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火焰
冯剃头一生只会剃光头。
剃光头并不难,要说有点技术含量的话,那就是下刀的力度和角度的把握。轻了剃得不干净,重了剃得头疼;有的地方得垂直剃,有的地方得斜着剃。如果不能拿捏到位,轻则头皮发红,重则头皮见血。冯剃头高就高在即使闭上眼睛仅凭手感,也能轻轻松松地完成。冯剃头不追求快,而是追求慢。顾客们喜欢的就是这种慢,慢工出细活,那剃刀在头皮上慢慢地游走,麻麻的,酥酥的,剃着,剃着,有的顾客就响起了鼾声。
冯剃头在小镇大街上租了一个门面。客源虽然不多,但比较稳定,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再加一些刚满月的婴儿。老人们图方便,剃光头清爽好洗;婴儿满月那天必剃光头,这是一种习俗。这些人就是冯剃头的“衣食父母”,冯剃头觉得就这样度过一生也很知足。
可是这世界变化真快。仿佛一夜之间,小镇上一下冒出了好几家美容美发店,光听那店名就不同凡响:最高发院、顶头尚丝、一剪钟情、顶剪魔发师……渐渐地来冯剃头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张屠户等零零星星几个顾客外,再没人来了。冯剃头发现那些老顾客都不再剃光头了,而是开始蓄发,还将白发染成了黑的。婴儿的满月光头也没人来剃了,那些年轻的父母说他这里不卫生,怕孩子传染了疾病,都到妇幼医院去了,那里有专门给婴儿剃头的医生。到最后,张屠户等人也不来了。张屠户将头发蓄成了板寸。
没光头可剃,冯剃头浑身不自在,那拿惯了剃刀的手总有一丝痒痒的感觉。偶尔有那么一两个顾客上门,冯剃头像来了贵客,不惜拿出大半天的时光,花在来人的光头上。老伴看不下去了,勒令他退租了门面。冯剃头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照办了。
家里就那两亩责任田,有老伴一个人就能应付。冯剃头每天也没有多少事可做,有空就摆弄他的剃头工具。有一次他买来一个冬瓜,想象那冬瓜就是人头,他神情专注地在上面慢慢地刮着,老伴看见后说,儿子也大了,我们得再帮他一把,你不能这样每天待在家里,做这些无聊的事,得出去找点正经事做呀。冯剃头一刀砍在冬瓜上说,我也知道儿子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可我除了会剃光头还能做什么呢?老伴说,事不会找你,你得去找它,你就不会托人帮你找找?
几天后,张屠户帮他找了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张屠户和他人合伙办一个生猪屠宰场,他们用杀猪刀总刮不干净猪头上的毛,导致猪头不好销售。冯剃头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把当天宰杀的猪的猪头上的毛刮干净。冯剃头也像给人剃光头一样慢慢地刮着,可一天下来刮不了几个猪头。张屠户嫌太慢,叫他刮快一点,冯剃头开始记住要加快速度,但刮着刮着就忘记了,那猪头在他的眼中成了人头,他慢慢地慢慢地一丝不苟地刮着,像打磨一件工艺品。张屠户一看不行,只好辞掉了他。
冯剃头又回到了家中,没事可干了。可那手依旧时时发痒。冯剃头熬不住了,他不相信,偌大的一个小镇难道就没有一个要剃光头的人吗?这天冯剃头上街,突然看到前面走着的一个中年男人,就是一个光头。冯剃头几步赶上前去说,请问,你这光头是哪里剃的?中年男人冷冰冰地剜了他一眼,没理会他,冯剃头以为他没听见,又加大声音说,能告诉我你这光头是哪里剃的吗?中年男人显然动怒了,瞪着眼说,你是太平洋的警察吗?管得也太宽了吧?老子这头不是剃的,是得病化疗掉光的……热脸贴冷屁股的滋味很不好受,冯剃头愣在原地直翻眼睛。
冯剃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光头”,而严峻的现实也容不得他去想了。儿子成人了,过不了两年肯定要结婚成家,无论如何得再赚点钱帮帮儿子。刚好镇上有家蜂窝煤厂在招工,冯剃头去做没人愿做的筛煤粉的工作,这工作既脏又累,那扬起的粉尘无孔不入,每天除了牙齿是白的,浑身上下都是黑的,但工资相对要高一些。冯剃头每天起早摸黑地一干就是两年。
这天冯剃头正在铲煤粉时,突然晕倒在地。儿子把他送到了医院,一检查情况严重,已到了肺癌晚期。在住院化疗期间,冯剃头的头发全部落光了,成了一个光头。他摸着自己的光头,那手又不自觉地痒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往日那辉煌的岁月,想起了那些他剃刀下的光头。
三个月后冯剃头病情恶化。那天也许是回光返照,冯剃头睁开了眼睛,儿子问他,爸,你想不想吃点什么?冯剃头说,什么都不想吃,就是想做一件事。儿子说,什么事?冯剃头眼里突然有了亮光,他说,我想给人剃一次光头。
儿子知道没有人会让他剃光头的,儿子拍了拍脑门说,爸,来吧,给我剃。冯剃头闭上眼睛,好半天才努力地睁开说,拿我的剃刀来。儿子扶他坐了起来,然后蹲在了床边。冯剃头左手按着儿子的头,右手拿起早已有了锈斑的剃刀,脸上有了多日不见的笑容。
儿子等了半天,却不见父亲的刀落下。儿子站起来一看,父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