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迟到的证词
◆清寒
“小子,过来!”
要倒霉了。从走进这间屋子,管置一直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盯着地上的一摊水渍。水渍可能是刚刚弄上去的,也可能弄上去了好长一段时间。可能是水,也可能是其他东西……这个毫无价值的问题,被管置强行安放进大脑。思考有助于保持平静。管置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心慌意乱。如果其他人从他的神情中获得启发,也将注意力转移到那摊水渍上而不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就更好了,尤其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
“小子,说你呢,过来!”
还是要倒霉了。满脸横肉的家伙,没有按照管置的意愿出牌。越是头脑简单,越是固执。执念对于一些人来说源自意志坚定,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完全是因为脑细胞开发数量有限,不具备发散思维的能力,只会沿着简单的念头一条道跑到黑……
管置对满脸横肉的家伙的精神分析没来得及发散,便被打断了。打断的方式非常简单,管置的脑袋被砸到了墙上。管置活跃的脑细胞如同资深的老墙皮一样,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现在,不再是发散的问题了,而是碎如齑粉的问题。
这时的管置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脖颈松弛,双臂挓挲。满脸横肉的家伙,像哈哈镜打造的怪物。管置从那些变了形的怪物中看到了别的东西,黑色的房间,黑色的斧头,黑色的挥舞,黑色的血……
“杀……人……犯……”
“小子,说什么?!”
“你……杀……人……犯……”
“小子,想要我揍死你?哼哼哼……”
管置的脑袋再次砸到了墙上,怪物淹没在黑色中……
“说不好。脑震荡、极度恐惧、故意捣乱都有可能。这小子从醒过来就疯了似的喊着要见你。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林峰说。
庄海问:“为什么挨揍?”
林峰说:“给新来的立规矩。”
庄海问:“‘肥龙’的说法?”
林峰说:“对。看架势,‘肥龙’不像撒谎。管置那小子什么都不肯说,非见你不可。我想,不能排除最糟的情况——心理学讲的仇恨转移效应。管置把挨揍的账也记到了你的脑袋上。”
监狱医院跟一般医院不同,为数不多的病患制造着惊心动魄的嘶喊。
“秋潼。”林峰朝从病房走出的背影喊。
女医生转过身,庄海看到一张清秀的脸。
“林管区长。”女医生打招呼。
这种环境下还能笑靥如花,说明纤细的身体里藏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认识一下。”林峰分别介绍说,“秋潼医生。这位是……”
“管置想见的人。”秋潼插话说,并在捕捉到庄海的微表情后补充,“庄海庄大队。”
庄海笑着点头。
林峰耸耸肩,对庄海说:“像不像巫婆?会读心术。”
秋潼说:“哪有那么复杂。我是管置的主治医生,你是管置所在管区的负责人,管置拒绝跟一个叫庄海以外的人进行交流。来人不是庄大队还能是谁?”
庄海说:“很多问题简单得像一层窗户纸,不过这层窗户纸得靠智者的手指捅破。”
秋潼说:“瞧人家庄大队多会说话。”
林峰说:“甘拜下风。”
“管置的情况怎么样?”庄海言归正传。
秋潼说:“脑震荡通常不会留什么后遗症,目前他的情绪比较激动,认知能力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想他是真的有话要跟你说。”
“庄大队!庄大队!我听见了,你进来!”病房里炸响了叫嚷声。
庄海推门进入病房。负责看守的两名警员朝庄海点头,算是打招呼。管置的一只手铐在床杆上,另一只手上扎着输液器,看到庄海,嚷嚷得越发起劲儿。
“庄大队,我有话跟你说,就跟你一个人。让他们出去。”
一名警员警告:“老实点!”
庄海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出去。
林峰低声对庄海说:“我们就在门口。”
病房里只剩下庄海和管置。庄海不慌不忙地将椅子拉到病床边,坐下,审视管置。
“你,你别这么盯着我。瘆得慌。”管置猥琐起来。
“说事!”
管置佝偻成虾,侧身对庄海说:“我认出那个杀人犯了。”
庄海警觉地问:“哪个?”
“十九年前那个。”管置脸上掠过焦虑的阴云,与他赌徒、抢劫犯的个人犯罪记录大相抵触。
“十九年前?”
“那时你还小。你别生气,我也还小,四五岁……”
巨大的铁皮柜,在卷宗档案室里隔出一条条阴暗的窄道。空调外机的嗡嗡声,在隔道与隔道间徘徊。温湿度表的指针处于标准范围内。陈年卷宗似乎受了记载内容的影响,无论物理环境多么符合标准,纸页上的潮气、霉气永远都挥之不去。
“找到了。”管理员的话音从铁皮柜后面传出,听上去凉飕飕的。也许是与卷宗为伴的缘故,女管理员的骨头里浸足了寂静。即便近在咫尺,亦如雨丝风片,难以察觉。
“一起惨案。”女管理员的话轻轻吹过耳际。
庄海不觉抬起头。此前庄海没太在意女管理员,本能地认为是个年轻人。她的嗓音的确很年轻,奇怪的是年轻的嗓音透出了苍凉的意味。庄海重新审视女管理员的脸,发现她的脸跟她的声音一样,充满矛盾,纹理年轻而神情持重。
“当年负责此案的是尤畅。”
庄海略微震动了一下。尤畅的大名庄海早有耳闻,曾经的五虎将之一。那是刑警支队最辉煌的时期,五虎将并辔齐驱,屡破重大要案。蹈刃不旋是刑警的职业本色,日日夜夜涉足阽危之域,分分秒秒对阵魑魅魍魉,危险注定如影随形。牺牲、意外、病逝……现在,除了一人退休在家,其他四人都已经不在世了。尤畅的死颇为离奇。
“入室盗窃,一家三口惨遭灭门。案子的侦破过程并不复杂,嫌犯凌晨时分穿血衣出现在街头,目击证人不只一个。警方很快就在一个小旅社抓到了人。嫌犯逃离现场时被被害人家属看到,后经指认,得以确认。”女管理员说。
庄海说:“所谓目击证人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这样的证词根本……”
“根本不是可靠证词。”女管理员叹了口气,苍凉意味更甚,“道理人人都懂,然而不可靠证词一旦与主观判断达成一致,它就不可能被真正废弃。加上嫌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上边又一催再催,最后局领导拍板结案。”
现在,可以确信年轻的脸掩盖了女管理员的真实年龄。
庄海说:“你认为这起案子有不妥?”
