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威的解构:《庄子》中的尧形象

2016-04-16 14:14
关键词:尧舜仁义解构

王 慧



权威的解构:《庄子》中的尧形象

王 慧*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在中国历史上,尧被视为圣明君主的权威典范,受到统治者和知识分子的推崇。轴心时代是尧形象树立的重要时期,儒家等学派逐步建构了尧的权威。但在道家的思想标准下,《庄子》书中对尧却多以贬斥为主。通过儒道两家尧形象的对照分析,可以看出《庄子》针对性地对尧的神圣性与权威性进行了四重解构,并借此宣扬不治之治、推崇自然本真、建构精神家园。探讨这一权威的解构,不仅有助于还原尧形象建立过程中的不同声音,而且可以从另一角度重新审视道家思想的历史价值与当下生命。

《庄子》;尧形象;权威;解构; 思想意义

尧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他的事迹与成就经由上古神话、儒家典籍、民间故事和诗文赞颂等不断得到推崇和渲染,成为圣人权威的典范。他不仅受到历代统治者的推尊,也影响着后世文人知识分子的心态和志向。例如杜甫就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作为其平生的理想和抱负,在这里杜甫是将尧舜视为君主的典范,将尧舜时代看作了盛世的代名词。而白居易《郊陶潜体诗十六首》也称赞“尧舜与周孔,古来称圣贤”,将尧标榜为道德的权威。总而言之,尧具有崇高的历史地位和深刻的历史影响,因此,对《庄子》中的“尧”形象进行分析和探讨,还原尧权威化过程中的不同声音,具有重要意义。

尧是《庄子》全书中多次出现的重要人物。据统计,“尧”这一关键字在《庄子》全书中共出现64次,涉及到内篇5篇、外篇9篇、杂篇7篇,共21篇文章。关于《庄子》中“尧”的探讨,多有研究专著已涉及。这些研究或将“尧”视为研究《庄子》中的神人、圣人、至人等形象时的参照对象;或作为论述《庄子》中重要的哲学观念的引证材料;或当作探讨《庄子》中相关政治思想的论据;或当作研究《庄子》中儒家圣人形象的系列人物之一,不一列举。总体看来,现有研究对《庄子》全书中的“尧”的总体形象关注稍显不足,缺乏独立系统的论述。因此,探讨《庄子》中的“尧”形象,并揭示其体现的思想意义,仍具有一定的研究空间。

一、尧之权威形象的树立

庄子生活时代尧形象的确立与儒家密不可分。相传,尧姓伊祁,名放勋,古唐国人,都于平阳。然而尧、舜时代并无原始资料记载,甚至夏朝、殷朝的记载也极为匮乏。因此,有关尧舜事迹、传说记载的最为重要的一篇文献就是《尧典》。《尧典》为《尚书》的首篇,《尚书》不仅是我国最早的历史文献总集,也是儒家经典之一,相传经过了孔子的整理。但以“古史辨派”的顾颉刚先生对《尚书》的真伪及写作时代提出质疑,他从典章制度、地理环境、区域方位等角度进行考证,认为《尚书》是后人层累造伪而成的伪古史。虽然这一观点还存在争议,但《尚书》可能受到的儒家思想的浸润还是值得关注的。《尧典》记载了尧的功德与言行,其中关于尧的内容,主要包括尧命令羲和钦顺昊天、敬授民时以及尧选贤举能、禅让于舜。自此,尧舜禅让的事迹便被视为上古盛世的真实史实而不断传承后世。

除了历史文献的记载,尧之权威形象的树立也离不开儒家代表人物的推尊。儒家的代表人物中,孔子早于庄子的生活时代,孟子约与庄子同时代,荀子稍晚,因此这三者关于“尧”的言论,不仅影响该时代“尧”形象的树立,也影响着以庄周为代表的道家学派可能会作出的观点反驳。

