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又礼
戈马可以说是近二十年来才建成的,在那之前,这里只是个又小又穷的镇子。为什么会有这座城,一是因为大批卢旺达的难民涌进来;二是因为老打仗,这个那个机构全部跑来搞人道关怀。这里就像一座大火山,呆在这里,不要想未来,甚至不要想明天,你不知道熔岩什么时候又喷出、不知道仗什么时候又开打
在位于戈马城中心的Hotel de Vesailles(名为凡尔赛酒店,其实是招待所)住下的第一晚,在雾气湿重的梦境中,我隐约听见了三声枪响,并不太猛,却很生脆,闻不出过重的火药味,反而因为太零落,而变得像尖刀刺进棉花里,一下子就被吞掉了。
第二天醒来,听厨子讲才知道,离酒店大门500米远的小巷子里,确实有人开了枪,说是有摩托车司机喝多了,从小馆子里走出来迎面撞上另一个醉汉,两人你一嘴我一舌地先是开骂、再是开火,所幸双方都昏得厉害,加上彼此肤色在暗夜里实在也不易辨认,最终并未造成恶性流血事件。
短短三天内,这已是我第二次近距离听见枪声。
“这儿买把枪就这么容易吗?”我问。
前台小哥略带不屑地看着我,“只要你有钱有人,现在开口,天黑之前,AK47就会被送到你房间里”,他撇着嘴笑,凑近并压低音量,“带子弹的哦。”
见我一副合不拢嘴的蠢相,他笑了个前仰后翻,说:“醒醒吧,欢迎来到刚果民主共和国戈马!”
两天前我离开卢旺达,进入刚果民主共和国,来到了北基伍省维龙加火山国家公园尼拉贡戈火山脚下。虽然名字里带了一个“北”字,但其实北基伍省位于刚果东部,只是因为在非洲海拔最高湖泊基伍湖的北边,所以成了北基伍。
戈马是北基伍省的省会,与卢旺达的吉塞尼市隔着5分钟车程,紧靠国界东西。
我们一行7人组成的登山小队,就这么开始向位于尼拉贡戈山顶的现今世界上最大的熔岩湖进发。
在头半个小时里,眼所能见,尽是雨林景象。早晨9点,赤道偏南两三度的太阳光已经强如正午,热辣又粘稠,却又因为四围植物被火山灰沃养得多汁青嫩,而只能够从叶子缝隙之间勉强洒下碎屑。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这介于泥巴与沼泽之间的深棕色糊状物,小心翼翼避开巨型蜘蛛、毒虫和绿藤上的利刺,觉不出一丝风。
我们跃过了四截半露出地面的几乎高至膝盖的粗硕树根、一场半路杀出的骤雨、一群飞窜而过的长尾猴,在即将走出雨林并进入玄武岩区域之前,突然,两个黑影冷不丁从一旁的大石头后闪了出来。
两套雷同的黑脸黑眼黑胡子,不高不矮却瘦得吓人,破草帽破仔裤,叫不出颜色来的布衫上印着“华为HUAWEI”字样,两人都光着脚。
“Money! Give me Money!(钱呢?给我钱!)”两人中脸更脏的那一个吼道。
这一出上演得太离奇,以至于没一个人即时反应过来,甚至连两位江洋大盗,也显得手足无措。
面面相觑,仿佛只是为了打破尴尬,另一个猛地从后裤兜里拔出一把匕首,拉开半个马步,小臂一伸,匕首便捅到了离登山队伍排头前东德青年腰间一个拳头的位置,同时另一只手顺势往前,钳住了那青年的肩膀。
对峙三四秒,没人真的掏钱也没人真的动刀,就那么僵着。
这时,两个由维龙加火山国家公园指派的戈马士兵(每支登山队伍的标配)解完了手,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遇此阵势,飞快把挂在背上的猎枪抓到胸前,嘴里用本地话大吼着。
江洋大盗被吓得略微哆嗦起来,却还是不死心,压低了声音朝我们咕哝:“Hurry up!(快呀!)”语气明显软下来,似乎还带了一丝哀求。
方脸士兵发现单纯恐吓不管用,便开保险、扣扳机,朝着天上砰地放了一枪。
扑腾扑腾扑腾,群鸟受惊四散之后,这对黑脸兄弟以迅雷之势闪回了林子里头,除了从枪口缓慢飘出的几缕黛青色薄烟,一切重归于旧。
这便是我在刚果所见识到的第一枪。