“如果它滴水不漏,你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不是吗?”
“我说的是当初,结案的时候。”
“确切地说不是我觉得不妥,是尤畅觉得不妥。”
“怎么说?”
女管理员摇头:“他什么都没说,也许是没来得及说。出色的刑警都天赋异禀,直觉先行于证据。如果不能被证据证实或证伪,直觉会一直搅闹他们的神经。我看得出,尤畅没有真正放下这起案子。只可惜,老天给了尤畅禀才却吝啬于给他时间。”
“听说尤畅的尸体是在龙崖发现的。”
“尤畅喜欢攀岩,经常一个人去龙崖。大概因为前一天下过雨,石壁太滑……”
女管理员说的跟庄海听到的说法大致相同。对于尤畅的死,刑警支队的老人们总是喟叹天妒英才。
“其实现场还有一个小孩。”女管理员的话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还有一个?”庄海快速翻查卷宗。
女管理员说:“不用找,卷宗里没有。那个小孩是女被害人的亲戚,也只有四五岁。因为睡在阳台而幸免于难。不过孩子受到了惊吓,回答不了任何问题,所以没有记录。”
“能不能……问个额外的问题?”
女管理员猜到了庄海的想法,轻声道:“尤畅是我师傅。”
她不再说话,静得像档案室,像铁皮柜,像那些经年的旧卷宗。
来查旧卷宗前,庄海对管置的说辞将信将疑。管置不敢跟他撒谎,对此庄海有十足的把握,但他不确定管置的脑袋是不是撞出了问题。毕竟,这家伙十九年前指认了一起灭门案的嫌犯,十九年后,忽然指着另一个人说这才是灭门案的嫌犯。如此颠倒乾坤的事,倘或被证实,势必要引发一场轩然大波。或许,暗潮一直在岁月的深谙处涌动,从未消失。
按照卷宗记载,十九年前那起灭门案的被害人为李虎、郑津津夫妇和他们四岁的儿子李津。李虎、郑津津夫妇来自H县,在水产市场有个摊位,生意不错。案发前一个月,李虎夫妇在印染厂宿舍购买了一套两居室二手房,也就是命案的中心现场。嫌犯秦小强有前科,曾因盗窃获罪入狱,与被害人夫妇素不相识。秦小强身患肺癌,案件进入法院审理阶段,即因医治无效而死亡。秦小强的供词里说他之所以重操“旧业”,就是想“筹”钱治病。
庄海介绍了案情,左鼎思忖片刻问:“秦小强怎么选择目标的?”
庄海说:“口供中说是在水产市场盯上的李虎夫妇,后尾随摸到了住址,星夜作案,被李虎夫妇发现,随即杀人灭口。”
欧阳楠问:“怎么进的案发现场?”
庄海说:“技术开锁。现场勘查的结果和秦小强的口供一致。”
欧阳楠问:“开锁工具呢?”
庄海说:“在物证保管处。指纹残损严重,比对失败。凶器上的指纹线也是同样的情况。那时还没有DNA检验,就算是血迹也只能做血型比对。今天翻看旧案,案件的很多证据链不够完整,客观条件所限是不争的事实。我相信未来人翻看我们今天的案卷会有同感。”
左鼎问:“秦小强身患肺癌,案发时已到晚期,体质可想而知;而李虎是卖水产的,平时恐怕没少干粗重活儿,惊醒后难道没有反抗?”
“秦小强口供里说没有。我想,委曲求全是普遍心理,秦小强手上有凶器,案发又很突然,李虎的表现倒也在情理当中。”
左鼎问:“死者的尸检报告怎么说?”
“李虎夫妇死于颅脑破裂,斧子砍的。现场勘查笔录显示两人都死在卧室的床上,没有移位。孩子睡在另一间屋,窒息死。秦小强承认李津是他离开现场前掐死的。”
欧阳楠问:“秦小强偷走多少钱?”
庄海说:“几十块。”
欧阳楠说:“这么少?不是说生意不错?”
庄海说:“确实不多。也许没说实话。不过他连杀人都供认不讳了,这方面没细追。”
左鼎问:“那么晚了,管置怎么会看到的秦小强?”
庄海说:“管置家住对门。父母离异,管置判给了父亲管财。管财好赌,案发当晚,管财照例在外玩麻将,管置一个人在家,睡到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声音以为是管财回来了,就开了门,恰好看到秦小强逃离现场。”
欧阳楠说:“难道秦小强没看到管置?”
“管置说只是拉开一道门缝。秦小强交代他匆忙逃离现场,没注意。”
欧阳楠说:“管置只有四岁,怎么会主动指认秦小强呢?”
