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浪
1
二强姓赵。我也说不准要不要再强调一下,二强姓的是燕赵、完璧归赵的“赵”,而不是肇庆、肇事逃逸的那个“肇”。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在我十四岁那年的春天,二强一家三口搬到了我们北岸街,跟小喇叭家住斜对门。
开始的一些天,我们根本没把二强放在眼里。因为二强长得又瘦又小,就算把他扔进热锅里,估计也熬不出半碗油来。二强从来不跟我们在一起玩,我们也懒得理他。小样吧,真打起仗来,我算他两个绑一堆儿的。这是苹果的原话。苹果说这句话的时候,照例先是用袖口横着抹了一把鼻涕。
但二强的名字,却让我们犯困甚至头疼。因为按照常理,二强的上边应该有个哥哥大强才对,可二强却跟我们一样,是独生子。
好在春天快要翻过去的时候,小喇叭帮我们打探出了一些眉目。原来,二强他们家是从差不多五百公里外的鱼县赵家庄搬来的,二强他爸叫赵小甲,他妈叫张素云,二强的名字是他妈给取的。二强他妈张素云说,咱儿叫二强,别人就得寻思他上边有个大强,指不定下边还有个三强,他们就不敢欺负咱儿。对于张素云的提议,二强他爸赵小甲挠了挠鬓角,嘿嘿笑了笑,说,中啊,叫啥都中。
我们就对二强他妈张素云佩服不已。特别是小龙和李涛,要我们一定叫他们二龙和李二涛。我们不叫,他俩就每人拿出两元零几角钱,请我们去小喇叭家的小吃店喝豆腐脑。这下我们不好意思不叫了,小龙就笑得像闹肚子那样扑啦啦一声冒出了一串鼻涕泡。李涛也笑了,让我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嗓子眼里的小舌头。当天晚上,二龙和李二涛向他们各自的父母通报了刚刚出台的这个重大举措,获得的反响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具体说来,就是小龙的爸爸左右开弓,扇了小龙两个大耳光;李涛的妈妈可舍不得碰儿子的脸,她只是让儿子的屁股在一瞬间里打碎了她手中的扫地笤帚。二龙和李二涛就还是叫小龙和李涛,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以及可以预见的以后。
二强没有一个叫三强的弟弟,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可很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和尚在剃度之前,头上其实是有虱子的。也就是说,三强百分之好几百是没影的事,但大强却真的客观存在。而且,大强管二强他妈张素云,也叫妈。我这样的表达涉嫌故意绕弯子,我还是捋直了说吧,就是二强他妈张素云在和二强他爸赵小甲结婚之前,有过一次婚史,也就有了个叫大强的儿子,但她却没将这些告诉给二强他爸赵小甲。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二强家搬到我们北岸街差不多满半年的时候,他的爸妈离了婚。他们离婚的原因,如今想来肯定是赵小甲知道了大强这档子事,但当时我们不可能想到这点。我们只知道二强他妈张素云又嫁给了一个山东人,之后就和山东人回老家了。再之后,我们就没了她的消息,我们渐渐把她的样子也给忘了。
新学年开学之后,有一天,说不准因为什么,我们又提到了二强他妈张素云。小龙和李涛说她的左嘴角有颗痣,我和苹果、小喇叭说她那颗痣在右嘴角。我们两伙吵得脸红脖子粗,吵得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都不在它们该呆的位置,我们就只好去找亮亮做裁判。
亮亮叫我们先保持安静,接下来他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想了五分钟,完了告诉我们,二强他妈张素云脸上根本就没有痣。