两个士兵用蹩脚的英文混斯瓦希里语交替说:“这些藏在大山里的家伙生活得好凄惨啊,其中绝大部分是胡图族,卢旺达大屠杀之后逃到了北基伍,从90年代躲到现在,前些年还至少能偶尔在戈马呆呆,现在镇上东西贵得吓人,还动不动就暴乱,他们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能彻底当上了土匪。因为没有合法身份,所以不敢见人、不敢出山,打劫登山客基本不可能成功,只好捡到什么吃什么……”
“所以我们每次碰见这种情况,总是空放一枪就算,他们太不容易了……不过从那以后北基伍也变了,唉,本来就穷,现在更穷,还乱。”方脸士兵说。
2008年11、12月,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访问中东非大湖区域后,还特地针对北基伍省的局势,拟了份长达17页的报告,其中第21条如此提到:1994年卢旺达种族灭绝事件突然之间破坏了刚果民主共和国的稳定局面,一百万名卢旺达胡图族难民涌入该国东部(南、北基伍二省),其中包括许多直接涉及种族灭绝事件的个人,以及胡图族民兵和卢旺达武装部队的残兵。
除此之外,在第19条中还有如此一说:有人担心胡图族平民现在可能面临更大的危险,因为军方正在加紧努力解除胡图族民兵的武装。对“卢旺达人”、包括胡图族难民普遍存在的敌视可能很容易变成敌视胡图族人的情绪,并被目前不断改变的各种联盟所操纵。
一百万人从屠杀者变成难民,揣着创伤和阴影,游跨湖泊、穿行过烈日下的荒场和芭蕉林,一路走一路失去。
我眼前浮现出那两张强盗的脸,族裔标志性的高颧骨和塌鼻梁,胡须丛生,心情复杂起来。
在尼拉贡戈,726米海拔就像是一条看不见却又显而易见的界碑,瞬息之间,土壤植被甚至气息就都变了个样。
先前觉得在雨林特有的泥泞之中想要迈开步子已经非常不易,但其实进了玄武岩坡段才发现,困难还远在后头。
再没有泥巴和粘黏,脚下所踏的,是粗粝干燥又张牙舞爪的石团,形状各异,尺寸从拇指到拳头再到脑袋甚至更巨些。因为各自之间不存在水分,当你一踩下去,一旦石头边沿齿轮被拨动,它们便开始四下乱滚,攀一步退半步就成了常态。
这些石头沉积于尼拉贡戈这大半个世纪以来并不鲜有的猛烈喷发,它们分别发生于1948年、1972年、1975年、1977年、1986年和2002年。
同行的前东德青年弯腰捡了一块尤其黑亮的玄武岩,中途休息时掏出来凝视良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8岁之前我一直坚信,不管隔多少亿万年,火山上的这些石头里都始终流淌着熔岩,之后开始念大学,专业课上以火山喷发为例子研究爆破,就琢磨自己小时候怎么会有那样愚蠢的想法。但现在捧着这块石头,总觉得里头好像真的藏着什么……”
他刚结束在联合国戈马常驻区为期一年的任务,工作内容正如他当年所学的与熔岩喷发沾边的专业:以爆破处理掉废旧或多余的武器。
在余下的路途中我也捡了一块玄武岩,摸那上了釉般的暗泛彩色哑光的表面,似乎也能感觉到那烫人的温度。
在此,空气显得流动起来,四周有了风,上衣却还是因为不停攀爬而湿了个透。时不时有烟雾随风向从山顶翻滚的熔岩湖里飘下来,那是硫磺的味道。
身边的景观却在不知不觉中换了又换,先是沿土径随意长出的桔色兰花、白瓣黄芯、叶片硬朗的高山菊和桃红色风信子,再到岩石上遍布的灰绿色苔藓。而三千米以上,竟布满了不知名的怪诞植物,呈狼牙棒状的鲜绿色和浅棕色纷纷从地表直指向上,配上从山腰稀疏漫至山顶的云雾,仿似外太空。
最后一百多米,则没有了任何显眼的花草树木,只剩下裸石荒岩,黑的褐的深灰的。恰巧碰上大风,飞砂走砾、乌云蔽日,坡又陡得骇人。我们一边眯着眼抿紧唇,一边匍匐往上爬。
五顶露营帐篷搭在离山顶20米的某块稍稍突出的山体上,钢架木顶和塑料棚,一仰头就能瞥见从湖里溢出来的被熔岩映成了紫红色的浓重气体。
待这阵诡谲的阴霾散去,世界上最大的熔岩湖便现身了。
