竭力平复澎湃心绪,退开半步,向他行起君臣大礼。

三叩三俯首,再抬头时她双眸依旧含笑,却隐有水光:“殿下前途不可限量,属于殿下的时代终将降临——”

诸燕堂垂着眼,倾身去扶她。

“到那时我兴许别无所求,”他眼眶微红,哑道,“唯望楚楚仍伴我左右。”

那年春末,令楚楚做了场旖旎的梦。

梦中男子身量颀长,眉目清朗,落花似雨中他拥着她,说愿她常伴。

醒后心跳如擂鼓,羞赧全化为叹息。

仿若预兆般,父亲提说皇后有意册封她为太子妃的事。

皇后明里暗里也询过她的意见,以前令楚楚觉得诸燕堂还年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而如今……

“劳父亲请娘娘再等等,女儿想亲口问过殿下。”

才会在生辰宴后,亲自送微醺的诸燕堂上车,她没有寻着机会开口,搀扶间被他展臂环住,眩晕如梦侵袭。

他醉语呢喃:“楚楚,生辰快乐……”

她轻唤:“殿下。”

“嗯?”

“如果我做太子妃,殿下愿意吗?”

“这是什么话——”

她被他少有的驳斥惊住,掀眼见诸燕堂眉头深锁,只是那双眼忽又笑成弯月,仿佛得意于这种小把戏:“怎会不愿意?是你,我都愿的。”

继而趴在她肩头,睡了过去。

月光似梦织的细纱,将岁月温柔照顾。

“若得你欢喜,”她低念,“于我,也没有再好的了。”

四、

这门亲事皇后盼了好几年,如今得了回话直留令楚楚长住宫中,她却不得不婉言谢绝。

为替亡母祈福,每年五月她都在庙中持斋礼佛。

京郊距皇城不足六十里,二十八回月出星逐,日子同思念,此消彼长,又哪里能料到,再见时变数已生。

兆京匆匆转进盛夏,太液池中莲叶接天,然眼前风雅景致,她甘美心事,哪一样他都无心留意。

“母后突然说要给我册妃,我拗不过她。”

却原来那日酒醉,根本不记得亲口所应。

令楚楚强作冷静,有意引他去回忆:“人选可定了?殿下知道是谁吗?”

“是谁有什么关系,任谁我也不要。”他言中有利刃,刀刀入她血肉,“楚楚,母后最倚重你,你能不能去为我游说,我实在不想立妃。”

“究竟是不想立妃,还是已有喜欢的女子?”

从未想过这样放肆的话会脱口而出,而他双瞳微缩,短暂讶异后笑意释然。

才听说那是护国将军家幺女,名唤红羽,初识两个人明明是交恶的,再后来……他也答不上来,只说,楚楚肯定不能明白。

可她明白啊!

是恣意鲜活的妙人吧,她想,哪里是恪守礼规的无趣闺秀比得上的。

许是太擅长隐敛,令楚楚如常告退,归家,连父亲也未看出端倪,最后是无衣,夜半在中庭积花中找到了她。

月光流淌,胞弟在身旁奏笛,幽幽整夜,不提也不问,她这样在人后痛哭失声的理由。

那后不久皇后放了狠话,诸燕堂想出宫,多半得央着令楚楚帮忙。

她从不推辞。

这日只要他同红羽看完戏后,回这里找她。

“我有话与殿下说,就今晚,就这里,早一日或晚一日,都不作数。”

然而从车水马龙等到万家灯火,月上柳梢,只等到满脸愧疚的赵允。

她叹息如水:“这回呢,是什么托词?”

“戏看晚了,担心娘娘问责才先行回宫……殿下说了,明天一早就来请罪!还说姑娘最是顾着他,就再让他这一回……”说到此掩袖哭了起来,“可这种事,要怎么让呢?”

