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建业
悲情母亲的滴血谎言
文/高建业
亲生儿子在眼前被人连刺六刀当场殒命,面对公安机关的调查,死者的母亲黯然“领罪”,谎称是自己刺杀了亲生骨肉。而案情最终真相大白时,人们从这位母亲的谎言里品味出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和悲情。
2015年2月12日,再有两天就是元宵节了。
傍晚时分,安徽省怀远县万福镇,春节的喧闹还没有完全消散,不少外出打工者就匆匆告别家人,挤上了返程的火车,去追逐新一年的梦想。大街上,和几日前相比少了许多拥挤,一丝冷清不经意地从尚在的年味里游荡出来,飘在街角。
“杀人了——”突然,一声惊恐的喊叫,瞬间撕破了小镇上的宁静。不一会儿,街南口余全珍的家门前围上了一圈人。
“赶紧打电话报警。”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余全珍蹲在地上,怀里抱着大儿子赵海进,鲜血从赵海进的上身渗出来,哭喊着的余全珍全然不顾,不停地抖着气息渐弱的大儿子,而身边,小儿子赵五军战战兢兢地扶着母亲的肩膀,不停地抽泣着,由于先天性的听力和语言障碍,含混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
接到报警后,当地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和刑警当即赶到了现场。
赵海进已经被抬进了家里,放在临街的厅堂里,被一床破旧的被絮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揭开棉絮,经验丰富的警察不由大吃一惊:赵海进的左胸四处刀伤,右胸一处刀伤,左腰部一处刀伤,每一处伤口都深及内脏,几乎刀刀致命。
春节期间,被害人在自家门口被人杀害,而且从死者伤情判断,行凶者作案手段非常残忍。
刑侦人员很快来到,并迅速展开调查。而让侦查人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对与死者最亲、也是案发现场离死者最近的余全珍第一个进行问话时,看似憔悴和柔弱不堪的余全珍稍一迟疑后,给出了令人震惊的回答:“是俺和儿子吵架,他打俺,俺受不了,就拿刀戳死了他。”余全珍蹲在墙角,面对警察的讯问,低声回答。
一个身材瘦小的村妇,怎能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刺杀一个身材健硕的青年?!更何况,被杀者还是她的亲生骨肉!不合常理的“案情”让侦查员们的心头升起疑云,侦查员们凭着职业的敏感对案情作出一个初步的判断:余全珍在说谎,行凶者应该是另有其人。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如果不是余全珍,那这位母亲在眼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刺身亡后,却又为何主动向民警谎称自己是凶手呢?
在案发现场,警察在询问和调查过程中,余全珍尽管看似哀伤、貌似镇定,可细心的侦查员还是发现她的表情慌乱、目光不时地越过现场围观的村民,透过渐黑的天色,焦灼地四处张望,再轻轻低下眉头。
侦查员们一边控制住余全珍,进行深入细致的问话,一边对周边的群众进行调查走访。通过村民的介绍,有关余全珍的信息很快汇聚到一起。
余全珍老家在四川江油,30多年前,离异的余全珍独自一人带着女儿,生活艰难。后来经人介绍,余全珍远嫁安徽,来到怀远县万福镇。第二年,余全珍为赵家生育了大儿子,一家人欢天喜地,并给孩子取名海进。孩子一天天长大,余全珍一家人的日子,眼见着也走上了正轨,按余全珍自己的话说,就觉得终于熬过了艰难的时候,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余全珍虽然老家不在当地,可是,自打她嫁到万福镇后,和老实巴交的海进爸爸相敬如宾,加上多年来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在村民中有着很好的口碑。而且,由于她的“特殊身世”,一直以来深得村民的同情。
“她是个不幸的女人。”这是村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村民所说的“不幸”,是指余全珍婚后生育的几个孩子“与众不同”。说来奇怪,余全珍和丈夫都是正常人,可是嫁到怀远县后和丈夫所生的4个子女均不同程度地有着听力和语言障碍,特别是两个儿子,由于先天性的听力障碍耽误了听音学话,导致说话时口齿不清,甚至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当地村民平时索性就把他们喊作“哑巴”。