2
二强的爸妈离婚后不久,新的学年就开始了,我们都上了涧河三中。小喇叭、苹果和二强在初一六班,我和小龙还有李涛在初一二班。亮亮本来就是三中的学生,但他蹲级了,来到我们班。
上初中也就一两个星期吧,这天,放了学,一起往家走的时候,苹果说,不对,二强这小子不对。我们就问二强哪儿不对,苹果铿锵有力地抽了下鼻子,说,我也整不明白,反正这小子的眼神,整得我心里老是毛愣愣的。
小龙和李涛不信邪,就分头去跟二强套近乎。小龙说,赵二强同学,有道代数题我不会做,放学你给我讲讲呗。二强看也没看小龙,说,你去问老师好了。之后就走开了。李涛汲取了小龙的经验,他说,二强老弟,我这有两张肯德基优惠券,晚上跟我去吧,哥我请你。二强看了李涛一眼,就把目光转到学校门口的垃圾箱,他说,谢谢,我晚上没空。之后就走开了。李涛对着二强的背影喊,那你明天晚上有空没?二强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说,没空。李涛说,那你哪天有空?二强说,哪天都没空。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小龙和李涛就找到了亮亮。李涛说,操,二强那小子真鸡巴能装!小龙说,亮哥,你去修理修理他。亮亮想了想,说,先不急揍他,这两天我也觉得他哪疙瘩不对劲。李涛说,对了,我想起来了,二强他家以前在鱼县赵家庄。鱼县是武术之乡你们知道不?二强不是会武吧?小龙说,你别瞎扯,就他那纸糊的小体格吧。
我们很快就对二强的“不对劲”达成了共识。这就是二强的人看上去比以前愣怔了,他的目光也变了。二强的目光,该怎么说呢,就像两把冰凉冰凉的刀子,被他看上一眼,你就有身上被剜掉一块肉的生疼。
这就让我们心中别扭,而且似乎还有些恐惧。我们不去招惹二强,二强像以往一样也不理我们。
相比之下,二强对小喇叭的态度还算过得去。前面我已经说了,二强家跟小喇叭家住斜对门。小喇叭她妈觉得二强这么小,妈就走了,真挺可怜的,她家里每次做了好吃的,就让小喇叭给二强送过去一碗。二强他爸赵小甲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将双手合在一起,风风火火地揉搓。谢谢你。二强对小喇叭说这三个字时,好歹算是笑了一下。送小喇叭出了家门,二强说,以后你就别送了。
小喇叭给我们讲完这些,她说,我看二强是因为父母离婚,他心里不好受。接着,小喇叭又告诉我们,前几天,二强他妈张素云给她家打来了电话。电话是小喇叭接的,张素云让她去找二强他爸赵小甲来接电话。小喇叭就去了二强家,但赵小甲死活不来接电话,二强来接了。二强接电话的时候,小喇叭就在他身旁。小喇叭不知道二强他妈张素云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听到二强说,妈,我现在很好,真的,我很好。就这么一句,间歇反复了三四次。撂下电话,二强没说谢谢,就快步走了。
可我看见他脸上好像有眼泪,小喇叭说,从后面我看到他抬起右手在擦眼泪。
哦。我们差不多异口同声弄出了这么个动静。紧接着,小龙对李涛说,把你代数作业给我抄抄。苹果对小喇叭说,下次你家再做红烧肉,喊我一声。我说,也别把我落下。亮亮突然撒腿就跑。
顺着亮亮奔跑的方向,我们看到了后来被我们称为校花的初三一班的王小檬。
3
转过年来,快要放寒假的时候,二强成了我们的头儿。
但我们都不叫他头儿,而是叫他老大。这是苹果的主意。
跟我一样,苹果这时候也是十五岁。在这儿,我捎带也交代一下他们几个的年纪吧,李涛和小龙是十六岁,亮亮十七岁。至于小喇叭,因为是女士,就不要公开人家的秘密了吧。
而我们的老大二强,十四岁。
我至今还记得起当时的情形,苹果将那支烟抽到一多半,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说,我看哪,咱们不能叫他头儿,也不能叫他大哥,往后咱们就都叫他老大。我、小龙和李涛使劲点头。亮亮抬手在苹果的后脖梗抽了一巴掌,说,带劲!你这主意真带劲。苹果就嘿嘿一笑,把从他爸那里偷来的多半包红塔山烟掏出来,分给我们每人一支。