是了,这无处安放的情意,世人皆明,唯他不知。

她执意要等,僵持便一直到子时前夕,当赵允以为这夜更深露重、终能收场,长街尽头竟驰来一骑。

他勒马跳下,忙解披风遮于她肩:“你果然不肯回,都是我不好。”

迎着月色,她看清诸燕堂颊边汗珠,他并非不在意她,只是与她的那么不同。

令楚楚幽幽启唇:“殿下如今知道太子妃是何人选了吗?”

诸燕堂摇头,她又问:“那殿下以为我为什么一直陪在你身边呢?”

这回他答:“病痛全劳楚楚照料。”

“可医官那么多呢。”

“如何及你心细?为免我孤单,你和无衣一起,自幼与我做伴。”

“做伴?”她叹,复又笑,“从前我也不确定,也是不久前才想明白,这不过因为我是喜欢殿下的。”

诸燕堂几乎是受惊般后退了一步。

意识到失态后他很难堪:“我不是,楚楚,我并不是——但我没有想过我与你,我与无衣一样,当你是——是阿姐。”

长风渡夜,万籁俱静,奇迹般连体内惊痛都得以顺利安眠。

她到底笑言让他为难是她的过错,只是他的温暖既属旁人,以后就不要再给她,继而褪下披风,双手奉还。

“如此,我也放下殿下。”

整一个秋,令楚楚日渐消瘦,秋末时令尚书同她促膝谈了一夜。

她亡母本家在南,族人擅医,那里是更好的养生地。

翌日令楚楚入宫,在皇后殿中跪了两个时辰告罪,才去太医署和同僚告别,她见了许多人,交代了许多事。

唯独没有再找过诸燕堂。

五、

南下三年间别有境遇,又是另一段了。

与诸燕堂重逢后十日,皇后宣见的懿旨就送到了府上。

令楚楚原是皇后护在心尖上的人,有皇后撑腰太子妃之位本是她囊中物,而那年离京前却闹得极难看,是以眼下去请安路上,她分外安静,途径御花园,忽就止了步。

引路女官忙安慰说皇后看重她不曾有变,果然,入殿后皇后甫一见她便神色大恸,红着眼地嘘寒问暖。

令楚楚始终浅笑,几盏茶后,适时将话引到诸燕堂身上,问他这些年可都好。

“如今火器诞于他之手,陛下自然极器重,本宫却忧着心,”皇后轻拭眼角,“成天耗在神机营算什么事?至今都不立妃。”

火器诞生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她想不知道都难,至于立妃——

司沉香曾嗤笑红羽不应诸燕堂求娶,但刚才在御花园内,她遥见二人比肩神仙眷侣,想来是没能过皇后这一关。

那年,她欠下一个亲自为他游说的托付。

故说:“楚楚瞧着红家女,家世人品上好的,都过了这么久了,娘娘便松松口,权当宽慰殿下一番深情。”

皇后登时柳眉倒竖。

“这混账话是他跟你说的?若不是,你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娘娘明鉴!”她深跪下去,决绝伏地,“当年我走,如今我回,只因明白孩提感情作不得数。殿下龙章凤姿,而楚楚年纪不小,实非良配——”

“糊涂!京里名声还要不要了!”

一点名声换他顺意,倒也值得。

横竖她不会久留。

正是出神这瞬,令楚楚低垂视野里缓缓踱来一双黑底绣靴,再往上,衣摆绛紫穿银的云纹绝美俏丽。

诸燕堂三言两语带她全身而退,末了皇后只沉默地摆了摆手。

清晨时下过雪,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两人同行,有垂花落她肩头,诸燕堂扬袖去拂,这下便挨得极近了,令楚楚只觉得他周身熏香,连同那惑人的眉眼,转瞬倾覆下来。

难为她神色清明,问——

“红家小姐呢?先回了?”

诸燕堂身形微怔,嗯了一声,转而说:“这月末,母后生辰——”

“我一早就求了要赴宴的。”

她莞尔一笑,他渐陷迷茫:“几年不见你待我没有半点生分,不知这是好是坏。”

“怎会是坏?”

