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寿贤 罗婵玉 孙 云
(福建农林大学园艺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2)
草衣禅师茶道“中正”精神的形成与践行
金寿贤罗婵玉孙云
(福建农林大学园艺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2)
草衣禅师(1786~1866),俗名张意恂,是朝鲜时代末期韩国茶文化的总结者和集大成者,《茶神传》的抄录和《东茶颂》的创作是他对韩国茶文化的两大贡献,为现代韩国茶文化的发展奠定基础,由此被称为韩国的茶圣。丁若镛在草衣禅师习茶事茶的人生历程中起到重要的引导作用,金正喜等友人为草衣禅师茶道的普及提高影响力,张源《茶录》则为草衣禅师茶道的核心思想提供理论指导和实践经验。草衣禅师茶道是中韩茶文化交流的结晶,它脱胎于中国文人茶道精神,同时也融入韩国的文化历史与民族性格,是值得深入挖掘的文化财富,也是联系两国茶人的文化纽带。
韩国茶文化;草衣禅师;丁若镛;张源《茶录》;《东茶颂》;中正思想
韩国茶文化历史悠久,早在三国(高句丽、百济、新罗)时代茶叶就从唐朝传入,676年新罗统一三国后与唐朝交往密切,饮茶在僧侣和宫廷贵族间流行,初步形成佛门茶礼和宫廷茶礼。高丽时代(918~1392)佛教兴盛并取得相当的政治地位,佛门茶礼和宫廷茶礼进一步完善,饮茶进入全盛时期。朝鲜时代(1392~1910)实行尊儒抑佛政策,佛教从昔日的“都市佛教”过渡到“山林佛教”,佛门茶礼也从隆重繁复转向简素朴实。宫廷茶礼方面,朝鲜王朝依然保持必要的祭祀茶礼和接待外国使臣的茶礼,但文人贵族对饮茶的热情渐渐冷却,民间对茶叶的态度也随着茶叶高昂的价格和沉重的赋税从热衷到遗忘,饮茶行为被随后兴起的酒文化和饭后喝锅巴汤的饮食习惯所取代[1]。
由于不再受到政治优待和精神鼓励,茶文化在朝鲜时代逐渐进入理性思考与文化反刍阶段。这段时期虽然漫长,但茶文化依然是外交礼仪和佛门清修的一部分,并没有因为佛教的没落和统治者的不重视而彻底废弃。相反,从另一个角度看,它正渐渐从外在的浮华隆重转向内在的刻骨精修。这种由外而内的吸收,再由内而外的反刍,只有那些避入山林、深入民间的真正禅者,才能在无数个与时光交流的日日夜夜中坚持和参透。朝鲜末期,受僧侣茶文化和清朝茶文化的影响,相当一部分文士开始热衷于饮茶。同时,以丁若镛、金正喜和草衣禅师为代表的士人与僧人的交往过程中儒学与佛学在“茶”上产生强烈的碰撞,催生出以草衣禅师“中正”思想为主导的韩国茶道精神。
丁若镛(1762~1836)字美镛,号茶山,是一个在宗教典籍、政治、经济、法律、医学、农事、筑城等各方面皆通的实学大家[2,3]。丁若镛,22岁进入当时最高的国立教育机构成均馆学习;28岁考中科举,走上为官之路;40岁(1801年)卷入党派斗争,随后被流放到全罗南道康津郡长达18年[4]。丁若镛流放的具体地点在康津郡道岩面万德里的万德山边,因山中有许多大茶树,万德山又被称为“茶山”,这也是丁若镛有“茶山”称号的缘由。流放期间,丁若镛常常与当地文人和僧侣交流,受民间生活和佛教饮茶习惯的影响,对茶叶更加关心和热爱,开始研究茶叶加工制作和茶文化,并写下韩国第一本茶书《东茶记》,可惜此书没能流传下来。虽然《东茶记》已经散佚,但从1805年丁若镛写给儿庵惠藏(万德山白莲寺的住持)的茶诗《乞茗疏》(出自《茶山诗文集》)可以大致了解他的茶学造诣。
乞茗疏
旅人近作茶饕
兼充药饵
书中妙辟全通陆羽之三篇
病里雄吞遂竭卢仝之七碗
虽浸精瘠气不忘綦母口之言
而消壅破瘢终有李赞皇之癖
洎乎
朝华始起浮云皛皛于晴天
午睡初声明月離离于碧涧
细珠飞雪山灯飘紫笋之香
