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苦作舟,以梦为马

2016-04-21 19:39丁鹏
延安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母亲

丁鹏,90后,吉林梅河口人。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作品》《诗选刊》《山东文学》等。

我出生在东北农村,寒冬腊月,半夜两点,于一座年久失修的土房。土房有东西屋,每屋有南北炕,东西屋间是灶台。“隔着锅台上炕”说的就是这一格局。早前,土房里住着四户人家,四个灶台。但在我记忆里东屋只住着曾祖母、老叔祖孙二人。西屋只住着我的父母。

在大人的讲述里,幼年的我反应总是慢半拍,药整个吞下去以后,面部才渐渐呈现痛苦状,叹一声“苦啊”!针都打完了,才扯着粗嗓子连哭带嚎。没错,幼年的我体弱多病。我记得常常去的那家儿童医院,为我诊治、扎针的金英爱大夫与她的护士女儿。

幼小时针扎在头上。大些了在脚上扎,怕男孩子乱动,医生在我脚底板绑一个扁平的药盒。再大些扎在手上,但还是用小针头,还是在手心固定一个药盒。后来就不绑药盒了,甚至换大针头了。扎之前护士会夸我血管粗,好扎。我觉得她是在为自己打气,当然我也庆幸自己“好扎”,免得多受皮肉之苦。我眼睁睁看着针头瞄准、扎进血管,红色的血液倒流,再被透明的药液推回去。

那年,我可以满地跑了。父母借钱在土房西一百米的地方盖了间小小的瓦房。直到现在,我家一直住在这里。盖房子时院子里堆了许多松木杆。我高兴地爬上爬下,扎了满手的松木刺。晚上,母亲用烧过的缝衣针为我挑埋进肉皮里的刺,有的怎么挑也挑不出来。

窗子是死的,夏天屋里闷得要死。父亲把玻璃取下两块来,换上纱布。下雨天雨就斜斜的落进屋里,炕上地下全是雨水。风很大,会把窗帘鼓起来,需要父亲和我压住,母亲擦炕上的水。房子外没有刮大白,红砖裸露着。冬天就很冷。风渗进来,刺骨地冷。炕又不好烧,只有炕头父亲睡的一小块地方有热乎气。母亲就在炕沿上方挂一道绳,垂一条被子,使头部不致被风吹到。当然我们也把头埋在被子里睡。被窝里越来越多的二氧化碳使我感到温暖。

从小到大家里从不买肉。即便过年。有一年,外祖母让二舅给我们送来过年的肉和钱。平日,饭桌上只有一盆白菜。母亲做小半碗辣椒油,夹一筷头涂在白菜片上,便是人间美味。有时母亲把葱叶腌在酱油里。或带我到地头挖野菜,婆婆丁是不常有的,常有的是一种刺菜,回来洗干净,蘸酱吃。叶子边缘有刺,会扎到嘴。母亲叫它“刺菜”,可别人叫它“鸭子食”。

有一年,我家种黄瓜,我要摘一根吃,母亲说,一根黄瓜两毛钱,用一根黄瓜的钱买一根冰棍吃多好。我觉得有道理。当然,母亲并没有给我钱买冰棍。

我们穿母亲从朋友家要来的旧衣裳。别人的旧衣裳却是我们的新衣裳。母亲会告诉我这件衣服或是这双鞋子买的时候一定很贵,我就不管它不合身,不管它旧,高高兴兴穿去学校。

我三四岁就会给大锅烧火。有一次,火蔓延出来,我扑不灭,只好去报告母亲。有一次,柴禾续得太满,火喷出来,烧掉了我的眉毛。夏天,我在地头拔草、喷花、浇水、摘菜。冬天,我跪在地上编草帘子,在光照上爬上爬下盖草帘子,在光照里干琐碎的活计,下雪就除雪。能干,是对村庄儿女最高的赞扬。随着年龄增长,我分担家里越来越多的劳动。