这回,他不争辩了。

回东宫后诸燕堂屏退左右,只留令楚楚一人,他坐于烛影深处,面上期盼之色忽明忽暗,半晌起身往更里去。

她略一思忖立身唤:“如果真如我所想,望殿下就此作罢。楚楚不该,也不能看。”

诸燕堂偏过头来望她,仿佛隔了雾隔了花:“刚说你待我没有生分,这会儿又把自己当外人了?旁人确实是看不得,唯独你,是我许过的。”

“楚楚惶恐,”她回,“尽管这几年远在南方,也听说了殿下功绩,不坠青云志,不负盛世名——楚楚少不了要恭贺殿下得偿所愿。”

说罢屈身一拜。

他伸手来扶,她却不起,又道:“至于娘娘那边,我会全力为殿下与红家小姐周旋。”

探向她的手便顿在半空。

那指尖润洁修长,似有微颤,叫人平白想起春寒料峭里的桃瓣。

叹息一霎,风定花落。

“你不肯看火器图,我依你,游说亲事大可不必,我不立妃并不是为红羽,”他拢着她双肩托她起来,“既要恭贺我,就不能随口说说,就应我一次,有问必答吧。”

凝视,殷切、赤忱到她也无法负隅顽抗,恍然首肯,诸燕堂如水嗓音便响了起来。

“那日和你在一起的男子,是谁?”

六、

紧要关头,令无衣现了身。

“阿姐此次回京全为带他拜见父亲,是谁,想来不难猜?殿下知道阿姐毛病坏,大好儿郎不入法眼,偏爱些——少年孱弱。”

令无衣性子虽狂,但不至于如此僭越,令楚楚怀疑与司沉香有关,他便深沉点头,换她即刻转身疾去,竟连礼也顾不上行了。

回府才知不好。

司沉香留书出走,说,为贺皇后寿南诏使团已抵京,身为使臣他只能铤而走险。

南诏颠乾倒坤以女为尊,司沉香虽是唯一皇嗣,但他生而为男、父又不详,常被诟病,不巧前几年出了个认祖归宗的皇姐,他与虎谋皮求于湘王才挣来使臣头衔,谁料甫一出使就中了毒。

按说使臣失踪是大事,使团不仅没流出半点消息,还照常入京。

恐怕皇后寿宴,才是最终的角逐场。

而她一早亲求赴宴,为的只是暗中护他罢了。

腊月二十九,天晴无雪,大庸皇后生辰,南诏万里来贺。

因身份悬殊,赐宴时司沉香近不了皇帝身,不知是敌是友的随使就更是了。

酒过三巡皇帝离座,乐起,群臣恭送,司沉香也起身往西林海走去。

令楚楚紧随其后,只见他一入林海即为太子亲兵所围,诸燕堂立于上首,一派神清骨秀,但吸引她目光的,还属司沉香。

今夜的他眉眼陌生,兼两颊酡红嘴角皴裂还不时挠抓,分明是……

“离他远些——”

娇喝声乍起,令楚楚奔至诸燕堂身前将他推开,气力之大,连他也不禁频频后退。

他语气涩然:“你从来不会失态的,你就如此在意他?”

“我不能让殿下带走他。”

“我若偏要呢?”

正是僵持不下时,传来袅袅嬉笑,皇后携了宫眷夜游林海,而司沉香竟然趁机飞出重围,直奔而去。

他冷酷的“杀无赦”和她惊慌的“刀下留人”同时响起,但仍晚了,令楚楚急去,绝望地见数柄寒剑将司沉香身体刺穿,鲜血自他口喷涌飞溅,惊宫人四散。

南诏随使赶到时也被吓蒙了:“两国征战尚不杀来使!这是为什么!”

“自然为匡扶正宗,”有人摇扇而出,又收扇怒指,“吾半路被顶替也无人察觉,还是说,尔等有心纵人入大庸皇宫行不轨!”

分明是司沉香本尊。

原来他留书出走后就被诸燕堂亲自请走,这次瓮中捉鳖是二人背着令楚楚合计的。

贼人伏诛本应放心,诸燕堂却仍觉不解:“那时楚楚断定你是中毒,说了是什么毒吗?”

