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本刊编辑部 撰文//严 炎 肖 玉
破损的婚姻里没有清白好人
○策划//本刊编辑部撰文//严炎肖玉
我们常遇见这类无法理解的事:婚姻里,一方做了破坏关系的事,如外遇,另一方若压抑愤怒,富有牺牲精神,甚至圣母般地宽容,关系并不会好转,很可能更恶劣,并扰动家中其他人的幸福。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德国心理治疗大师海灵格发现一个规律——每个家庭都有一股隐藏动力,维持其完整与发展。一旦家庭系统里序位被扰乱,平衡被打破,动力就会失去。
上面例子里,人们很可能称赞隐忍一方,却看不见其结果的破坏性。
有些人相信:固守清白,面对坏事,不去面对面抗争,就可以避免参与邪恶。可一方不肯索取补偿,另一方罪责就无法结束。他们始终在不平衡中,一方无辜,一方有罪;一方站在道德制高点,一方站在最低处。爱无法流动,于是枯萎。
受害者完全有行动能力,要么结束关系,要么要求公正补偿。由此,让彼此得到新的开始。
受害者不行动,其他人就会替他行动。最常见的,是子女体会到父母受害一方压抑的愤怒痛苦,把这些情绪宣泄到自己生活里,造成更多无辜牺牲者。
幼稚的宽恕,掩盖冲突,把事情推给其他人处理。真正的宽恕,保护受害者的尊严,也保护肇事者的尊严。
我们需明白,受害人不但有要求对方补偿的权利,还有要求对方补偿的义务。所谓“清白好人”,其实就是脱卸责任的人。破损的婚姻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清白好人。
两个女人把陶秀从车上架下来,走到楼单元门口按铃,“李超然,秀回来了,接一下。”
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女孩皱着眉,“妈!又喝这么多!”陶秀大笑,笑得有点癫。架她的女人扯不住,她滑下去,袖子被拽在半空,雪白的肚皮露在凛冽的空气里。
女孩点点尴尬地瞅瞅老爸,老爸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差不多两个月了,陶秀天天喝成烂泥。每次问她,都说是同学聚会。李超然也觉得不正常,可什么都不问。
李超然做茶叶生意,一结婚就让陶秀别工作了。她没事可做,便每天在店里和人打麻将。
人人都说陶秀有福,嫁个老公能干,而且赚的钱全给她管。可陶秀不开心,这不是她设想中的幸福生活。
结婚时,李超然快三十了,陶秀刚满法定结婚年龄。认识没几个月,超然妈就催他们结婚,很快,陶秀怀孕了。孩子出生那天,陶秀躺在医院床上哭,婆婆看不上:月子里哭多不好!周围人也搞不懂陶秀为啥哭,只能推测是喜极而泣。
陶秀的二姐带女儿去看满月,陶秀苦着脸,说了心里话,“姐,愁死了,这么点点大,啥时候才能养大啊?”