孔子作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他在激烈的社会变革中极为向往上古之盛世,因此,他在《论语》中对尧颇多溢美之词。“尧”在《论语》中共出现4次,在《论语•泰伯》篇中孔子称赞尧:“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1]82在这里孔子用了一系列词来形容尧,既有“巍巍乎”之形象高大,又有“荡荡乎”之恩惠广博,还有“焕乎”之灿烂美好,给尧以天一般的崇高地位。孔子推崇尧的为君之大,并没有进行实质性的事实论述,应当是就尧的功德与成就所作出的总体评述,但是他的这一推尊对尧权威性与神圣性的拔高具有深刻影响。《论语•尧曰》篇云:“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1]205这里尧的形象更为具体可感,尧教导舜的为君之道,要救民于水火,认为君主的命运与人民的命运休戚相关。这是儒家政治观念中为君要勤政爱民、积极有为的一个表现。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2],因此,尧舜也是《孟子》全书中多次提及的人物。《孟子》中“尧”字共出现58次,书中尧舜多并举出现,对尧的单独评价并不多,但对尧舜之道的推崇却始终贯穿全书。例如《滕文公上》篇详细记载了天下未平之时,尧选举贤能、舜辛劳治理灾患、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等事迹,歌颂了尧的任用贤能、救民水火、圣德广阔,并教导后世要效法尧舜为君为臣之道。此外,孟子还借尧舜宣扬了孝悌人伦,使尧也成为封建道德的权威人物。

荀子稍晚于庄子,他的思想受到了道家和法家的影响,因此其关于尧舜的观点多与孟子相对,例如他对禅让的否认等。此外墨家影响在尧形象的树立过程中值得一提,尧舜的禅让一定程度上符合了墨家的尚贤观念,因此也获得了墨家的赞赏。

由此可见,在庄子生活的时代,尧的圣贤权威形象基本已树立起来,并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而《庄子》全书对“尧”的描述与态度,也与此密不可分。《尧典》《论语》《孟子》等儒家典籍中有关尧的形象与事迹,反映出孝道、尚贤、仁政等思想,可看作春秋战国时期儒家思想文化的生动体现,尧也成为儒家构建礼乐文明的重要形象支撑。人物本身所具有的历史地位与广泛影响、在形象树立过程中形成的典范色彩与权威特质,以及不同学派思想上的冲突与争鸣,可能是庄周学派要多次用“尧”作为解构权威的典型人物的原因。

二、《庄子》中的尧形象

尧在《庄子》中的形象十分多样,有时将他作为正面人物,称赞他的辛勤劳苦,或是赋予他道家人物的面目,借以传达道家的思想观念;有时又将其作为反面人物,认为他求名好利、攻战征伐,不能与民休息,没有做到自然无为等;有时又将他作为善恶、是非中一方的代名词,或是其他人物形象的衬托。虽然庄子自称其创作方法是“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3]939,《庄子》书中各色各样的人物也大多作为论证的素材、演说的道具。但在考虑这些因素之外,我们仍能发现《庄子》一书中对“尧”的描述具有较为明显的倾向态度,而《庄子》中的“尧”在总体看来也具有较为一致的形象特征。

尧在《庄子》中的角色仍是积极有为、选贤任能、平治天下的统治者,但在道家的思想标准下,他具有以下的形象特征:其一,有待功名。《庄子》中的“尧”与天下有着紧密的联系,一方面他能够举贤让能,当他发现许由优于自己时,愿意相让天下,这是极为儒家赞赏的品德,然而《庄子》却认为尧心怀天下,因而也就不能摆脱天下的束缚,是有待的而非无待逍遥的。另一方面,尧认为自己有平治天下之功,当他带着自得的心情去见藐姑射山神人时,对比之下才忘却了尘世之功,因此,尧怀有功名得失之心,未能达到《庄子》所推崇的神人、圣人的境界。其二,干扰百姓。《庄子》中的“尧”勤勉于治理天下,他劳心劳力、关心民生疾苦,然而天下原本是安宁的,人民是淳朴的,他们生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正是尧这样的人物有为地去干扰百姓,推行仁政、宣扬道德、攻战征伐,才破坏了原本宁静的天下,也使百姓丧失淳朴本性,开始争巧斗智、求名夺利。其三,喜谈仁义。尧极为推崇仁义,并以其来教导百姓。《庄子》却认为百姓原本无知无识的状态是最好的,而仁义道德则是对淳朴本性的戕害,它一方面破坏了人的自然本性,另一方面仁义道德也容易为统治者利用,作为治理天下、统领百姓的手段。因此,尧的这些形象特征由于不符合《庄子》的思想观念而遭到贬斥,可看作是《庄子》中尧的反面形象。