它像只大碗,又像一口麻辣火锅,滚滚冒着热气。透过大团的白,一些呈点状或片状的零星火色散布在深黑灰的背景上,点点片片都由同色且细支的岩浆川流连结,织成一张无迹可寻的蜘蛛网。因为天色还亮,如同日里放烟花,并不十分显眼。
可是仍能听得到它。不仅听得到,声音还大得堪比劲浪拍岸,闷在鼓里,又沉又实。
为了方便观者,管理处在崖边上放了张简易的长木凳,它卡在凹凸不平的滚石之间,轻度晃悠又勉强平衡着。人坐在上头,俯看前方层层叠叠向熔岩湖延伸的不规则却近乎垂直朝下的环形石壁,双脚离陡坡不过一米半左右,只要一伸脚,可能就会有石块被不经意踹进下面那口热辣的大锅里。
所以我们虽然坐着,但都有些心惊胆战。这感觉带我回到古罗马斗兽现场,石笼石阶石头看台,底端封印着洪荒猛兽、拼死以血肉与之一较高低的战士,看台上是戏谑呐喊的淡漠看客。
前东德青年在我左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关于他对戈马五味杂陈的感受、关于刺激乏味参半的武器爆破工作、关于尼拉贡戈。他说作为联合国的雇员,在职期间是不允许以游客身份造访火山的,因为组织不愿意留下“维和人员吃喝玩乐不干正事”的印象。但身处山脚之下超过一年,难免频繁且被动地看到听到过无数有关这座山的消息,比如城里顶级餐厅邻桌登山爱好者的口里、午夜酒吧外国妙龄女子的iPhone屏幕上,以及每周日弥撒戈马人求天主使他们远离火山灾害的祷告中。
“所以我对尼拉贡戈的理解是复杂的,它既是少年时期遗留下来的幻想和憧憬,又是眼下近在咫尺的不可触碰,你清楚它的美丽,又深知它的危险……说不清楚,”他语气里确实带有迷惑,“要说到戈马,其实也是这么个意思,有时你觉得对它了解得足够多,有时又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它。你还没进过(戈马)城里吧?等你去了你就会明白了。”
当我消化这深沉的句子时,天空迅速掺进了夜色。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我们扭头难以辨认对方面目的程度。
再扭头望向那潭熔岩,之前深灰的部分颜色更加深沉,岩浆翻涌流动的纹路愈加清晰耀眼,好像暗中被炼透了的利剑。
那一瞬间我骤然想起了新约最后一卷启示录19章中,关于末世之后的地狱,有这样的描述:“那迷惑他们(圣徒)的魔鬼被扔在硫磺的火湖里,就是兽和假先知所在的地方。他们必昼夜受痛苦,直到永永远远。”
硫磺火湖,我难以找到更贴切的形容了。
只是在这最终审判来临之前,尼拉贡戈已提前自行发作了数次。其中1977年1月,岩浆像泄洪似的冲下山,在半小时之内就夺走了约2000条性命。2002 年的那一次,岩浆呈200至1000米宽的大潮之势,在全戈马城里奔腾,整整铺了两米深,至少40万居民被疏散到了国界那头、位于卢旺达的吉塞尼市。
维基上,尼拉贡戈熔岩湖还有另一个名字:魔鬼的肚脐眼。
坐在湖边默默观察了明暗变化的熔岩一天一夜之后,我下了尼拉贡戈,和即将直奔机场的前东德青年道过别,顶着满脑子问号,进了戈马城,继续“观察”。
因为他说:想读懂戈马,不要随意问,因为你会不知道从何问起;不要随意听,因为所有人都会试图用言语来蒙蔽你。观察就好。
我就开始琢磨,这个年轻人之所以这么热衷于观察,某种程度上或许得益于他这一年间除了武器爆破之外另一项性质更为宽泛且模糊的工作——在戈马,几乎所有联合国维和人员都有着同一个本职之外的代号:Observer(观察者)。
该怎么观察呢?站在这座75.72平方公里的城市中心,蓝灰白三色调出来的天空,不清澈也不浑浊,主干道水泥路面平整宽阔,向左右延伸开去,路两边排列着许多不超过三层高的矮小楼房。
