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志杰
这是城市中最早建立的住宅小区,房子有点老,居民们也有点老,甚至被人称为老年小区,给人感觉像是缺少点活力。晚上一到八点半,差不多所有的人家都关了灯,老人们都习惯早睡。有时我回来晚了,都不敢出大气,生怕打破这片可贵的宁静。
这是父母曾住过的老屋。父母上新城区住了,旧房交给了我。我图安静,便又搬了回来。邻居们我都熟悉,当年叫爷爷的还叫爷爷,该叫奶奶的还叫奶奶,只是他们越发显得老了,个个脸上都饱经风霜。特别是住在楼上的魏奶奶,已是九十六岁高龄,腿脚不好,平时根本不下楼,有时偶尔下来一次,几十层台阶要走半个钟头,还不让人背,不让人扶,看得你是惊心动魄。大儿子和她住,但已是七十岁的老人,身体还不如母亲,谈不上照顾,也就是做个伴儿而已。
平时,我一般到晚上十一一二点才睡觉,躺在床上还要看一会儿书,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可是那一天,就在我要关掉床头灯入睡的时候,头顶上却响起了一种悦耳的声音,确切地说,是水流撞击某种金属的声音。这声音也就只响十几秒,这声音在一夜里要响二到三次,响的次数全由魏奶奶睡前喝水多少而决定。
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去问父母。母亲说:“从几年前就开始了,上岁数的人,半夜上卫生间多危险啊!可以体谅。”
我听后急了:“你们咋不早告诉我啊?要知道这样,我才不往这搬呢!”
父亲说:“那有什么呀,也没尿到你脑袋上。人家都是抗日的干部,为国家做过多少贡献啊,亏你还是个文化人,这点委屈你也不吃。”
这一点我知道。我小的时候,还听过魏奶奶讲过打鬼子的故事呢。魏奶奶是个卫生员,在战场上抢下来无数个八路军伤员,她虽然没有真正打过一枪,但她却从不惧怕枪声。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我开始审视居室,想改变一下屋子的格局。为不影响我写作,妻子和女儿各住一间,她们的房间就不用想了。客厅兼书房有一墙壁的书和电脑、沙发等物品,想要塞进一张床实在是有些难。来一个大调个,又有悖常理,一进门就是卧室,怎么看也不会舒服。于是,我只能忍耐。
我又问父母:“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父亲说:“我们可不跟你似的,简直一个夜猫子,我们沾枕头就着,想那么多事干啥?”
“那到底是个什么物件?”我又问。
母亲说:“我上去和魏老太太唠磕儿时看过,就放在床底下,是个铜盂。魏老太太说还是母亲留下的呢,至少也有一百年了吧。”
声音仍然很悦耳,一夜里响两到三次,响的次数全由魏奶奶睡前喝多少水而决定。
等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地习惯了,那响声甚至已经不能影响我的睡眠了。
但有一天晚上,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先是悦耳的水声,接着却是咣当一声,显然铜盂翻了,魏奶奶坐在了地上。我呼地坐了起来,瞅着天花板,魏奶奶不会有什么事吧?接着,是慌张的脚步声,走到卫生间,又返了回来,想必是魏奶奶的儿子在打扫。不一会儿,这些嘈杂的声音都停止了,看来魏奶奶并没有什么事,我放心地躺下,然而,却再也睡不着了。
日子按部就班,平淡如水。
不久,却见魏奶奶的儿子忙着搬家。他说,老干部局给母亲分了一套新房,是一楼,这回母亲行动可方便多了!那天,魏奶奶也下楼来了,她还是那样倔强,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拄着拐棍,一步一步往下挪。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个刚强的八路军女战士慢慢地走下楼来。然后,她坐在楼下的石凳上,指挥着人们搬东西,说话的声音很高亢,能听出,她很高兴。
我终于看到了那个铜盂,它就扣着放在车上,发着黄幽幽的光。盂底上似乎还有字,但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魏奶奶看我在瞅它,高声喊道:“小杰子,你瞅它干啥?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回头看魏奶奶,她脸上竟然有了一层红晕。那是多么美丽的羞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