小学高年级,母亲骑自行车带我去金大夫家打针。我穿着小得不得体的衣服。金大夫的孙子,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有点像外星人。我进屋时他在看《神奇宝贝》。我兴致勃勃地一起看。看彩色电视机、穿漂亮的新衣服、玩雷速登玩具赛车,是我对城里孩子的全部想象。初中时,三姨家旧的黑白电视给我们,我家有了第一台电视机。

我就读的小学是一所村小。全校一百多学生,十几名教职员工。小时候课本和作文选常常提到“手拉手”活动。我盼望通过这样的活动交到城里的小朋友,透过他们的眼睛看另一个世界,和他们通信,保持着友谊。然而,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因为弱小,我偶尔被同学欺负,比如放学路上被男同学摔倒,男生女生都聚过来一起向我身上踢雪。比如路上积满雨水,高年级的同学故意跺脚使泥点溅满我的校服。现在想来大概是顽皮的小孩子在同我疯闹。只是我性格内向,所以感到屈辱。

我家有还不完的饥荒,父母有无法平息的争吵。我胆怯,在他们互相咒骂、厮打时既不敢动,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有一次,祖母问我,父母争吵时骂些什么话,我说父亲骂母亲“事逼”,母亲骂父亲“老驴逼”。祖母说,只要不骂老人就行。

八九岁,我学会偷家里的钱,一次次得手让我上瘾。开始是趁父母不在或睡着,偷翻他们口袋,抽出五块十块,去小卖店消费一番。一两次后父母即有所察觉,但他们的冷嘲热讽没能制止我。直到最后一次被母亲抓了现行,打了一顿。威胁要告老师,我才真的怕了。那一次,我生平第一次上学迟到。老师问我原因,我不会撒谎,照实说了,但是把结局改了一下,说我后来帮母亲找到了她弄丢的钱,证明了自己是清白的。老师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特意教育同学们不要拿父母的钱。

小学时常听同学谈论抽烟,比如怎样把烟吸进肺里再吐出来,怎样吐烟圈。回到家里,我翻出招待客人的香烟,抽出一根,点燃,抽了一口,呛得咳嗽。正好母亲从地里回来,我看见母亲,赶紧把烟扔到柜空里。母亲还是看见了或闻见了,揍了我一顿。因为我把烟扔柜空里有可能引发火灾。母亲想到这,又踢了我几脚。此后,我再不碰烟。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母亲常常打我。有时候无缘由地,也会掐我几下。我讨厌她掐我,不如揍我。因为被掐很疼,又很屈辱。我还讨厌她偷看我写的情书。我讨厌她笑的样子,她笑时同她哭泣时一样,情绪失控。

小学低年级我患上尿不尽,饭后至睡前,隔几分钟要去小便一次。如同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将巨石推向山顶,我也一次又一次试图排尽体内的的尿液。痛苦万分,疲惫已极。母亲总会给我买三金片。一次三片,我吃!吃!吃!就像我感冒,总会注射复方头孢。就像童年没有割除的扁桃体,总在我上火时发炎!没关系,打青霉素红霉素,我对任何药剂都不过敏。

高年级时,有一晚,在睡梦中,突然被父亲的大叫惊醒,打开灯,看见父亲四肢绷紧开始抽搐,脚一下一下地撞击墙壁,眼睛瞪得溜圆,口吐白沫。后来又吐出血——是咬破了舌头。母亲吓哭了,叫了几声“大伟”,匆忙披件衣服,赤脚跑到祖父家。那一晚,祖父来了,惊动了四邻,一些有年纪的长辈也来了。祖父掐父亲人中,试图唤醒父亲。半小时后,父亲停止抽搐,闭上眼睛,呼呼大睡。

后来知道,父亲患了癫痫。村里人的说法,实病虚病都要治。“实病”要去医院治。父亲去了白求恩医院,开回来的药,吃了以后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呆滞,人际交往能力下降。后来又吃部队买回来的治羊癫疯的药,没有见效,又太昂贵,吃几个疗程就不再吃了。又在市里一家诊所接受电击治疗,被骗去几万块钱。现在,父亲每天吃“治颠灵”——一种“顶着药”,可延长犯病的周期,但不能去根。