然而《庄子》并非全盘否定尧的存在价值,在个别篇章中仍赋予尧以正面的形象,并给予肯定评价,保留了人物一定的典范性。首先,《庄子》在提到尧这一人物时,尤其将他作为善恶、是非一方的代表或是盛世的代名词时,在无形中或是潜意识下仍然默许并使用了儒家所赋予尧的道德光环和神圣色彩。如:“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3]166(《德充符》)将尧作为了善人的典范;“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3]682(《徐无鬼》)将尧视为贤人的代表。其次,肯定了尧等圣人为天下为万民操劳的辛苦与用心。“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3]299(《在宥》)最后,在个别篇章之中,《庄子》还将尧树立起来,赋予其道家面孔,作为了正面形象进行褒奖。如“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3]334(《天地》)将尧与禹进行了对比,认为禹为人民设立赏罚制度,扰乱人心,戕害人性,而尧不行赏无刑法罚却使人民安居乐业,这是《庄子》赋予尧以道家无为而治的姿态。

可见,将《庄子》中的“尧”与儒家经典中的“尧”对比来看,两者所涉及的典故事件及所具备的性格特点基本是一致的。而尧在儒家经典和《庄子》中所不同的正负形象以及评价的褒贬差异,正是儒道两家不同思想观念与价值标准的体现,也正是两家的矛盾所在。《庄子》中对尧的肯定评价有与儒家暗合的一面,然而其主流却是对儒家所赋予的尧的神圣性与权威性的消解。

三、尧之权威形象的解构

《庄子》书中对尧神圣性与权威性的解构主要是从以下四个方面来进行的:

(一)贬低其神圣地位

尧的神圣地位主要来自于儒家所赋予的选贤举能、勤政爱民、教化天下等一系列美德。对此,庄子通过书中所塑造的神人、圣人等形象与尧进行对比,贬低了其不可复加的神圣地位。

一方面,《庄子》对最能体现尧选贤举能、心胸广大的禅让一事进行了新的阐述。《逍遥游》篇“尧”以爝火和日月比拟自己和许由,以示自己才有不及、力有弗逮,因此想把天下让给许由。然而许由却宁取一枝之小,不取天下之大。在两者的对话中,尧认为爝火不可与日月相较,这是尧对小大关系的认识。许由在尧看来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放弃天下而选择“一枝”之小,不为名利所羁绊,可谓是拥有了大智大慧,达到了“圣人无名”的境界。并且,许由认为自己“无所用天下为”,是逍遥无待的,而尧却心怀天下,不能摆脱天下的束缚,因此是“有待”的。此外,无论许由接不接受尧的禅让,尧在历史上都收获了心胸宽广、举贤任能的美名,也不符合《庄子》中所谓的“圣人”无名的要求,因此在《庄子》的叙述中,尧并未达到神人、圣人的至高境界。

另一方面,《庄子》用他所塑造的神人与尧对比,从而消解了尧的神圣光芒。“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3]26(《逍遥游》)由神人引出尧,认为尧在神人的对比下只是“其尘垢秕糠”,所以神人并非不能成就尧舜一般的平治事业,只是不愿意为此而已。尧在见藐姑射山四子之前,认为自己安天下、治太平,然而在见到四子之后才明白自己功名之心的浅薄无知,四子早已将这些置之度外了。因此,在儒家思想观念中圣人的代表是像尧这样的人物,而道家的神人、圣人是与道合一的,道无为而无不为,因为无为,所以无功无名,而圣人与道合一,因此也是无功无名的,尧见四子而忘治天下之功,庄子通过将尧与四子的对比,削弱了儒家赋予他的神圣感,增添了尧作为人这一面的世俗之气。

(二)否定其治世观念

尧作为儒家圣王的典型,在儒家典籍中往往记载其关心民生疾苦、施行利民政策的一面。然而在《庄子》的很多篇章中却并不如此看待,它在评价尧的治世行为时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主张。