二强还真就有老大的气派。我们叫他老大的时候,他就把两只胳膊盘在肚子上,还清了一下嗓子。我们都以为他这是要向我们发布什么命令呢,我们就闭上了嘴巴、伸长了脖子。可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像看空气那样挨个看了看我们,他就转过身去,侧棱着肩膀走了。李涛就小声嘟哝了一句,操,真鸡巴能装。亮亮就又在李涛的后脖梗抽了一巴掌。
李涛的脸就涨红了,像个微型太阳那样烘烤着我们,黏乎乎、油腻腻的。很明显,李涛这是生亮亮的气了,但他却没有发作,还呲牙一乐,露出了夹在门牙间的一片香菜叶。我一定是忘了说了,在二强之前,亮亮是我们的准头儿。就是说,我们事实上是把亮亮当首领来对待的,只是口头上从没说过。对于前首领,李涛是肯于给予必要的尊重和敬畏的,他的这个做法也使得他在参加工作后,很快就成了我们涧河市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讲。
接着说二强。
我刚才已经说了,二强年纪比我们都小。现在我说说二强的体重和身高。
在我们这些伙伴当中,我是最瘦的,四十五公斤,却比二强沉了五公斤。小龙的身高是最矮的,一米五六,而二强需要抬起脚跟才能触及这个海拔。
如此说来,二强能够成为我们的老大,显然缺乏足够的硬件保障。可我们偏偏推举他为老大,不但心甘,而且情愿。难道我们都疯了吗?当然没有。
原因是二强亮出了一把刀,一把我们无缘第二次见到的宝刀。
4
涧河三中和涧河一中如今早就合并了,改名叫博通中学,取的是通往博士的意思,初中部、高中部都有,招收的多是有钱有权家庭的子弟。但在当年,三中和一中是各自独立的初中,两家学校一墙之隔。
小地主的真实姓名,如今我已记不起来了。他是涧河一中的学生,但读到初三上半学期就不念了,整天在一中和三中的校门口转悠。小地主的头发染得跟调色板似的,他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总是捏着一根香烟。亮亮是我们这伙人中块头最猛的,而小地主的身板,足能劈成一个半亮亮。老实说,我们都很怕小地主。特别是苹果,被小地主勒索去了二十元钱以后,每次见到他,苹果都远远地绕着走。
我们第一次跟小地主发生冲突,确切地说是亮亮第一次跟小地主打仗,是在我们初一年级第一回期中考试之后不久。至于起因呢,是因为一个女生,也就是我在前面提过一句的初三一班王小檬。
我们都知道,亮亮根本不是读书那块料。亮亮自己也承认,要不是想追王小檬,他才不会接着上学呢。可是从一开始,王小檬就没正眼看过亮亮一次,亮亮呢,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放手。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的那天,我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往家走。按说我和小喇叭的成绩相当不错,都排进了全校前十名,但因为他们几个的成绩糟糕得离谱,我和小喇叭就不好意思将欢喜明晃晃地摆到脸上。
我们刚到校门口,就看到小地主了。小地主拦住了一个女生,不让她走。女生背对我们,小地主面对我们。小地主嬉皮笑脸的,跟鞋底一个颜色的脸上满是青春痘,粒粒饱满、颗颗欲滴。
走在我们前面的其他同学,有的转身返回了教室,有的远远地绕开小地主,快步走出校门。
我们几个都停下了脚步。李涛小声嘟哝了一句,那人是不是王小檬?他的话音刚落,亮亮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
你快回家,这儿没你事了。亮亮对王小檬说。
小地主收敛了笑,把烟蒂扔在地上。他盯着亮亮的眼睛,说,你谁呀?你算哪棵葱啊?