活火新泉野席荐白兔之味
花瓷红玉繁华虽逊于路公
石鼎香烟澹素庶乏于韩子
蟹眼鱼眼昔人之琬好徒深
龙团凤团内府之珍颁己罄
兹有采薪之疾
聊伸乞茗之情
窃闻苦海津梁最重檀那之施
名山膏液潜输瑞草之魁
宜念渴希
毋悭波惠
从《乞茗疏》开头部分,可以看出丁若镛对以陆羽、卢仝为代表的唐朝茶文化很熟悉;从“明月”“碧涧”“紫笋”“白兔”等唐五代茶名,可知丁若镛对中国古代名茶的了解程度;从“花瓷红玉”、“石鼎香烟”可知丁若镛对中国的饮茶风雅十分推崇;从“蟹眼鱼眼”、“龙团凤团”可知丁若镛深谙品饮之道。这首诗虽然是为了向僧友求乞茶叶而写,但无处不彰显诗人的文士风雅和对茶叶及茶文化的了解,诗歌最后写诗人对韩国寺院茶品质的肯定,表达出对茶的推崇和渴望。
丁若镛对韩国茶文化最大的贡献是成立 “茶信契”(关于茶的社团组织),并写下《茶信契节目》(茶社契约书),这对朝鲜末期茶园的管理经营和茶文化的发展有重要影响[5]。以组织茶叶社团、举行文雅的茶席品饮活动、写茶诗等形式将茶叶和茶文化融入士人生活,是丁若镛爱茶的方式,同时,这种经世致用的实学作风也使韩国茶文化迅速从衰退转向复兴。丁若镛在茶学传道受业方面也做得很成功,最大的成果是对草衣禅师的影响。1808年,丁若镛构建“茶山草堂”,开始著书授徒,在此期间慕名而来拜师求学的人不少,草衣禅师就是其中之一。
草衣禅师(1786~1866),原名张意恂,字中孚,出生于全罗南道务安郡三乡面旺山里。草衣禅师15岁到云兴寺出家,学习佛经;19岁到全罗南道海南郡头轮山大兴寺受戒,获得“草衣”的法号,成为正式僧人[6,7]。大兴寺有千年古刹之称,僧侣种茶、制茶的历史悠久,暮鼓晨钟、饮茶修行是僧人的固有家风,草衣禅师在佛法与茶风的熏陶下成长。1809年,即草衣禅师24岁的时候,因其曾经的茶脉师傅儿庵惠藏的关系获得跟丁若镛学习儒学的机会[8]。
丁若镛对草衣禅师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他培养了草衣禅师在文学诗歌创作上的热情、对水墨丹青的浓厚兴趣、对中国茶叶典籍的酷爱、对明清文士茶风的推崇等等。在丁若镛的教授和熏陶下,草衣禅师退去普通和尚的习气,像一个遁世的儒者,爱茶、种茶、写茶书,完全沿袭着丁若镛“重农学派,实学实用”的茶山门风[9]。可以说,是丁若镛在草衣禅师人生的最重要阶段培养了他往后的生活习惯和生活内容,作为一名僧人,虽然常年青灯古佛,但能在诗、书、画、茶间禅修是一件多么高雅有趣的事!草衣禅师能够专心抄录和传播《茶神传》,一气呵成《东茶颂》,并感悟到蕴藏在茶里的“中正”精神,与这种亦儒亦佛的清修生活休戚相关。
1815年,30岁的草衣禅师在京都汉城(现今的首尔)结识了与他同龄的金正喜。金正喜(1786~1856)字元春,号秋史,朝鲜末期著名金石学家、书法家、诗人。年轻时随父到中国游学,深受清朝大家翁方纲和阮元等人的影响,对中国文化十分推崇,也酷爱饮茶。金正喜与草衣禅师因茶结缘,因同样对中国文化的喜爱而成为至交,他们之间多有诗画往来,是可以同甘苦共风雅的友人。
草衣禅师39岁时,在大兴寺东边的溪谷建造一枝庵。一枝庵是草衣禅师参禅悟道、隐居著书的地方,也是他习茶事茶、传授茶道的地方。由于对茶的喜爱,草衣禅师对中国农学类书籍中关于茶叶的部分尤为用心,不仅熟知中国茶文化的典故、发展历程和文化精粹,还对茶叶的采造和品饮有深入研究。草衣禅师45岁时在《万宝全书》中看到一篇名为《茶经要采》的茶书,也就是明朝张源的《茶录》[10],草衣禅师对茶书中介绍到的茶叶采摘、制作、收藏、冲泡、品饮以及对茶精神的阐述都非常认同,崇敬有佳的同时如获至宝,决定全文抄录并改名《茶神传》。草衣禅师对张源《茶录》如此青睐全盘接收,原因可归结为两点:第一,张源其人的隐儒气质在精神文化上引起草衣禅师的共鸣;第二,《茶录》其书的实学实用性质。