“虚病”要找“大仙”或“半仙”看。他们或是农村远近闻名的巫婆,或是城市大隐隐于市的巫师。母亲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原则,通过各种渠道寻访他们,虔诚地拿出钱,供奉他们的香火,请他们做法,祛除父亲身上的邪病。我见过他们“做法”,先是念念有词,然后用一根烟或一碗酒引“仙儿”附他们体。之后就用“仙儿”的口吻为母亲答疑解惑,指点门道。母亲曾对巫医们深信不疑。然而沉重的经济负担并不能使母亲每月拿出一笔钱来祛除虚病。只有父亲又犯病了,母亲才惶惶不安地东凑西凑一些钱去请“大仙”们看看。

每天晚上,睡觉时,我和母亲神经都高度紧张,担心父亲犯病。父亲犯病时恐怖的样子使我们受到了惊吓。小学毕业,母亲出走,我就独自承受着这种担惊受怕。我家只有一铺炕,很小,我挨着父亲睡。父亲伸个懒腰或发出些声响,我都会紧张地打开灯,看看父亲是不是犯病了,看到他正安睡着,我才关了灯,安心地睡。父亲犯病的时候,恍如受到惊吓般的大叫会惊醒我。我赶紧下地,洗好毛巾,擦父亲吐出的白沫,看管父亲不使他咬到舌头,为父亲按摩抽搐的身体。

小学一年级时班上有三十几名同学,六年级只剩下十几名。有转学的,有不念的。不念的同学回家帮忙种地,或跟着亲人去远方打工。我的考试成绩,除了一次并列第三,每次都是第一名。高年级时,母亲在镇里给我报了个作文班。我去的第一天,老师介绍我“新来的丁鹏,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同学们七嘴八舌问我考多少分,我说了,他们说就这点分他们也能考第一。他们是镇里中心小学的学生。

我曾想过当一名数学家。小学时,我代表学校参加一个奥数比赛,成绩是倒数第三名。老师安慰我,说“还抓住俩呢”。我却很沮丧。我也曾幻想过当一名画家,但没有老师教,我又不能够无师自通,又做罢了。倒是那次作文班的缘故,我对写作有了最初的向往。

母亲出走后,父亲变得易怒、冷漠。他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你妈都不要你了,你还觉着不错呢。”父亲打电话给外祖父,说不让我念了,让我下地干活。外祖父最终说服父亲,让我去了市里最好的私立学校读书,每年的学费是两千元。我成了父亲的负担,每次向父亲讨要学费、生活费,父亲嫌弃的态度都让我无地自容。

我理解母亲,对她没有怨恨。但不知为什么,我抵触和她通电话。她两三个月会给我打一通电话,我从不主动给她打。我与父母都无话可说,却疯魔地爱上了写作。与此同时,我早恋了。我暗恋班上一位品学兼优的女孩。从小升初考试到后来的考试,她一直保持年级组前十名的优异成绩。一个年级有十几个班。有一次,放寒假前的班会上,广播通知去教务处领奖状,她是班级第一名,被授予“三好学生”,我是第四名,被授予“优秀团员”。

曾祖母的大儿子,即我的大爷爷毕业于北京地质学院(现中国地质大学)。曾祖母曾给我讲大爷爷夜里读书的故事。她说:“尚文呐!别点灯了,煤油贵啊!”大爷爷就熄了灯,在窗根底下借着月光看书。她说大爷爷就是因为这样才戴了很厚的眼镜。大爷爷英年早逝。后来三爷爷三奶奶也相继去世。曾祖母就带着孤儿——我老叔一直生活在那座土房里。曾祖母的炕上铺着席子。我不喜欢席子,因为常常弄伤我的脚趾。初中二年级,我的曾祖母去世了。

