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兮兮
一
风尘仆仆的吴海终于站到了家门口。
他隔着榆木门板的孔隙,看到母亲在厨房门口择韭菜,手上缠着胶布,已经变成和泥土接近的颜色了。吴海记得天一冷母亲手脚就会裂口子,非得用胶布缠紧才能干活,否则动不动就会流很多血。这让他心里一阵抽搐,终于鼓足勇气推开门叫道:“妈。”
母亲猛抬头看到三年未归的儿子,脸上掠过一阵惊喜,赶紧站了起来,答应了一句:“哎,回来了,海儿。”
母亲伸手摸摸吴海的脸,说:“回来了就好,估摸着你这两天到家,快去洗个澡吧,水都烧好了。”
“不着急,我帮你弄晚饭吧。”吴海看到母亲的头巾下鬓发全白了,心里更是愧疚,自己出事的这几年,真不知道父母受了多少苦。
“我爸呢?”吴海小声地问。
“在涛子的塑料厂上工。”母亲边说边忙手里的活儿。母子俩的注意力仿佛都停在手中的一把韭菜上,然而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好容易择完韭菜,吴海到灶口烧火,母亲在灶前炒菜。她往锅里倒了一圈菜油,烧热了,然后迅速把切好的韭菜倒进锅里,从陶罐里舀出半勺盐撒上,再翻炒几下,满屋子就溢满韭菜香了。韭菜盛出,她也没洗锅,用高粱梢儿扫了一下,弄出烧焦的韭菜叶,再滴几滴菜油,放进起薹的青菜准备烧个汤,加水之前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放了一些油。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吴海心里一抽,母亲平时的日子,竟然节俭到如此程度。
吃饭了,堂屋里二十五瓦的白炽灯只能勉强看见碗碟的轮廓,其他的一切都静默在黑暗中。八仙桌的一边靠着东墙,海子面朝南坐着,母亲挨着海子,瘦弱的身体被覆盖在儿子的阴影下,安静地吃着饭,偶尔发出点咀嚼和喝汤的声响。
“路上遇到熟人了吗?”母亲给海子夹了一筷子菜,终于开口说话。
吴海知道母亲的意思,只怕村里人知道他回来,债主立刻就要上门了。
见海子摇了摇头,母亲继续说:“这些天先别待在家里,明天一早去你舅舅那儿吧。”
吴海又只能点点头,母亲的话自有她自己的道理。
吃过饭,吴海用老木桶洗了个热水澡,换上母亲准备好的一套新衣裳,躺到了自己的床上。满墙的奖状和荣誉证书早就褪了颜色,暗淡地在昏黄的灯下包围着他,那代表着学生时代的荣誉,然而又似乎更映衬着某种耻辱。当初如果不是鬼迷心窍进了传销组织,不是一时冲动将传销头目的脾脏打破,他一定早就顺顺当当找到工作,父母也不必如此卖命地还债了。
吴海叹了口气,翻了一下身,掖紧了被子。这条蓝里红面的旧棉被似乎有二十年了,里头的棉絮像锅巴一样硬,和铁片一样凉,虽是春夜,许久还是没一丝热气,压在身上重得如同母亲的叹息。然而被子上散发的气息,确是从小闻惯了的樟木味,这气味让吴海心里定了锚,不再四处飘荡。
关了灯,月光从窄窄的窗口倾泄进来,把窗台上的一盏老式油灯投影在地上,有点像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自由引导人民,但是吴海觉得他的自由却像这月光下的投影一样,清晰得触手可及,又虚幻得遥遥无期。
第二天,母亲叫他起床时,鸡还没有叫。吴海睁开眼睛好几分钟,才确定自己身在哪里。看了看时钟,才四点多。起来舀了一瓷缸冷水洗了脸,用粗硬的毛巾擦干,母亲已经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来了。吃过早饭,天才蒙蒙亮,勉强能看见田间的路。母亲在前面走,吴海背着包跟在后面。白天的油菜花开得金黄灿烂,凌晨露水却很大,在花间走过,半身都被打湿了,吴海知道母亲在前面走不仅是带路,还有意帮儿子挡掉一些露水。他突然间很想拥抱一下身前这个瘦弱的身影,但是吴海不会,他了解自己的母亲,这么做肯定会吓到她的。
二
舅舅是个哑巴,正因为此,他一辈子没娶上媳妇。他在离村子最远的老荒地养了几百只鸭子,自食其力不说,每年还能存下不少钱。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外甥的事情,把自己辛苦存下的几万块钱一股脑塞给妹妹还债了。
听到生人的脚步声,鸭子们集体呱呱地叫了起来。舅舅已经起床了,正在茅舍里给鸭子拌食,看见妹妹来了,有点喜出望外,再看到外甥时,更是惊喜交加,他兴奋地丢下手里的活计,比画着问海子,吃了吗?
母亲跟他解释,吴海则把东西放了下来,看着这对兄妹手脚并用着对话,似乎有点滑稽,却又亲切无比。母亲放下几卷挂面和两包烟,又叮嘱了儿子一些话,挥挥手,红着眼圈走了。此时天已经大亮,一轮通红的朝阳清新地出现在地平线上,麦田绿得深沉,油菜花黄得耀眼,母亲的身影却在美丽的春光里显得很苍凉,吴海叹了一口气,以母亲这样勤劳好强的脾性,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怎会过这么惨淡的日子呢。
舅舅这里的活计,吴海一点也不陌生,从小他就跟大舅好,常跟着他放鸭、打草什么的,虽然隔了多年,这些事情还是很容易上手的。他跳上“鸭溜子”(一种用双桨划的木质小船),舅舅把鸭栏打开,“鸭司令”摇摇晃晃地带着鸭群下了水。舅舅也上了船,用手指着方向,让他往林子深处划。
水杉林不密,因为水下的鱼要通风透气,有些长得太茂盛的树木反而被伐掉。树根上冒出了一圈新芽,野鸭子就在里头做巢,扒开那圈新枝,往往能捡到好几个野鸭蛋。这些蛋个头比家鸭的小,颜色是青瓷一般的雨过天青色,人们一般只拿走其中一两只蛋,带给没断奶的孩子吃,据说很有营养,而且吃了不会惊厥。更多的鸟儿把巢筑在树上,水涨了以后,树冠就变低了,站在船上能见着鸟巢里所有的秘密。“芦官儿”的幼鸟已经孵出了,听见声响以为是亲鸟回巢,一个个张开嫩黄的小嘴等着喂食。吴海笑了,原来万物都把向父母索取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把小鱼碾成条状,捏着挨个放到幼鸟嘴里,那些鸟儿不知道是没觉出什么不同,还是认定有奶就是娘,吃完又张着嘴要。舅舅坐在船头看外甥调皮,眯着眼,笑得很开心。
吴海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给舅舅点了一根,两个男人就默默地坐在船里抽烟,林子里很静,只有鸟鸣和禽类羽翼掠过水面的声音。太阳在树木的罅隙里投下斑驳的影子,有时候还闪过些圆圆的光圈,水面上也是波光粼粼,看上去像一群金色的鸭子,要游到天堂里去。海子从没想过天堂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也就这样吧。
傍晚的时候,鸭司令骄傲地领着鸭群回来,舅舅给它们喂了稻糠和螺壳拌的食,默默地点了点鸭子的数目,大致差不多,就放心地生火做晚饭去了。吴海割了一把韭菜炒鸭蛋,又拌了一些莴苣,煮了一碗小杂鱼,和舅舅两人对饮起来。舅舅今天高兴,陪着外甥一不留神就喝高了,兴奋地哇哇叫,吴海替他难受,一个人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吃过饭,天才完全黑了,舅舅点起油灯,也在鸭栏边挂了一盏马灯,用来吓走黄鼠狼之类的野兽。人迹罕至的老荒地没有电,虽然头顶不远处就是输电铁塔,但那是高压电,万万不能私拉乱接。周围是一片静,舅舅拧开收音机,开到很大的音量,对于几乎没什么听力的他来说,这些声响大概和天籁一样吧,至少能证明一种存在,这个人间是存在的,或者,他存在于这个人间。
夜晚无事可做,吴海索性上了“鸭溜子”,用竹篙点到河中央。他在船底铺了一只蛇皮袋,躺在上面,手枕到头下,抬起头,扑进眼帘的是满天星斗。有多久没有抬头看过天了?在看守所里大部分时间不见天日,更别说身处星空底下了。而今天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或者梦境,这满天的星辰竟显得那么不真实。周围仍然安静,微风把船推离了茅舍,收音机的声响已经越来越袅袅,虫鸣开始变得真切,蟋蟀、纺织娘还有别的什么昆虫发出春夜里该有的一切声音,还有些早熟的蛙开始为情人歌唱,但是声音嘶哑无人能解风情。
一只失了群的鸟,在半空哀鸣,飞一段,便唤一声,如泣如诉。吴海忽然觉得自己生出了一双翅膀,在天上迂回游荡,那凄婉的竟然是自己的声音,他挥动双翼,借着气流,飞到了很高的云上,俯瞰到很多的人和景色,然而旁边却没有一只同行的鸟儿,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去,在迷惘的当儿,他的身躯突然变得沉重,像架失事的飞机一般,直往地心坠去……
在离地一厘米的地方,吴海醒了,原来是做了个梦,却惊出了一身冷汗,经夜风一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船不知道漂到了哪里,吴海四处张望,白天清澈欢快的树林,此时在星光下暗得像魔幻世界里的恐怖王国,每一棵树都像张牙舞爪的妖孽,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动起来。远处的村落只剩下舅舅鸭舍那一点灯光,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吴海点了最后一根烟,打算抽完就把“鸭溜子”往回划。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林间的空隙里飘过一个白色的身影,像立在水面上,无声无息地往这里靠近。农村里不乏荒地遇鬼的传说,小时候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吴海虽然不信鬼神,但这诡异的现象也着实吓了他一跳。
不过,很快听到了水响,那是条小水泥船,一个女人站在船头上,看见“鸭溜子”,转身对划船的男人说:“爸,哑大伯的鸭溜子是不是没系好,漂过来啦。”
划船的人把水泥船靠了过来,看见船上有人,又不像老哑巴那么佝偻,问道:“谁啊?”
“我。”吴海随口答道,也真奇怪,大概很多人都会这么回答,虽然等于没答。
白衣女子突然兴奋地问:“海子哥,是你吗?”
吴海也觉得声音熟悉,仔细一看,那白衣女子原来是美芹。一别三年多,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他有些尴尬地问:“三叔,美芹,你们怎么这么晚撑船呢?”
