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兰春：爱到深处无所惧

汤小小

一

遇到薛恒时，露兰春青春正盛，但心已沧桑，仿佛已经经历了几世的人情冷暖，学会了冷眼看红尘，不为任何人敞开心扉。

那时她觉得，这个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富家公子和来来往往的看客一样，只是迷恋她嘹亮的唱腔，欣赏她俏丽的老生扮相。迷一阵子，转眼又像风一样，去追逐更新鲜的刺激。

他和别的看客似乎有些不一样，他每场必到，他看她的眼神不光有迷恋，还有欲语还休的深情，他不但送花、送礼物、请吃饭，更会关心她累不累，会在起风时为她披一件外衣。

但也仅仅于此，她不敢有别的念想，因为此时的她已经是另外一人的妻子，那个人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青帮头目黄金荣。黄太太的身份，注定了她此生再也不能海阔天空，注定了此生没有任何男人敢以爱人的身份走进她的生命。

外人道她如何风光富贵，但那不是她想嫁的人，不是她想过的生活。

认识黄金荣时，她只是一个唱老生的京剧演员。多年辛苦学艺，天南海北辗转，终于用努力获得观众认可，成为舞台上熠熠生辉的名角。本来她与他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类人，一个卑微贫贱，一个呼风唤雨。但那个时代的大人物，总喜欢附庸风雅，而且听听戏还不够，还总要捧捧戏子，来彰显自己的优越。

像露兰春这样的名角，自然捧的人无数，黄金荣也是其中之一，甚至为了捧她，不惜与人闹翻。堂堂青帮老大，竟然遭到绑架，闹得满城皆知。

他眼里的意味，露兰春哪里会不明白，只是之前她一直装作不知，得罪不起，也就只能裝糊涂，假装看不懂他所有的暗示。可是绑架事件一出，上海滩沸沸扬扬，无人不知黄金荣对她情深意重。

装是再也装不下去了。面对黄金荣来势汹汹的表白，她无力推拒，唯有剑走偏锋，提出两大条件：一，明媒正娶。二，接管黄家财产。

她以为这两个条件必定能逼得黄金荣知难而退，因为他有强势的结发妻子，黄家财政大权也握在妻子手中，若妻子拼死捍卫，他也奈何不得。而有哪个女人会任由丈夫如此胡闹，视自己为无物呢？

可惜，她制造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局。那个女人面对逼宫，没有抗争，甚至没有拖延，而是快刀斩乱麻，与黄金荣离了婚，还他自由之身。

露兰春再也无路可退，尽管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把眼泪吞在心里，做了明媒正娶的黄太太。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见过了太多的险恶与不公，早就学会了屈服，没有什么比自保更重要。

只是她还那么年轻，这漫漫人生如何在无爱的婚姻里慢慢煎熬？生活似乎陷入无尽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明。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舞台上艳丽绽放，把所有的热情倾注在那一个个虚拟的人物身上。

她从来不敢奢望，会有爱情之光照进她的生命里。

二

薛恒是上海颜料业巨商薛宝润的二公子，风流倜傥，潇洒多金，爱京剧成痴。这样的人在上海滩这样的地方，实在是一抓一大把，富家公子的爱好不过大同小异罢了。

但凡有露兰春的戏，他必定到场，每每高调显露自己的喜爱之情，毫无避讳。虽然此类事情她早已看过千遍，但自从嫁给黄金荣后，她的世界便忽然安静了，没有人再敢想入非非，甚至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捧她。

因为没有人愿意为一个戏子得罪青帮老大，给自己的身家性命留下隐患。那些迷恋，那些喜爱，都只不过是有钱人无聊时的消遣和彰显身份地位的手段，一旦涉及前途性命，便都烟消云散，连靠近也不敢。

她以为这个年轻人也只是青涩无知，只要他知道自己的另一个身份，立即就会销声匿迹，或者老实看戏。可当她婉转地说出黄金荣的名字时，他竟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似乎要将她融化。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为了她，毫不在乎身家性命，明知是龙潭虎穴，也愿以身试险。那一刻，她冰冻三尺的心忽然就裂开了一道口子。第一次感到了世间的暖，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并非在所有人的心里都轻如鸿毛。

心一旦有了缝隙，便很容易春水荡漾。更何况他是那么温柔体贴的男子，那么风流潇洒，每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将她融化。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品尝过爱情这坛酒，一品才知道，竟是这般如痴如醉，恨不能一醉千年，永不醒来。