我家屋后是片稻田,稻田里坐落着几十座坟茔。没有碑,坟前用三块砖垒起一个小门,供灵魂出入。我的曾祖父、曾祖母、三爷爷、三奶奶就葬在那里。每年清明我和父亲去上坟。坟上长满荒草,父亲带着锹,将荒草从根部以上削去,再填上新土。有时会见到几处远远的新坟,黄土堆的,很高。坟上没有一点草。

初中,我幻想一位有势力的学长或校外的混混能罩着我,能避免我受同学的欺负。一次,一个高个子同学拽着我的衣领威胁把我从楼上扔下去,他向我要二十块钱,而我并没有钱。还有一次,我顶撞同桌,那个经常欺负人的男生。他数落我“有什么资本?”我没有资本,我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是身体孱弱的学生,我长得又矮又难看,个性古怪,还日益不思进取,学习成绩一路滑坡。

我每天写下忧伤的诗行,广阔生活给予我的磨难和我对大千世界的爱同样罄竹难书。我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梦想成为徐志摩一样的诗人,世人都爱我笔下的诗句,有女孩子喜欢我。直到有一天,我的班主任读到我的诗。放学后,他留下我。问我什么原因导致成绩下降。父母不幸的婚姻吗?看上了哪班的姑娘吗?想回家种地,娶媳妇吗?从头到尾,我一言不发。老师气得不再管我。但上课时,他还是忍不住问我为什么总是蹙着眉头?

中考成绩下来,我以两分之差没有考上市重点高中。语文老师在我的诗集上写下一句话:“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你会成为一名校园诗人。”

初中毕业,我继续读私立高中,学费每年一千六。父亲的账本记录着我的每一笔花费,父亲说我每年得花一万块。他说他是供了我了,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回家种地。我仍然在那所“贵族学校”里穿着最寒酸的衣服,每天写朦胧没有长进的诗。而且,我开始起青春痘了。一副破败不堪的脸令我更加自卑。

我有两颗大板牙,而且是四环素牙,也让我自卑。小学同学嘲笑我是“牙擦丁”。到了初中,小姨教给我一个办法,笑的时候抿嘴,不让牙齿漏出来难看。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笑,也不会笑了。偶尔笑的时候很不自然,也是难看的。

高中文理分科,我以文科生第十六名的成绩被分到文科快班。班主任是一位公立学校退休后返聘到我们学校教数学的老头。有一次,他把我叫到走廊里,问我喜欢谁的诗,我说喜欢普希金的。他回到教室,对同学们说:“普希金的诗,记住一首就够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我很贫困,汶川地震的时候我捐了一百。老头很高兴。把六位捐了一百的同学名字写在班级后面的黑板报上。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我,说我有两个优点:一个是执着,一个是善良。

我偶然从外祖母家得到一本《革命伟人传》。我喜欢传记里的马克思和孙中山。马克思教育我要为全人类谋福利,孙中山告诉我“天下为公”。那段时间父亲从旧货市场为我买了十来本书,《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母亲》《青年近卫军》……我看得津津有味。

一次,东北师大来实习的学生代替班主任主持班会。她让我们谈一谈自己的理想?我说要为全人类谋福利。她问我怎样实现这一理想?我说要成为一名哲学家。但当时我的成绩并不好,但是我在周记中写道:“我要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语文老师的批注是:“加油……”

不幸的是,我又暗恋上同班的一名女生。她很可爱,有一点娇气。她的一举一动,都令我着迷。有一回,我从走廊往教室走,看见她的男朋友,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旁吻了她。我手无足措地经过他们,并暗自失落了许多日子。这种失落,不同于每周调换座位,她的座位换得远了,我在教室后排不能望到她时那种失落,而是感到绝望。

高考成绩出来,我差七分没能上二本线。当我在纠结报一个三本还是专科的时候,父亲提醒我他早说过了,考不上就在家种地。有一天,我在光照上盖通风口,祖父在地里锄草。他说:“你看你爸那么累,你就别念了,在家帮他干活呗。”我死活不肯,惹恼了祖父。那段时间,因为坚持上学,我成了全家人眼中的逆子。

