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甲骨文字考释遗珠一则*

2016-04-19 00:56方晓垠首都师范大学甲骨文研究中心北京100089
郭沫若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甲骨文

方晓垠(首都师范大学 甲骨文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郭沫若甲骨文字考释遗珠一则*

方晓垠
(首都师范大学甲骨文研究中心,北京100089)

摘要:作为甲骨文字考释的大家,郭沫若的一些文字释读思想在今天来看仍然具有积极的指导意义。本文讨论了《商周古文字类纂》中的一个不常被注意的释读意见,结合现在甲骨文研究的一些看法,说明郭老当年的想法是合理的,对我们通读卜辞具有极大帮助。

关键词:甲骨文;考释《商周古文字类纂》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基于字体分类的甲骨卜辞缀合研究”(项目号:14CYY056)阶段性成果。

作为甲骨文研究领域的“四堂”之一,郭沫若在甲骨学方面做出了很多突出的贡献。氏所著《卜辞通纂》和《殷契萃编》无疑是其在这领域的代表之作,即使到了今天,二书仍然是甲骨文研究的入门必修之书,其功劳之巨大,影响之深远自不待言。而初编于1944年的《商周古文字类纂》一书,郭老生前一直未发表,直到家人在整理遗物时才发现,由文物出版社于1991年影印出版。所以,该书影响力与上述二书当有一定差距。加之该书为集甲骨文、金文、玺印文字、石鼓文等为一体的字编性著作,一些释字观点隐于其中,不便展开,精妙之处难以一时被学界所接受。事实上,该书中的一些观点有胜于前著者,李学勤先生在《论郭沫若先生〈商周古文字类纂〉》一文中申述过[1]。笔者在研读该作时,亦有所发现,此摘录一例,复加论述,更明郭老卓识。

《甲骨文合集》(以下简称《合》)10405、10406是两版非常著名的甲骨,文字雄伟精美,内容丰富重要,其上记录的一段商王田猎遭遇车祸的卜辞(见文后附图一)曾被众多研究者反复征引讨论。卜辞中的一些文字释读和理解,各家存在一些差异,但卜辞最后讲到“子央亦颠[2]148”,大家都认为是“子央”跌落下车的记录,为方便指称,本文暂将其称为“子央坠车”卜辞。

该条卜辞内容如下(需要讨论的验辞部分暂不加标点):

郭老是最早释读这条卜辞的学者。在《卜辞通纂》735片的考释他中将两个字都释为“车”,认为卜辞“‘往逐兕’以下乃灾祸,与‘求’为应,故、二字均当含坏意之动词。从阜,从倒人,盖古堕字。言‘亦’,则必与之同意,盖倾覆字也。当是小臣之名。殆读为俄,突然也。言小臣古之车马,突然颠覆王车,使子央亦堕”[3]531。后来的《甲骨文合集释文》[4]、《殷墟甲骨刻辞摹释总集》[5]、《甲骨文校释总集》[6]、《殷墟甲骨文摹释全编》[7]等释文类著作也都遵从这一意见,直接将字释为“车”字。《甲骨文编》[8]、《新甲骨文编》(增订本)[9]等多种工具书也都将这两个字直接收在了“车”字条下,且无特别说明。按照这种理解,前面一个车对后面一个车产生了动作,从而导致了子央坠车。断句应为:小臣甾A 马王B,子央亦蹎。李学勤先生的理解是一种影响比较大的说法:“‘’读为‘俄’,义为斜‘;’读为‘攷’,义为击。辞义是小臣由乘车的马斜出撞击了王的乘车,子央也从车上堕下了。”[10]34

但在《商周古文字类纂》中,郭老其实对自己的观点进行了修订,认为A是车轴折断的意思。他在《商周古文字类纂》的“车”字条下的附记中,认为该字象“折轴”之形(见文后附图二)[11]207。这一见解解决了过去认识没法解释的一些问题,极富启发性。但是郭文的观点属于随文注释的形式,加之文首提到的出版原因,因此一直未能引起学界的注意。甲骨文字考释综汇性的图书《甲骨文字诂林》[12]也都没有将这一意见采纳进来。