亮亮看着王小檬离开的背影,说,她是我对象。
亮亮说完这句话,看到王小檬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接着她的脚步就加快了。
亮亮一定是沉浸在一种温暖和感动当中了,不知今夕何夕。小地主抢前一步,啪!给了亮亮一个光芒四射的大耳光。
亮亮回过神来,照着小地主的脸就挥出了一拳,打没打着就不清楚了,反正接下来小地主一脚踹在了亮亮的肚子上,亮亮惨叫一声,趴在了地上。我们傻站在一旁。
小地主说,下回别让我再看见你。之后,他浮皮潦草地看了一眼我们,就转身走了。
我们急忙将亮亮搀起。亮亮捂着肚子,呻吟着说,没事,我没事。说第二个没事时,亮亮差一点又趴在地上。
小龙说,下次再见到他,我们一起上,不信打不过他。李涛说,真的,刚才我就想冲上去了。小喇叭说,这回王小檬要是还不理你,她就太不讲究了。
这件事过后,可能是因为进了拘留所,也可能是到别的学校发威去了,小地主很长时间没出现在我们校门口。而王小檬呢,仍旧不理亮亮。不理亮亮也就算了,王小檬还转学了,不知去了哪个学校。
操,王小檬真鸡巴不讲究。李涛小声嘟哝。亮亮的脸红得都要崩出血来似的,他抡圆了胳膊,在李涛的后脖梗抽了一巴掌。
5
小地主再次出现在校门口,是我们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
说来真的很奇妙,前后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小喇叭变了。原本一个不起眼的小黄毛丫头,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漂亮的少女,而且是那种大肆铺张的漂亮,害得我们几个男生都不大敢正眼看她,她好像也开始有意无意疏远我们了。
小喇叭疏远我们的结果,就是这天放了学,小地主在校门口截住了她。我们几个赶过去的时候,小喇叭正在哭,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
亮亮攥紧了拳头,呼吸加重了很多。李涛悄悄捡了块砖头,递给了亮亮,亮亮没接。小龙小声说,咱们一起上?苹果用袖口抹了把鼻涕,什么也没说。我突然尿急,都要憋不住了,想去厕所。
就在我们迟疑的时候,二强从我们身后跑了过来。
二强跑到小地主面前,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就从怀里抽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刀子。二强左手拽下刀鞘,右手抡刀就向小地主的头上砍去。夕阳不够坚定的光线打在刀身上,瞬间就溅出一大蓬刺骨的冰冷,整个天地似乎都一哆嗦。
小地主急忙闪开,整张脸一下子褪去了血色。二强的刀子没砍到他,他还是惨叫了一声,紧接着转头就跑。
李涛就把手中的砖头朝小地主砸去。因为用力过猛,李涛摔倒在地,砖头扔到了小地主的前方至少五米开外。亮亮喊了一声,上!我们就叫喊着追赶小地主。骂声最高的当然是苹果,回想到了被小地主勒索去了二十元钱,他就把小地主所有的女性长辈骂了个遍。
小地主跑得太快了,我们追出了将近一百米,他没了踪影,我们也就返回了。
回到校门口,二强和小喇叭已经走了,只有李涛在等我们。
李涛哼哼叽叽地说,操,把我腰闪了。我们哈哈大笑,笑声把校门口那棵老杨树仅剩的几片枯叶都震落了,打着斜、慢镜头地飘了下来。
李涛说,二强的刀你们看清没?
我们说,没有。
李涛说,我看清了,指定是一把宝刀!
哦!我们异口同声弄出了这么个动静。一个个嘴巴大张着,忘了合拢。
我还看到刀鞘了,李涛说,真鸡巴带劲!
哦!我们又异口同声弄出了这么个动静。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得溜圆,灼热的目光唰唰唰地四下飞射。
按照李涛的说法,二强的刀鞘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古怪的线条和花纹,还有他不认识的篆字。李涛很想拿到手里细看看,但他没敢跟二强张口。
我以前跟你们说过,二强会武,你们还都不信。李涛说,这回你们信了吧?
信了。我们说。
撇了撇嘴巴,李涛接着说,二强的刀鞘上,指定是一部武功秘籍!不是武功秘籍,我把脑袋给你们!
亮亮说,脑袋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们没地方放你这玩意儿。苹果说,就是,当凳子使唤有点小,当玻璃球弹还太大。我因为憋了一泡尿,就说,当尿壶正好。
我们再次哈哈大笑。
李涛急了,说,咋的?操,你们不信是武功秘籍?