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勉强答应供我上大学。从此,母亲也开始汇钱给我。大学的学费是每年八千五百块钱。秋天,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连背带提四五个大包小包,从老家梅河口市,坐三十几个小时硬座来到西安。我将两个实在拿不过来的行李寄存在西安火车站,又匆匆买了两个小时后开往兰州的火车票。没买到坐票,我一路站着。因为疲倦,站着都能睡着。

此去是向远在白银的五姨借四千块钱凑足学费。五姨和小姨合伙开了家火锅店,我帮着干了一个星期的活。走之前,五姨把我叫到小包间,她躺在凳子拼成的长椅上,说这个钱是借给我的,如果父亲还不上,就由我还。然后,教育我要省着花钱。我低着头,频频点头。

大一下学期,母亲邀我去她所在的城市过年。冬天很冷,母亲租的是一个月七十块钱的简陋民房,就更冷。那段日子,我们靠一个“小太阳”取暖。我怕费电,开一会儿,暖和过来了就关掉。水龙头在屋外,常常被冻住。出不来水,我就无法洗脸。有水的时候,水壶里烧的是浑浊如牛奶的碱性很大的水。母亲每天吃这种水。

母亲每天吃大把药,大概有多种疾病。有一次,我听她和二姨说:“等丁鹏结完婚我就自杀。我现在浑身都疼,活着太难受了。”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和我说过,如果把她卖到日本,日本人能给十万块钱,就能让我过上好日子了。说完母亲就哭,我也跟着哭。那时候大概真有这样一种买卖,我曾听二姨说过同样的话。

除了摆摊卖一些裤头和袜子,母亲也在朋友经营的旅馆当服务员。母亲对我说,有的客人特别坏,往暖壶里尿尿,母亲就要常常清洗那些暖壶。母亲用皮筋和布头为我做了一个钱包,皮筋像腰带一样把钱包固定在肚皮上。以防止我乘坐火车的时候,钱被别人偷走。

大学里,我学习成绩仍然不好,补考两门课,重修九门课。包括一门计算机、两门体育、四门英语、四门数学相关课程。我所学的是会计学专业,却把大把时间、精力放在业余写作上。我的习作开始在国家级刊物发表、获奖。有一个学期,我没有挂科,加上发表、获奖所加的学分,竟然总分排班级第三,获了奖学金。毕业那年,我加入了吉林省作家协会。

毕业后,我签到一家施工企业做财务人员。先是在吉林省桦甸市的棚户区改造工程上实习了三个月。实习期满,回到位于西安市灞桥区的机关工作了四个月。期间,利用周六日考取了驾照。年间,萌生考研的想法,开始购买考研所需的专业课资料。过年我没回家,在房租一百二十块钱一个月的出租屋里,背了七八遍考研单词。

三月,我被分配到安徽省阜阳市的项目上,做财务、招标、会议记录及其他领导指派的工作。在项目上工作没有假期,任务繁重。好在吃住都不花钱,而且工资一压就是五个月,我得以在七月底辞职时攒了一万块钱。

在职考研的压力,从三本会计学专业跨考北大现当代文学专业的难度,迫使我每天四五点钟起床,赶在八点上班以前学习两三个小时。中午吃过午饭,在办公室桌子上趴睡二十分钟,剩余时间都用来学习。晚上吃过晚饭,我会一直学到半夜十二点或一点。上厕所都是跑着来回。为克服疲倦,我喝大量的咖啡,不惜拧自己的手臂和大腿。我信奉《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的一句话:“当一个人战胜困难的决心足够强大的时候,全宇宙的力量都会帮他。”

得知我在准备考研,领导的态度是复杂的。下班后同事们往往聚在一起喝酒,而我独来独往,憋在办公室里一天不出来,同事们的态度也是微妙的。人生难免有遗憾,我没有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七月,我说出辞职的想法,遭到家人的一致反对。后来,母亲说,要是辞职了,没考上怎么办?我说再考一年。母亲说,你要是有这个决心就辞吧,别给自己留遗憾。