就这样,余全珍和丈夫带着几个孩子,种着十几亩土地,虽然收入不多,可也不乏家常的幸福。可在赵海进20多岁的时候,厄运再次向这个不幸的女人袭来。丈夫突然身患脑血栓,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而且,凭空增添出来的每个月好几百元的医药费,更让这个原本经济不宽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为了支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余全珍让赵海进和赵五军在家种地,自己带着两个女儿远赴上海打工。可由于两个女儿的听力和语言障碍,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无奈之下,母女三人就在上海靠捡拾废品一点点地积攒着生活费用,也为家庭生活的好转积攒着希望。
后来,在熟人的介绍下,母女三人来到一家制球厂找到了工作,母女三人工作勤勤恳恳,深得工友和管理人员好评。两年后,余全珍的丈夫因脑血栓不治离世,在余全珍的央求下,厂子的老板又接纳了赵海进兄弟俩进厂工作。一家人的收入增加了,生活也渐渐地好转。
随着生活状况的好转,到了娶妻生子年纪的大儿子赵海进的婚姻大事,又成了余全珍着急要解决的问题。
尽管赵海进长得眉清目秀,可由于听力和语言障碍,介绍了好几个姑娘,都没有成功。而随着一次次的相亲失败,赵海进的心情愈发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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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余全珍经江油老乡撮合,终于为赵海进娶回一个四川女子,当年就生育了一个女儿。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不顺,也许是碍于自己的“残疾”,婚后,赵海进对妻子百般疼爱。邻居们常说,海进媳妇那过得简直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2012年春节后,赵海进回到上海的制球厂打工,留在家里的妻子依旧保持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一天,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余全珍数落了儿媳几句,不料,儿媳一怒之下抛下不到两岁的女儿,离家出走,音讯全无。
也就是儿媳这一走,给本来平安和睦的余全珍一家埋下了一个祸根,最终打破了这个家的宁静。
用当地村民的话说,媳妇“丢”了后,赵海进性情大变,把媳妇的离去归咎并迁怒于母亲。在每一次的打工返乡期间,他时常对母亲辱骂、殴打。对于儿子的“忤逆”,余全珍默默地忍受着,在赵海进外出务工期间,她还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小孙女。
2015年2月12日,赵海进发现他从上海打工带回来、准备用来“找对象”的3万元钱被母亲“私自”用掉500元,随即对母亲破口大骂、拳打脚踢,并将余下的钱撒在门外。
弟弟赵五军见状上前拾捡钞票,赵海进一边阻拦,一边不停地辱骂、殴打母亲。赵五军见母亲被哥哥痛打,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将拾到的现金扔回地上。此时早已丧失理智的赵海进转而又对赵五军进行辱骂、殴打。
余全珍忙扔下满地的钱,抱起被捅倒的大儿子。而小儿子赵五军愣了一下,丢下刀,慢慢地蹲在母亲身边。暮色中,余全珍一手抱着气息渐弱的大儿子,一手搂着瑟瑟发抖的小儿子,号啕大哭……
当晚,赵五军在已嫁到邻村的姐姐家中被公安机关抓获,他对持刀刺死哥哥供认不讳。
2015年8月,安徽省怀远县人民法院的法庭里,蚌埠市中级法院对赵五军故意杀人一案进行公开审理。
庭审开始前,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余全珍,哭泣着,央求着,颤巍巍地走进法庭,并在法警的“贴身护卫”下,坐在了旁听席的第一排。
整个庭审过程中,余全珍始终泪水涟涟。在她眼前,身着囚服的小儿子触手可及,而他却是因为亲手捅死了自己的哥哥而受审。