“鱼塘里活计多,不小心就忙晚了,现在赶回庄上去,明天一早要去城里买鱼药。”颜三叔见了吴海,似乎也不觉得很意外,平淡回答着,撑着船继续往前走了。美芹坐在船上,不停地扭头往这边看,直到再也看不见船影子。
三
第二天傍晚,美芹提着一大袋东西走进了哑大伯的茅屋,她刚从城里回来,给吴海甥舅俩带了很多吃的用的。美芹笑眯眯地把东西放下,高声喊了声“大伯”,吴海大舅虽然听不见,但他知道美芹在叫他,高兴地点着头,跑到鸭舍里,捡了一筐鸭蛋递过来。美芹不肯要,他就急了,哇哇哇地大叫。吴海说:“你就收下吧,不然我舅非送到你家里不可。”
美芹说:“海子哥,我爸让我来请你过去吃晚饭呢,我们家鱼塘就在林子对面的芦柴湾,撑船过去转个弯就到。”
吴海答应了,和美芹一起帮舅舅弄好晚饭,把鸭子赶上了岸,又点好数目,才跳到船上去。吴海在船尾划桨,美芹坐在船头,随手折了朵白紫相间的萝卜花,放在鼻子底下嗅着。西晒太阳照在她脸上,真是笑靥如花。吴海觉得这情景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们划着船去玩耍,落日、麦苗、漫天的油菜花,似乎都是原来的样子。然而岁月流水似的淌过,人却和当年不同了。
美芹家的鱼塘在老荒地的尽头,已经靠近邻村了。船划过去只要几分钟,走旱路的话却要绕很远。吴海先上岸,系了船,再伸手拉美芹上来。美芹的手软软的,有些凉,许是河风吹的,吴海笑了笑,说:“晚上风大,要多穿件衣服。”
这场接风宴隆重而低调,没有外人,只有美芹一家三口和吴海。美芹妈妈做了很多菜,吴海坐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都是自己最爱吃的。美芹妈说:“海儿,婶子也不知道弄什么好,美芹说你喜欢吃炒螺蛳、酱拌豆腐和酸菜鱼,我胡乱做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美芹夹了一筷子鱼片到吴海的碗里,说:“海子哥你尝尝,我妈的手艺是不是一点不输饭店的厨师?”
吴海吃着菜,端起酒杯,认真地敬了美芹父母:“三叔三婶,侄儿犯了错,你们不但不计较,还处处照顾我父母。这些年我虽然不在,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吴海永生不忘!”说完,仰头把玻璃杯里面的酒喝完,放下酒杯时,却是满脸眼泪了。
美芹赶紧挤了一把热毛巾来,颜家二老也宽慰吴海,只要人出来就好,现在还年轻,就当跌了个跟头,爬起来照样赶路。美芹也劝他,东方不亮西方亮,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上大学这一条路,你看陈学文,前些年也进去过,现在照样混成了大老板。吴海很惊讶,便问是怎样一回事。美芹父亲说:“陈家那小子,因为收了赃货,又到盗窃地点去取的,被定成了同案犯,在里头关了一年多。谁知道因祸得福,在号子里认识了苏南的一个大老板,出来之后人家带他开了拆迁公司,头一年就赚了一百多万,拿了钱到扬州钢材市场开了好几个门面,成了大老板了。”
吴海和美芹都忆起陈学文小时候的事情,这个皮猴子一直是极聪明的,脑子活,又肯吃苦,就是没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走上社会后,他那些经常被老师批评的脸皮厚、脾气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缺点反而变成了优点,能屈能伸,百折不挠,正是生意场上需要的品质。
吴海又问起苡芊和夏薇,美芹一个个说与他听:“夏薇和男朋友分手后生了个儿子,已经两岁多了,如今在杭州开了家服装设计公司;苡芊通过选调生考试,分在市里一个街道办,现在调到了农业局;张鲁和初中同学许玉凤结了婚,木雕店搬到镇上去了;孟金兰在镇卫生院当了护士,吴溶溶家的小排档已经改成大酒店了……”听着昔日一同长大的同伴们,都顺风顺水地有了自己归宿,吴海既欣慰,也有些凄惶,仰头饮下一杯酒,却呛得咳嗽起来。
美芹母亲拍拍他的后背,说:“慢点喝,莽酒喝了伤胃呢,婶子去给你盛碗鱼汤。”
席上剩下三人,美芹朝父亲望了一眼,她父亲会意,停下筷子,把嘴里的食物吞咽下去,说:“海子,你回来了可有什么打算?”
吴海摇摇头说:“暂时还没有。”
美芹父亲继续说:“既然还没打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家有两个鱼塘,北头海沟河边上的养鱼,芦柴湾这边的以蟹为主。我们一家忙不过来,本来打算请人的,你要是有空就帮三叔忙到年底,到时候给你一成的抽头,怎样?”
吴海本以为美芹家喊他来吃饭,只是礼情上的接风洗尘,没想到颜三叔倒替他打算好了眼下的生计问题。本来不想再接受人家的恩惠的,而眼下的境遇如此,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出路,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了颜三叔的好意。
吴海就此在颜家蟹塘住了下来,颜三叔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投食机、增氧机,怎么配饲料和药物,吴海家养过螃蟹,对这些还有印象,上手很快,一个礼拜下来,美芹父亲就放心把这一块的事情全部交给了他,老两口搬到海沟河边去了。美芹还是去东郊的食品厂上班,颜家并不差她这点收入,但一个姑娘家整天在鱼塘上忙总是说不过去的,又脏又土,怎么说婆家呢?眼看都二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在农村里,一般孩子都两三岁了。美芹家的门槛被媒人踏破了,可是她谁也不肯嫁。开始父母不知道缘由,看她一下班就往吴海家跑,帮着吴海母亲里里外外地忙,便知道女儿的心思了。美芹母亲起初还有顾忌,毕竟吴海是“进去”过的人,可是眼见着女儿死心塌地地等,也只好由着她了。
吴海回来的时候是四月底,新塘刚下了蟹苗,正是要警醒的时候。他便一步不离地守着,每天测好几次水温,把蟹苗捉来取样量大小,喂了多少食,加了几小时水,都一一做上记录。吴海母亲得了空也过来,把蟹塘周边种上玉米、毛豆、香瓜、南瓜等。每次临走都叮嘱儿子:“颜家对我们有恩,千万别辜负了三叔的嘱托,事事要小心,不能出任何岔子。”吴海答应着,让母亲放心,送她过了河到大舅的门前,转头就回去剐水草了。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不经意间,吴海在芦柴湾安顿下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时近初夏,眼看梅雨季节就快到了,按照以往的经验,鱼塘圩堤都要检查、加固。美芹的父亲不放心,还是到这边来看看。美芹调休,一到家听说父亲要去芦柴湾,也要跟着来。父女俩在屋里没看到吴海,出来围着蟹塘转了一圈,发现所有的堤坝接口都用新土拍得结结实实,圩堤宽处种了瓜秧、豆苗,窄的部位都插了枸杞苗,等过两年长成了宿根,对保持水土很有帮助,美芹父亲心里满意极了。
美芹只要不上班,就往芦柴湾跑。每次来,总要带一大包吃用的东西,有时候还搬来一堆报刊杂志。她知道这种远离人烟的半隐居生活,白天时间好打发,晚上着实无聊得很。吴海爱看书,这些正好给他打发时间。
美芹的心意这么明显,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吴海岂会不知?但他不敢也不允许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故意对美芹的殷勤视而不见,极力说服自己把她当妹妹看。而美芹呢,也清楚吴海的心理,既怕伤了他的自尊,又不愿乘人之危换取这份感情,强扭的瓜总归是不甜的,先顺其自然吧。不管怎样,至少海子哥在身边了,两人相处也是极其愉悦的,相信总有一天,一切会水到渠成吧。美芹也不急,等就等吧。
填好的岸堤也在等着一年一度的雨季。今年的梅雨来得特别晚,然而雨量却是大得惊人。外河的水一尺一尺地涨,颜家的蟹塘经过了加固,暂时没有什么危险。然而雨下下停停,吴海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夜里都要起来看好几回。颜三叔也打了电话叮嘱,哪几段比较薄弱,格外要留心些。到了夜里,吴海睡得浅,听到南面有人喊,“漏水啦,坝头要塌了!”赶紧起来,披上雨衣,拿了电筒就冲进大雨里。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发现原来是和邻村交界的一处防洪坝,经过长时间的浸水,已经快要坍塌了,岸上的人用装了泥块的蛇皮袋往河里扔,可是这个速度真是无济于事,扔下去一点影子也没有。有个中年妇女急得哭了起来,这个堤坝一决口,外河的水冲进来,里口几十家的鱼塘蟹塘就全部泡汤了,损失难以计数。十几个人都在想主意,吴海认真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这段河岸是U字形的,只要在上游加一道坝,就能减小压力,大大降低坍塌的风险,可是现在已经岌岌可危了,哪里来得及现造一个坝呢?有人想到了若干年前,北边村子遇到这种险情,把船凿沉了堵缺口的事。大家一听,觉得倒是可行的,可是外河连着外村,这会儿到哪里去找船呢?里口的船倒是有,挡在坝外却没有用。要是把里头的船抬到外头去,才是最快最保险的。然而十几个人怎能抬得动水泥船呢?到村里喊人已经来不及了。吴海灵机一动,想到了舅舅的鸭溜子,他让大伙等着,把雨衣一脱,跳到河里,有人帮着用电筒照着河面,吴海顶着风雨游到了对岸,又向着鸭舍的灯光跑了一阵子,来不及跟舅舅打招呼,划着船就过来了。
众人合力把小船拖上岸,又推到坝那边的河里,把船横在坝的上口,七手八脚地填土,快沉的时候再用蛇皮袋装了土往上压,终于把船沉到了河底。吴海站在船上,几个高个子的排成一排,接过岸上的土包,一个个垒起来,再把船两边的缺口也填上。还好防洪的蛇皮袋准备充分,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已经建成了一座简易的新坝,高过旧坝一尺多,挡住了上游的水,暂时不会有坍塌的危险了。大家上了岸,洗去脸上的泥水,才辨认出今天救了几十家鱼塘的大功臣,原来是金家庄的吴海。
吴海浸在河水里大半夜,当时只顾抢险,丝毫没在意身上冷。然而却结结实实受了寒凉,回去之后就发起了高烧。美芹父亲来看汛情,见吴海满脸赤红躺在床上,伸手一摸,滚烫。赶紧打电话给吴海母亲,又吩咐美芹买了感冒药,一起送过来。
吴海母亲见儿子生了病,自然是心疼,问是怎么了。吴海说淋了雨,不打紧的。母亲正要怪他不当心,却听到外头有人来找美芹父亲。好几个人涌进了屋,将昨夜的事情说了一遍,把吴海夸得像个英雄似的。美芹熬了一碗姜汤进来,听别人这么夸吴海,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照顾吴海吃药时,也顾不上别人在场,端着碗就往他嘴边送。隔壁赵家庄的王老板看在眼里,问道:“老颜,这个小伙子是你家女婿吧?”