司沉香摇头:“刚才我见贼人也中此毒,将个中毒之人送来滴水不漏的宫宴,又能成什么事?”

除非,这根本不是毒。

诸燕堂沉吟,将最坏猜想道来:“是疫。症状古怪或许连她也没见过,怀疑过却不敢确定,直到今夜见了那人才肯定这是连环计,所以赶来阻止。”

司沉香嘴唇紧抿:“我逃后她们找人故技重施,宫宴上毒尚能防,疫却不能。”

诸燕堂点头:“耳闻南诏皇室有秘药传女不传男,想来多少是对症的,湘王既握着,就会来换火器图,她早先欲重金买,是我回绝了。”

“母皇的病时好时坏,如果一举拿下火器而储君身亡,于她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湘王一场精心谋划就这样被轻易道破,随使牙关一咬欲吞毒自尽,又被卸了下巴。

“岂敢劳皇姨送药呢,我既安然,自有人可愈此疫!”司沉香说罢转身,换了副做小伏低的眉眼,“我骗了你,是打是罚回南诏我都认下好不好?”

令楚楚睨了司沉香一眼,才颔首回禀诸燕堂:“没想到贼人会拼死冲撞凤驾,眼下娘娘沾了病血,怕是危险。”

他尚镇定:“我知你有办法的。”

“诺。”她成竹在胸,“请殿下下令,凡与死者有过近身接触的,濯洗全身,隔离十日,无发热则放行;病发者,遵我指示用药;有违者,斩立决。”

未几压抑哭音四起,难为她冷静自持,诸燕堂想要靠近,只换来一声铿锵的“殿下且慢”。

时值皎月破云,照亮重重林影后的女子。

她云髻雾鬓,双瞳剪水,然而一袭罗裙一双柔荑,皆沾满鲜血。

云谲波诡不足为惧,唯此景,彻底掳杀诸燕堂的冷静。

“去往隔离前楚楚尚有一事相求,”纵狼狈不伤仪态,她拜,“望殿下护沉香周全。”

七、

十日后,六疾馆放出令楚楚在内一批人,而皇后却不幸病发。

好在据说服了令楚楚的药当夜热就退了,翌日精神还格外好,所以谁也没想过会安生不到一日工夫,病情再次急转直下。

帝震怒,下狱司沉香,要血踏南诏。始有病尸送出六疾馆,日达十数具之多。

此等惨状令楚楚始料未及,不眠不休翻查,兼诸燕堂刑审所得雪片似的送,才终于确诊此疫病会生变。他顶着天子盛怒带她闯殿,跪求再容五日,皇帝只道自己等得皇后未必能等。

“那就三日!三日后,臣女必献出解药——”

皇帝刁难:“若拿不出呢?你和那南诏小儿该如何?”

“祸不及父兄,万事臣女一力承担,届时若拿不出,”令楚楚狠心一磕,“愿随司郎自裁殿前。”

腕上传来剧痛,是诸燕堂险些将她捏碎。

自重逢起他始终隐忍着,这是她头一次自他眸间看到撼天动地的痛,而她的移情则是一切根源。

她挣扎着从他的桎梏中抽回手,步履蹒跚地离去,身后是皇帝的痛斥:“这就是你拿命护的女人?”

误会了也好。

时日无多,她需要的一个万全之法,最不需要的,是他模棱两可的怜惜。

令楚楚采回皇后病血,自日暮疾书到掌灯终将药方补全,连夜邀诸燕堂和院使相议,院使走后,独他留了下来。

茶已凉透。

她本以为请命不欢而散后,他不会再私会她,逢赵允在外唤,令楚楚起身开门问他何事。

“殿下吩咐亥时来唤。”

他吩咐?为何?

令楚楚下意识回头,见自己藏着的那杯茶不知何时竟到了诸燕堂手中,他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便仰头饮尽。

肝胆俱碎!