我们当然不信什么武功秘籍。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二强还没有成为我们的老大。
6
是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让二强成为我们老大的。
我先说第一件事。
二强打跑小地主的第二天,我们照常上学。一整个白天,我们每个人都被很多人问了大同小异的一个问题。问这个问题的人,既有我们三中的学生,也有一中的学生。除了李涛,我们每个人的回答,也是大同小异的。
这个问题是:听说昨天赵二强把小地主给收拾了,真的吗?这个问句中的核心动词“收拾”,也有使用“揍”或者“干”的。当然,用得最多的是东北土语“消”。“消”是记音,这个字的标准写法应该是“提手旁”加严肃的“肃”,意思大致是猛烈打击,可这个字,我无论用哪种输入法都打不出来。
真的。这是小龙和我的回答。
是的。亮亮在回答了这两个字之后,他接着说,我们一大帮人撵小地主,没撵上,让他跑了。
可不咋的?苹果以反问做了回答。他说,二强真猛。早知道他不惯着小地主,我那二十块钱说啥也不能喂狼。
算是吧。这是李涛的回答。李涛接着说,二强一刀下去没砍着他,是我一砖头子砸小地主脑门子上了。这小子嗷一声尥蹶子就跑,亮亮他们几个这顿追啊,没鸡巴追上,让他跑没影了。操,我老早就觉着小地主这个鳖犊子欠收拾,这回算是便宜他了。对了,你知道不?二强那把刀,刀鞘上面是一部武功秘籍。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出去给我瞎嘞嘞。
不管怎么说吧,二强这是一战成名了。在亮亮的建议下,我们初步有了让二强给我们当头儿的想法,并且打算在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正式向二强表明。也就是说,到了这个时候,二强仍旧没有正式成为我们的老大。
所以,下面我得接着说第二件事。
我们本来以为小地主一定会回来报仇,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再次看到二强的那把刀子。我们还商定好了,只要小地主一出现,我们就一哄而上,先打他个半死、大半死再说别的。可是,小地主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校门口。我们当时以为小地主这是吓破胆子了,多年以后,也就是上个月的月初,小龙去监狱采访,见到了小地主。小龙这才知道,小地主当年没来找二强报仇,是因为他被警察抓起来了,之后被判了无期。小龙所在的《涧河晨报》,有个旧案重提专版,采访完小地主和相关执法部门后,小龙在这个专版接连发了三个整版,竟然没能将小地主当年的罪行历数过来。当然,这是后话了。我还是先说当年。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是星期天。复习让我们的脖子都支不住脑袋了,晚上,我和亮亮还有苹果,一起去小喇叭家玩。
我们一进小喇叭家,就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小喇叭家的电视开着呢,是省台的新闻联播节目。荧屏上,一个中年男子正将一把大刀施展得只见刀光不见人影,俨然一副大侠的气派。播音员的画外音不早不晚地来了:这就是我省武术冠军赵小乙,家住鱼县赵家庄……
老天!鱼县赵家庄,二强家不就是从那搬来的吗?二强他爸叫赵小甲,这个赵小乙肯定就是赵小甲的弟弟。
你们快看你们快看!苹果指着电视大喊,这人跟二强他爸长得贼拉拉像。
不用苹果提醒,我们都看出来了,这个赵小乙的模样的确跟二强他爸赵小甲有些相像,都是一张正宗猪腰子脸,上面胡乱摆放了大得离谱的眼睛、抠抠搜搜的蒜瓣鼻子和一笑就露出智齿的嘴巴。
7
我、亮亮和苹果,我们三个没来得及跟小喇叭打招呼,就转身跑到了二强家。一股子巨大的,并且正在持续膨胀的惊喜,就要咣的一声把我们的胸腔撑爆了。我们必须马上见到二强,马上告诉他,你是我们老大。我们连一秒钟也等不了了。我们还都特别想看看,甚至是亲手摸一摸老大的宝刀。
可是二强没在家。二强他爸赵小甲正斜歪在沙发上喝酒,一瓶五十二度的北大荒,只剩下一个底儿了。
我们一进屋,二强他爸赵小甲扑棱一声站起身,碰倒了酒瓶子,酒瓶子砸坏了一个咸菜碗,咸菜碗弹飞了一双筷子,稀里哗啦,丁丁当当。
我们一下子愣住了。
赵小甲谄笑着说,三个小兄弟,俺家二强是不是惹你们生气了?你们多担待,等他回家来,我往死揍他。说这些话时,赵小甲还冲我们点头哈腰的。
老天!我们老大的爸爸称呼我们为兄弟!老天!他要揍我们老大,而且还要往死揍!
我们说,赵叔,你可不能打二强,他是我们老大,我们都听他的。
赵小甲挠了挠鬓角,磕磕巴巴地说,真,真的?
我们说,那是!
赵小甲就问我们为什么,我们一句半句讲不清,就是能讲清,我们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们就问二强怎么没在家,赵小甲说二强下午被老师找去了,好像是老师要单独给他补习一下。
苹果说,赵叔,你弟弟是不是会武术?