这一问,算是捅开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吴海和美芹都臊得满面红霞,美芹低着头不语,吴海却说:“王老板别开玩笑了,我是暂时在三叔这边帮忙的,美芹,美芹她是我妹子。”
吴海这句话一出口,美芹的脸上立刻挂不住了。她原以为吴海是明白她的心意的,这段日子以来两个人相处也算融洽,美芹更是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蜜罐子一般的甜蜜,却不曾想,原来吴海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她拿着空碗出了屋子,躲到厨房里,捂着嘴,压着声音哭了起来。
王老板见状况不妙,忙把话题引到汛情上,几个鱼老板相互发了烟,闲聊了几句就各自散了。
美芹父亲脸上也有些不高兴,他看着两个孩子挺好的,以为一切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没想到吴海对美芹却并不是那样的意思。他见女儿跑了出去,知道她心里有多委屈,因此决定把话挑明了说。
他看着吴海,问:“你觉得美芹这丫头怎么样?”
“很好。”
“你觉得她找个对象难吗?”
“当然不难。”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二十六岁还没有找婆家吗?”
“不知道。”
“吴海,我们家丫头一直在等你。”
美芹父亲的一句话,把吴海说得愣住了,他真是不知道美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还以为这感觉只是最近朝夕相处才产生的。他深知美芹是个好姑娘,正因为如此,自己才更不该有非分之想。他本想装做不知道,等到了年底,把蟹塘交给颜家,自己也调整好了,过了年去外面闯荡,这种感情也就淡了。没想到美芹这些年居然一直在等他,吴海心里百感交集,嗫嚅着说:“三叔,我……”
“我知道你顾忌什么,哪个人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跌了跟头爬起来就是了。老是在原地打转,自己看不起自己,还怎么让别人瞧得起呢?”美芹父亲话说得有些重,却也是肺腑之言。吴海回来后,怕见人,怕说话,除了卖力干活之外,意志很消沉,一点也不像从前的样子。他看了着急,今天好歹碰到机会说出来,也不讲什么方法了。
活动板房的隔音差,美芹在厨房句句话都听得分明。等父亲和吴海母亲出去之后,她红着眼睛走到吴海身边,认真地问他:“海子哥,刚才我爸都对你说了,没错,我打小就喜欢你,可是你那么优秀,在村里每个人都喜欢你,到了渭水中学还是人人喜欢你,上了高中、大学更是不用说了。我只能把对你的喜欢藏在心里,假装是妹妹对哥哥的感情,因为你将来不知道会在哪里,会遇到怎样的女孩子,我在梦里都知道你不可能会跟我在一起。”美芹看着吴海,抹着眼泪说,“直到你出了事,我在难过的同时,心里开始有了一些指望,这三年多来,我没有相过一次亲,没有应允过一个媒人,我等着你,哪怕你回来也不一定会娶我,但我愿意等你。”
“唉,你这个傻丫头,是我配不上你!”吴海听了美芹的一席话,鼻子也酸了,眼圈也红了,心想,我吴海何德何能,能让这么好的女孩如此痴心?
四
两个人相互有意,只要窗户纸捅破,一切发展都是水到渠成的事。进了冬月,两家商量好,吴海和美芹的婚礼定在正月初六。
农村很多人家办喜事都选在正月里,因为现在农村青壮年大多数常年在外打工或是做生意,只有春节才会在家,所以大家都爱趁着过年办喜事。婚礼过后,应发小夏薇的邀请,吴海和美芹夫妇到杭州去度蜜月,开开心心玩了十来天。
回来的时候,小两口在村外省道下了车,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坐上三轮车回家。忽然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在老荒地砍树,头顶上,许多白色的大鸟哀叫着盘旋。吴海吃了一惊,问开车的老金是怎么回事。老金说:“你们不知道吗?村里要把这些水杉木砍了卖钱,这些树太招鸟儿,吃人家的鱼,砍了也好。”
“谁让砍的呢?”
“金支书呗,他不开口谁敢砍呀?”老金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以为意,吴海和美芹却觉得震惊又焦急,远处那些轰然倒下的岂止是树,简直是自己的童年和梦想。吴海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会作出砍树的决定,但他觉得此刻最该做的事就是设法阻止这场热闹而又荒唐的“伐木运动”。到了家,吴海匆匆跟父母打了招呼,也顾不上多想,就跑到村部去找金支书。到了村部,扑了个空,会计说金支书去镇上开会了,吴海便悻悻然往回走。路上来了一辆摩托车,吴海下意识地让道,那车却停下了,坐在后面的人取下头盔,轻声地叫道:“吴海。”
吴海抬头一看,对面这位文质彬彬的老人家,正是孔先生。
两人都有些喜出望外,孔先生下了车,付了车费,喊吴海到家里坐坐。吴海便跟孔先生往村北走去,他在身后打量,孔先生穿着臃肿的羽绒服,看不出胖瘦,头上戴着十几年前的藏青呢列宁帽,帽子下面,压着满头的白发。吴海心里估算了一下,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孔先生五十出头,这一晃十几年,先生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吴海进了孔家的院子,一眼就看到凌寒怒放的腊梅,树干已经很壮了,枝条因为勤于修剪并不觉得太张扬。其他的花木倒像是疏于管理而旁逸斜出,青砖地面落了一层杂树叶子,显出一种精致的萧条来。这萧条比粗陋的萧条更令人伤感,如同枯萎的花比枯萎的叶子更难看似的。
孔先生开了堂屋的门,吴海搬出两张椅子,放在东墙下的余晖里。孔先生烧水,给吴海沏了茶,两个人坐下来细谈。
吴海问:“怎么这房子像是许久没有住了呢?”
孔先生便将家里的情况简单说与他听,孔师娘两年前查出来得了胃癌,这两年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南京治病,很少再回来。近来师娘病情恶化,医生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让家属接回去好好养着,兴许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熬。他这次回来,就是打算先把家里收拾一下,过几天去接师娘回来。
喝了两杯茶,吴海也向孔先生说了自己这些年的情况。家里人在电话里说过孔先生为他做的一切,吴海心里自是无比感激。今天正好趁着机会好好跟孔先生道个谢,孔先生却让吴海不必言谢。他说:“你们父子都是我的学生,我做这些是理所应当的,换了别人也会如此,更何况,你从小就是我格外看重的孩子。”
孔先生说到“格外看重”这四个字,瞬间戳中了吴海的痛处,他握紧茶杯,低着头说:“唉,我到底辜负了您的期望。”
孔先生说:“人生还很长,怎么就说‘到底的话呢?我去年听说你回来,本想找你谈谈,奈何莼郁妈一直病着,脱不得身,今日总算有个机会,让咱俩好好说说话了。”
孔先生说:“人一辈子总要经历些磨难曲折才能到头的,就拿我自己说吧,当年倘若没有那场运动,应该也有大好前程可奔,再不济也能在省城当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可偏偏造化弄人,到了这样的境地,就只能走这里的路,做这里的人。从前的事情,想也不能想了。说实话,回头看看总有些遗憾和不甘心,然而转念再想想,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吴海点点头,说:“我明白,是福是祸,顺境逆境,总要过下去的。”
孔先生面露微笑,说:“你是聪明孩子,自然会想得通。”他又问:“对了,你看到村口在砍树了吗?”
吴海说:“看到了,二三十年的水杉,就那样被齐根伐掉了,真是可惜。我正准备去问问金支书,没想到遇到了您。”
“真是胡闹,这些人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孔先生愤愤地说,“晚上你跟我去金支书家。”
晚上,吴海和孔先生一起打着手电筒往金支书家走。金家两层的小别墅在一片平房当中显得鹤立鸡群,即便是晚上也因灯火通明而显得格外辉煌。孔先生在门口停下,吴海听到里面有好些人在高声谈笑,便问要不要进去。孔先生说:“既然来了,怎可不进?”
金支书家的客厅里,是一桌刚刚散了的酒席。白天砍树的劳力,由鱼塘老板们请客,在金支书家开伙慰劳。平时村里不管是来客还是办事,都是在金支书家里招待,然后由村财务统一报销,这似乎早已经是个惯例了。这会儿吃饭的人大多已经散去,只剩下两三个心腹醉醺醺地和金支书说话,见到孔先生来,金支书很是吃惊,堆着笑说:“哎哟喂,我的大先生哎,怎么这么晚亲自过来了?吃饭了吗?我让扣英子重炒两个菜。”
那几人也是满脸惊愕,因为孔先生平素不爱与干部们打交道,亲自到金支书门上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孔先生也与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跟着金支书坐到东房间的沙发上。
吴海也跟了进去,金支书并未认出他,便问孔先生,这小伙子是谁?孔先生介绍过后,金支书心里便有些芥蒂,原来他是很中意颜美芹当儿媳的,请了多少人说媒都没用,想不到这丫头竟然嫁给了一个坐过牢的小子。他看吴海的眼光便有些轻蔑,吴海早先听张鲁说过此事,心里有数,因此迎上去的目光,也带着不卑不亢的力道。
孔先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地跟金支书说伐树的事情,金支书解释说:“这些树在鱼塘里太招水鸟了,人家辛辛苦苦养一年的鱼,差不多要被鸟儿吃掉一半,养殖户们的意见很大,所以村委会才决定砍树的。”
孔先生早料到他会有这套说辞,但开摩托车的蔡武在路上已经道破了“伐木运动”的真正原因:金支书的外甥曹桂,在海沟河边上开了一家生产造纸原料的碎木厂,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大树,已一棵一棵地被伐倒,一船一船地运到厂里去,变成木屑运到外地去做纸浆了。金家庄的水杉林,他眼馋了很久,不断地游说鱼塘老板和他的舅舅,终于做出砍伐的决定。蔡武说那厂子有金支书的股份,像他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做赔本赚吆喝的事儿?