首先,他提出自己的政治观念“宥天下”与尧的治天下进行比较。“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3]293(《在宥》)道家认为世界本来是安宁淳朴的,依照道而自然地运行,人民本来也是无欲无求、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但是却出现了治理天下、改造百姓的尧这样的君主。虽然尧之治在短期来看能使天下得到安乐,但是治天下多了人为干扰、违背了道的规律,并不能收到长远的效果。因为无论是治理好的社会,还是治理坏的社会,都是以戕害人的自然本性,甚至是牺牲多数人的利益为代价,来满足少数人的快乐。因此正确的方法是采取宥天下的方法,顺遂天下的自然发展。圣人之治应该本着“虚静恬淡寂漠无为”的原则行事,将天下归还给天下自身,当天下之物得以以自身的方式居于天地之间时,天下也就不再是一姓之天下,而成为天下人之天下。

其次,庄子采取了极为巧妙精到的譬喻,对尧治理社会的基础进行了质疑。“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3]195-196《大宗师》中所展示的图景可以看出陆地上的鱼虽然彼此恩爱,但却受着各种各样的制约,不如江湖中的鱼自由自在。“庄子以此为譬喻正是要指明以互亲互爱的人伦关系作为维持国家和社会治理的基础,这一机制包含着更多的人为的设置,而忽视了个体自身独立存在的优先性,或者说只是从人的角度来看待社会的建制,并未虑及存在于人之外的、高于人的天的机制。”[4]这种以人伦关系为基础,过分依赖人治的政治模式,可能导致将国家建立于个别人的私人意志之上,也即统治者会根据自己的利益和目的,制定各种规范制度去约束其他个体的发展,以满足自己的需求。而老庄都认为,“人类社会生活中存在的天地自然秩序优于人为创生秩序”[5],人为创造出的秩序往往依赖于人的意志,自然会有人的利益取向掺杂其中,因此,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推崇贤明君主,而依归天地自然之道。这展示出庄子对于春秋战国时期已经深入人心的儒家的王道观念的隐忧,他要打破这一执念,并深入地考虑了“内圣”与“外王”的问题。

最后,《庄子》中指责了尧的治天下,即有为的政治观念。“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3]341《天地》篇提出真正的大圣应该听任天下自然本真的发展,无需治理,推行无为而治,使风俗自移、教化自成,增强人民独立的人格意志。

(三)怀疑其道德主张

在《庄子》中尧是一个喜谈仁义、是非、善恶等道德观念的儒家统治者形象,而书中却对其所谈的仁义道德等持怀疑态度,不仅怀疑其是否能够实施,更怀疑这些观念实施之后的效果。

首先,《庄子》潜在地运用了儒家的思想观念来反驳尧的行为,极具讽刺而又充满意味。在儒家观念中认为“故远人不服, 则修文德以来之”[1]170,强调以修德来治世,但是在《齐物论》中,尧却问舜以武力攻伐之事,连边远的弹丸小国也不放过,根本不能以仁德感化天下,这里的“尧”与儒家所宣扬的贤明圣君形象背道而驰。这正是庄子道出自己的怀疑,在征战不断、民生困苦的战国时期,根本不能出现那样贤德到禅位于他人的君主。

其次,《庄子》认为尧所宣扬的仁义、是非观念会使人的自然本性遭到蒙蔽。“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3]222(《大宗师》)《庄子》在此对儒家传统的道德规范、理论价值进行了批判,认为仁义是非是在使人受刑,是对人性的役使和压抑。尧仍是仁义的信奉者,他劝人施行仁义而明辨是非,但是仁义也是枷锁,会使人受到束缚而丧失精神自由的可能。并且《庄子》在书中举出一系列的历史人物,如比忠臣、贤士、能人等,不管是对道德主张的主动践行者,还是被动接受者,最终都会受到或身体或精神方面的伤害,这是对人的捆绑与戕害,使他们丧失了原本自由的状态。因此庄子倡导“绝圣弃知,绝仁弃义”的社会理念,要求任其自然,恢复人的本性。