“是管财带着孩子来找的警方。管财说孩子告诉他看到一个人。警方就让管置看了秦小强的照片,管置说是。”
左鼎打断说:“等一下。警方让管置看了几张照片?”
庄海一愣,回想着说:“笔录里写的是……向管置出示了秦小强的照片。”
欧阳楠说:“只看了秦小强的?”
庄海拍了下脑门,说:“我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原来问题在这儿。只让四岁的孩子看一张照片,极易造成误导。”
欧阳楠说:“没错,孩子总是希望得到大人的认可和赞扬。”
庄海说:“等等,等等。我怎么觉得咱们已经认同了管置的说辞,千方百计找旧案的漏洞。事实上,我还不确定管置的话可信度有多大。”
左鼎说:“医生不是给过诊断了吗?”
庄海说:“秋医生确实说管置的脑功能正常。问题是,这成立吗?十九年前的指认被十九年后的自己否认,而且不存在故意。更荒唐的是,管置对十九年前怎么跟管财说的,怎么被管财抱到公安局,警方问过哪些问题,他是怎么回答的以及怎么指认的照片等情节完全记不起来,唯独认出了‘肥龙’。”
左鼎说:“成立,当人尤其是孩子受到强烈刺激时,失忆、误判、心理障碍、精神崩溃什么都有可能出现。在应激状况下,大脑受到干扰,有可能无法完成信息的正常处理或干脆做出错误处理。不过真实信息并未消失,它们只是被封存到了记忆的深层。”
“然后没准哪天,因为机缘巧合,沉睡的记忆突然被唤醒?”庄海嘴上说,脸上却写着难以置信。
欧阳楠说:“不管你信不信,此类情况有科学依据。管置的头部恰好遭到撞击,封存在记忆深层的信息获得了再处理的机会,自行修正了之前的错误。”
庄海说:“就算有这么回事,概率是多少?难道比秦小强供认不讳还可靠?”
欧阳楠说:“最重要的是找出客观证据。如果有需要复检的检材,我们肯定会提供技术支持。”
庄海说:“物证再检验需要启动案件复查程序,而要启动复查程序先得找出足够证据。”
左鼎说:“我看可以先摸摸‘肥龙’的底。”
左鼎说的正是庄海准备做的。虽然他们找出了旧案中的些许漏洞或不足,却不能否认都是些细枝末节。换言之,再完整的卷宗,只要拿出吹毛求疵的劲儿,都不愁找不出瑕疵,世间没有绝对的完美。反过来讲,要凭借少许漏洞、不足和瑕疵来颠覆定论也绝非易事。支撑定论的证据原比漏洞、不足和瑕疵要强大得多。灭门案的已知证据都经过千锤百炼,从时效性讲,重新核查恐怕会事倍功半甚至劳而无功。而纠结于漏洞、不足和瑕疵极有可能导致侦查方向跑偏,甚至与真相背道而驰。这种情况下,从“肥龙”入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死人啦!出人命啦!死人啦……”
一间监室内传出嚎叫,所有监室都跟着骚动起来。魑魅魍魉的聚集地,几下蝴蝶翅膀的扇动,足以导致气流变化,引发一场龙卷风。
两名值班警员赶到监室,只见“肥龙”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嘴里淌着鲜血。
“怎么回事?”一名警员问。
与“肥龙”同监室的犯人说:“他把剪刀吞到肚子里去了。”
警员厉声问:“哪儿来的剪刀?”
犯人玩世不恭地说:“鬼知道。”
“噗”一声,“肥龙”嘴里喷出一口血。
另一名警员说:“先送医院,其他的回头再查。快!”
“肥龙”在呼哨声、尖叫声、鼓掌声和嬉笑声中被抬走。监狱医院与管区仅一墙之隔,警员们以最快的速度将“肥龙”送到门诊大厅。
“医生!”警员高声喊。
接诊的女医生是个刚入警的大学毕业生,脸上稚气未脱,看到“肥龙”的样子,慌张地问:“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这么多血?”
值班警员解释道:“别的犯人说他吞了剪刀。”
“什么?!”年轻的医生神色大变,“那个……咱们医院不具备手术条件啊。快请示领导,派车转院吧。”
几分钟后,救护车开到门口。两名警员和一名护士推着“肥龙”往外跑,恰好与从外边进来的秋潼擦肩而过。
“外伤?”秋潼问。
“吞剪刀。”警员匆忙应了一句。
眼神,闪着狡猾之光的眼神,就隐藏在匆匆离去的人影中。
“哎……”什么东西在秋潼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没来得及厘清思路,一行人已经出了大厅。
年轻医生走过来,摁着胸口说:“秋医生,你刚才要在就好了,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紧张死我了。”
秋潼盯着疾驰而去的车,问:“多大?”
“什么多大?”年轻医生一脸迷惑。
秋潼收回目光,说:“不是说吞了剪刀吗?”
“是啊……”
“多大的剪刀?”
“不……不知道。”
“没让他做影像检查?”
“我……我忘了。”年轻医生的脸红到脖颈,支吾着,“不……不是,我……怕耽误时间,就就……”
“那怎么确定是不是真的吞了剪刀?”
“犯人们说的啊。”
“犯人?”秋潼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对眼神,她禁不住向门外望去。
年轻医生试探着问:“秋医生,你怎么了?”