孔先生说:“即便是村委会的决定,也要合理合法不是?既然这林子是村集体的,总要经过全体村民的同意才能处置是吧?不要小看了这片林子啊,在生态、水利方面作用可不小呢,环保局、水利局都批准了吗?”
金支书晚上大概喝了不少酒,脸色通红,浑身酒气,听孔先生这么一说,倒是醒了不少。他知道孔先生在村里的威望,比他这个支书可实在多了,而且还有很多朋友同学是镇里、市里甚至省里的领导,他要是翻了脸,自己还真是得罪不起,便堆着笑说:“先生觉得砍树不妥吗?我也晓得有些人不服气,凡事总不会十全十美嘛,那些得了好处的鱼老板们,年底让他们凑出万把斤鱼,家家都分一些,就没人有意见啦!”
吴海听他这番话着了急,把这林子的生态、文化、经济开发价值等方面的意义跟他分析了一遍,没想到却遭到金支书的一句抢白:“你们年轻人只晓得纸上谈兵,哪里了解农村的实际情况!”
这晚的谈话是不欢而散的,金支书赔了许多笑脸,说了一堆客气话,但是第二天水杉林里照样喊着号子上工了。
吴海和孔先生远远地站在河对岸看热闹的伐木现场,那些被锯掉的树桩颓唐而又无辜地杵在泥泞的土地上。也许树正在冬眠,等它们春天醒来,发现自己早已身首异处,情何以堪呢?吴海和孔先生愤怒而无奈,昨天和金支书的交涉无功而返,这个狡诈圆滑的乡村政客深谙人们的心理:只要个人有利可图,没有谁太在意公家的利益。
吴海与孔先生奔走了好几天,终于以官方的力量制止了金家庄的“伐木运动”。看着老荒地被砍伐得只剩一半的水杉林,吴海抚摸着那些树桩,伤感地说:“唉,好好的林子,只剩下这一半。”
孔先生却安慰他道:“幸好阻止及时,还剩下一半呢。”
吴海觉得这段对话很像“心灵鸡汤”文,恰好是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最典型的态度。他不由得佩服孔先生的豁达,笑着说:“也是啊,剩下一半总好过一无所有。”
五
开了春,孔先生把师娘从南京接了回来,他们的女儿莼郁也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孔师娘做裁缝时的徒弟沈兰心,她几年前嫁了人,由于不能生养,被夫家欺凌,离了婚,住到娘家去,又被兄嫂厌弃,来看孔师娘时,正好孔家要请个护工,便留下来照顾。孔莼郁虽是留了洋,读过博士,在英国当了外科医生,但打小与兰心住一个房间,彼此之间仍是亲厚,手把手地教了兰心许多照顾病人的知识,又留了几本护理方面的书让她看。兰心十分感激,做事更加尽心尽力。
吴海和美芹也常去看孔师娘,每次不空手,也没买什么贵重补品,常常带两条鱼或是一篮蔬菜。孔先生很喜欢,孔师娘高兴的时候也会吃几口。然而她的饭量终究是一天天少下去,身子也越发虚弱,到了春分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能下床了。孔莼郁守着母亲,整夜整夜不睡,兰心要换她也不肯,她说:“你们睡吧,我反正是睡不着的。”大家都劝她想开些,保重自己的身体,师娘已经病到这个地步,千万别把自己的身子也熬垮了。莼郁点点头,谢过大家的好意,却仍然终日守在母亲身边。
孔师娘终究未能熬过清明,她去世的晚上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院外的梨树开了满树的花,像是为女主人戴着重孝。
孔家父女在办丧事的过程中,并不显得特别悲痛,没有像别人家那样哭得呼天抢地,而是礼仪周全地迎送着吊唁的宾客。吴海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哀而不伤”吧,孔家的家财散了,家业败了,可是家教和家风却刻在骨子里。
等到孔师娘的葬礼办完,烧过了头七,孔莼郁便要起程回英国。她请兰心留下来照顾父亲,薪水由她来发。兰心基本上已是无家可归,留在这里相互都有个照应。孔莼郁又请吴海找人给家里建起了卫生间,改造下水道,安了热水器和抽水马桶等。孔先生年纪越来越大了,生活条件着实应该改善改善,这样大家也都放心些。
六
孔莼郁走了没几天,村里就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丑事。河西理发店的王瘸子,把自己侄女儿丹丹的肚子搞大了,悄悄买了堕胎药给她吃,不想引起了大出血,如果不是邻居发现的话,王丹丹可能就没命了。村里人都骂王瘸子畜生,吴海觉得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问到底怎么回事,美芹母亲便细细讲了缘由:王瘸子家有兄弟两个,从小家里穷,三十大几都没有娶上媳妇,哥哥好歹花钱“买了个蛮子”,也就是从贵州山区买了个媳妇。结婚七个月就生了丹丹,大家都说丹丹可能不是王老大的孩子,但王老大并不很在意,只要丹丹妈好好跟他过日子就满足了。丹丹生下来的时候,模样看着倒也周正,可是长大之后智商明显比同龄的孩子差上一大截。这时候王老大已经四十好几了,也不再寻思生二胎,虽说这孩子不大灵光,但总归生活自理不成问题,女孩子嘛,长得好看,笨一点也能嫁出去。夫妻俩一心一意在外打工,把孩子放在家里让母亲和弟弟王瘸子照顾,日子倒也有些奔头。不料前年王老大在工地上被掉下的钢筋砸死,丹丹妈带着二十万赔偿款人间蒸发了。奶奶伤心过度,当年也撒手人寰。丹丹无依无靠,只能跟着二叔王瘸子过,没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美芹刚刚怀了身孕,听到这些事格外难过。可对门的三婶子还说:“丹丹这丫头呆得扎实,随便给她几块钱、一些零食就肯跟人家上床。村里的光棍很多,几乎个个都玩过她。有些人还把她骗到邻村去,介绍给其他光棍,还能收介绍费。”美芹听了,胃里头泛起一阵酸水,跑到院子里剧烈地呕吐起来。
吴海非常愤怒,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事情居然发生在一向民风淳朴的金家庄,在他的印象里,村里人一向厚道、善良,怎么能容纳如此龌龊的行径呢?他认为这样的事情绝不可姑息,一定要让施暴者接受法律的制裁,才能还丹丹一个公道。吴海和美芹商量了一下,果断地报了警。
到了下午,派出所终于来了人。金支书也陪着从镇上回来,他们早上把丹丹送去卫生院,现在基本上处理好了,留下村妇女主任在医院照顾。金支书听说是吴海报的警,当下脸色就有些不自然,却仍然陪着警察做完笔录,恭恭敬敬将人家送走。回头就来训斥吴海:“你们年轻人懂什么?你报了警,把王瘸子关进去,这个呆丫头谁来养呢?”
还没等吴海开口,美芹说:“因为没人养就让坏人逍遥法外吗?这孩子跟着王瘸子还能有好日子过?”
“哼,没有王瘸子,这丫头连这样的日子都过不上呢!”金支书从鼻子里冷哼。
“那村里不管吗?”美芹问。
“村里哪有能力养个呆子?”金支书冷冷地看了美芹和吴海一眼,就出了大门。上次“伐木运动”被阻止,他已经对吴海有些成见了,经过这件事,更是厌恶极了这个年轻人,他在想,不给吴海点教训,这小伙真不知天高地厚。
王瘸子被警察带走之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判刑应是迟早的事情。然而丹丹出院之后,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村里的光棍们虎视眈眈,她的心智不可能立刻成熟起来,因此反而陷入更大的危险中。吴海看她穿着脏脏的小短裙,趴在地上心无城府地玩石子,心中不禁疑惑了,难道自己真的好心办了错事?
吴海将这件事情说给孔先生听,问他应该怎么解决。孔先生说:“按照道理,村里应该想办法照顾这个孩子,出点钱物寄养在谁家也好,不然这孩子免不了还要遭罪。”吴海找金支书商量这个事情,金支书说:“好啊,不如就寄养到你家吧!”
罗苡芊五一节放假回来看美芹,见到她家里多了个痴痴傻傻的女孩子,便问这是谁。美芹便将整个事情说了一遍,苡芊听罢,也觉得很难过,看丹丹的眼神里便多了些同情。她叹着气说:“现在的金家庄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呢?看着沉寂、枯败也就罢了,连人心都糟糕至此,真让人觉得害怕!”
吴海也叹了一口气,说:“岂止是金家庄呢?恐怕整个农村都是这种调子。记得我们小时候,家家不是种田,就是养蚕、养鱼,虽然都不富裕,可是全家人在一起多开心呀。而现在,光靠种田能活得下去吗?人们都拼命涌到城里去挣钱,哪里顾得上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呢?”
苡芊说:“还不仅仅是留守问题,你们看城里的孩子,哪个不是几个大人围着转,整天除了辅导课就是兴趣班,虽然这种填鸭式教育未必正确,但总有些好处的。农村的孩子呢,大部分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读书,老人们没什么文化,更不懂现代教育方式,农村学校无论是师资还是设施,都比城里差得多。在这样不公平的情况下,不管是知识面,还是学习能力,农村和城市的孩子,差距都越拉越大。你说等他们长大了,拿什么和城里孩子竞争?”
孔先生从镇上买药回来,路过吴海家门口,顺便进来看一看,见他们几个面色凝重,便问在聊些什么。吴海又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孔先生点点头说:“原以为是我老糊涂跟不上形势了,想不到你们也有同感。唉,现在的金家村,早就不像过去了。”
“是啊,这几年村里通了公路和自来水,小别墅多起来,看上去越来越时髦。可事实上呢,人只剩下老弱病残留守,连树木大多都被弄走了。苡芊你看见没,村里的水杉林被砍掉了一大半。”美芹皱着眉头说。
“我刚想问怎么回事呢,好好的林子,伐掉做什么?”罗苡芊刚才在路上看到大片的树桩,觉得惊诧,这会儿正好美芹提到了,便追问缘由。
吴海又一顿解释,听到最后,罗苡芊已经怒不可遏,站起身来,拍着桌子说:“这帮村干部为了点蝇头小利,就把这么好的资源给毁了。金家庄在他们手里,不知道要被糟践成什么样子?”