“快吐出来——”

令楚楚高喊赵允去拿催吐物来,被诸燕堂一句“谁敢”镇压了下去。

别人惧他,她哪里会怕?直取了银针刺穴催吐,几针下去,诸燕堂忍得额角酸疼,仍老僧入定般:“为母后试药做儿子的责无旁贷。你既起誓与别人生死相随,不必再管我。”

她面色惨白,发泄般扫落一桌纸笔:“我与沉香非你所想!你何必用自己逼我?当初是你亲口拒的,如今还想我如何?”

语毕跪在地上,热泪蜿蜒,直到他大力拥她入怀。

“我心中真正所念之人远走不归,如今她回,问我想如何,”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愿还能与她举案齐眉,白头相守。”

令楚楚并未回话,只趁诸燕堂不备刺了他睡穴,随后封锁消息将他和自己反锁在殿内。

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需要休息,以抗病血。

窗外寒月又升,再启一夜透骨凉,令楚楚滴水未进苦苦支撑十二个时辰,某刻当夜风穿堂而过,榻上人双睫颤动,继而缓缓懒懒掀眼,轻唤她的名。

“我在这儿呢。”令楚楚俯身轻贴着他的脸颊,再次任泪无声滑落,没有发热出疹,这是大安了。

许久他合上眼,呼吸平稳,在她以为他睡着了正欲吹灯时,忽又开口:“那年你生辰我醉了,所问所答俱不记得,后来梦了好几回才全部忆起……现在想来,我的心确实是比我早明白的。”

诸燕堂也许猜到了,就算与司沉香无关,此间事了她仍要走,才会无论如何都不正面答复他。

令楚楚只替他掖好被角,道:“殿下,夜了。歇吧。”

赵允早先得了信,相信皇后此刻已将药服下,必能转危为安,大庸之恨,南诏之劫,终平。

几日后诸燕堂恢复如初,而令楚楚再没出现过。

三月初七,南诏帝姬奉女帝命前来大庸迎储君归国。金宫前百十女将整齐列队,为首者一袭朱裙庄重,赤褐珊瑚珠帘垂至鼻尖,只露出分外精致的下巴与妙唇。

相传这位帝姬三年前回南诏,从不以真面目试人,是难得的杏林奇才……

难怪令楚楚一早能医好司沉香,多少缘于她持有秘药,如此一来帝姬身份昭然若揭,而诸燕堂竟是前不久才后知后觉贯通始末。

眼下,那抹高贵颜色缓行到他面前,撩开珠帘别于耳后,露出他眷恋又熟悉的容颜。

“那年父亲告诉我母亲并未亡故,我便决意去她身边尽孝,沉香是母亲不得已与我们分别时的腹中子,我和无衣的小弟。这三年,我一直在南诏。”顿了顿,又道,“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见,我还存着殿下有问必答的承诺,这会儿,就兑现了吧。”

自猜出她的身世,诸燕堂曾有百千疯狂想法,好似她此行所做一切,明为司沉香,暗里都为他。

好似,她依旧深爱他而不肯言明。

故问:“你曾说会放下我,至少告诉我,如今做到了吗?

她释然一笑,像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此次出使是母皇、沉香与我将计就计,我会请缨尾随使团,为看顾沉香,也是忧心他们会对殿下不利。”她落落大方地承认,“我的心里储着殿下,从前是这样,现在仍然是。然而南诏危在旦夕,母皇、沉香需要我,我承诺不了将来。”

早在她说她的心里还有他时,诸燕堂就听见了全身血液逆流的声音。

他努力克制,忍了又忍,最后轻轻拥过她、将一物置入她广袖中:“我少时迟钝没分寸令你心伤,如今又叫你两难,是我不好。”

“不必挂怀,”她反手回拥、一触即离,“殿下珍重。”

