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郑珊珊
女性文学和女性主义一样,它不是一种本土理论,而是一个“跨国概念”。但无论如何,它是文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领域。一方面,女性解放的许多思想探索、价值重估以及情感认定,往往通过女性作家的作品体现出来;另一方面,女性文学作品的阅读影响力的不断提升,需要大量优秀的女性文学作品和正确的女性文学批评加以引导。然而,当我们说“女性文学”时,似乎别有意味———与之相对应的“男性文学”并不需要成为独立的学术名词而被另行讨论,因为在文学史中,男性本就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对女性而言,这是一种无奈的客观存在。历史上,文学创作长期被视为男性的专利,而作为书写工具的笔,亦有着男性生殖的象征意味。那么,女性介入文学史,既意味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又是一种对男性权力的反叛:这不仅仅关系到她们对独立、自由的追求,更是撬动了整个社会秩序和结构。因此,女性文学之于文学史,具有颠覆性的革命意义。而女性文学研究,则是对长期以来文学史男性中心意识的纠偏。
林丹娅教授以一部厚重的《台湾女性文学史》支撑这一观点。作为一名女性学者,从事一部女性文学史的写作,本身就是对文学史男性权力或霸权的挑战。诚如她所言:“有的女性本就意欲在以男性价值为普遍价值的主流文化中取得认可,以期不成为男性之‘她者而存在。”她强调:“女性文学是、也只能是女性所创造的文学。”这部《台湾女性文学史》以时间为序,梳理和厘清了“被男性叙述所忽略的、埋没的、遮蔽的,或曲解的、误读的女性文学作品和女作家”,揭示了台湾女性文学发展幽微而曲折的历史。本书从远古时期的原住民神话传说、民间歌谣中女作者的身影开始追溯,沿明郑、清朝、日据时代而下,直至现当代,展现了一部女性难以言喻并为之挣扎的历史:台湾女作家们在男性中心枷锁的禁锢下,不断地寻求真正属于自己的表现与表达,奋力改变着在强大的男性文化规范面前严重“失语”的历史境遇,直至建立起鲜明的自我意识和独立的话语体系。应该承认,女性文学、女作家的性别身份,多少年来一直被当作文学市场的一个“卖点”,但也只是囿于女性作家的私人创作,以满足一类男性的阅读趣味。女性文学、女作家的“被读”“被谈”“被写”,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一种“被动之我”。《台湾女性文学史》对于台湾女性文学发展历史的全程勾勒,无疑是有力地纠正了这一偏见,还给女性文学和女作家一个独立的文学史话语体系。这是本书的一个重要价值所在。
女性文学史隐含着女性独立的历史,文学为女性提供了独立的空间和路径。从本质而言,女性写作是女性身份的解放,也是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它将打破社会与文学的双重禁锢,对男权社会形成的传统与观念进行修正和重塑。简·奥斯汀在《诺桑觉寺》中曾自贬道:“对女性来说尤其要做到的是,假如她不幸有了某种知识,她就应该尽其所能地把它隐藏起来。”中国女性同样面临着这种困境,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观念统治下,女性写作必须获得男权文化的鼓励。19世纪末,在台湾少部分开明文人儒士的支持下,一些女性获得了接受文学教育的机会,开始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如台湾最早的本土女诗人杜淑雅(1851—1896),自幼入住竹堑望族林氏家族,得以进入女塾学习诗书。20世纪20年代以后,现代女子教育日益普遍,台湾新文化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女性主义运动和“解严”后的政治思潮等社会运动风起云涌,台湾女性文学越来越积极主动地参与其中,在诸多历史关键节点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20世纪80年代以后,台湾女性文学开始由表现传统女性意识向新女性主义发展,呈现出更加清醒的性别意识与更加独立的自我,走向成熟与繁荣。通过写作,女性从被男性“遮蔽”和“垄断”的话语空间争得自己的话语权,成为自身的“她者”,从而为自身更好地开辟道路。她们批判传统价值观对女性的压制,呼吁建立两性平等、和谐的理想社会,强调塑造完美的女性自我。在这样一个意义的区域里,女性文学不但改变了女性的面貌,也改变了社会文化观念。
当然,我们必须正视这么一个现实:建筑于男权社会的文学传统并非那么容易被颠覆。即便是今天,女性仍是一个在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观照下被捏软了的柿子,男权意识仍顽固地弥散在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用各种行为规范和道德标准约束女性的形象与生活。“剩女”“女汉子”等流行词汇均是对一些新女性形象带有嘲讽意味的形容;而“女神”“白富美”这样的赞美词,也不过是从“纯爷们”视角对温顺、柔美、优雅的传统女性形象的推崇与强调。由此可见,女性文学传统的建构依然面临着来自于男权和社会的双重压力。因此,近年来台湾诸多女作家的努力具有深厚的文化意义,如李元贞的“女性诗学”、张小虹的“后现代女性主义”、何春蕤的“性权派女性主义”等,她们用理论和实践建构起属于自我权威的主体性,诠释人生,演绎生活,力图通过自己的作品去劝诫还在沉睡的女性,以摆脱男权束缚的精神力量和心理深度,消解世俗眼光的褊狭,为女性文学打开多元而不失内涵的发展前景。
在“大而全”的文学史理念下,《台湾女性文学史》将台湾女性文化资源几乎一网打尽,时间跨度从远古时代直至21世纪初,全景式地展现了台湾女性文学的整体风貌。这体现了写作团队深厚的学养和广阔的视野,可以说,本书尽可能全面地保留了文学史材料,对后续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只是史料过于丰富,会在一定程度上淹没了文学史的主线。全书以自然时间为序,发展脉络清晰。但20世纪60年代以后的文学史,均刻板地以十年为一阶段,论述上有人为割裂之嫌。
瑕不掩瑜,本书将许多早已湮灭在故纸堆里的台湾女作家重新发掘而出,传递出女性独特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价值观念和丰富的心灵世界。以往被主流社会所遮蔽的女作家们的挣扎与反抗,在书中获得了重新关注,这也是对长期以来男性主导的社会文化的一种有力辨正和补充。尤为难得的是,本书始终把台湾女性文学研究工作置放在中华母体文化与母体文学的视角下进行,从性别视域中进一步佐证两岸文化的同源同根。总之,这一程“众里寻她”的文学钩沉,为后继研究者提供了一个广阔的文本平台,对于寻回久已在传统社会天平上失衡的女性文学的历史重量,对于女性文学和女性意识的社会启蒙,都具有深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