孔先生示意她坐下,喝了口茶说:“我倒是有个想法,既然吴海回来了,不如把村里的事情接下来,这样对金家庄、对吴海都是好事。”
“我?我怎么行?”吴海吃了一惊,自从回来之后,亲眼目睹了村里的很多现实问题,可是想到自己有过那样的经历,便不敢奢望去改变什么。
罗苡芊知道他的顾忌,宽慰道:“放心,我查过《村委会组织法》,你这种情况完全可以参加村委会选举,也有权利出任村委会主任。”
“不当什么干部,也可以做许多好事的。”美芹说。
“不一样的,必须掌握了关键权力,才能决定金家庄的未来。”罗苡芊恳切地说,“海子哥,试试吧!”
吴海还是有些犹豫,众人再三鼓励,分析形势利弊,到最后他总算点头同意。罗苡芊很高兴,回城后立刻去找当局长的父亲,说了这件事。罗永林也很赞同,积极地上下打点。很快,镇里指示先让海子到村里帮忙,到了下一年改选的时候再作打算。
七
国庆节,罗苡芊大学里几个要好的同学到泰州来,在城里玩了两天之后,为了让大家更加尽兴,她打电话给美芹,请美芹的母亲帮她张罗一桌饭菜。美芹说:“你就放心吧,我妈的手艺你还不清楚?”
罗苡芊自然是放心的,她带着大家到老街吃了早茶就出发了。沿着兴泰公路,不到一个小时便行至金家庄的村口。他们把车停在公路边,沿着小路鱼贯而下。路两边高的是向日葵,矮的是毛豆,错落有致地延伸到河边。吴海早就撑了船,停在岸边等他们。
罗苡芊老远叫道:“海子哥!”
吴海的脸庞晒得黝黑,见到这么多人,有点不好意思。罗苡芊率先跳上船,把女生一个个先接上来。李宇逞强,一个箭步跳将上来,船晃了一下,惹得女生们一阵尖叫,都骂他是个冒失鬼。吴海把船调整好,让何嘉明和曹曦媛的老公陈思远上来,便缓缓地向河中央撑去。
老荒地的水杉林,虽然只剩下一小半了,但在外头看来,还是很壮观的。其他人大多没见过长在水里的树林,纷纷拿出相机、手机拍照。偶尔有水鸟惊出了草丛,在水面上演“凌波微步”,他们就激动得跟什么似的。罗苡芊和吴海相视而笑,原来他们从小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别人的眼里是如此神奇。
上了岸,老远就看到渔舍房顶上袅袅地冒出炊烟,在秋日的晴空里直上云霄。顾潇说:“哎呀,很久没见过这么美的画面了,简直就是田园诗啊!”
美芹从小厨房里走出来,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还在忙里忙外。看见苡芊他们来了,笑吟吟地站在葡萄架下等着。
苡芊拉着她进屋,将主人和客人们相互介绍了一番。吴海说:“吃饭了,大家请入席吧。”
桌上早就摆好了酒菜,大号的碗碟里装的都是地道的农家菜。美芹招呼道:“今天只有自家产的鱼虾螃蟹和蔬菜,苡芊不让买菜,希望大家吃得惯呀。”
“已经好得不得了啦!”众人看着桌上的凉拌小菠菜、糖醋白萝卜、水煮花生、小鱼咸菜冻、毛豆萝卜缨、红烧黄鳝、梅菜炖泥鳅、芋头烧鸭子,早就馋涎欲滴了。美芹父亲抱着一大壶酒来,这是村里的“赛茅台”,埋在梨树下陈了将近十年,酿酒人已经作古,这酒却被岁月沉淀出无比芳醇的味道,一拿上桌,便把大伙儿的酒虫子都勾了出来。不管男女,除了大肚子的美芹,人人都倒上了一杯,感谢美芹父母的热情款待。
这一桌酒席的主题是螃蟹,最后压轴的大菜自然是它。美芹母亲怕螃蟹的奇鲜会让别的菜肴黯然失色,所以最后端上来。螃蟹做的菜也有好几道,先是蟹黄炒粉皮,然后是面拖蟹,再是蟹黄豆腐羹,最后一道清蒸螃蟹,个个膏满黄肥,恰到好处。这一桌农家宴让罗苡芊的同学们吃得无比满足。安娜说:“我们海边长大的人,都以为海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没想到河鲜比海鲜还要好吃呀!”
“不只是河鲜,就连蔬菜都比我们平时吃的鲜美多了呢!”顾潇说。
如此的赞美让罗苡芊很受用,心里不禁为自己生在这样一个美好且未必过度“开发”的地方而感到庆幸。辞别了美芹一家,把同学们送走之后,罗苡芊用“归去来兮”这个网名在本地门户网站发了一篇题为“秋水河的秋”的网文,并配上刚拍的美食美景图片,趁着兴奋劲发到网上了。
第二天不经意打开一看,这条帖子竟然火了,这完全出乎罗苡芊的意料,她敏锐地觉得,这对金家庄、对海子哥来说兴许是个机会。便在回帖中说明了具体位置和行车路线,并征得吴海的同意后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
第一个周末,就有好几个人打电话给吴海,预订了与帖子上一样的农家菜,美芹一家忙活了两天,接待了好几拨人。到了第二个周末,预约的人更多,吴海便与村里养鱼的人家商量,把客人安排过去。这些城里人大部分都是居家自驾游的,大人吃得过瘾,孩子玩得开心,自然是十分满意,回去后在网上留下了更多赞誉。
令人更没有想到的是,这篇帖子被一家知名旅游网站转载了,引起了更多人的兴趣,全国很多地方的人都打电话来咨询,要到金家庄来品尝螃蟹宴,体验农家生活。夏薇也在网上看到了相关报道,打电话问罗苡芊:“这是咱们老家吗?”
罗苡芊说:“是的,没错!”
夏薇说:“天啦,太美好了,给我留几只螃蟹,等到美芹生宝宝我要回去吃!”
到了元旦的时候,美芹分娩了,顺产,生下一个七斤多的女儿。夏薇没有食言,得到消息后在第一时间赶到了人民医院。吴海坐在美芹的床边,手里抱着一个奶油色的襁褓,雪白粉嫩的小女儿正张着嘴巴打呵欠,模样可爱极了。
罗苡芊接过刚刚出生的婴儿,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和清亮的眼睛,突然间百感交集。这孩子是美芹和吴海的女儿,同时也是罗苡芊、颜美芹和夏薇呀。当初,我们也是这样来到世界上的吧,生命以如此神奇的方式延续着,让人不得不惊叹、感动、满心欢喜。罗苡芊用脸颊贴着孩子的襁褓,像隔着二十八年的时光,拥抱着初生的自己。
大家看苡芊这么喜欢孩子,便开玩笑说:“赶快找个如意郎君嫁了,自己生一个去!”罗苡芊笑笑,说:“郎君好找,如意的可真难呀!哪里像美芹和海子哥这样青梅竹马的好呢!”边说边轻轻把孩子放到美芹怀里吃奶,美芹笑着看孩子,而吴海含笑注视着美芹母女,仿佛不必用什么言语,所有的情意用目光就足以表达了。
八
腊月里趁着在外打工、经商的人都陆续回家,村里三年一度的村委会改选也如期进行了。几乎没有悬念,吴海以高票数当选了村民主任。答案一揭晓,他含着热泪向村、镇领导和乡亲道了谢,然后一路小跑着回家。这不是“中选”之后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也不是夙愿达成的喜不自胜,而是精神的“出狱”,心灵的重获自由。他要最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美芹。
美芹一早就知道今天是选举的日子,但她并不忐忑,而是莫名地坚信,吴海一定会成功当选。她的自信当然不是没有来由的,这一年来,海子在村里没名没分,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冲在前头干,不管是抗旱排涝、秸秆禁烧的值班,还是厕所改造的现场施工,不管是调解纠纷,还是制止精神病人伤人,不管是帮留守老人收稻扛麦,还是背着脑瘫患儿治病买药……吴海所做的一切,父老乡亲们都看在眼里,他们心里头应该是有杆秤的,所以吴海当选,美芹一点儿都不意外。
她放下手里的一叠婴儿衣服,让吴海坐下来,她将丈夫的头抱在自己胸前。吴海的喉咙里呜呜地哽咽着,仿佛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一起涌上了心头,一时又疏导不去堵在喉咙口似的。美芹拍拍他的背,说:“海子哥,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春节之后,金支书从镇里开会回来宣布:渭水镇的新农村建设计划,终于排到了金家庄。这个好消息让全村人都很振奋,几年来,国家对新农村建设的资金、政策扶持力度越来越大,分批、分步地对农村的环境和基础设施进行改造,计划进行到哪个村,哪个村的村容村貌就会在短时间内有较大变化,因此村民们都盼着早日搭上“新农村建设”的顺风车。邻近的几个村庄已经做出榜样了,财政出钱,村民出力,齐心将村里的路修好,把路灯装上,晚上走到村里哪个旮旯都不用带手电筒了。家家都将露天茅坑改造成封闭的化粪池,把猪圈羊圈跟人住的房子隔离开来,到了夏天苍蝇蚊子最起码少了一半。再建好下水道,装上垃圾箱,下了雨地上再也不会污水横流,河里也不会总是漂着这样那样的生活垃圾了。
“新农村”究竟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村民们并不去深究,能有这样的变化大家已经心满意足了。但吴海不得不吃透“新农村”的内涵。他跟金支书要来了会议文件,从网上下了中央的相关会议精神,认认真真地揣摩“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这二十个字的总体要求,仔细研读了经济、政治、文化、政权、社会五个方面的具体目标。想了好些天,终于弄明白了:如果这些目标一一实现的话,不就是通常所说的“过上好日子”吗?只不过,这个“好日子”是动态的,是相对的,是与时俱进的,任何时候都有自己的标准和定义。吴海忍不住在脑海里描绘起“好日子”的蓝图来,许多念头在心里雨后春笋般地生长,铺展,延伸,变成文艺片一样的长镜头,娓娓陈述幸福而又诗意的生活场景。吴海觉得心潮澎湃起来,年少时的理想又在心中复活了,它拍打着胸腔,令人充满激情与信心。
为了支持吴海,罗苡芊回来更勤了,每次还带着不同的人来,旅行社的、摄影协会的、开餐馆的,还有记者、作家、农业专家……也忙得不可开交。好容易,她抽空来看孩子,美芹才能和她说上几句话,拜托她好好帮帮吴海。罗苡芊说,这根本不需要拜托的,吴海的梦想也是她的梦想,她做什么都是分内之事。
美芹听了她这席话,本应该高兴,心里却出乎意料有些酸意。她怪自己胡思乱想,怎会无端吃起苡芊的醋呢?