秋潼咽下了本来打算要说的话,勉强对年轻医生笑笑:“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你去忙吧。”
“哦。”年轻医生答应着,几步一回头地向诊室走去。
秋潼在原地站了良久,最终还是给林峰打了电话。林峰的手机始终无法接通。发生了这样的事,林峰应该赶去管区了,而管区内信号是被屏蔽的。
庄海从市局出来,驱车开往第一监狱。上次见过管置,庄海曾向林峰了解过“肥龙”的大致情况。“肥龙”现年40岁,本市户籍,因伤害致人死亡获刑入狱,之前没有案底。魑魅魍魉的集聚地,相比其他犯人,“肥龙”的个人记录算是“简单”的。他会是夺走三条人命,沉寂十九年的杀人犯?
救护车“呜啦呜啦”鸣叫而过,引起庄海注意的不只是车门上第一监狱的那几个字,还有那辆车的行驶路线,它拐进了小巷。假使不鸣笛,拐进小巷不足为奇,奇的是处于工作状态的救护车居然放弃了大路。这样的选择显然不利于争分夺秒。除非它不需要赶时间,鸣笛只是为了图个人方便,而实际上,它开得极快。那个突然、迅疾的转向……
本能的,庄海在路口急转车头,循着救护车的路线追了过去。巷子里看不到汽车的影儿。庄海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开,空中传来“啪”一声响。庄海对此类声音的音质太熟悉了,是枪!庄海猛踩油门,车飞驰到第一个路口。西向,几十米开外,救护车停在路边,后车门敞开。
一个警员和一个护士倒在车厢里。两人头部遭袭,处于晕厥状态。驾驶室空无一人。距离车头二三十米的地方,另一名警员趴在地上,腿部中枪。血正不断地从伤口往外冒。
“你怎么样?”庄海抱起中枪的警员喊。
“犯人……跑……跑了……”警员气息微弱,说完便晕了过去。
庄海一边打电话请求支援,一边飞奔至救护车,找出止血绷带,赶回中枪警员身边,进行紧急包扎。
中枪的警员伤势较重被拉往医院救治。头部遭袭的警员和护士均已转醒,没有生命危险。按照两个人说法,车是突然拐入小巷的。两名警员发觉异样,马上询问司机华昭。华昭解释说从小巷走可以直接穿到胜利大街上,更省时间。车开了没一会儿,忽然停到了路边。华昭说车出了问题,叫警员帮忙。警员打开后车门,便冲上来四名戴着面罩的匪徒,手上持有枪支,劫走了“肥龙”。一名警员在追捕过程中被射伤。
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越狱。所谓吞剪刀不过是“肥龙”制造的假象,通过弄破口腔内壁掩人耳目。
林峰说:“没想到让秋潼言中了。”
庄海说:“秋潼?”
林峰说:“秋潼给我打过电话,提醒我当值医生因为经验不足没有明确‘肥龙’的病情,而且她觉得‘肥龙’的眼神不对。”
女人是直觉动物,林峰信,但还是觉得秋潼的话有些玄。所谓“不对”只是秋潼的直觉。直觉难以条分缕析,有一定的命中率,却不是百发百中。林峰之所以选择驱车赶往医院,基于的是事实,病情不明的事实。长期跟魑魅魍魉打交道,林峰笃信一点,那就是任何松懈都会给狂魔以乱舞之机。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林峰不无懊恼。
庄海说:“现在看来,司机华昭是‘肥龙’的同谋无疑。清楚他的情况吗?”
林峰说:“不清楚。领导的关系。出了这种事,位置再高也端不住架子,追问华昭的来路应该不至于有太大阻力。”
庄海说:“尽快提供华昭线索给我们,看看能不能顺着华昭这条线摸出‘肥龙’的去向。”
林峰点头,说:“还有‘肥龙’,这家伙绝对不是单打独斗的小混混,他因伤害致人死亡入狱不假,可他身上的事肯定不只这一件。”
庄海说:“非但不只一件,那些事的分量恐怕比数量更惊人。”
三十万谋得一个月薪两千的合同工的位置,荒谬的非等价交换,显而易见的漏洞,毫无悬念的断路,竟借助贪婪之线达成了通路。
“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凿在千年光阴里的古训,不可磨灭的根由不是人类的记忆好,而是蝼蚁和突隙一直存在,溃堤焚室的危机一直存在。用老百姓的话说,一块臭肉能坏整锅好汤。臭肉不剔,汤味难正。臭肉最清楚的标识就是自身的腐败气。
纪检部门介入,“臭肉”不打自招。利益是“臭肉”唯一感兴趣的东西,收受华昭的贿赂确凿无疑。华昭的来路牵扯上了黑社会。“肥龙”的来路不言而喻。通缉“肥龙”的法网全面铺开,灭门案的线索却因“肥龙”的逃脱断了。
庄海不想坐等。他想到了另一个目击证人,那个躲在阳台上幸免于难的孩子。沉睡在管置大脑中的记忆十九年后苏醒了,沉睡在那个孩子大脑中多年的记忆有没有苏醒的机会呢?前提是,沉睡的记忆确实存在。
庄海再次来到卷宗档案室。管理员的身份庄海已然从老同事口中获悉。她叫梅少婷,警校毕业就跟着尤畅。尤畅对梅少婷有救命之恩,梅少婷对尤畅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师徒之情。尤畅意外身亡后,梅少婷深受打击,精神状态濒临崩溃,被安置到了档案室。没人记得那个记录在外的孩子,除了梅少婷。
“那孩子叫郑康。我们没查到李虎和郑津津的其他亲属。他们夫妇搬到印染厂宿舍不足半月,干的是早出晚归的生意,谁都不了解他们的情况。最后还是管财说跟李虎聊过天,听李虎说郑康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郑津津是孩子唯一的亲戚,就把他抱回了家。郑康之前的户籍也无从查起。”
庄海问:“孩子的下落呢?”