爱情之火犹如燎原之火，两个人都清楚，这火随时会要了他们的命，可他们都不愿退缩。他是多少女子趋之若鹜的富公子，随便选哪一个都可畅快今生，可他就是认准了最不可能的这一个。虽然薛家有的是钱，但和黄金荣的势力比起来，钱实在是渺小到可笑的东西。

薛父自然不可能看着儿子跳入火坑，但是对所有的阻挠，薛恒都只是置之一笑。或许有些少年意气，或许有些不够圆滑，但他就是愿意做这样的性情中人，爱一个人，便不管不顾，至死方休。

爱如此浓烈，现实却如此无望。那些日子，他们也一定有过彷徨，一定有过相对无言，但最终看向彼此的目光，都只剩下坚定。

他愿意为她赌上所有，而她也愿意为他丢弃一切。

这段爱如纸里的火，终究是包不住的。露兰春清楚地知道，若坐以待毙，等待他们的只能是生离死别。她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更不想逼走他，自己从此躲进小楼成一统，生活在无爱的婚姻里。

她想要的是与他携手，哪怕从此浪迹天涯，从此粗茶淡饭，她也愿意做一只扑火的飞蛾，义无返顾地飞向有爱的方向。

她决定与黄金荣离婚，名正言顺地做薛恒的妻子。

三

这有多难，露兰春自然知道，只是她愿意为爱勇敢一试。

与黄金荣成亲后，他真的兑现诺言，将保险柜的钥匙交到了露兰春手中。那些金银财宝都不算什么，但她知道，那里面有一本账簿却至关重要，握着它，便等于握住了黄金荣的命脉。

她以前从来不屑于看一眼，不屑于看到那些肮脏与丑恶，但如今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筹码。

她趁黄金荣不在时，打开保险柜，拿着那个账簿和结婚证，悄然逃出了黄府。有账簿，黄金荣便会投鼠忌器，不敢把她怎么样;有结婚证，她便可以找律师办理离婚。

只是这样普通的离婚案，却没有一个人敢接手，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一笔钱而得罪那个不能得罪的人。相较于黄金荣，得罪露兰春，代价实在可以低得忽略。

这样的困难，露兰春早有心理准备，只是真正面对时，心里到底还是恐慌的。这二十多年，她早已习惯了委曲求全，从来不敢和命运抗争，而平生第一次的抗争，就是这般的激烈，这般以卵击石的悲壮。

多少次，她想就这样算了吧，她斗不过黄金荣的，但想到薛恒，那些千变万化的念头便都幻化成一個样子。她必须抗争，唯有抗争，才能保薛恒周全;唯有抗争，她的生命才会有亮光照耀。

这一生她卑微如尘埃，这一次，她必须勇敢往前走。

她顶住了重重压力，终于找到了愿意代理此案之人，再加上各方势力的介入，整件事被闹得人尽皆知，成为上海滩最离奇的新闻。重重舆论之下，纵是黄金荣恼羞成怒，也终究有所忌惮，不敢过于刁难，亦不敢做太丢脸掉份之事。他唯有大度同意离婚，放佳人远去，方能挽回一丝颜面，让事件尽快平息。

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竟逼得青帮老大离婚。世人无不感慨露兰春的有胆有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爱情让她变得无所畏惧。她曾经是那么胆小的女子啊！宁愿受尽委屈，也不敢挣脱枷锁，是爱情让她浴火重生，有了掌控命运的勇气。

好的爱情，好的爱人，总是会有让人变好的能力。

舍得一身剐，露兰春终于获得她渴望已久的自由，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薛恒在一起，成为他的妻子。

只是，从此她再也不能登上心爱的舞台，这是那场离婚战付出的代价。

但是没什么，若无真正的爱，再好的舞台也黯淡;若有真正的情，生活处处是舞台。只要能和心爱之人相扶相携，她愿意洗尽铅华，做世间最普通平凡的女子。

此后数年，坊间很少有关于他们的传闻。露兰春彻底告别了舞台，薛恒也很少抛头露面，他们告别了昔日的光彩，成为最平凡的夫妻。虽然生活从来不曾有真正的无忧无虑，但无论怎样，他们毕竟过上了自己渴盼已久的生活，人生哪里有百分之百的圆满，想必，回首往事，他们定不会心生悔意。这一生，能有幸遇到真爱，能为爱情勇敢抗争一回，便是死，也无憾了。

爱到深处无所惧，真正用心的爱，足以抵挡世间一切凶险。

（责编 水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