陶秀根本没准备好当妈,甚至妻子这个角色也没太入戏。周围人都夸她长得脸嫩,殊不知,她心理年龄也小得很。她在家排行老小,上面五个哥哥姐姐,和她岁数差得还挺多。她从小是被一群人围着、嘘寒问暖地长大的,任性地以为家人就该围着她转,世界就该是她想要的样子。可惜,懵懵懂懂被推入婚姻,面对柴米油盐的烟火日子,她才发现自己手足无措,应付不来。
更失落的,是她对婚姻的幻想破灭了。李超然能给她的是安全感,是丰厚物质。不能说她不享受这些,只是,饱暖之余,她还渴望来点刺激,来点浪漫,来点能让心脏小小扑通一下的东西。与寡言无趣的李超然相处越久,那点小渴望就被放得更大,几乎令她自怜自艾了。
好在生了孩子之后,和陶秀一向关系很好的外甥女,一到节假日就跑来玩儿。陶秀就带着她和女儿出去逛街吃饭,觉得还算有点乐趣。
后来,外甥女考到了外省大学。陶秀买了个新版iPad送她,还做了一大桌子菜贺喜。小姑娘一副奔赴新生活的喜气洋洋。临走时,陶秀带着艳羡的眼光,“啧啧,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后半句咽进了肚子里。
外甥女走后,陶秀忽然怀念起青春,热衷起开同学会来。她天天请客,她不缺钱。次次来陪酒的赵东山就和她好上了。
陶秀和赵东山恋爱过,后来陶秀受不了赵东山的脾气,移情别恋闹分手,被赵东山堵在单位门口找麻烦。那天恰好被李超然见到,过去打抱不平,赶走了赵东山。陶秀当即甩了新对象,觉得李超然才是真正的白马王子。
如今,赵东山的出现让陶秀心潮澎湃,觉得自己当年挺对不起人家。纠缠,还不是因为不舍得离开她?这才叫真爱啊,哪像李超然,为了几个破钱,天天不着家。
李超然不糊涂,陶秀的一举一动都清楚,可他没任何反应,依旧起早贪黑地打理生意。
同伴笑他:你就是给陶秀扛货的一头驴啊?李超然笑笑。再打趣:听说陶秀把你家新买的房过户给赵东山了?李超然就回:不知道。
起初,陶秀还真没什么事,只是和赵东山暧昧着,捏手捏脚的。见李超然没有丝毫反应,陶秀说不清什么感觉,就觉得又恼怒又窃喜。恼怒,是恨李超然麻木不仁,果然不爱她;窃喜,是隐约发现有空子可钻,能来点小小刺激,弥补一下无聊的生活。
于是,某个夜晚,陶秀和赵东山捅破了最后那层纸。再到后来,陶秀不再回家,窝在店里打麻将,晚上赵东山会留宿。
点点快中考了,李超然推了很多生意,每晚回家给她做饭。点点问:“你怎么也不管管妈?你不生气?”李超然淡淡地说:“好好学习,别想那么多。”点点摔了筷子哭了,“家里都这样了,能不想吗?!”李超然低头不吭声。
第二天,点点去店里找陶秀,敲门半天没人应,就在外面踹门,“陶秀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和赵东山在里面!”过了半晌,赵东山衣冠不整地打开门,点点指着他哭骂:“你不要脸!”赵东山坐沙发上点根烟,“点点,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的种,我和你妈不是一天两天了。”说完朝陶秀意味深长地瞟一眼。点点已经哭得快崩溃了,“妈,我爸是谁?”陶秀好似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赵东山这样逗点点,竟然觉得眼下场面挺可笑,扑哧一声笑了,“你是李家的种。”
点点哭着跑回了家。
点点咆哮:“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离婚!”李超然终于抬头,“我想给你完整的家,不想你因为我们离婚而痛苦。”点点哭得快喘不上气了,“为我好就快离了吧。”
李超然给陶秀发短信,“秀儿,闺女不见了,你快回家吧。”信发出去一个星期,没任何回复。李超然决定离婚。
全城人都已知道:本市最大的茶叶店老板被戴了绿帽子。他一忍再忍都是为了孩子。如今老婆鬼迷心窍了,为了孩子,他要离婚了。
陶秀接到法院通知时懵了。她从没想过离婚。之前各种任性,她总觉得李超然有一天会来找她,说他爱她,哄她回家,至少像点点那样来吵一架,说她给了他很大的伤害,说他在乎她。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就要离婚。
陶秀赌气答应离婚,让李超然放弃所有财产。李超然同意净身出户,“那人只是贪图她的钱。她没工作经验,我还能再赚。”此话一出,人人肃然起敬。
陶秀和赵东山搬去另一个城市。李超然独自带孩子,又做生意。
李超然的妈,即点点奶奶,就是一人带大了两个孩子。