赵小甲说,也就是个半拉架。我们老家那圪垯,谁都能多少比划几下。
我说,你弟弟是不是叫赵小乙?
赵小甲一愣,说,嗯那,你咋知道的?
我们说,刚才我们看电视了,你弟弟是全省武术冠军!
赵小甲说,不能吧?
我们说,能!就能!
我们就问赵小甲,二强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还缠着赵小甲,让他教我们武功。赵小甲支支吾吾但又很肯定地拒绝,他说他小时候学的那点武艺早已经就酒喝了,之后哗啦哗啦尿进了茅坑。
亮亮说,赵叔,你家是不是有一把祖传的宝刀?
我说,上面还有一部武功秘籍。
赵小甲说,谁跟你们说的?扯淡,没有。
我们正要接着追问,我们的家长来找我们了,扯着我们的耳朵,让我们马上回家复习功课。
期末考试那三天,去学校和回家的时候,我们就紧紧跟在二强身后。苹果不时地跟身旁路过的学生挥手打招呼,之后指着二强的背影,告诉他们,赵二强是我们老大。李涛接着对这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说,操,以后有啥事就吱一声,都是家里人,好使!说这话时,李涛挥了一下拳头,大有说一不二的架势。
二强就跟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侧棱着肩膀,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8
很明显,这次期末考试,除了小喇叭,我们都齐刷刷考砸了。结果,除了小喇叭,我们就被各自的家长送进了补习班。
在这儿,我还想多说几句,就是五年之后高考时,我们竟然都被说得过去或者说不过去的本科大学、专科院校录取了。就连改不掉用袖口抹鼻涕的苹果,也上了电大。惟独小喇叭落榜了。我在前面说过,小喇叭一夜之间出落成了漂亮的少女,但当时小喇叭自己不知道,或者是不太知道。后来小喇叭就知道自己漂亮了。女孩子漂亮无疑不是什么坏事,但她要是太知道这一点,就可能走向反面了。当然,如今的小喇叭是我们当中学历最高的,硕士研究生。小喇叭说过,我们大家可以在她的学历里面洗手。但小喇叭做生意的本领着实强悍,她家的小吃店在她父母手中被折腾成了中档酒店,她本人接手以后,几经炒作和扩张,就成了北岸宾馆。“集餐饮、娱乐、休闲、住宿于一身,北岸宾馆你的家我的家”——这是小龙帮着写的广告词,很是写实,雷打不动地趴在《涧河晨报》的报眼。
接着说那年寒假。
补习班一放学,我们就都跑到二强家了。
二强又没在家。二强他爸赵小甲斜躺在沙发上,轰隆隆的鼾声,伙同飞扬跋扈的酒气,就要将房盖掀飞。
我们先是小声后来喊破嗓子那样叫了十万八千声赵叔,赵小甲总算将眼皮欠开了一条约等于没有的缝隙。李涛当机立断,把苹果从家里偷来的一瓶半斤装的泸州老窖,特写那样杵在赵小甲眼前。
这是我,我们孝敬赵叔的。李涛说。
是啊是啊。我们说。
赵小甲拖拖拉拉地接过酒瓶,一看商标,扑棱一下坐了起来,紧接着,他又倒在了沙发上,搂着泸州老窖,继续用鼾声和酒气掀房盖。
我们就去了小喇叭家。
小喇叭告诉我们,寒假第一天,二强他妈张素云又把电话打到她家来了。二强接完电话,告诉小喇叭,他要去看他妈。
二强在他妈家呆了整整一个寒假。这一整个寒假,我们就过得没精打采又火烧火燎。我们原本以为能够先从二强他爸赵小甲身上下手,学来一身武功。可赵小甲白天工作很忙,晚上回到家,他总能迅速而果断地醉倒在沙发上。
当然,这个寒假还是有几件事需要说道说道。
第一件事是王小檬的爸爸找到了亮亮,向亮亮强烈表达了感激之情,弄得亮亮只会说,我,我我,我。跟赶驴车似的。
王小檬的爸爸拍着亮亮的肩膀,说,不错嘛,你这小伙子确实不错嘛。不过你喜欢我家小檬这件事,我看还是过几年再研究,你们现在年纪还小嘛,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业上才对嘛。
亮亮连赶驴车都不会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没点出脑震荡实属万幸。
