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女与嫌男

2016-04-15 10:16刘大先
大学生 2016年5期
关键词:上野女性主义

刘大先

跨年大戏《芈月传》落幕后,人们从充满期待到难免失望,有评论者一声叹息:“对强女人的想象匮乏得令人难堪!”小说《芈月传》从5000年历史中找出一个宣太后,人们期待从据此改编的电视剧中看到一个女政治家的谋略和眼光,期待看到的芈月的魅力是:高度认同女性身份又高度不认同社会对女性的规范与禁锢,挑战“女性不能做”的秩序与成见。如果你读过《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一书,或许会从对《芈月传》的失望中走出来,原来有一种病叫做:厌女。

为了起到欲扬先抑的效果,我得说女权主义或者更温和一些的提法女性主义在中国传播已经有些年头,但几乎没有引起超出学院小圈子和少数人之外的更多关注。这背后的原因当然很多,比如中国经历过“妇女能顶半边天”的社会主义新人改造与实践,男女平等的观念与女性主义产生的欧美有很大区别。这并不是说中国不存在隐形或者显性的性别歧视,而是说西方理论经过旅行之后,可能会产生越橘淮枳、词不达意的效果;另一方面中国有不少理论二道贩子往往生吞活剥,把许多复杂、缠绕、充满妥协与迂回的观念给简化了,从而造成了女性主义给一般人那种强作男人的表象。当然,最根本的是,随着消费社会的到来,女性在从大众媒体到现实职场中的物化和商品化状态愈趋严重,而许多女性自身也发现了性别资源,主动进入到物化自身的行径之中。比如,在婚姻市场上,一档著名的生活服务类节目电视相亲中的女嘉宾就曾口出惊人之语:“宁可在宝马车里哭,也不要在自行车后笑”——她嫌弃穷男,换取坐在宝马里的资本显然除了年轻的肉体,没有别的。而那些女权行动主义者又良莠不齐,为了博眼球很容易走向哗众取宠。诸如此类种种,给女性主义带来了污名化的不良后果。

大众了解的女性理论基本是被符号化了的弗吉尼亚.沃尔夫、西蒙.波伏娃等人,中间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诸多方家,如今的女性主义理论已经发展到与哲学、生物学结合的精深境界,比如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消解性别》、伊丽莎白·格罗兹(Elizabeth Grosz)《时间的旅行:女性主义,自然,权力》、唐娜·哈拉维(Donna J.Haraway)《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不过这些著作对于一般读者可能诘屈聱牙,这中间有本日本社会学学者上野千鹤子通俗读物《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倒是值得一读,她将原本比较复杂的性别理论用明白晓畅的案例阐释出来,却又没有简单化,即便对于那些有着本书所批判的厌女症的人来说,这也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

厌女症是对misogyny的翻译,上野简单地将其界定为男性的女性蔑视和女性的自我厌恶。对于性别问题的关注,来自于她自己的亲身经历。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几乎席卷全球的学生运动中,正在京都大学读书的上野千鹤子参加了“京大全共斗”,上街游行,向警察扔石头。但是,她后来回想时发现:“在运动中,男生向警察扔石头,女生体力不够,石头扔不远,只能在后方当搬运,作为‘二等战斗力的女生,扮演的角色不过是给男生提供慰藉。”性别意识的觉醒,如同阶级意识的自觉一样,具有石破天惊的效用,这让她后来走上女性学的研究,并成为日本在这个领域的领军人物。

美国学者赛吉维克(Eve Sedgwick)在《男人之间:英国文学与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中发明了一个概念男性同性社会性(homosocial),这个词是仿同性恋(homosexual)造出来的,表面相似,意义截然不同,它指的是“不带性爱关系的男人之间的纽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压抑了性存在的男人之间的相互认可的纽带”。即男人需要得到其他男人的认可:“真像个男人!”如果一个男人女里女气,会被嘲笑和鄙视,认为他不具备进入男人集团的资格。《厌女》借用了赛吉维克的理论分析日本各种文化现象,比如少女援交、败犬女、秋叶原杀人事件、东电高级白领女卖淫事件,发现它们背后是共同的厌女症。

如同朱迪斯·巴特勒在《性别操演》中所说的,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并不一回事,性别完全可以在表演和实践中被塑造出来。到了现代以来,文化更是通过各种更加符合理性与科学的方式整饬了男女的性欲望。如果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还没有结婚,是不符合社会规范的,男的就是屌丝,女的就是剩女——2003年日本女作家酒井顺子的畅销书《败犬的远吠》给剩女带来一个响亮的名称败犬女。

男性败犬比女性面临更大压力,更不愿意承认自己作为性弱者的失败。东京的某个宅男有一天驾驶货车在秋叶原碾伤行人、持刀行凶,因为他收入低、颜值低,毫无人气,没有女孩子喜欢。由此可以看出男性的脆弱,他们的自尊心要建立在女性的喜欢之上。当被嫌弃的时候,就会走上崩溃的道路。上野指出,性与恋爱都是接近他者身体的技能,算是广义上的人际沟通交流的一种,这样的社会性技能应该在社会生活中学习。

对于女性而言,如果将结婚作为幸福的终点,那终归是一种弗洛伊德所谓的阳具羨慕,是将被男人选上作为价值的皈依了。但上野在酒井的败犬中读出了自嘲和反抗。败犬女通过购物、迷恋颜值高的男生、整容手术,确认作为女性的分值,成为一种有意的表演。这种表演化的生活,揭露了女人性别的虚构性。大众文化中可以看到全球范围内这样的微妙变迁,比如《BJ单身日记》、《艾莉的异想世界》、《欲望城市》、《败犬女王》这些电影与电视剧,其实在塑造一种让人向往的败犬生活。那些更进一步的腐女,都不需要男人了。这些此前男性视野中的黑暗大陆,如今如同幻想中的亚特兰蒂斯一样浮出了水面。

如今的性别问题凸显在大众传媒上,比如凤凰男这个词,其实是纠合了地域、阶级歧视在内的嫌男歧视。有时候这样过于敏感的性别话语,会让人生厌,你会感觉到他们小题大做了,毕竟社会里还有更重要的政治、经济等问题。但当你这样想的时候,实际上无意中就又落入了厌女症的窠臼了,因为性别问题从来都是和阶级问题密不可分,父权制文化的核心不仅仅是压抑女性,同时也压抑一切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

《厌女》有意义的地方在于,它指出了厌女症作为一种弥漫在社会中的心理惯习,带来的伤害不仅对于女性,男性也一样深受其害。根本的问题在于“与自我及他者的和解”,既不将他人视为支配控制的对象,也不视为威胁恐怖的源泉,而是完整地接受下来,同时接受完整的自己,这样我们才既不厌女,也不嫌男,走上真正自由的坦途。

(作者系文学博士、中国社科院副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主任)

责任编辑:张蕾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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