老太太当年是填房。嫁过来时,家里已有一个女孩,就是李超然同父异母的姐姐。
怀上李超然没几个月,男人患了风寒离世。卖了房办了葬礼,一家人借住在同族亲戚的空房里。
老太太无依无靠,一辈子没再嫁,拉扯两个孩子,靠的就是为人口碑。对独子从不溺爱,甚至有点冷酷,反而对非亲生女儿十分好。李超然小时候和姐姐吵架,老太太从来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他。说起老太太,村里人都竖大拇指。
寡妇日子艰难,常有人欺负。借房的四姑妈每年过年拿着油瓶来“借油”,其实是收房租。为那一瓶花生油,全家一年吃不上几次有油水的饭,天天地瓜饼子就萝卜干。
那年花生收成不好,家里不舍得花钱买油,四姑妈当场跳脚,赶他们出门。家当被扔在大街上,李超然握起拳头要去吵,他妈狠命搂住他,就坐在铺盖卷上哭。
德高望重的太爷爷看不下去,过来劝和,说四姑妈没人性……老太太后来攒够了油给四姑妈送去。再后来,攒够了盖房的钱。
房子起大梁时,村里壮丁都来帮忙。四姑妈也打发老公来。老太太给了他一瓶油,让他回去了。
老太太对李超然说:“别人欺负你,咱不用打,不用闹,老天有眼,全村人都看着呢,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其实,从陶秀最初的酩酊大醉,李超然就不满了。
他几次想冲陶秀咆哮,都忍住了。他想起妈妈的隐忍,想起全家除夕夜被赶到大街上哭,妈妈是怎么拉着他不让吵闹。一旦吵闹,必然有人评理,谁也不得清白,白借人家房子住同样说不过去。所以他们安静地坐在那,直到太爷爷出来主持公道。
李超然知道,一旦真吵,陶秀对他的各种不满正好可以借机倒出来。作为丈夫,他确实没在陶秀身上花费太多心思,除了给钱。
陶秀也想过做一番事业,只是当了妈,只好窝在家里。她为这个家的付出不能说不多,争吵必然两败俱伤。在看客眼中,任何吵架的夫妻,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他沉默,沉默。他看着陶秀越来越作,作到全世界觉得他成了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这才不打不闹离了婚。
可点点越来越受不了和爸爸生活在一起。学习成绩下降,老师点着她的脑门苦口婆心,“你得好好学习,要不怎么对得起你爸?”在校和同学打架,七大姑八大姨痛心疾首,“你爸为你付出这么多,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妈妈也抱怨她,“你爸都是因为你,才和我离的婚!”
“我就是个孩子,你俩离婚我够痛苦的了,我还对不起你们了?!”点点在日记里写,“我的痛苦没人知道。”
是的,所有人眼里,为了点点,能忍受屈辱、不吭不响和陶秀过下去的,是伟大的李超然;同样为了点点一句恳求,不让点点因陶秀的任性疯狂继续受辱的,也是伟大的李超然。这个过程中,李超然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需求,他总是在考虑女儿,不断做着牺牲。自此,点点背负上了永世无法偿还的父爱。她表现好,大家赞:都是李超然的功劳。她表现坏,大家叹:李超然白白牺牲了自己。
一次亲友吃饭,席间所有人又开始说点点不懂事,对不起她爸的伟大牺牲。点点回头看爸爸,他依旧低头垂泪状。点点瞬间崩溃,拍着桌子大哭,“李超然,你别装可怜相!你就会扮受害者让人同情,你不容易,你牺牲。我呢?我就不痛苦吗?!”
瞬间,点点觉得自己就像当年的妈妈。痛到无法言说,发飙发怒反让所有人更觉得自己不懂事。憋闷、委屈让她有苦说不出,只想躲着爸爸。
高考填志愿,点点报了妈妈所在城市的学校,每到节假日就去看妈妈。陶秀早已和赵东山分手,独自生活。她找了份工作,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周末,母女会看多年前一家人的照片。陶秀从来都不想离婚,点点也希望爸妈复婚,可李超然不会回头。
如果他愿意,从陶秀开始大醉归来时,他就会和她沟通,甚至吵闹,和她掰扯所有夫妻都在掰扯的感情债,争论谁更对不起谁,谁该还谁的债。他没有。他就眼睁睁纵容着陶秀作,作到堵死自己的回头路,作到十年后回想起来还会念及他的情意,但又绝对无法再回头找他。
他把他们之间继续走下去的路,堵死了。用他的沉默、他的无为、他所谓的清白无辜。
(编辑赵莹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