王小檬的爸爸临走前,把电话号码给了亮亮,让亮亮有事就给他打电话。若干年之后,亮亮辞掉了工作,窝在家里写长篇小说。在就要被饿死的节骨眼,抱着有枣没枣来一竿子的想法,他给王小檬的爸爸打了电话,结果他的两部长篇呼啦一下全都出版了。亮亮顺势成了一个职业作家。
9
这个寒假需要说道说道的另一件事,发生在苹果和李涛身上。
一个星期天,他们的父母开恩,也或者是觉得整天逼着孩子学习,良心上实在过不去了,就给了他们每人十元钱,让他们去玩一下午。
苹果和李涛就去了桥旗路中段的旱冰场去滑旱冰。在这儿,我还得多说一句,这家旱冰场如今早已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大型服装商场。商场里面生意最火的,是二楼靠西侧的一个某品牌专卖店。我认得老板娘,她是李涛的儿子的亲妈,但她如今已不是李涛的妻子。更详细的情况,我就不讲了。
李涛当时滑旱冰的技术勉强说得过去,前仰后合、侧侧歪歪,溜边并扶着栏杆那样慢慢地滑,好歹不出洋相。苹果就不成了,跟头一个紧接一个地摔。苹果偏偏还来了犟脾气,摔倒就爬起,爬起就摔倒,在哪摔倒在哪爬起,在哪爬起在哪摔倒。
旱冰场的老板就想上前阻止苹果。一来,老板的确被苹果执着的也或者说是不要命的精神头折服了;二来,老板担心啊!这可是他刚刚盘下来的旱冰场,马上就要被苹果的身体砸烂砸碎了。
老板刚要走上前,苹果又摔了个跟头,还捎带着划拉倒了旁边的一个男孩子。男孩子爬起身就要打苹果,却被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拉开了。老板就没再往前走,想观看一下事态的发展,再决定采取什么相应措施。
赵二强是他们老大!戴眼镜的小伙子小声对这个男孩子说。
哦。男孩子说了这个字,就急忙把微笑四四方方地摆到脸上。他俯下身子搀起苹果,说,你没摔坏吧?快起来,我教你滑。
男孩子就真的教会了苹果滑旱冰。为此,男孩子的两个膝盖都磕掉了皮,之后的几天一直在家躺着。
而李涛也很快就跟戴眼镜的小伙子混熟了,知道了小伙子和男孩子分别是涧河六中和涧河八中的学生。李涛当然也让这两个人明确知道了,全省武术冠军是我们老大的叔叔,我们老大有一把祖传的宝刀,刀鞘上有一部武功秘籍,只要学会其中的十分之一,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而我们的老大,如今已经学会了百分之八十。
旱冰场的老板,后来成了苹果的岳父。而戴眼镜的小伙子,我后来没有见过。教会苹果滑旱冰的这个男孩子,我要不要再介绍一下他呢?他姓师,这是个不大常见的姓氏。好多年之后,他成了我们涧河市很有名气的先锋诗人。他追过小喇叭,还在他自费出版的一部诗集的扉页,用笨呵呵的加粗综艺字体,竖排印上了四个字:喇叭吹我。捧着散发着劣等油墨气味的诗集,小喇叭感动得完全觉不出自己的身体里长有骨骼。小喇叭就铁下心来要接受师诗人,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小喇叭知道了师诗人的这部诗集,原来同时自费出版了三个版本。这三个版本里面,收录了内容完全相同的九十九首诗歌,只是另外两个版本的扉页上,分别印有“蔷薇香我”、“小鱼游我”,也是竖排的笨呵呵的加粗综艺字体。小喇叭毫无章法地大哭了一场,从此不认识师诗人。当然,这些都是闲话了。
10
寒假结束那天,二强回来了。
二强的人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愣怔了,他的目光更像两把冰凉冰凉的刀子。
我们围在二强的身旁。李涛说,你回来了老大。亮亮说,回来就好。我说,老大,我们都可想你了。小龙说,是啊。苹果说,你再不回来,我指定得疯。
二强大喊,你们都别烦我!二强气急败坏的声音和狰狞扭曲的表情,让我们灰溜溜地离开了他家。
真的,二强这样对待我们,有些过头了。这之后,我们就不那么主动靠近二强了。
可是,我们和二强毕竟都住在北岸街,而且在一个学校上学,所以我们和二强就时常脚前脚后地走在路上。于是就总有人热气腾腾地跟我们打招呼,并且把嘴俯在我们耳边,请我们向二强转达诚挚的问候和良好的祝愿。这让我们心里很烦。有一回,李涛就忍不住骂了一中的一个小个子男生,他说,操,少鸡巴烦我!给我滚一边去。
