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尔登
亦摇亦点头
文/刀尔登
有这么一个问题:今天的人,为什么还要读古书?这个问题包含许多方面的意思。第一种意思,是读古书有什么用,而这里的“用”,在不同人那里,意义又各不同。
要想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先得清楚什么是“有用”。我总觉得,凡是喜欢提有用无用之类问题的人,心中的“用”,总是曲曲折折地同馒头包子(黄金屋)、性(颜如玉)和权力(千钟粟)有关,一件事,如果推导不至这三样,在他们看来,总归无用。
其实读古书,即使对职业与此毫无关涉的人来说,在各种实际的方面,也不能说没有用,世事难料,说不定一赶巧,就和馒头包子沾边了。但这种机会毕竟少,不值得推荐。是啊,谁会挥汗如雨地读古书,只是冀盼十年之后没准儿碰到一位爱看聊斋的姑娘?有这工夫干点别的,两次婚都离过了。
所以说到“为什么读古书”,我更愿意从另几个方面考虑。一个方面是充实精神,另一个则与传统或个人精神活动之背景有关,第三个方面是找乐趣。不论哪个,略一张望,似可有简单的解释、现成的答案,但细细想来,义各不安。比如活在21世纪的我,对世界的观念系统,来自古书的,几乎没有;看待与评论实际事物的工具,来自古书的,几乎没有;据以形成价值立场的,也不大能找得出有什么是来自古书的。然而,在观念体系之外的,像我们日常经验一样融入心灵背景的,在不可分析的地方,在理性的背面,所有那些材料,那些失去外形、隐身在情绪之中的点滴经验,确实又不能忽视。
有一次,有人问我,看旧书有意思吗?我想了想说,没多大意思。是的,单从阅读的趣味来说,没有几本古书(语体小说除外),能够让我读得兴致勃勃。假如我活在古代,除了眼前的书,没见过别的,也许会觉得这些书本子有趣,但这只是因为我的趣味被局限了,没上过高山,没见过大川,到园子里看些假山假水,便高兴得要作诗。可是,我是当代的人,有幸读过些生气勃勃的著作,在被窝里掉过眼泪,在地上打过滚儿,被刺激出过前所未有的想法,瞥见过世界在两个方向上的渊峻,自无法被有限的叙述感动。
大学里的一位同学说过一句妙语:“现在的书边看边摇头,古书边看边点头。”他指的是旧籍竖排,读时脑袋一点一点的。他这是反话,他是最不爱看旧书的。我看旧书,或也在点头点脑,但心里气闷时,难免用力摇一摇头。古书中自有如屈赋和迁史那样的杰作,但总的说来,摇头时多,点头时少。不少人喜欢把一两本“拿起来就读得下去”的书摆在厕所里,我还没听说谁这么使用古书呢。年轻时坐火车旅行,随身带本书,挑来挑去,还是弃旧图新,后来觉得不好意思,就带两本书,一本古籍,一本其他读物,前一种就是安慰一下自己,没一次读得下去的。
绝不是说从阅读古书中没有收益。最现成的收益,是文学上的。中国古代文学,在展现人类经验方面不够宽阔,在语言实验上则有相当的成功。他们将一种半枯死的语言,钻研到如此程度,足令我们羞愧,因为我们这批使用当代汉语的人,有更丰富的观察、更深切的理解,而修辞能力却远远不如古人。
摘自《亦摇亦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