两个儿子,一个灰飞烟灭,一个身陷囹圄,对于一位为了子女辛苦操劳大半辈子的母亲来说,这生平第一次的旁听庭审,是难以承受的痛。
法庭专门请来了怀远县特殊教育学校的一名老师进行现场手语翻译。一个小时的庭审过程中,在手语老师的帮助下,赵五军向法庭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同时通过手语老师,表述称自己当时用刀刺向哥哥,只是为了保护正在被哥哥殴打的母亲,没有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当天的庭审吸引了当地近百名村民前来旁听。
在案件审理前,赵五军所在村的近700名村民向法庭提交了一份联名信,请求法院考虑赵海进长期殴打辱骂母亲的情形,酌情对赵五军作出从轻判决。
赵五军的辩护人在庭审中也提出,起诉书指控罪名不当。辩护人认为,赵五军没有杀人的主观故意,“其捅刺被害人系为阻止被害人继续对其以及其母的伤害,所以被告人的行为不构成故意杀人罪,应以故意伤害罪定罪量刑。”
法院经审理后认为,被告人赵五军因家庭纠纷与其兄发生争执后,竟持械非法故意剥夺他人生命,造成一人死亡的严重后果,其行为已经构成故意杀人罪。法院经过慎重审理作出一审判决,被告人赵五军犯故意杀人罪,依法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
据此案的承办法官马雪松介绍,尽管当地村民提出赵海进过错在先,但赵五军的犯罪情节并非像辩护人提出的应以故意伤害罪定性。在冲突中,赵海进身中数刀,且有多处是致命伤,所以赵五军存在故意杀人的犯意。案发后,无论是在侦查期间还是庭审中,赵五军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属于坦白,可以从轻处罚。
而对于赵五军“聋哑人”的身份界定,马雪松指出,此案的判决,最终没有引用刑法第19条关于聋哑人犯罪的处罚规定:“我国刑法第十九条规定,又聋又哑的人,或者盲人犯罪,可以从轻、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但,这也仅仅是‘可以’,而不是‘应当’。同时,此案被告人虽然被当地村民称为聋哑人,但是经鉴定,赵五军并非该条规定的又聋又哑的人,他具有一定的听力和语言能力,戴上助听器后可以有一部分的交流能力。此案的最终判决,合议庭综合考虑了各方面的因素,对赵五军在法定刑期内作出了从轻量刑。”
此案在庭审过程中,公诉机关向法庭出具的证据,有相当一部分是公安机关在案发后对村民所做的调查。
在这些调查中,几乎所有的村民,甚至包括赵五军所在村的村干部,对赵五军一家的悲剧,或多或少有着一些预见。用他们的话说,早就看出来,赵海进那么闹下去,早晚会出大事。
此案曾引起媒体的广泛关注。面对媒体的采访,满头白发的余全珍机械地唠叨着:“他打我,见天的打,从睁开眼,想起来就打。要么睡着了不打,睡不着觉,夜里睡醒了,就打,就骂。只要回来家,就没有一天不打我的。这街上就没有人不知道的,他打我都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尽管长年忍受着亲生儿子的虐待,这位悲情的母亲却始终将罪责归咎于自己。在宣判当天,赵五军在手语老师帮助下,接受完记者采访后被押解上囚车。余全珍牵着不到4岁的小孙女的手,看着囚车鸣着刺耳的警笛远去……站在烈日下,她不住地喃喃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一件“家务事”,经过多年的酝酿,不经意间,让一个家庭瞬间支离破碎!
也许,是因为赵海进对母亲恶劣的行为,让村民们有了“海进和他妈,两个人非得闹死一个才能安定”的“预见”,而令人痛心的是,尽管几乎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预见,但是由于缺乏及时有效的疏导,却没人能够将矛盾化解。
受制于“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老理”,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纠纷,往往容易被忽视,甚至被忽略。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随着各种服务和保障措施的跟进,随着社会力量对各种“家务事”引发的矛盾纠纷积极主动地参与疏导和化解,但愿,像余全珍这样的悲情母亲不再出现。
责任编辑/潍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