再次,《庄子》认为尧推崇仁义,看重贤人,但不知贤人所谈论的仁义已经成为贪求者谋利的工具了。尧舜时期对人民施行仁义、教化人心,但是对于后世来说,“仁”作为正面价值,会导致后人的竞相追逐,“仁”之名将会远过于“仁”之实,而人们追去仁义也是为了名利,这样的不断纠缠就会造成世间大乱。当人们以无为的态度生活,就不会去刻意去分辨、崇尚某种事物与价值。但当人们普遍有所追求的时候,所追求的事物与价值往往就会失去它的本来面目,而统治者也会树立各种名号,建立多样封赏,用来动员民众、规范行为、维系统治。

最后,庄子站在高处反思历史,认为圣人提出的仁义、是非、礼法等要看掌握在谁的手中,大盗窃国。“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专有齐国。”[3]277《胠箧》篇提出胠箧是为了防止小的盗贼,“圣知礼法”也只能规范普通的民众,而真正的大盗往往是窃国之贼,越是严密牢固的国家制度与道德体系,越会让他们坐享其成,安享太平。因此“圣知礼法”最终会成为窃国害民的工具与帮凶。这是对尧等圣人宣扬仁义礼法的揶揄与嘲讽,并一针见血地指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可笑现实。因此只有“道法自然”的“无为”才是真正的文明。

(四)揭发其攻占征伐

《庄子》通过揭发尧的征伐来说明尧好名逐利,从而导致了天下的战争不断,人民不得安宁。“昔者尧攻丛、枝、胥敖。”[3]120(《人间世》)“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3]828(《盗跖》)《庄子》书中借盗跖之口对儒家所树立的圣王、贤士、忠臣进行一一反驳,认为尧等上古圣王在道德上都有所缺憾,并且不符合儒家的道德标准与纲常伦理,所谓的圣人尚且难以做到,何况平民百姓乎?此外,他们都由于追名逐利而迷失本真、违反情性,并导致了战争灾害,不符合道家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的标准。

四、解构尧形象的思想意义

从以上的分析可见,《庄子》一书对于“尧”形象的解构,主要是针对两个方面,一是治世的政治理想,二是儒家的道德观念。在时代建构圣王权威的主流之下,《庄子》却刻意消解权威,通过尧来阐发其思想主张,这些思想从长远来看具有深刻意义。

第一,在政治上,否定治世观念、倡导不治之治。《庄子》中的政治思考与儒家有着重要联系,儒家作为当时的主流文化之一,其“王道”“仁政”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然而在道家看来,儒家的学说仍只是方术,他们只知“道”之末,而不能探其本,因此,如何达到内圣外王是道家哲学难以回避的问题。在道家看来,人本来就是完全天真的,他们织而衣、耕而食,自由自在、无欲无求,而所谓像尧这样的明君,要么是力图建功立业而不遗余力地对自然、社会和人民进行改造,从而破坏了自然与人类的天然之道;要么是已经将社会弄乱了才想要去励精图治,而不是本来就依循道的生成与支配方式去治理天下。而人类的灾难往往多是自己造成的,人祸远远大于天灾。因此庄子主张不治之治,认为虚静恬淡、自然无为是最好的方式。“君主一定要这样,因为他万一考虑某件事,这就意味着别的事他没有考虑,可是他的功能和职责是考虑治下的‘一切’事,所以解决的办法,只有让他不自虑,不自说,不自为,但是命令别人替他虑,替他说,替他为,用这种方法,他无为,而无不为。”[6]可见,统治者如能做到无为,就能留有足够的空间和余地让其他人有所作为,各司其职,而使社会摆脱绝对意志的束缚。因此老庄学派的“无为”观念,决不能简单看作没落贵族的希冀返古和自我安慰,而是一种深刻的思想,不仅在中国历史上与儒家政治思想相争辉,并在多个征伐不断、民生凋敝的时代起到与民休息的作用,同时对于当今国家的长治久安仍具有鲜活的生命力。