七月二十二号,我向项目经理递交了辞职申请书,回到西安灞桥区的机关,办理辞职手续。同事问我:“听说你要考研?”“嗯。”“考哪?”“北大中文系。”“呵呵,加油……”

我在本科学校旁的城中村租了一个房间,每月三百。又在学校的考研自习室占了一个座位。早上五六点简单地洗漱完毕,在出租屋里背一个小时单词,在学校食堂吃过早餐,自习室差不多就开门了,然后开始一天的学习。晚上九点四十,自习室关门。带本单词书,回到出租屋背会儿单词,睡觉。暑假过后,自习室变成通宵的,我就学到深夜十二点或一点,一天学满十五个小时才回去休息。

夏天,教室装有吊扇,然而我的座位并感觉不到吊扇的风。在最热的几天,大汗淋漓中,我完成了英语十年真题四十篇阅读的英译中,通读了张少康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与董学文的《西方文学理论史》。我租的房子更是热得睡不着,即便睡在十块钱的凉席上,即便开着三十五块钱的小风扇,虽然我不舍得让它一直吹着。

九月临近考试报名,我了解到北大中文系开设了创意写作专业。因与我的兴趣更加契合,遂在报名时改报了此专业。疲倦的时候,我鼓励自己:“干完这一票,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当个作家了……”我知道现实永远要从我们身上剥夺东西,而梦想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东西。

到了冬天,出租屋又变得十分阴冷,我依旧盖着夏天买的薄被。电热毯是网上淘的便宜货,甚至感觉不到它的热度。我常常在夜半冻醒,打开手机一看,只睡了一两个小时而已,遂蒙头继续睡。早上也会被冻醒,就索性起床。走在路上,寒风凛厉,我是漆黑的路上活动的灯盏。这时百姓厨房尚未开门。偶尔买到包子,因为休息不好,连热乎的包子都咬不动。

我曾无数次想过放弃,因为厌倦、畏惧……但我选择坚持到底。

十二月二十七日,考第一门政治时,因为紧张,大题答错了位置。察觉后距考试不足一小时,我要重新誊抄两道大题到正确的位置,又有三道新题要做,时间十分紧张。有一瞬间,我觉得命运,那面目狰狞的巨兽重新阻塞了我的前路。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觉得一年的辛苦全白费了。然而就是因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所以不容我轻易放弃。我咬紧牙关答完了所有的题目。最后成绩出来,我如愿通过了初试。

三月二十日,我背着满满一书包发表的样刊及获奖证书,参加在北京大学人文学苑六号楼举行的2015级中文系研究生面试。叫到我的时候,我走进去,面对五位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十分钟的时间里,我回答了纸上列出的几个专业问题。将背过去的作品给老师大概看了一下,回答了对面五位老师的提问,甚至简单讲述了我的故事。拟录取名单出来,我的面试成绩是九十四分,第二。我如愿考取了北京大学!

考上了,我却感到沉重。一年四万的学费,不是我的家庭所能承受的。好在亲戚多,东凑西借也能凑齐上学的费用。我考上研究生的消息在村里传开,村里人颇有微词,包括我的家人。我回到家,每个人都问我:“读研究生有工资没?”“没有。”已经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失望。“毕业能给分配工作不?”“不能。”对方的眼神变得微妙。“学费一年多少?”“四万。”于是大家都劝父亲不要供我读了。

因为申请助学金,父亲把他的病例和残疾人证复印件各给了我一份。父亲说以前白求恩医院的过期了,又花了五六百块钱在镇精神病院新办的,但是钱白花了,没有申请到低保。

生活时刻在我面前展开一道宽阔的河流。我常常无法横渡,只能认苦作舟,以梦为马。我盼望的卢一跃,带我到河的另一岸,盼望丰饶的苦难里孕育出生活的蜜和纯洁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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