梅少婷说:“因为受到了精神刺激,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出院后,我们联系了民政部门,孩子被送到了福利院。”
庄海说:“按年龄算,郑康应该离开福利院了。”
“可以去印染厂宿舍看看。”
“有道理。李虎夫妇没有其他亲属,郑康可能会成为财产继承人。”
庄海见到的是一个忧郁的青年,身体单薄,肤色苍白,神情黯然。童年的经历关乎人的一生,如同播种,埋下怎样的种子,收获怎样的果实。这与庄海从福利院获悉的情况一致。郑康从小性格孤僻,沉默寡言,戒备心强,少与人沟通,时常从梦魇中惊醒。成年后离开福利院,便再没回去过,也不与他人联系。
对于自己的身世,郑康所知甚少,无非是福利院登记的内容。而那张登记表填写得简单、笼统,父母死于车祸,仅此而已。离开福利院后,郑康住进了李虎夫妇留下的房子。他不擅与人打交道,就业困难,最后还是在居委会的帮助下得到了打扫小区卫生的工作机会。房子的主人据说是他的亲戚,死于非命。无论是父母还是房子的主人,郑康的回答都是没有印象。郑康说话时始终垂着眼睑,语速缓慢,音调干枯,充满倦意。
直到庄海说“案发时,你在现场”,郑康的神情才发生了瞬间的变化。像被毒刺蜇到的孩子,脸上掠过惊恐,眼神却十分茫然,夹带似是而非的急切。
惊恐过后,郑康痛苦地说:“我经常做梦……尤其是回到这里……”
郑康慢慢抬起头,好像听到了神秘召唤,目光里充满畏惧,却又难以控制地在房子里游荡。突然,郑康惊叫一声,冲向阳台。庄海跟了过去。郑康缩在阳台一角,后背死抵着墙,两臂抱紧脑袋,浑身发抖。
庄海蹲在郑康身边问:“你怎么了?”
“危险……噩梦……”
庄海问:“什么样的梦?”
郑康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细小刺耳的声音,如同强大的气流通过针孔。他透过手臂间的空隙向外窥视,颤声说:“很黑。很危险。是的,我能感觉到。他们在这儿……”
“谁在这儿?”
郑康哭着说:“我不知道。我想看清,太黑了,我看不清。逃不掉……我逃不掉……”郑康夹紧手臂,好像在躲避什么东西。
如果不是事先在福利院了解到一些情况,并跟左鼎做过沟通,面对郑康的反应,庄海也会手足无措。郑康的样子太像发疯了。这大概就是左鼎说的,真相封藏在郑康的记忆深处,自我保护系统在压抑它们的呈现,主观意志又渴望剖解它们的本来面目。
庄海安抚说:“好了,没事。抓住我的手。来,别怕。我会保护你。”
听到鼓励,郑康尝试着伸出手,抓住了庄海的手。庄海的手温暖、富于力量。郑康的手骨瘦如柴、凉冰冰,手心里积着汗。
“放心,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郑康感受到了庄海手掌的温暖和力量,情绪渐渐趋于平稳。
假使没有这场发作,庄海可能没办法了解阳台上打着地铺的事。之前庄海还奇怪两间屋的床为什么盖着报纸。看上面落的灰,像是很久未动过的样子。偌大的世界,对于一个无法与他人正常沟通的人来讲,很难找到立锥之地。他不睡这儿能睡哪儿?现在庄海知道了,即使在这套房子里,属于郑康的也只是阳台。
庄海知道,面对郑康这样的对象,使用惯常的询问方式达不到预期效果,操之过急只能适得其反。等郑康彻底平静下来,庄海试探着问:“你害怕知道真相吗?”
郑康还抓着庄海的手,抓着他认定的安全和可信。郑康第一次直视庄海,说:“怕!可我还是想知道。我受够了噩梦的纠缠。我想知道,噩梦里藏着的东西。”
“那好,我想想办法,也许能帮你恢复记忆。”
郑康问:“什么办法?”
“现在还说不好,需要向专家请教。你只要记住,相信自己,相信我。”
左鼎和欧阳楠对郑康进行了测试、检查,证实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存在。
庄海问:“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创伤性刺激导致郑康内在的适应性信息处理系统不能正常处理信息?”
左鼎说:“对。郑康的信息处理功能出现了‘凝结’和‘阻滞’。那些没有被适应性处理的创伤性记忆封存了起来。当事人潜意识对自己实施了保护,而创伤性经验还在,它们对当事人看待世界和处理人际关系会产生负性影响。当事人会因此变得胆怯、局限、不灵活。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各种症状的精神病理学基础。”
庄海说:“有可能恢复藏着的记忆吗?”
欧阳楠说:“可以使用EMDR。”
庄海抱怨:“能不能说我听得懂的?”