时间说慢不慢、说快不快地走着。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我们一连好几天没见到二强。我们就去了二强家,而他爸赵小甲也在找他,他爸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喇叭突然回忆起了一条重要线索,她说前几天二强他妈又往她家打电话了,让她找二强来接电话。二强接电话时说,嗯,我知道了。就说了这么一句。二强就是接完妈妈的电话之后失踪的。
二强他爸赵小甲就去了山东。从此,这父子二人就没了消息。
可二强的威风仍旧护佑着我们。直到我们上了高中,甚至是上了大学,也没有人敢欺负过我们。特别是李涛,觉得自己要吃亏了,就马上把二强搬出来:操!我们老大下个礼拜就回来……
11
从二强消失到如今,时间没心没肺地过去十几年了。这期间,至少我本人没有真正想过二强的下落。但上个月的月初,也就是小龙在监狱采访小地主的同一时间,我见到了二强他爸赵小甲。
起因是作家亮亮的一个朋友。这人叫木子还是牧子,我一直没弄清。我只在亮亮的第四本长篇小说首发式上见过一次他,知道他是写中短篇小说的。这人可能是吃得太饱,也或者是脑袋被门框挤了,就张罗了一个笔会,地点定在了鱼县赵家庄。这人打电话给我,说亮亮外出采风赶不回来,让我去给他捧个人场。我不感兴趣。我说我一不会说话,二不会喝酒,更要命的是我根本没有名气,我去干什么?我还告诉他,他如果真需要装点门面,我可以帮他联系某某教授、啥啥主编。可这个木子或者牧子,偏偏就盯住我了,一天八遍电话追我。我再回绝,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笔会的主题出得不靠谱:先锋小说与传统武术的契合。木子或者牧子提供的创意,一个五十岁开外的中年男人提供全部费用。
木子或者牧子向我介绍这个中年男人,他说,这是赵家庄镇的赵镇长,当年的全省武术冠军。
中年男人就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好你好,我姓赵,赵小乙。
我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我说,我知道,我真知道,你哥哥赵小甲一家,以前跟我们家住过邻居。
中年男人笑了,说,你弄混了。我叫肇晓倚,肇庆的肇,春晓的晓,倚天屠龙记的倚。
我没法不蒙住,木子或者牧子就上前打圆场,但他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
肇晓倚说,不过你说的赵小甲、赵小乙我都认识,是亲哥俩,都住在我们镇。
我长吁一口气,说,太好了。
笔会刚一结束,我就去了赵小甲家。我不但见到了二强他爸,还看到了二强他妈张素云。
我们见面的具体情形,我就别细讲了。捞干的,只说关键情节。
原来,二强他妈张素云找的第三任丈夫,叫于庆怀,有点喜欢喝酒,每个月都要醉上三十二三天。于庆怀有个人生理想:要有儿子,越多越好。二强他妈给于庆怀生了一个女儿以后,她每天吃到的拳头就超过她吃到的大米饭粒。在跟二强通电话时,二强他妈真的也不是故意的,但的确多次说到了自己挨打,结果那年快要放暑假的时候,二强就去了山东,用一把一尺多长的刀子杀死了于庆怀。二强他爸去山东找二强时,于庆怀已经火化了。二强的爸妈,就又再次组成了家庭。
我问,二强呢?
二强的爸妈都哭了,说,不知道啊,到现在也不知道他逃到哪圪垯去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是这时候,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背着书包走了进来。二强的爸妈急忙擦去眼泪。
三强,快,快叫哥哥。二强他妈张素云指着我,对小女孩说。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