张源,字伯渊,号樵海山人,包山(即洞庭西山,在今江苏震泽县)人,是一位隐居在苏州洞庭西山的白丁布衣,大约生活在16世纪前后的明朝。顾大典给《茶录》写的序言里评价张源:“志甘恬澹,性合幽栖,号称隐君子。其隐于山谷间,无所事事,日习诵诸子百家言。每博览之暇,汲泉煮茗,以自愉快。无间寒暑,历三十年,疲精殚思,不究茶之指归不已。故所著《茶录》,得茶中三味。”[11]从顾大典的序言可以看出,张源是一名喜爱诸子百家的文人,他在山中隐居三十年为的就是通过亲身实践植茶、采摘、加工、收藏、泡茶、饮茶的整个过程,从而获得茶道的宗旨。在三十年如一日行茶事茶的生活中,张源终于悟出隐藏在茶叶中的人生哲理,并且写下《茶录》这本汇聚他所有习茶经验和茶道思想的著作。由于明朝印刷业的发达和顾大典等文人茶人的推广,张源的《茶录》被编入农事书籍,并被好事者流传到周边国家,才使三百年后的草衣禅师有机会读到这本引起他思想共鸣的茶叶专著。
张源《茶录》全书一千多字,包括采茶、制茶、辨茶、藏茶、火候、汤辨、汤用老嫩、泡法、投茶、饮茶、香、色、味、点染失真、茶变不可用、品泉、井水不宜茶、贮水、茶具、茶盏、拭盏布、分茶盒、茶道等23个条目,精炼地概括出茶叶从“采摘制作”到“贮藏保存”再到“泡茶品饮”等方面的知识,最后作者还提出自己的茶道观点,使文章升华到一种“道”的哲学思想范畴,这是其他茶书中很少见的。张源的茶书中无时不在提倡一种“不过也无不及”的中庸智慧,如:“采茶之候,贵及其时,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火候均停,色香全美,玄微未究,神味俱疲”“久延则过熟,早起却还生”“顺那则甘,逆那则涩”“皆不足于中和,非茶家要旨也”“茶多寡宜酌,不可过中失正”[11]等文字都无不彰显着那种呼之欲出的“中正”思想。想必草衣禅师第一次读到这篇文章时也是激动的,这是一种思想与思想的遇见,它把他所想要表达的一切都说透,所以他原封不动地抄录这篇文章,给它冠上《茶神传》的美名,并把它推荐给本国的人民,让普通百姓和僧人从朴实浅显的文字中学习茶叶知识,从而对茶叶的加工、保存和饮用有更全面的了解和更深刻的认识。
草衣禅师茶道的核心思想是“中正”,“中正”指的是为人处世的不偏不倚,行茶修禅的心平气和。“中”可以理解为儒家的“中庸思想”和佛门的“平常心”,落实到茶事上则是制茶、行茶、品茶时保持平常的心态,一举一动恰到好处;“正”可以理解为“正直仁爱”和“禅茶一味”,指正确认识自然和茶理,在采茶制茶时不失仁爱之心,在行茶修禅中获得精神休憩。“中正”思想是草衣禅师毕生修行的成果,《东茶颂》则是“中正”思想保留至今的载体。
1847年,国王的驸马洪显周向草衣禅师求教“茶道”,草衣禅师写《东茶颂》作为答复[12]。《东茶颂》是以颂的体裁歌咏东国(韩国)土产茶的文学作品,共31颂,特点在于每一颂后面都有详细的解说词,表明颂文中典故的出处和东国茶的情况。颂文可分为前后三部分理解:第一部分(第1~18颂),引用《楚辞·九章·橘颂》开题赞美茶叶的品德,然后通过两组中国茶史典故,说明仙、人、鬼三界对茗饮重视和中国名茶风雅,目的是展示中国茶文化的历史悠久和博大精深;第二部分(第19~27颂),从水质甘美、茶山环境、茶学内容、点茶技艺等入手,赞美东国茶的优越之处;第三部分(第28~31颂),通过对制茶、泡茶和饮茶境界的阐述,表明诗人对“茶道”的理解,提出“中正”思想,回答洪显周的问题,并在第31颂以文字构筑一个绝佳的品饮环境作为结语。下面引用《东茶颂》的第三部分内容,以便对“中正”精神进行全面分析。
(第28颂)
中有玄微妙难显
真精莫教体神分
(第29颂)
体神虽全犹恐过中正
中正不过健灵并