罗苡芊和吴海都没有注意美芹的这点小心事,他们正忙着实施伟大的计划。眼看着天气一天天暖起来了,杨柳树吐出了嫩绿的芽,麦苗渐渐返青,油菜开始拔节,有些向阳坡上的已经迫不及待地绽放了。秋水河的流水不急不缓,泛着波光向海沟河流去,发出哗哗的声响,吴海听来,这些都是理想在歌唱。
九
三月末,金家庄正式启动了主题为“金色年华”的油菜花节。由于前期在网络上做了不少宣传,又借着市里油菜花节的东风,迎来了不少的游客。花谢之后,村里开了个总结大会,盘点这一季取得的成绩:游客总量过万,总收入达到一百五十多万,参与的每一户都有盈利,最多的一家,因为是新房子,条件比较好,又提供了吃、住、坐船游览的一条龙服务,毛收入达到了四万多元。王家夫妇笑得合不拢嘴,这个数字接近全家一年的收入,简直像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似的。金家庄人从来没想到,司空见惯的油菜花,能成为吸引外地人的风景,在家里也能开饭店和旅馆,开个船在河里兜一圈,轻轻松松就能赚几百块钱。
村民们尝到了甜头,个个都欢欢喜喜。吴海心里也很欣慰,付出这么多心血,总算是有了些回报。但是旅游节期间出现的种种问题也令他不得不作一番思考:第一次办这样的活动,经验不足、准备不充分所引起的混乱和摩擦都是表象,是小事情,硬件设施通过改造也可以改善。如何吸引更多的人来,并且能够住下来才是至关重要的。光靠油菜花招徕游客肯定是不够的,一个月左右的花期实在太短,而且除了看花,没有其他的活动可参加,大部分的游客当日就会离开,很少有人留下来。花期过了,只能等到秋天“饕餮客”们过来钓鱼、吃螃蟹。漫长的夏天和冬天,只能白白成为“空档期”。如果村里要发展观光休闲农业这条路的话,现有的种植结构也必须作一些规划和调整……这些事情,成天压在吴海的心头,他像一只被装进玻璃瓶子的蜜蜂,明明能感觉到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趁着空档期,吴海自费到几个著名的乡村旅游地转了转,却突然接到了美芹的电话:“你快点回来吧,孔先生的女儿莼郁姐出事了。”
吴海当即买了车票赶回来,见到孔先生真是大吃一惊。先生原本花白的头发,在短短几天内居然变成雪白,人也瘦得脱了形,恹恹地躺在藤椅上。吴海已经听家里人说了,莼郁在英国自杀了,虽已料到这件事对老人家打击很大,可是没想到,孔先生整个精神都轰然倒塌了,这与孔老太太、孔师娘去世时他所表现出的哀而不伤完全两样。
兰心哽咽着端过来茶饭,孔先生只喝了一点水,饭食一口也吃不进去。见吴海来了,他勉强支起身子,从枕头下拿出几页信笺,颤颤地递过来。
吴海知道这必是孔莼郁的遗书,几乎不忍心看,可是又很想弄明白,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自杀呢?
等他看完孔莼郁的信之后,久久无法言语。以前经常听到抑郁症病人自杀的事情,却不知道他们的内心煎熬至此。他正想着该怎么宽慰孔先生,不料先生却开口了。
“这些天我算是死过一回了。”
“莼郁姐,她也是不得已……”
“这孩子,从小心性太高,我对她的要求也太严苛,早知今日,倒不如做个目不识丁的村妇。唉,我只要她活着,好好活着就行。”
吴海默不作声,递过桌上的毛巾,让孔先生拭去满脸的眼泪。兰心在旁边看着,心里倒松了一口气,流了眼泪就好,开口说话就好,就怕像前几日那样一声不发,心如死灰,让人看着揪心。
吴海回来之后,孔先生像是找到根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这两年接连而至的丧妻丧女,让向来儒雅讲究的孔先生一下子老了许多,白发苍苍,形销骨立,看上去就让人联想起风烛残年、油尽灯枯之类的字眼。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就在大家为他的身体和精神担心的时候,孔先生居然和兰心去城里领了结婚证。
这样的事情在乡间是爆炸性的新闻,所有人都无法理解孔先生这么德高望重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晚节不保”的举动。一时间,村里流言四起,说什么闲话的人都有。两位当事人却表现得非常坦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仍旧深居简出,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有好事者向吴海打听孔先生情况,吴海说:“有什么好问的呢?孔先生为人怎样我们都是知道的,他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
十
2012年春节前夕,吴海代表村委会,正式给漂泊在外的乡亲广发了一封信,邀请他们回来过年。到了腊月底,村里人陆续回来了,显然比往年要多。村口新修的停车场平常觉得宽敞,这时候还不够用,大大小小的车辆在道路两边挨挨挤挤停了上百米。人一多,村里自然显得热闹喜气。家家户户忙着送灶、掸尘,做各种各样的吃食……蒸馒头、炸肉丸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嗅一嗅都觉得亲切。人们走在街巷里,遇到的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打打招呼,说说笑话,交换交换礼物,每个人都欢天喜地。
初一到初五,金家庄舞龙舞狮,说书唱戏,每天都以不同的方式热闹着,真是年味十足。许多人家趁着过节热闹,把外村的、城里的亲戚们带过来小住,大小宴席连轴转。村里人多,各种需求也就多起来了,商贩们闻风而动,卖水果、卖零食、卖玩具的在村口摆起了小集场,引得孩子们恨不得花光口袋里的压岁钱才罢。老人家们聚在村口大桥上晒太阳,看着来来往往的孩子们,眯着昏花的眼睛分辨:这个闺女是谁家的大孙女,那个小子又是谁家的小二子……说来说去,还是不认识的居多,最后免不得一声叹息:孩子们一茬一茬长大了,我们如何不老呵?
过年期间,金支书带队,集体去拜访那些在外头“混得好”的老板、能人们,跟他们拉家常,谈感情,聊聊金家庄的过去和将来。这些常年在外的人,对老家都很有感情,看到这几年村里的变化,已然非常欣慰,但吴海说:“现在才是刚刚开头,我们还要继续努力,争取把金家庄打造成人间乐土。”
“什么叫做人间乐土呢?”有人问。
吴海从村会计手中接过一卷画,小心地打开来,原来是一张大幅的3D效果图,他说:“这是未来的金家庄,按照我们的设想,一步步按照计划来,五年后就能达到图上的效果。”
大家都好奇地凑上来看,这幅图的地形特征的确是金家庄的样子,但周围的环境却与现实相差太多。图的底子上水清天蓝,沿着大路是整齐漂亮的小洋房,掩映在生机盎然的花木里。村庄周围分布着一个个功能区,畜牧、水产、林地、苗木、荷塘、果园,还有拓展基地和烧烤露营区。人们注意到整幅图的名称叫做“秋水农庄规划示意图”,便问:“为什么叫秋水农庄呢?”
吴海答道:“因为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金家庄,整个秋水河两岸要联动起来,才能形成我们理想中的人间乐土。”
金支书清清嗓子说:“构想是很好的,我们对未来也很有信心,毕竟这几年村里的发展你们都看到了。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可是要看大家的了。”
这些老板们跑了多年的江湖,个个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从年前收到邀请信便猜到了村里的意图。大部分人知道现在国家对“三农”很重视,村里的发展势头也不错,便爽快地答应参股;也有些人不想在已有的生意外牵扯太多精力,又抹不开村干部的面子,便象征性地投了两三万元。最后的结果虽未如预想的那样全民参与,但也不算让人失望。总共有八十多人参股,集了六百多万元。
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好日子,“秋水农庄农业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召开了成立大会,吴海被推选为总经理。出人意料的是,担任董事长的,并非出资最多的陈学文,而是仅仅投资十万元的孔先生。这是陈学文提议的,十三位董事一致通过了,他们都认为公司需要吴海这样有想法、有冲劲的领路人,更需要孔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掌舵者,老少搭档才更让人踏实、放心。
散了会,接受完众人的祝贺,吴海回到家。卧室的门虚掩着,美芹在橘色的灯光下哄孩子睡觉,听到动静,摆摆手示意他等女儿睡熟了再进来。吴海退到堂屋里,也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格子照进来,看上去有些清冷,但他心里却是温暖的,妻儿在灯下等着自己,这是多么令人安心的场景。吴海觉得美芹真是好妻子,把家里事情都打点好了,孩子也照顾得妥妥帖帖,不要他烦神。不仅是美芹,老丈人也特别好,一直以来对自己无条件地支持,这次更是把多年的积蓄投了出来,给别人做了个很好的表率。还有陈学文和张鲁,罗苡芊和夏薇,这几个发小,个个亲如手足,不但平素里相互关怀,关键时刻更是鼎力相助。吴海念到他们的好,心里越想越感动,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务必好好干出一番事业,才不愧对大家的期望。
然而,创业艰难,英雄绝非是那么好当的。正如孔先生所说,3D的蓝图做得再漂亮,不过是一张“乌托邦”的草图,要实现的话,还要付出很多努力。“秋水农庄”挂牌后,吴海变得更忙了。按照公司发展规划,除了继续沿着“休闲旅游”路子走,更要紧的是加快种植业和养殖业的转型升级。他们做了充分的调研,本地的鱼蟹养殖目前看上去很红火,但实际上效益并不高,一方面受气候、市场的影响太大,另一方面对耕地和环境的伤害也是难以估量的。这些问题,吴海在回来之前从未关注过,在农村工作几年之后,整天和农民、土地打交道,自然而然地成了内行。再加上罗苡芊介绍他认识了很多农业方面的专家,边学习边实践,进步很快。现在吴海面对农村的许多问题时,思路与以前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美芹的父亲是养殖业合作社的带头人,他养鱼养蟹超过二十年,完全算得上是行家里手。他告诉吴海:“这蟹塘鱼塘,每年用下去很多鱼药和肥料,对土地的破坏是很吓人的。但是种粮食的收益实在是太低了,村民们都觉得不如转给别人家养鱼蟹,一亩地每年妥妥当当收千把块租金,还不影响出门打工或者做生意。村里每年都有几十亩新开的蟹塘,大家看着螃蟹行情好,一窝蜂地搞养殖,哪里会考虑好好的稻田挖掉之后,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呢?万一行情哪天不好了,连个退路都没有,想想真是划不来。”
吴海觉得岳父的话有道理,可能很多村民也知道将耕地挖成蟹塘不好,但是他们不了解具体原因,也顾不上所谓大局,只管把土地流转出去,拿到现成的租金就心满意足,哪里去管什么土壤和耕作层的变化?吴海他们却不得不对每块土地摸底,去了解每块地的有机质含量以及植物营养物质的动态平衡,去研究解决农药化肥大量使用之后土壤的板结和老化问题……他和金支书、丁会计常常陪着农业部门的人到各块田里调查、取样,有时候孔先生也坚持陪他们出来走走。黄昏的田埂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绿色的麦地里,麦子正在拔节,风里仿佛都能听见它们生长的声音。孔先生在田里抓了一把泥土,说:“我们年轻时候只种一季稻,这个时候田都沤在水里,休养一整个冬季。开春之后耕作,泥土的颜色和气味都与现在完全不同。你们看,现在的土都脆了。”孔先生把手里的泥土捏碎,轻轻一扬,都散在风里了。他叹口气:“其实土地和人一样,也要休养生息,长时间超负荷运转,又得不到好的养护,怎能不出问题呢?”