越过这两排由店铺和民居混合组成的屏障,要是我左转沿任一胡同直走,20分钟后将抵达基伍湖边,并看到一众欧美标准的高消费餐厅、夜店和赌场。而假设我右转再向前呢,同样20分钟左右,我会踏入戈马真正属于刚果民主共和国的部分,这片区域同样靠着湖,只是也靠着本地名为“cholera(霍乱)”的鱼市、垃圾场和红灯区。“那是贫民的聚集区,没特殊事情的话,白人一般都不会出现在这里”,TripAdvisor(大型在线旅游社区,兼为旅游评论网站)上的用户如此留言。
可如果不向左也不向右,沿着康庄大路直奔到尽头的话,我则必然迎面撞上一堵高墙,上头还安了环形电网,涂了白漆的瞭望塔上标着正黑色的“UN”(United Nations,联合国)字样。
围墙内是部分联合国维和人员的营地,也是戈马城中的另一座城。
在尼拉贡戈顶上看肚脐眼的那一晚,德国青年用了将近四十分钟给我们介绍:在哪里可以吃到全城最鲜美的非洲鲫,“一整条鱼只用20美元”,还有无敌湖景供观赏;在哪里可以喝到不掺水又不造假的拉菲;在哪里可以买到纯正牛乳制成的进口冰淇淋;在哪里又有KTV(他边说边朝我眨眼,“我的亚洲同事最爱去了”)……可是关于主干道右边的那片区域,他只花了不到两分钟,就再找不到话好说了。
那么就照他嘱咐:去观察吧。
我和同行的瑞士姑娘不约而同决定采取最经济实惠的观光方式:搭摩的。
路口随机找来的摩的司机詹姆斯跟我们谈好了游城两个钟头15美元的价格,脚下猛地一踩,闷焦味伴着黑烟,从排气管里汹涌而出。
小巷的路面凹凸不平,仍然能看出当年熔岩在城里肆虐着肆虐着就突然冷却并成型的痕迹,新鲜柏油似的油黑发亮。除此之外,绝大多数房子的墙体,都由大块的干燥玄武岩砌成,路边也到处堆着多余的石料。
我忽远忽近地看着鱼市里头顶满筐鱼干的五颜六色的女人;路边卖生鲜草蜢的男人不留神松开了麻袋口,土黄和嫩绿的虫子瞬间冲出牢房,跳得到处都是;男童蹲在草垛子旁一边啃甘蔗一边大便;戴着破草帽的青年缓缓用一条腿蹬一架载有十几个大油罐的三轮木板车,盯着裹紧身牛仔裤、抹亮绿色眼影的大屁股姑娘从塑料棚里走出来,嘴微咧。
这些都在飞快掠过,却又飞快渗漏进大脑的皱褶里,好多碎片叠在一块儿,让人搞不清是在坐车还是做梦。
但无论画面如何跳转,始终穿插于其间的,是一台台白色车辆。它们大多数为越野车,形状、型号、款式及载客数各异,却盖着同一个抢眼标签:UN。
神奇的是,在满城尽是灰土和泥巴的戈马,绝大多数白车竟然还能保持一尘不染,衬上一丝不苟的黑色字样,更是显出某种格格不入的阳春白雪来。它们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在“霍乱”、垃圾场和红灯区之间穿行。
两个小时里,我数了58辆“UN”,超过半数车里坐的是白人,也有不少载着印度人和阿拉伯人,东亚和非洲面孔比例最低。可不论族裔为何,他们几乎清一色穿不带褶子的素色上衣,并戴着墨镜,神情寡然。
其中只有一辆车在半路停了停,因为有两个头破血流的醉汉打架打到了路中央,他们开不过去,惟有摇开车窗。副驾驶座里的男人稍微伸出头去出言制止,开车的那个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掏出一个本子,低头沉默地写下了什么。见闹事者停下来并呆滞地望向车内,墨镜男不耐烦地使劲多按了两下喇叭,然后醉汉让路,大白车便一溜烟开走了。
热闹看够,詹姆斯随即发动引擎。在拐入下一个巷口之前,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人群,却发现他们竟然再次打了起来。
“好吃懒做的废物!”詹姆斯低声嘟囔着。我以为他指的是醉汉,结果却是说车上的观察者。
“唉,你太不了解这些只看不说、说了也不做的人,也太不了解戈马了。最简单的例子,5年前你买一公斤橙子,也就1块美元吧,但自从这群人蝗虫一样涌进来乱花钱之后,现在你猜橙子多少钱?15块美元!你连橙子都吃不起了”,他边吼边腾出一只手来攥了个拳头,狠敲了几下摩托车前盖,“你说要是戈马从此安全了太平了,我没话说,可是抢劫的、砍人的、强奸的,还是晃荡,只要天一黑,谁也不敢往外跑,这算什么鬼!”