(第30颂)
一倾玉花风生腋
身轻已涉上清境
(第31颂)
明月为烛兼为友
白云铺席因作屏
竹籁松涛俱萧凉
清寒莹骨心肝腥
惟许白云明月为二客
道人座上此为胜
《东茶颂》中第28颂,讲制茶,原文注解引用张源《茶录》“造茶篇”和“品泉篇”来说明采造的注意事项,以及“茶为水之神,水为茶之体”的茶水关系;第29颂,讲泡茶,原文注解引用张源《茶录》“泡法篇”来说明泡茶的流程步骤和应注意的细节;第30颂,讲饮茶境界,引用卢仝茶诗注解;第31颂,讲天人合一的品饮环境和友好氛围,引用张源《茶录》“饮茶篇”做注解。从这四则颂文的注解来看,54岁的草衣禅师对张源《茶录》的纯熟于心和运用自如。当然,草衣禅师的“中正”精神还有更丰富的内容和实际意义,主要表现在“草衣茶法”上。
草衣禅师的茶法讲究行茶中正,其真谛包括三个方面:第一,茶叶多也不能,水多也不能,即要注意适量的茶叶与水;第二,就是泡茶的时间,即要注意适当地泡好;第三,把茶汤分倒时,不能倒得太快,不能倒得太缓,清心静坐,放宽心,好好倒茶[12]。草衣禅师的泡茶法非常注重根据饮茶人数,配合适当的茶水比例,随时注意茶与水的状况,掌握适合的泡茶时间,泡茶者做到心境安适,倒茶喝茶自如,使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这就是沿袭明代泡茶法的“草衣中正茶法”。
草衣禅师同时也是茶叶文化精神的践行者,在禅门茶修思想和丁若镛等人实学思想的双重影响下,推崇凡事都要身体力行的修行方式。自从建立一枝庵后,草衣禅师更多的是把茶当做一种禅修,亲自采茶、制茶、泡茶,他奉行张源茶道的“精、燥、洁”,不偏不倚地品味着茶禅一味的清修意境,不急不躁地感悟着天人合一的身心自由,积极乐观地面对人生的无常和社会的动荡,循序渐进地将茶道的中正思想推得更广更远。一方面,炒青散茶的加工技术是草衣禅师茶道向下扩散的途径,这种新的茶叶加工方式伴随着《茶神传》深入民心,使草衣禅师茶道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另一方面,《东茶颂》是草衣禅师茶道向上发展的结果,草衣禅师通过《东茶颂》向当时的上层文人宣扬茶道该坚持的“中正”精神,并获得文人贵族的肯定,同时也达到以佛渡己以茶渡人的目的。
中国饮茶文化传入韩国后,在漫长的岁月中,经过韩国历代茶人的创新和发展,形成了独特的韩国茶文化。草衣禅师是韩国茶道体系的创始人,他的茶道简化了历来繁琐的礼节,更多的是宣扬一种朴素的、舒适的、享受自然的饮茶方式,他认为只有真茶、真水、真心才能炮制出不失中正的茶汤。对于现代茶人来说,中正就是不过也无不及,无论是环境、心情、茶叶、水、茶具、人都达到了最佳的状态,所有的一切都刚刚好,那么这杯茶就是中正的,有益的。这跟韩国人代代相传的“不差什么,也不溢什么”的民族实践经验总结相得益彰,在喝茶的过程中也感悟精神的修行和中庸之道的先祖智慧,这就是韩国的茶道,像韩国民族的情绪一般,很温和,很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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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5
A
1673-9884(2016)07-0108-04
2015-05-06
福建省现代农业(茶叶)产业技术体系项目(项目编号:闽财指[2015]0640)
金寿贤,女,韩国人,福建农林大学硕士研究生。
孙云,女,福建周宁人,福建农林大学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