左鼎解释说:“欧阳说的是‘眼球脱敏与再处理’,一种对创伤后应激障碍非常有效的心理治疗方法。它借鉴了控制论、精神分析、生理学等多种学派的精华。EMDR通过导引当事人专注于眼球运动、耳听音调或手打拍子,触发一种叫作‘探究反应’的内在神经生理机制,使患者的适应性信息处理功能恢复正常。”
欧阳楠说:“适应性信息处理过程是患者自身的内能力,无需使用药物。通过治疗师的引导,患者依靠本能冲淡创伤性事件带来的冲击。所以,EMDR不但有可能唤醒我们需要的封存记忆,对于患者来说还是非常好的治疗方法。它可以修正患者的痛苦体验。帮助他们接受事件的真相,确认事件已经成为过去的事实,进而获得现实安全感。”
庄海说:“郑康的状况我见过,简直像发疯。我最担心的就是不恰当的方式会对他造成伤害。这下好了,既然‘眼球脱敏与再处理’能达到一举两得的效果,咱们还等什么,赶紧吧。”
左鼎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EMDR听着简单,实施起来必须按照阶段循序渐进。我们跟他的几次接触、交谈、检测不过是EMDR的第一个阶段。”
房间很暗,残存的光亮仅够看清眼前的人。
“准备好了吗?”左鼎问。
郑康瞥了一眼庄海。因为暗,他看不清庄海的五官,但只要庄海在,郑康就觉得安全。“好了。”郑康说。
“放松。看着我的手指。”
郑康眼球开始随着左鼎的手指平行移动。1、2、3、4、5……
左鼎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啪”,最后一盏灯灭了,黑暗覆盖下来。
“相信自己,你能看清发生的事情……”
郑康从地铺上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到阳台和卧室之间的窗户前,他扒住窗台,踮起脚跟。这是一个多余的动作,以郑康的身高,完全不必这么做。此刻的郑康回到了十九年前,回到了童年……他的眼睛越睁越大……
“不要!不要!不要掐他。不要掐他……”
“掐人的是谁?”
“男人……”郑康扭曲的脸上呈现着孩子似的无助,在痛苦中泪流满面。
“看他的脸,记住他的脸。”
“不要,不要……爸爸,救他……”
“爸爸在哪儿?”
郑康歪头仰望,好像身边站着人。“爸爸,快救救他……”郑康说完,蹲下身体,抱住头,呜呜地哭起来。
左鼎攥住他的肩膀说:“好了,过去了。事情结束了。你做得很好,休息一下。”
灯亮了。
庄海说:“跟上次比,这次没什么进展。”
左鼎点头说:“情节上没有进展,情绪还是见好。”
欧阳楠说:“没错。肌肉紧张程度、心率、呼吸频率等生理反应继续向着好的方向扭转。而且准备期越来越短,事后恢复越来越快。这些都说明回忆造成的痛苦在逐渐降低,基本完成了敏感递减。”
庄海说:“为什么他会喊爸爸?郑康的爸爸,案发前就在车祸中丧生了。”
左鼎说:“不排除记忆混淆的可能,毕竟他当时只有四岁。”
庄海说:“你的意思是,郑康把对父亲的记忆,错误地安插进了案发现场?”
欧阳楠说:“也许当他目睹凶案时,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EMDR不仅让郑康回忆起了案发情景,也让他回忆起了父亲,毕竟,孩子最初的安全感来自于他们的父母。”
左鼎眉头紧锁,虽然记忆混淆是他提出的,他却难以真正地说服自己。郑康刚刚的表现,现场感非常强,并不像混淆。
“我想让郑康进行一次照片识别。”左鼎说。
庄海说:“你确定他记起了嫌犯的模样?不会受照片的误导?”
“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左鼎说着,走到郑康身边,蹲下说,“看清凶手的模样了吗?”
郑康点点头。
左鼎观察了郑康一会儿,对庄海说:“准备照片吧。”
照片辨认是在公安局进行的,左鼎和欧阳楠都在场。庄海将照片分成三组,每组五张。辨认开始前,左鼎和欧阳楠跟郑康聊了一会儿,看似平常的聊天,实则是必不可少的“植入”治疗。植入光明和希望,取代悲观和恐惧,以便扩展EMDR的疗效。庄海亲眼目睹了郑康的变化,现在的郑康跟他第一次见到的郑康可以说差别显著。
辨认即将开始,为了消除暗示和误导,左鼎提醒郑康说:“我们准备了几组照片,嫌犯可能在某一组里,也可能根本不在。所以,不要有任何压力。”
第一组照片摆在郑康眼前,都是着便装的警员照片。这是左鼎和欧阳楠的设计,也可以算是对郑康基本辨识力的小测试。郑康看过照片后,抬眼摇头。看得出,他的态度很认真,辨认速度也比较快。
第二组照片摆好。有无关人员,也有其他案件的嫌疑人。郑康逐一扫过,当他的目光落在“肥龙”的照片上时,庄海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郑康的眼睛却挪开了。
“没有?”庄海忍不住问。
左鼎想拦,为时已晚。郑康明显受到了问话的影响,再次向照片看去。
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郑康。最后,郑康还是摇了摇头,但不如第一次坚决。当他接触到庄海急切的目光,第三次去看那些照片。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欧阳楠收起照片,微笑着说。
“没有了?不是说有几组吗?”郑康看了看庄海,沮丧地问,“我没认对是吗?”
欧阳楠说:“你做得很好。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过什么吗?”
郑康略微考虑了一下说:“让我们慢慢来。”
欧阳楠说:“对,慢慢来。下次接着认。”
送走郑康,左鼎和欧阳楠各自盘着胳膊看庄海。
庄海说:“行了啊,你俩,别跟凶神恶煞似的。”
欧阳楠说:“你还好意思说。知不知道自己在干扰郑康的判断?你的沉稳哪去了?”
“好好,我承认,是我太着急了。郑康能不能指认‘肥龙’关系到灭门案会不会翻案,实在是太重要了。”
左鼎说:“正因为重要,才必须杜绝干扰。”
虽然出了纰漏,庄海还是难掩兴奋之情,甚至有些喜不自胜:“你俩批得对,批得好。我完全接受。诚如你们所言,郑康受到了我的干扰。而他在受到干扰的情况下,仍然没有指认‘肥龙’,是不是说明灭门案没问题?”