农业专家说:“这是个普遍现象,据我们了解其他地方的情况更严重。这些年大家过分追求高产,其实高产并不等于高效,一亩地产一千斤粮食,每斤卖一块钱,和一亩地产五百斤,但是能卖五块钱一斤,你说哪个效益高?”
丁会计说:“当然是五块钱的效益高,但是人工和肥料成本还没算进去呢。”
“所以,高效农业说起来简单,推广起来困难,就在于前期投资大,见效慢,很多地方下不了决心干啊,其实真正做起来还是很有前途的。”
按照设想,秋水农庄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建立一个示范性的有机农场,主要用传统方式种植有机大米,这些专家就是村里请过来做前期评估的。经过一系列调查取样,初步的结论就是,村里的空气以及秋水河的水质都没有什么问题,土壤中重金属含量均在国家相关标准之内,只要进行适当的有机化改造,就完全可以申请有机标志认证。这个结论令吴海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联系相关部门,开始走申报的程序。吴海本想自己去跑这些手续,孔先生却说:“这年头求人办事不易,没有熟人总归劳心费力些,我陪你去省城吧,相信那些老朋友们多少能帮上点忙。”吴海担心孔先生的身体,本想让他在家里联系好了自己去找人家,但孔先生坚持与他同去,说:“我能帮上忙的事情趁着现在多做点吧,等我出不了力了,以后一切就靠你们了。”这些话,说得吴海心里一阵惊悸,像有什么不祥预感似的。
孔先生到省里找了以前的同学,是退了休的老领导,他跟有关部门打了招呼,事情办起来果然顺利多了。有机认证程序需要先申报,农业部门会委托专业的中间机构进行监测与认证,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两到三年,这期间会发准有机认证,产品销售价格会比普通的高些。等正式通过有机认证,就会发放专门的标志,进入市场后竞争力会完全不同。吴海带着孔先生,南京和北京各跑了一趟,总算正式进入了认证程序。吴海心里高兴,身上也不觉得累,而孔先生回来后就病了,又发烧,又咳嗽,在家里煎一些草药服用,别人怎么劝都不肯到医院里去看,连吴海都觉得他有些冥顽不灵。
十一
夏薇年后一直没回杭州,在家边做设计,边装修老家的房子,等到竣工的时候,已经快过端午节了。
在装修期间,她神神秘秘地不让吴海他们进门看,到整个工程结束,家里打扫完毕才将他们请来。
吴海推开厚实的黄杨木门,摩挲着万寿菊的紫铜门环就开始赞叹了,这房子主体格局并未改变,仍是坐北朝南的三间正房加坐西朝东的三间厢房,然而细节上却完全今非昔比了。进了院门,是八根木柱搭成垂花门廊,几丛爬藤月季都已经开了花,粉的,红的,白的,既各开各的,又相互呼应着向上攀援。院子的地面,也随孔先生家,用瘦青砖铺就。靠西墙边砌了个矮矮的花台,粗水泥的底子,嵌着光滑但大小颜色不一的鹅卵石,看上去古朴自然,又俏皮可爱,还有院门西侧的老梨树下、厢房的外墙脚边,全都做了类似的处理。正屋的门窗,装了精致的局部雕花,吴海看得出除了张鲁附近谁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手艺。夏薇说:“你们瞧,这透明的门窗上装一点点雕花,并不影响采光,可是无论太阳光还是月光照进来,地上的影子就显得格外精致,看上去美极了。”
五月初三,端午节小长假的第一天,夏家的车十点钟就到了村里。除了夏薇的父母和弟弟以及儿子笑笑外,还来了一个秀气的小伙子安。夏薇介绍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安子川,是五星级的大厨哦。”
到了家,夏薇父亲里里外外视察一圈,总体还是满意的,就是嫌大门不够气派,院子里铺着青砖而不是大理石太寒碜。儿子夏成蹊笑他:“爸,你这是土豪的眼光,我看我姐的设计全都超赞!”
夏薇对着安子川耸耸肩,做了个鬼脸,阿川问:“檐下这些陶罐哪里找的?真是漂亮!”
“哈,好看吧,都是从前村里人家腌咸菜和放杂粮的,现在用不上了,我让海子哥找来,种了睡莲,下雨的时候接檐下的雨水,声音很好听呢!”
夏薇带安子川去看厨房,安子川一向挑剔,但进了夏薇的厨房后,还是打心底赞叹了。整个厨房是北欧的风格,中间有个大操作台,实木柜子里刀具锅铲一应俱全。中式、西式、日式和风的餐具各一套,烘焙用的烤箱和模具也是齐全的,调味料从老干妈豆豉酱到鱼露、芥末、罗勒、迷迭香都分门别类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三个水滴状的白瓷缸,养着水培植物,还有一个玻璃胆挂在窗前,里头一条丑丑的小鱼,来回游着,让人想起《小石潭记》里的名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阿川这次毫不吝啬对夏薇的夸奖,他赞叹道:“这才是理想中的住宅呀,要是你们村里家家都弄成这样,那绝对是人间乐土。”
安子川不常夸人,这样一说,夏薇顿时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端午节当天,罗苡芊一早从城里赶回来,给孩子们带了新衣服和水果零食。夏薇和美芹用彩色丝线给妍妍和笑笑做了“长命缕”戴在手上,正往门上插菖蒲和艾草。阿川端过来一盘鸡蛋,奇异的是,每个蛋壳上都有逼真的花草图案,却又不是画上去的,大家问怎么做的,他笑而不语。笑笑和妍妍揭开了谜底,原来是用丝网将真的花草和树叶缚在蛋上,用艾草汤浸了一夜煮成的。
罗苡芊拿了一枚鸡蛋在手心里端详,忽然忆起十几年前的端午,小伙伴们在学校里斗蛋,夏薇因为陈学文的石头蛋磕破额头的情形,一切清晰得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再看看眼前,笑笑已经十岁了,妍妍也有五岁,两个孩子在比谁的蛋壳上花纹更好看,妍妍不小心把蛋滚到地上打碎了,笑笑赶忙把自己的让给她。大家看着这两个小人儿笑,罗苡芊想到自己还单身一人,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趁着大家没注意,起身到屋外去了。
到了巷子口,远远地看见吴海和孔先生往这边走。这个端午节夏薇突发奇想,从村里借了一条船,在船上备了炊具和吃食,要带着大家沿着秋水河畅游一番。说是学《论语》中的《侍坐》篇,去体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意境。孔先生听说了,竟也有兴致同往,这让大伙儿格外高兴。
夏薇和阿川把准备好的食物放到螺钿朱漆食盒里去,一一搬上船,把椅子、凳子都放妥当,美芹、苡芊、成蹊、陈学文扶着孔先生,带着笑笑和妍妍鱼贯而下。夏家父母觉得人太多,船上坐不下就不去了。陈学文拔了船桩,吴海撑船,老幼十来人谈笑着出发了。
船上人多,行起来并不快。孔先生稳稳地坐在船舱中的钓鱼椅上,饶有兴致地看两岸的风景。岸边的人在淘米、洗菜、汏衣服,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谁也不特别在意河中的船只往来。妍妍和笑笑更不关心大人们的事情,他们折了柳枝趴在船舷上,在水面划出一个长长的“人”字。
夏薇说:“海子哥,把篙放下吧,让船随着风漂到哪儿就算哪儿,我们来喝酒!”
罗苡芊和美芹帮着打开食盒,里头是几样精细小菜,一味坚果碎拌马兰头,一碟水煮玫瑰螺,一盘清炒笋丝,一道龙井河虾仁,再一碟“豌豆翠”。孔先生尝了一口“豌豆翠”,这是摘了新鲜豌豆,煮熟后去壳剥皮,压成泥再用模子做成的,祖母绿一般的颜色,做成梅花形装在白瓷盘里,看着已是悦目之极。吃到嘴里,更是立刻在舌尖化开,直接遁到味蕾中了。不若酸甜苦辣咸鲜中的任何味道,抽象得如同一种美丽的错觉,可的确又在齿间留下人间草木的清芬。孔先生暗暗称奇,忍不住边吃边赞叹。
其他人见状,也来尝这道菜,然而吃到嘴里的感觉却是不尽相同。陈学文说:“这个菜样子挺好看,却一点味儿也没有,安大厨你忘了放佐料了吧。”
吴海也建议:“要是蘸点白糖也许更好吃。”
美芹说:“这豌豆好新鲜,仔细回味,是清甜的。”
苡芊和美芹意见一致,她说:“新鲜的食材,最好的烹调方式就是尽可能保留其本味。”
夏薇说:“你们俩还算是知味的,那两位简直在暴殄天物。”
安子川笑着给大家倒酒,孔先生说:“这道点心很妙,似有若无,古人说的餐风饮露,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阿川听了一愣,对孔先生作揖道:“先生真是神了,这道菜是我在日本料理大赛中做过的,它所表达的精神就是‘空灵。”
如此一来,阿川便和孔先生亲近了许多,他听夏薇不止一次提到过这位先生,每每赞誉有加,见了之后,果然是不一般。阿川给孔先生敬酒,孔先生一仰头干了。夏薇说:“您慢点喝,这酒味道虽淡,后劲却很大的。”
阿川问:“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呢?”
“秋水河。”
“是秋水伊人的秋水?”
“嗯,就是庄子的秋水。”
孔先生听到罗苡芊这么回答,便问道:“苡芊也读《庄子》吗?”