直到多年以后,另一位学者萧良琼又著文,提出了相似的一观点,并进行了更为详细申述(此时《商周古文字类纂》还未出版,萧女士的认识应当未受郭文的影响,为独立研究所得)。她指出“在这条卜辞(指“子央坠车”卜辞——引者注)中,也有两个车形的字,过去也是当作车的异体字。细读上下文,则知两种写法,分别表示车的不同部位和状况。和前节谈到的和一样,不同的写法,意思也不同。这条卜辞中,没有一个有关车的字是一辆完整的车形。同文的两版,一律都是一个写作,一个写作。前者象征着车轴的那一横分作两部分,表示车轴断裂了。和字是表示车轴断裂了同样是会意兼形字。这两个字都是表示车辆有一个部位断裂,从意义上讲都可释为‘辍’字,《说文》:‘辍,车小缺复合者也。从车,叕声。”[13]46现在这一意见已经有较多学者赞同,如近年新出的《甲骨文字编》就在该字形下注明“象车断轭”[14]1224。按照这种理解,前面部分断句应为:小臣甾A,马。黄天树[15]、单育辰[16]80注5等多位学者在自己的文中采纳了这一观点。

但是,前述萧良琼文曾提到过“子央坠车”卜辞中的两个“车”字都表示车出了状况,A字“表示车轴断裂”,但对B字却没有详细论述。其实,早在1984年的古文字研究会第五届年会上,另一位学者詹鄞鑫已经提出了B亦为覆车之义的意见。詹文为油印论文集,名为《研契论丛》,其中有《释(兼论卜辞中一字代表二词的现象、释)》一文,提出该字“车厢向下而车轮朝天,应包含动词意义在内,其意必指王车颠覆而无疑。……它兼表‘车’和‘颠覆’两个意义。”最后认为“字很可能应读为‘车覆’。当然,也可能古人本来就有一个专门用来表示车覆的词,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如果这样,字只代表一个词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不过这种可能性更小些”。但是詹文并没有将A字也按照相同的思路理解为包含有动词义,这源于他对于“”字的理解,认为该字为“”字读为“备”,表示“预备”之义,因此A必须理解为普通的“车”字,作为“预备”的对象。按照他对B字的认识,认为后要点断,“王B”表示一个完整的意义。詹文由于只是散发的材料,在发表后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后来詹先生将自己主要的语言文字论文收集为《华夏考——詹鄞鑫文字训诂论集》[17],其中也没有这篇文章,所以这一观点同样不为大家所熟知。

综合以上这些观点来看,越来越多的学者趋向于同意郭老后出的意见,认为A形表示车“折轴”这样的意思,即使有些学者认为该字仍释为“车”字,也认为应将其理解为“车轴断了”这样的意思[18]。而对于两个“车”字中的B字释读还有一定争议,可能还需要进一步补论。在此,我们沿着詹鄞鑫先生将B字解释为车覆的思路,从两个方面做一补论,以彻底解决这一遗留问题,并藉此对郭老的点滴思想进行全面的申论,读通读透该条卜辞:

首先,B字与A字的构形理据是一致的。以某部位出问题的车形来表示一个动作,除了上述这两个外,还有一些同样的例子,如:

这些类同的文字说明这种构形方式较普遍的存在着。而这种构形方式背后是商代交通文明发展状况的一种写照,商代的马车实际上也确实是很容易出问题的。由殷墟考古发现“木质结构的马车还不坚固耐用,在车速较快和道路不好的情况下,辕、轴易损坏,但由于制造一辆车不容易,人们对已坏了又难于修理的车子也不轻易扔掉,而是把它保存下来作为殉葬之物而埋入坑中”[19]。由此可见,这一类文字的构形理据来源于当时的实际生活中。

B字的构形与A字又有一点不同,A字是上部的俯视之象,而B字则是一种后部的侧视之象。《合》11458中还有一个“车”字作形,正是车厢在车轴上方之形,车厢位置与B字刚好相倒,也是一种侧视之象。商代的马车过去曾有出土,从后部来看可以看到车厢在车轴上方(见图1)。而只有车厢倾覆才会呈现B这样的形状(见图2)。

图1

图2

然而,以上对车厢形象的理解与其他甲骨文“车”字的认识是有一定差别的。表示车厢的构件“”中交叉笔划“”在其他甲骨文字中实际上是表示车轴与车辕的交叉,如:

其次,商代处于文字的初创阶段,这种构形方式正是这一阶段的文字特点体现。黄天树曾将上述情况称为“‘文字画’记录语段”,并且还列举了三个同类的例子(《合》6528、《合》8074+11450、《洹宝斋所藏甲骨》238)来说明“一种文字体系在草创之初,记录语言的功能一定是不完善的,即文字符号与语言单位的关系不是一一对应的。甲骨文保留了一些原始汉字的面貌。有一些例子可以证明原始汉字体系曾经经历过既采用表意和假借方法记录汉语,又沿用‘文字画’记录‘语段’的阶段。早期汉字的某个图画符号所记录的有时不是一个一个的词,而是代表一个‘语段’”[20]。由此可见,像A、B这样的构形方式是与文字的发展阶段相联系的,实际上代表了当时文字创制的一种模式。

如果将B字理解为田车翻覆这样的意思,那么整个卜辞的断句就需要重新考虑了。“王B”已经可以表示一个完整的意义的,那么之前的字就需要从上而读,而不能与后面的部分发生联系了,“马”是一个独立的意义单位。我们赞同郭沫若过去的意见,读为俄,表示突然的意思。字从兔从丂,应该表示马受惊这样的意义。我们认为从丂得声,或可以读为“骇”。“骇”字为匣母之部字,“丂”为溪母幽部字,二者声韵接近。按照这样的理解,“马”表示“马突然惊骇”。动物都具有群体性,小臣甾的马出现受惊的状况,从而导致整个马队的马匹都发生跟随反应,这才导致了王的田车发生了翻覆,进而致使与王同车的子央也坠车。

因此,我们综合过去各家学者的意见,将这段卜辞释读如下:

整条卜辞是讲:癸巳这天殻贞问,这一旬会不会有灾殃。商王察看了卜兆后说:“这一一旬还有灾祸发生。”就像占卜预示的那样,甲午这天王前往追逐兕牛,小臣甾乘坐的车车轴断裂了,马突然受惊,导致王的车也翻覆了,王和子央都跌落下车。

如此,郭老当年提出的一项释读意见,在曲折走过了许多年以后,现在终于被学界所知晓,也在慢慢地被大家所接受。而基于此,我们终于将这条重要卜辞的剩义全面理解了。

(责任编辑:陈俐)

附图一:《合》10405正局部图

附图二:《商周古文字类纂》『车』字条

参考文献:

[1]李学勤.略论《商周古文字类纂》[A].郭沫若百年诞辰纪念文集[C].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

[2]唐兰.怀铅随录·释[J].考古,1936,(5).

[3]郭沫若.卜辞通纂[M].北京:科学出版社,1983.

[4]胡厚宣主编,王宇信、杨升南总审校.甲骨文合集释文[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5]姚孝遂主编,肖丁副主编.殷墟甲骨刻辞摹释总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8.

[6]曹锦炎、沈建华编著.甲骨文校释总集[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7]陈年福撰.殷墟甲骨文摹释全编[M].北京:线装书局,2010.

[8]孙海波.甲骨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9]刘钊.新甲骨文编[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

[10]李学勤.论“妇好”墓的年代及有关问题[J].文物,1977(11).

[11]郭沫若.商周古文字类纂[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12]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M].北京:中华书局,1996.

[13]萧良琼.卜辞文例与卜辞的整理和研究[A].甲骨文与殷商史(2)[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4]李宗焜.甲骨文字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5]黄天树.甲骨文中所见的一些原生态文字现象[A].汉藏语学报(4)[C].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16]单育臣.甲骨文中的动物之三[A].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6)[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17]詹鄞鑫.华夏考——詹鄞鑫文字训诂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

[18]方稚松.甲骨文字考释四则[J].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www.gwz.fudan.edu.cn),2009年5月1日. [19]刘一曼.考古学与甲骨文研究[J].考古,1999,(10).

[20]黄天树.甲骨文中所见的一些原生态文字现象[A].汉藏语学报(4)[C].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作者简介:方晓根(1981-),男,博士,首都师范大学甲骨文研究中心专职研究人员,主要从事甲骨学,古文字学和古代汉语研究。

收稿日期:2015-07-08

文章编号:中国分类号:H028文献标识符:A1003-7225(2016)01-00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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