说罢他还征求意见似的添了句:你说是吧?
我想过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在距“摩托观光”结束还有15分钟的时候,摩的司机詹姆斯突然灵光乍现,一刹车停在了某人影稀疏的巷子里。
“我觉得吧,两个小时15美元太少了,现在一公斤橙子都得15美元呢,你不给我加10块实在说不过去啊,你说是吗?”
听我们斩钉截铁地说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诚实与否的问题、且死活不肯加价之后,他抱歉又无奈地耸耸肩,把我们赶下车,然后一晃就没影了。
之后,我们在看不见任何可搭乘的交通工具的巷子里穿来穿去,将近四十分钟后才回到主干道上。进了一家15平米见方的超市买饮料,转来转去发现,就连最普通的本地矿泉水也要3块多美元。我想起橙子的价格,气也就消了一些。
离开时,两个阿拉伯血统的中年男人与我们前后脚走出超市,出于礼貌我们彼此问好、自我介绍并随口谈论了两句天气和物价。
跟他们并肩走到了路边,两人相继掏出车匙一按,再各自拉开两台不同款大白车的车门。“你们这人生地不熟的,一定不知道在哪才能吃到肉质最好的非洲鲫吧?不介意的话,我们正好要去,要不一块儿?”
见我们一脸犹豫,年纪大些、名叫M的那位笑了,“真有意思,敢坐野摩托,却不敢坐UN的专车?”
想想好像是没什么可怕的,那就去吧。
于是我们被观察者载着,驶过大马路,一直向左碾着整齐的路面和落日轨迹狂飙,很快又看到了基伍湖。
明明是同片湖域,两小时前,在左边看到它伴着老渔民、洗衣妇和小破孩时是一副样子,现在于右边看到却是另一副:一扇扇铁门上喷着各种LOGO的规整院子,有的是吃喝娱乐场所,有的则属于各类跨国帮扶机构或NGO。顺着一些敞开的大门(基本都为餐吧或酒店,NGO通常大门紧闭)瞥一眼,可以看到各色繁花和树荫下的鹅卵石小径,有时还能瞄到再远一些、湖边摆放着的木头方桌和藤编沙发,侍应生身穿白衬衣并打黑领结,手托银盘穿梭在红酒与残羹之间,还有浅黄色羽冠、大红色喉囊的半人高酋长鸟懒洋洋地在食客附近踱来踱去。
我们进了其中一个院子,他们绕过一些人,又和另一些人握手碰肩,选好最僻静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摘掉墨镜,弹指招来侍应。
四人份的碳烤非洲鲫鱼、鲜虾沙拉、鲜忌廉榛蘑浓汤、有机稻米和拉菲。下好单后Z像是想起了什么,另外递过去两张钞票,让侍应去某某路买牛乳冰淇淋。
这才开始了真正的交谈。
两人来自北非某小国,各有家室儿女,都在戈马呆了半年左右。在拉菲和夜灯的熏染下,他们的谨慎稍减,眼睛里的光与高脚杯上的光映在了一块儿。
我问:“在戈马呆这么久,可真不容易啊,你们主要都做什么呢?”
M:“维和啊。”
“怎么维呢?”
“通常都照总部的指示。”
“但总有些具体的事情干吧……”
“收集数据、记录、巡视,反正事情很多的啦。”
两人交换眼神,笑了笑,Z接过话:“几年前我在中国西安呆了大半年,很喜欢呢,你去过那里吗?”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开始展示各种在兵马俑和大小雁塔的留影。于是关于工作性质的话题自然就毫不突兀地无疾而终了。
看罢照片、回忆完往事后我问:“维和这么辛苦,多久放一次假啊?”