继而再无留恋,立刻启程,也带走了他临别所赠。

是他珍藏至宝,是一封已微微褪色的圣旨。

至此,除了回忆——

他与她再无干系。

尾声

初尝情事的诸燕堂,曾有三次极痛瞬间。

那年令楚楚背着他离京后,他生了场病,太医问诊时总手持卷札,他偷瞄,见笔迹娟秀纸墨尚新,应是她临行所书,便硬要了来藏于枕下。

后有红羽相邀,说自家兄长偶然得见令楚楚,央自己作丹青以解相思,她画成来问,几分像?诸燕堂怒斥卑鄙夺来欲毁,对上画中人轻软眉目,五脏六腑又漫出汩汩酸水。

红羽说:“你不要她,她总要嫁别人的呀。”又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才道,“她好像误会了你我,说了些让我不要负你的话,不管你要不要她,都得将你我解释清楚。”

说是去南方避冬,春暖就回,诸燕堂一直等,等到雪停花开、蝉鸣秋黄,才明白她再也不要他的解释了。

令无衣总知道什么让他最痛:“阿姐一生夙愿是效仿母亲做个游医,本就无意宫中,否则最初也不会百般避着殿下了。这是她自己求仁得仁,没有殿下半点不是。”

诸燕堂苦笑不迭:“我虽为太子,却不是什么本事都天下第一。母后命我立妃时我心有不耐便会错了意,等醒悟时已晚了。”

“我早说过你迟钝,没想到连喜欢谁都看不清!”最后令无衣给他指了明路,“不许去寻阿姐,来日就算她回,也不许你透露半点情意,好叫你将她所受的一一尝遍,我方助你。”

当夜酩酊大醉。

辗转之际他仿佛听见:“路途遥远,我就迟回这么一会儿,怎么弄成这样?”

他梦中惊起,叫她不要再走。

她似委屈:“这般赖在东宫算什么呢?”

“算、算我的——”他急得耳根通红,她才扑哧一笑:“傻瓜,你以为皇后为何将我放在你身边……”

酒醒时,梦散了。

诸燕堂怅然若失,却也立地顿悟,去问皇后当初册立太子妃的圣旨。

“是楚楚求本宫压了下来,你便拿去吧。”

黄绸卷轴,入手沉甸,他直到此时此刻才猜出上面所书之名,却想象不到她当初是怀了怎样的心情,几番试探问他可知太子妃人选是谁。

三年后又再分别,诸燕堂不远万里带队往南诏,以火器图求娶帝姬,愿永结同好,顺便,雷霆万钧地踏平了湘王派,换南诏一派祥和。

女帝原以为女儿在南诏不露真颜,无心帝位,是留了退路,然而她连同两个儿子都没能说动令楚楚。

她对诸燕堂这番行为应是有微词的吧,所以才会一直避而不见,仅月前露过一回面,亲口拒绝了求娶:“殿下,旧梦莫忆,前缘自来。”

偷听的司沉香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这是要以退为进,跳出来大喊偏心,被她一眼睨了回去,剩下诸燕堂不明所以。

再后来,大庸传书说皇后诊出有孕。

这是极大的喜事,诸燕堂风尘仆仆赶回宫,迎面遇上圣驾,皇帝笑着拍他的肩让他赶紧进去,再往里,皇后正请着平安脉。

“回禀娘娘,一切都好,是位小公主呢。”

诸燕堂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比他回得还要快?以后还走不走……

那厢皇后催他入内,似得了比受孕还大的喜事:“燕儿快猜猜,方才楚楚应了本宫什么?”

他心有戚戚,而她含笑,以袖掩唇无声诉:“君应有语,举案齐眉,白头相守,永——不离也。”

直至大婚夜,诸燕堂仍迷惑着。

“在南诏时为何就不肯答应?”

自然是偏心地不欲火器图外流,再有——

令楚楚摘了凤冠,旋身回坐榻边,用指细梳他如墨长发:“你给我的当初那封册立太子妃圣旨上,写的可不是什么南诏帝姬。”她执起一束,以吻怜惜,“——唯楚楚名字尔。”

铺天盖地的红海里,他的眸子蓦然如星如火。

她伸手拿脉,难得调笑:“燕郎心跳太急,可怎么是好?”

海棠春睡,月露如浆,而夜,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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