第二,在道德上,反对礼乐教化、推崇本真质朴。《庄子》书中对尧喜谈仁义持否定态度,因为道德观念的出现,正是由于天下失去了安宁平静而进入混乱的局面,在淳朴的社会中人民无知无觉,不需要推尊任何道德观念。正是因为人本性的丧失,才需要宣扬道德,长远看来,“历史的发展也确实昭示了这一过程:既然道德已经丧失,就只能退其次而推行仁义;既然仁义已经丧失,也只能退而次之推行刑罚;而当刑罚不奏效的时候,就只有暴政了”[7]。因此,《庄子》一书中通过对“尧”形象的解构,一定程度上破除了人民对道德的执念与推崇。它揭示出任何试图规范现实权利所建立的话语,往往最后都会被现实权利所战胜并成为其帮凶,而道德观念也是通过话语建立的体系,因此道家解构权威,否定具有普遍性和权威性的道德观念。但是解构只是手段,建构才是目的。从更深远来看,《庄子》就是通过解构“尧”来完成另一种肯定,那就是不建立任何的道德、权威、典范,因为建构起的任何观念和范式,都会被现实权利利用以用于攫取更大的利益,不如回到最本真的状态,无知无识,朴素自然。这是一种思想的破执,不让任何事物引导人们陷入宗教迷狂的境地。这一点正反映出了中国思想文化的早熟特征。这一对价值观念所产生效果的反思,更像是长期历史积淀下的教训。而《庄子》却在先秦时期便已对此作出了深刻的思考,这对后世保持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第三,在思想上,摆脱混乱现实,寻找精神家园。《庄子》通过解构尧从而否定了儒家建立的尧舜时代的太平盛世,但在混战动乱的战国时期,人民需要精神与灵魂的安身之所。因此,庄子在否定尧的同时也勾勒出一个“至德之世”,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自耕自足、无知无欲、丰衣足食、怡然自乐,不尚贤、不欺诈、无为而治,效法天道。这些都反映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血泪体验和变革社会的强烈愿望,没有对时代的感愤、对现实的反思以及对人民的关切,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精神家园,这也正是庄子的冷眼热心之所在。因此,对于理想家园的描述,“儒家系通过仁义以要求上述的政治‘生的完成’;而庄子则系通过艺术精神以要求上述政治‘生的完成’”[8],庄子的精神家园,是一种艺术的存在,优游自在、无拘无束。正如陈鼓应先生所说:“庄子热爱生命,不肯把它耗费在立功立名的市场价值上。他高情远趣,创造一个辽阔的心灵世界,然而他的高超透脱,内心却有其沉痛处,生当乱世,多少智士英杰死于非命,面对强横权势的侵入,为避‘斤斧’之害,以求彷徨逍遥的心情,真可谓寄沉痛于悠闲了。”[9]庄子之后,历史上的很多文人学者当身处尘浊之世时,选择转向探索内心世界,优游艺术家园,也正与此隔代相应。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

[2]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119.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5.

[4]张华勇.论庄子哲学的政治意蕴——以《应帝王》为中心[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5(6):46.

[5]梅珍生.道家政治哲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72.

[6]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58.

[7]严春友.无以人灭天——庄子思想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166-167.

[8]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88.

[9]陈鼓应.老庄新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209.

Deconstruction of Authority: Character of Yao in

WANG Hui

(School of Chin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0,China)

Yao was considered as an authority and example amongst wise monarchs in Chinese history, who was worshipped by emperors and literati in ancient China. Axial Period is a great epoch for the image building of Yao, during which authority of Yao was structured by the Confucian school and some other schools. Nevertheless, under the standard of Taoism, there are mostly negative evaluations about Yao throughout the book. It can be seen from the comparison and analysis of character of Yao built by Confucian and Taoist, thattargets quadruple deconstruction of Yao’s holiness and authority, which propagates inaction, praising nature restoration highly, and constructs spiritual homeland. Through discussion of the authoritative deconstruction, it not only contributes to restoring different viewpoints during the construction of Yao’s character, but also offers opportunity to revisit the historical value and current life of Taoism from this perspective.

; character of Yao; authority; deconstruction;the ideological significance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6.06.06

I206.2

A

1004-4310(2016)06-0031-06

2016-09-24

王慧(1992- ),女,安徽全椒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批评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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