Z:“不一定,一般来说可以自行安排,不过要提前申请。”
“那像你这半年里,回家多少次呢?”
“三次吧。”
“这么算来交通费好像不少……”
“是不少,还好组织报销。”
两人又对视一下。这次,轮到M插话了:“你呢?当志愿者有补贴吗?”
“没有。”话说有收入就不算志愿者了吧……
“这么惨,那你还不如到戈马来当UN的志愿者,听说一个月好几百美元呢。”
“志愿者都这么多,那你们正儿八经的维和人员不是更多?”
“啊……是要多一些,但你也看到了,戈马的消费多高啊,随便买一公斤水果都要十几二十美元,所以生活还是挺紧张的。”
谢天谢地,牛乳冰淇淋终于来了。“快吃吧,别等到它融成水就可惜了,”Z说。
冰淇淋是不赖,滑而不油、甜而不腻。同样标准的,两个星期前我在卢旺达首都基加利的米勒·科林斯饭店(电影《卢旺达饭店》的原型及取景地)也吃到过。只是那天坐在青草地与宝蓝色的游泳池之间,眼前却总出现电影中这里挤满惊恐难民的画面,所以那道招牌甜品的味道,化了也就化了,并没有留下什么非凡记忆。
冰淇淋下肚,M飞快扫了一眼递过来的账单,从皮夹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美元),让侍应生不必找零了。
其实在下午3点的时候,摩的司机詹姆斯才载我们在离这高级餐厅出门向右400米左右的某个破木房里吃了一顿,硕大的盘子,里头堆着小山丘一样高的洋芋块和豆子羹,500刚果法郎(约等于人民币3.5元),我和瑞士姑娘几乎撑破了肚皮却还是没能吃完一份。
那会儿尽管不是饭点,可七八平米的漆黑馆子里还是挤满了人。很难辩认出他们的长相和年纪,只能看见一只只瞪大且困惑的眼白。
詹姆斯说,这是他们每天三顿的伙食(如果能吃得起三顿的话),要是有时捞得多些了,就在此基础上加一小勺炸鱼干。
这些戈马人囫囵吞下一坨坨淀粉,不到5分钟盘子就被刨得一干二净,他们不带表情地站起身来,挺着肚子打着饱嗝,出门并走进土路对面的另一间以木头搭成的小酒馆。
和餐馆老板聊天,他说:“你觉得这些是戈马人吗?我并不这么认为,你出门左转走400 米,随便找一个院子进去,里头坐着的那些,才是戈马的主人,我们吃的土豆和橙子、喝的水、摩托车里加的汽油,说白了都是由他们定的。”
据德国青年说,作为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常驻地之一,UN在全刚果的正式雇员有两万人左右,其中半数以上都扎在戈马,而用以支撑如此庞大群体的开销,每年是1.5亿美元。
我想起在登尼拉贡戈山的途中,两个作案未遂的强盗逃跑后,本地向导Tiger讲过这么一番话:“戈马可以说是近二十年来才建成的,在那之前,这里只是个又小又穷的镇子。为什么会有这座城,一是因为大批卢旺达的难民涌进来;二是因为我们国家老打仗,UN红十字会这个那个机构全部跑来搞人道关怀。所以真正意义上的‘戈马人,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M还说:戈马就像一座大火山,呆在这里,不要想未来,不要想明天,你不知道熔岩什么时候又喷出、不知道仗什么时候又开打,除了可以决定晚餐吃什么,其实你并没有多少自由。
Z再次把话接过去:这可说不准!要是渔夫捞不到好鱼,你连选择非洲鲫的自由都没有。
在Z说这话的那个傍晚,在进高档餐厅之前,两台UN在湖湾边上的一个较高点停了下来,年轻的Z说:“这大概是全戈马我最喜欢的景色了。”
这是下午6点半,正值夕阳西下,陆续有戴墨镜和耳机的“白人”慢跑经过。整片浅宝石蓝的湖面铺上了费列罗的沙金色,每一丝波纹里都藏了另一个世界。逆光俯瞰,方才路过的那些院子沿湖岸线排列,被水里升起的薄雾罩着,像一串五颜六色的肥皂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