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萌
30岁那年,他放下了农耕的活儿,进了制香厂,在香灰弥漫的厂房里掷了一捆又一捆香。从此生活满是紫红、褐黄和闻一辈子都不会倦的香味,“这是老人们传下来的手艺,我丢不得,永春丢不得”
老人们常说:“清明前后,种瓜种豆。” 清明一过,雨量渐渐增多,万物皆醒,对农家来说,这是一年最好的时节。但制香工人齐亮(化名)最讨厌的便是清明。雨一大,香就没法晒,工钱也少了。没活儿的时候,他靠着墙默默念出杜牧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学习生涯中残存在脑海里的诗,他觉得杜牧写的就是他,虽然他未行半步,可早就魂断绵绵细雨里了。
齐亮知道要下雨,可他仍心存侥幸,或许运气好,雨没落下来,能够把第一批香晒完。他起了个大早,赶到香厂,制起了香。
大多数厂内工人都没到齐,村里代代相传的手艺活儿让他们学会了看天气:雨,第二天便没有上工的必要了;晴,那早上两点便得起床,赶着日出前完成前面的工序,晒出当天第一批香。之后继续开工,马不停蹄,直到下午两点当日最后一批香暴露在日光下。
福建泉州永春县达埔镇汉口村,永春篾香产地,这里盘踞着多家制香企业及加工作坊。国内寺庙祭祀用香大多出自于此。踏入汉口村地界,远远望去,晒香厂鳞次栉比,小雨绵长,香架上堆着的成香被防雨布盖住,只在狂风刮起的缝隙处露出些许紫红或褐黄——这是成品的颜色,如果有太阳,那到了下午,它们便被封装成箱,运往全国各地,或出口东南亚,在彼岸的寺庙里袅袅生烟。
天并不热,可齐亮依旧脱下了外衣和长裤——厂房内有些闷,脱了更自如些。一套流程做完,他身上已经沾满香粉,看上去周身泛红。作坊内充满中草药的香气,大量粉尘让人担心健康问题。可也是祖宗传下来的说法,这香无毒,甚至对人体有好处,所有工人对此深信不疑,毕竟他们的祖辈制香一辈子,都活上了80岁。
这或许是有道理的,篾香的香料一般用沉香粉、檀香粉和柏木粉,主料为泽兰、藿香、细辛、灵香草、柑松、陈皮、芸香、川芎、当归、甘草等几十种中草药材,这些中药材大多有安神、养生、祛病等功效。汉口村制香人常年吸入有益身体的中药材香粉,整个村80岁以上的长者有四十多人,90岁以上的有3人。
基础的工序后,齐亮将篾香呈扇形展开,挑出黏在一起或断裂的,右手搂住香枝,左手在上,互相摩擦,他说这叫“抡香”。
他抓起一捆平整的竹签,手握香骨,将香肉部分沾上水。接着,齐亮揉搓着香芯,将黏粉附着其上,浸水,黏粉产生黏性,裹上柏木香粉,整个过程需要反复4次,十多分钟后,原本小臂粗的竹签已快赶上大腿。齐亮动作不大,可轻盈的香粉依旧弥漫车间,车间晦暗,看上去朦胧一片,略微泛着粉褐色,走近一些就呛得人退出来,但齐亮却不动神色,眉眼甚是轻松。车间内呼吸困难,大量香粉吸入鼻腔,像鼻血一样的粘液会从鼻孔流下来。车间外,不少树木和红薯地也被染红,制香厂的垃圾就在河边堆放或燃烧。
他细细检查晒香前的半成品,一次拿一大捆,扎成一束散开,双眼眯着紧盯,抽出因误差导致的香,剩下的举起抖抖,往地上一扔,那捆香便如同变魔术一般散成盛开的花朵。他说那叫“掷香花”,两手用错开的角度令香签自然摊开成花朵,收的时候两手只需由中间向两边轻轻一拨就可以了,这也是永春篾香有别于其他地区香签制作的独特的保存晾晒技艺。只有村里老一辈的手艺人才会。
他掷了十多年的香花了。30岁那年,他放下了农耕的活儿,进了制香厂,在香灰弥漫的厂房里掷了一捆又一捆香。从此生活满是紫红、褐黄和闻一辈子都不会倦的香味,“这是老人们传下来的手艺,我丢不得,永春丢不得。”
制好的篾香被板车拖走,均匀交错地晾晒在香架上,大片条状色块铺就,美艳不可方物。遇上天气好,所有工人都上工了,整块香架都是彩色的,整个永春,从天上看说不定都是彩色的。
春天阳光晒7到8小时,夏秋晒5到6小时。香晾到了7成干要收起,平整后在香骨部分浸染料,一般是紫红色,完全干燥后,香也就完成了。一套流程下来,齐亮早成了一个“香”人。