欧阳楠说:“毕竟他还没看秦小强的照片。”
庄海说:“不看也罢。如果郑康的记忆确实恢复了,接下来肯定是指认秦小强。”
欧阳楠说:“那可不一定。”
庄海说:“难不成,你想他再指认个‘瘦龙’出来?真要那样,只能说明他的记忆非但没有恢复正常,反而更糟糕了。你俩的EMDR,也就功亏一篑了。”
左鼎说:“隔了十九年,‘肥龙’的变化有多大,我们并不清楚。”
庄海说:“这么说的话,管置的指认岂不是不攻自破?”
庄海本就对四五岁小孩的记忆持怀疑态度。何况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更何况作证的两个孩子,一个不是省油的灯,一个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左鼎和欧阳楠决定见一见管置。庄海挖苦说他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说归说,庄海还是联系林峰做出相应的安排。
按照约好的时间,三人来到监狱医院。林峰先带他们跟秋潼见面。秋潼介绍说管置的脑震荡和外伤均已临床治愈,但精神方面出现了问题。
“装的。”庄海心想。庄海丝毫不怀疑秋潼的专业水平,但监狱里的这些犯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很难用书本知识进行准确评估的。他们的演技不比任何一所戏剧学院的高才生差。
进病房的时候,庄海有意落在最后。秋潼一进门,管置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嚎,拼命扭动被束缚着的身体,对守备的警员的呵斥置之不理。
秋潼叫护士注射镇定剂。
庄海突然说:“不用。”
听到庄海的声音,管置立刻停止了折腾。
“皮痒痒啦?”庄海说。
管置说:“刚才痒痒,蹭了蹭,现在好了。”
“真好了?”
“真好了。”
“那好。这两位警官问你什么就好好回答什么。明白吗?”
“明白。”
管置在庄海面前的乖顺验证了躁狂症状的伪装性。即使庄海不出现,左鼎和欧阳楠也看穿了管置的把戏。真正的躁狂症患者是不知疲倦的、失控的。管置的动作幅度虽大,却都控制在不让自己受伤的程度。正常人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不过秋潼的判断也没错,管置是出现了一些心理问题。关于“肥龙”的记忆令他陷入了焦虑。和郑康不同,管置没有因为焦虑而惶惶不可终日,相反,他出现了过度亢奋。
“就是那个家伙,挥着斧头,一下!一下!一下地砍。”由于身体受限,管置的脖子一梗一梗的,配合自己的描述。
“胡扯,是吧?”庄海警告。
管置瞪着眼睛说:“没有,真的!”
庄海正要开口,左鼎用手势阻止了他。
“在哪儿砍的?”
“什么在哪儿?”
“凶手砍人,在门口、卫生间、厨房、卧室、阳台?”为了避免误导,也为了防止管置嗅出问话背后的潜台词,左鼎采用了多选式提问。
管置翻翻眼睛说:“好像……有床?对,有床。有床就肯定在卧室呗。”
庄海说:“什么叫有床就肯定在卧室?你到底看见没看见?”
“看见了。庄大队,我骗谁也不敢骗你啊。”
庄海说:“上次你怎么没跟我说你看见凶手砍人?”
“上次我只想起了那个混蛋的脸。再说你没问这么细。就问了我记不记得怎么去的公安局,警察提了哪些问题还有认照片什么的。那些我不记得了。”
欧阳楠用胳膊肘碰了碰庄海,庄海不再说话。
左鼎问:“你怎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管置摇头:“这我想不起来。”
“凶手为什么没有伤害你?”
“这我也想不起来了。”管置纳罕地说,“是挺怪的!那个混蛋打我的时候下的可都是死手。怎么那时候不拿斧子剁我呢?”
“仔细想想,他砍人的时候,你站在他的左边、右边还是前面、后面?”
管置眯起眼睛,陷入形象追忆:“在……那个混蛋的背后。对,背后。”
“那你怎么会看到他长什么样?”庄海说。不是欧阳楠拦着,他恨不能上前收拾管置。
“他……”管置的眼睛眯得更细,“转过来了。对,转过来了。”管置的脖子下意识地歪了歪。
庄海忍无可忍,呵斥道:“那还能不剁了你?”
管置一脸正经,倒吸一口冷气,说:“是啊。我看见他,他不也看见我了吗?真他妈奇了。”
左鼎问:“接着发生了什么?”
“接着……记不得了。我就记得那家伙砍人,血溅得到处都是。”
灭门案案发现场两间卧室均朝阳,李津遇害的卧室南侧是阳台,北对卫生间。而李虎、郑津津遇害的卧室对的是墙。管置如果真的在场,根本不可能有藏身之处。显然,他的话难以自圆其说。庄海认为管置这么做的目的是想凭借重要证人的身份获得优待和保护。左鼎和欧阳楠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
庄海提议:“要不,给他也来一次EMDR?”
左鼎说:“管置的情况跟我们的预期不一样。他不排斥事件回溯,不存在信息处理功能‘阻滞’。之所以无法完整陈述事件经过,缘于记忆量有限。当年的证词,很可能是因为受到误导或其他因素的干扰。”
“你的意思是凶杀案令郑康出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却对管置没有丝毫影响?”
欧阳楠说:“不是没影响,是影响不同。人与人之间存在个体差异。不同环境造就不同人格,相同环境造就出来的人格也不尽相同。人格形成是内外因合力作用的结果。同样的创伤性事件,虽然没让管置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却可能在他的潜意识里埋下了第一粒暴力的种子。”
庄海问:“管置、郑康两个人的指认出现了偏差又怎么解释?”
左鼎说:“安排郑康二次辨认。”
照片辨认过程中,郑康情绪平稳,直到秦小强的照片被摆到桌面上。郑康的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
庄海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郑康的表情变化。他拿眼睛看左鼎和欧阳楠,意思是我说什么来着。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令庄海错愕万分。
郑康双手捧着照片,突然孩子似的哭着叫:“爸爸……”
错愕的不只是庄海。左鼎和欧阳楠所做的新设想不可谓不全面,事态发展却超出了所有设想。
庄海说:“我的脑子有点乱。”
左鼎说:“重新梳理线索前,还是看看有没有机会进行科学认定吧。”
欧阳楠明白左鼎的意思,问庄海:“秦小强的尸体怎么处理的?”
庄海说:“医学院拉走了。”
欧阳楠说:“这才真叫‘山穷水尽疑无路’呢。”
欧阳楠在秦小强的组织切片中成功检出DNA。虽然母方数据缺失,无法进行似然比率的确切计算,但至少,验证了郑康与秦小强之间符合父子遗传关系。
庄海说:“难怪对郑康实施EMDR治疗时,他会喊‘爸爸’。看来郑康目睹了自己的父亲——秦小强——杀人的全过程。”
左鼎说:“你忘了郑康说的另一句话,他说‘爸爸,快救救他……’”
庄海说:“这说明什么?”
欧阳楠说:“说明掐死李津的并不是秦小强,而郑康希望自己的爸爸施以援手,扭转危局。”
庄海说:“可郑康并没有认出‘肥龙’。”
左鼎说:“如果嫌犯不是‘肥龙’呢?”
庄海说:“不是‘肥龙’?!你也承认管置的指认是子虚乌有啦?”
欧阳楠说:“不,‘肥龙’是杀害李虎、郑津津的凶手无疑,然而杀害李津的并不是他。”
庄海愕然。“现场还有第三个人?”
左鼎说:“管置和郑康的证词之所以出现偏差,是因为凶杀案分别发生在两个房间。管置看到的是李虎、郑津津被砍。郑康看到的是李津被扼杀。”
“这……太不可思议了吧。”
“事实胜于雄辩。”欧阳楠提醒庄海,“我们之前所有的推理都基于一点,现在看来,错误恰恰发生在起点上。”
“难道……”庄海恍然大悟,“管财的证词……”
左鼎说:“他应该可以解释灭门案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
“我跟秦小强算挑担。秦小强跟我小姨子同居,有了小康也没办结婚手续。后来我小姨子出车祸死了,小康就只能跟着个二百五爹混日子。我们跟秦小强一直没来往。秦小强知道自己得了肺癌后才找到我,想让我们收养小康。那时候我早离婚了,我前老婆连自己的种都不要,何况是他妹妹的种。我就更不可能给自己弄个拖油瓶了。而且小康那孩子看着傻乎乎的。不管怎么说,人大老远来了,不好说哄走就哄走。所以那天我留他在家喝酒,说好第二天他带着小康去找我老婆,结果如何不干我的事,以后也别再来烦我。我们边喝边扯,秦小强说小康从他妈死后就不说话了,因为没钱,也没带去医院看。然后我们就骂起了有钱人,骂着骂着就骂到对门的鱼贩子。秦小强问我他们真的很有钱吗?我说他妈的,没钱能买房子?我只当是闲扯骂街,谁知道秦小强肚子里另有盘算啊。吃完饭,我照常去打牌,没想到半夜回来,正碰上秦小强和另一个家伙在开鱼贩子家的门。不用问,他们想偷东西。那个家伙是秦小强的朋友,有溜门撬锁的技术。秦小强说他得弄点钱,好让我前妻看在钱的份上收留小康,万一我前妻不肯,他希望我能看在钱的份儿上收留小康。我说那得看钱多少。这两家伙就进去了。我实在好奇,也跟了进去,想着顺手捞点油水。结果两鱼贩子醒了,秦小强的朋友二话不说,抡起随身带的斧子就砍。我跟秦小强当时就蒙了。也不知道我儿子什么时候醒的,竟然跑到了鱼贩子家。他站在卧室门口,吓傻了。我赶紧把他抱回了家。事已至此,秦小强说,反正他活不了几天了,杀人的事他可以扛下来,让他那个朋友收养小康。秦小强是没几天活头了,他朋友的日子可还长着呢。再说一个二话不说就抡斧子砍人的家伙怎么可能听秦小强摆布?后来还是我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我听鱼贩子说过他们没什么亲戚。我出主意不如把小康抱过来,警察来调查案的时候,由我证明小康是鱼贩子的亲戚。死无对证的事,政府肯定会安置小康。秦小强觉得我出的主意不错,就从我家把睡着的小康抱到了鱼贩子家,跟李津放到了一起。偏偏那时候李津醒了,看到我们几个立刻哭起来。小康也被吵醒了,秦小强急忙把小康抱到了阳台。李津不认识秦小强和秦小强的朋友,可他认识我。小康不会说话,可李津会说。情急之下,我就掐住了他的脖子……我们在鱼贩子家翻出近一万块,秦小强只拿了几十块钱,说是给警方留点他盗窃的证据,其他的钱我和他那个朋友分了。第二天,秦小强故意穿着带血的衣服在街上溜达,留下线索,然后就找了家小旅社,等着警察去抓他。后来我带着儿子去公安局进行了指认……我再没见过秦小强的朋友……十九年了,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是找来了。”管财说。
对“肥龙”的通缉也还在继续。灭门案的复查程序已经启动,那些沉睡了十九年的物证,将被一一唤醒……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