这一切都是依循古法制香的工序:香芯沾水、搓香粉、浸水、展香、轮香、切香、日晒、染香脚、晾香、藏香,有了机器以后,效率大幅提高,原本一天纯手工制造出4万支,现在能超过20万支。私下算了算他们的薪酬,日进400-600元,月入过万并不困难。在一个大部分年轻人都出外打工的村子里,这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制香是这里工人的主流工作之一,也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2012年统计,永春的香产值为10亿元,2013年27亿元,2014年35亿元。盛产篾香的永春也因此成为中国四大制香基地之一,与厦门翔安、广东新会、河北古城齐名。
老人们的手艺,传承至今已经很久了。沿着历史回溯,最早能到宋朝,海上丝绸之路繁盛,阿拉伯人将制香技术传入泉州,在南宋由蒲氏家族揽下了制香的工艺。后几经变迁,蒲氏后人蒲瑞寰定居汉口村,以制香为生,并一代代传承。
今天永春五里街还有“蒲庆兰香室”,原称“庆兰堂”,是蒲氏先辈经营篾香的商号。1928年,永春兴建五里街;1929年,蒲氏后人在五里街开设专产篾香的“蒲庆兰香室”,产品深受马来西亚、印尼、越南等国的推崇。后又有族人在德化县城开办“玉兰堂香室”。
目前,达铺镇汉口村仍有二十多户蒲姓人家,基本都是在做篾香,并且至今仍坚持手工制香技术。这或许是应该的,毕竟蒲氏家族紧紧嵌在永春制香史上,应和着这段历史的兴衰,也勾勒了香都曲折的轨迹,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回答了“为什么是永春”这一历史问题。
永春县的县民,包括制香的工人,几乎没有人知晓这段历史,他们只会不断重复“老人们传下来的,老人们传下来的。”
在制香工人们挥汗如雨的工地旁,是制香老板林文溪的办公室,一面墙都是香,桌上的香炉氤氲着香氛,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勾勒出香味的轨迹,白色的烟雾往上飘,继而四散开,钻进鼻子里,顺着口腔入肺,又回味出一股悠长。
香炉揭开,内里是几卷细小的盘状褐色香料,香灰散落周边,灰色的烟尘散发着残余的香味。他家熏香也有几代了,对于像他这样有些殷实家底的人家,这是一种休闲的方式。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一开始便透露出民国时代香在寻常人家中的重要位置。
到今天,除了烧香礼佛、佩戴香包等用香方式因深入民间而得以存续外,传统香学和上流社会文人雅士们仪规严格的品香仪式渐已遗失,很多人甚至不知“香道”为何物。
香道历史悠久,讲求通过眼观、手触、鼻嗅等形式对名贵香料进行全身心的鉴赏和感悟,但随着清朝末年国势衰退,战乱开始,士大夫与文人墨客们的精神生活趋于粗疏呆板,香学与诗词乐舞等纯粹的艺术形式一样,渐趋式微,焚燃香料这门高雅活动,终于在大清王朝的风雨飘摇中火尽灰冷。
接下来的军阀混战、抗日战争,以及后来的解放战争以及西方工业文明的侵入使得人们对传统文化产生质疑,包括“香道”在内的传统文化艺术一蹶不振。
林文溪现在想做的,是重启“香道”,远离庙堂,最好能让香进入寻常百姓家。从文化里走来,林文溪明白情怀的重要性,也知道祭祀神灵,云上袅绕,最终也要回归泥里生活,日常熏香在未来,或许会比祭祀用香更有市场。
但是齐亮们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香道是什么。他们甚至根本不想明白。这类自带高雅的物事似乎天生与他们无关,眼下要做的,不过是晒了一排又一排香,掷了一束又一束花,习惯性地被香粉裹成红色或褐色的“香”人,并时不时抹一抹因粉末附着而沿着鼻孔流下的红色液体。从不知道哪一辈的先人起,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往未来望去,仿佛注定也是如此。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齐亮望望星空,星河清明,明天,是一个大晴天吧。他套上衣裤鞋袜,往车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