“是的,床头放着一本,有空就翻翻,半懂不懂的。”
“你们年轻人愿意读一读就已经很好了。”孔先生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继续问罗苡芊,“你读《庄子》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谈不上,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其实也没有深读,只看了备受推崇的《逍遥游》与《秋水篇》。”
“这两篇可谓是《庄子》的精华,近日我也在读,一小段一小段地琢磨,越发觉得其中的文字与思想都令人惊叹。”
“这本书太深奥了,只有您这么有学问的人才能读得懂吧。”
“不,每个不同身份、不同年纪的人读来都会有自己的理解。用心看,自会悟出一番道理。”
陈学文拉上来一条鲫鱼,说:“我们看了也未必懂,不如先生你教教我们呗。”
孔先生说:“这个得自己看书,别人是没法教的,不过,说几个故事你们听听倒是可以。”
“好的好的,先生您讲吧!”
孔先生说:“第一个故事是从秋天黄河发大水开始,河伯见两岸之间烟波浩渺,连牛和马都看不清楚了,就觉得很了不起,洋洋得意起来。待他一路向北,发现北海大到无边无际,水量无论怎样都看不出变化,才知道自己当初的自大是多么可笑。然而海神北海若却说大海虽大,放之天地间,却像一粒米在粮仓里,一根毛在马身上那么微不足道。而天地比起宇宙来,又只能算是沧海一粟。这个故事听着没什么特别的,但逐字逐句悟下来,却是微言大义。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做许多事,有些当时看上去是了不得的大事,过阵子看就会觉得不过如此。一段时间的大事,对于一生来说,就会显得微不足道。一个人的人生,放到社会中看又不觉得特别了。某个时期的社会热点,放到时代的洪流中,又仅仅是个事件而已。而这个时代对于浩渺历史来说,不过是一粒烟尘罢了……对于事物而言,数量没有穷尽,时间永不停止,得与失难以预料,事物的终结与起始也没有定因。当然,这样的观点看上去有些消极,难免令人心灰,你们一定想问,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答案很简单:顺应天道,但同时也要积极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明白事物盈亏的道理,顺境逆境自然应该看得开些。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蛇和风的对话,蛇羡慕风蓬蓬然起于北海而投于南海,日行千里却无迹可循。风说,我虽日行千里,但人们用手指我,用脚踢我,我丝毫不能拿他们怎样,既不能折断他的手指,又不能吹断他的腿脚。然而,我所到之处,却能够推倒大树,摧毁房舍。所以说,小事情上不必太计较成败,掌握大势就可以了。”
听完孔先生的一番话,罗苡芊长长叹了口气:“宇宙之宽广,时间之无限,人的一生真是如蜉蝣一般,有多少值得计较的呢?如此想来,对我们而言,当下,自我,以及彼此,却比整个宇宙还重要。”
陈学文边钓鱼边摸着头说:“你们说得我都想去做和尚了,这是四大皆空的节奏哇!”
众人乐了,孔先生笑道:“我这一把年纪了,还是改不了好为人师的毛病,你们别见笑。这些都是一孔之见,说着玩罢了。不过,多读书总归是好事情。”
十二
过完节,夏薇父母带着孩子们回上海去了,罗苡芊也继续到南京读在职研究生。阿川暂时不走,他被夏薇留在金家庄住段时间,帮吴海研究如何将本地的物产开发成特色佳肴,推到市场上去。
夏薇每天除了做设计,就是陪着吴海和阿川在田间地头转悠。根据“秋水农庄”的规划,很多种植区已经初成气候。有机粮食区正在用有机肥沤田,许多鸟儿飞到水田里梳洗觅食,夏薇见了童心大发,赤着脚在田埂上飞奔,惊起一滩鸥鹭,却又猛然停下来,仔细看脚下,吴海还以为她被什么扎了脚,问道:“怎么了?”
夏薇说:“没事没事,你们看看田埂上的半边莲,开得多好看啊,赤脚走在上面,比踩在高级地毯上还要舒服。”
“我也来赤脚走走。”阿川边脱鞋袜边说,“听说赤脚走在泥地上,可以释放人体生物电,对身体有好处呢。”
三个人便像顽童一样,赤着脚在田埂上走了几圈,果然觉得舒适极了。夏薇说:“海子哥,建议你们把这个也当成一个卖点,让人们返璞归真,亲近自然,相信一定会很受欢迎的。”
吴海不得不佩服夏薇的创意,虽然当时觉得是在开玩笑。到周末有自驾游团队过来玩,吴海试着建议他们带着孩子到田埂上这么走走,谁知那些小朋友和文艺青年们说这样的田间小路美得像童话一般。有个姑娘戴着草帽,走在田间,拍了张背影照发微博,这张名为“陌上花”的照片立刻被大量转发,很多人都觉得很惊艳。
这件事让夏薇自信心爆了棚,一下冒出许多想法来。她建议吴海说:“像我们那日的游船项目也可拓展,最好把船升级一下,要有船篷,最好是木质的,要开窗,窗口挂纱帘,船舱铺芦苇席子。想想看,乘着古意盎然的小木船,随风而行,想停在哪儿就停哪儿,喝酒也好,垂钓也好,吹箫弹琴也好,想必一定美极了。”
“美是美,只恐怕曲高和寡。”
“美的事物,总会有人喜欢的,你们不必担心这个,只要做好服务和安全保障工作就好。”
“有道理,但我们近期要在水上森林里建些度假小木屋,你可有什么建议?”
“有啊,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过要在那里建一幢别墅,奈何政策不允许,你们建木屋这种临时性房屋倒是可行的。我都想好了,游船那个项目叫‘逍遥游,木屋叫‘林中仙。不要跟风国内低端产品,要向马尔代夫的学习,越梦幻越童话越好,人们在现实里待腻味了,谁不想逃到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里减减压,水上森林就具备这样的自然条件。至于房子怎么造,那就得请专家设计了。”
美芹听了夏薇的点子,摸着她的脑门说:“天啦,你这些主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夏薇说:“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梦想吧,它们早就存在于脑海里了,只是近日好好梳理了一番。对了,美芹,你们家园艺场也是有好多文章可做的,你看呀,那些桃树林梨树林,每年应该会有很多的落花吧,把那些落花收集起来,加上消过毒的土做成花泥,建几个大池子,给人家玩泥浆浴,一定很有意思。”
“这个,这个也太前卫了吧,谁愿意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浆呀?”
“我这不是提建议嘛,要不要实施可是你们自己决定哦!”
“以后再说吧,现在接待到园子里拍照和采摘的人还忙不过来呢。”
阿川是务实派,拿回当地产的各种食材,尝试着做一系列菜肴和小吃。“秋水农庄”的领导们尝过司空见惯的食材做出的全然不同的食物后,都对阿川佩服至极。阿川却说:“并非我手艺有多精湛,而是这些水产、蔬菜等足够新鲜才能有这么好的味道。其实大饭店的厨师,基本上都有这样的本事。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将食材从产地到餐桌的距离尽量缩短。现在物流这么发达,完全可以越过许多中间环节,直接与饭店挂钩。我工作过的酒店,有很多就是这样操作的。”阿川拿起一支白莲藕,说:“当然,说起来容易,开拓市场却是不容易的。除了这条路,我们还可以尝试产品深加工。比如说这段藕,它的市场价大约是两元一斤,但把它做成净菜可以卖到三元,如果做成真空包装的桂花糖藕,至少能卖到六元,这里面的利润是不是要高得多呢?”
“是啊,做成成品或是半成品之后,保质期也会长一点,运输起来也方便。”
“何止呢?荷花、莲蓬甚至荷叶都能卖钱呢。”
“我们平常吃的瓜干、萝卜干、咸菜干在城里超市价钱都不低,味道远不及家常做的。”
“嗯,我们成立个食品加工厂肯定是没问题的!”
吴海听着公司股东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拿着本子默默记下大家的意见。食品加工厂的项目基本上能定下来了,他提议请阿川当技术顾问,还没等阿川开口,夏薇就抢着替他答应了。
十三
“秋水农庄”的各个项目纷纷上了马,管理上难免出现许多乱象。吴海觉得,要管理好公司,光靠村里的班底是不行的。和孔先生、金支书沟通了之后,到人才市场招聘了一批大学生过来,分到各个部门,磨合了半年,慢慢步入良性的运转轨道,吴海终于松了口气。
周末的晚饭后,吴海正打算教妍妍做手工,兰心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说是孔先生咳血了。吴海赶紧开车将孔先生送到泰州医院,罗苡芊一家子也赶过来了,罗永林找了相熟的医生来诊治,那位医生认真做了检查之后,示意罗永林借一步说话。孔先生却微笑着说:“不用避着我,我知道自己的病,是肺癌吧!”
医生吃了一惊,还很少见到这么淡定的患者,看了罗永林一眼,问:“罗局长,这位大爷是您的……”
“我和我女儿的启蒙老师。”
“哦,大爷看上去就是个有文化的人。”
“这个病可不管有没有文化,都是要生的。张大夫您不用讳言,直接告诉实情即可,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大爷抽烟吗?”
“基本上没抽过。”
“经常接触二手烟吗?”
“没有。”
“那就与教师的职业有关了,以前的粉笔灰可能对肺部有些影响。”张医生说,“从检查结果看,确实是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医生的话音刚落,兰心就开始哭泣,孔先生反而安慰起她来。
其他人听了医生的话,也都很难过,吴海问:“医生,有没有什么治疗方案?”
医生说:“像这样的情况,有些患者会选择化疗,也有些选择保守治疗,我们会分析您的具体情况,然后作出建议,今天先在医院住下吧。”
孔先生安顿下来后,吴海和苡芊站在病房的走廊尽头,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房顶。兰心开了病房门出来,招手让他们进去。
孔先生说:“孩子们,坐过来吧,我想和你们说说话。”
苡芊在对面的病床上坐下,吴海给孔先生加了个枕头。孔先生说,“其实那天在船上,我还有个故事要说的,传说遥远的姑射山上居住着一位神人,肌肤若冰雪,卓然若处子,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乘云气驾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神情专注,能使世上万物不受病害,人间年年五谷丰登。我年轻的时候读到这个故事,觉得很疑惑,为什么《庄子》中认为尧舜皆不可与之相比呢?现在年岁渐长,总算明白了,管理万物和治理天下并不是最重要的,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才是大境界。神人自是无法比拟,但人来这世上一遭,能够无愧自己、造福他人也就算没有白活了。吴海呀,你们做的事情不管是大是小,只要坚信是造福家乡,对他人有好处的,就一定要坚持下去。”
孔先生喝了一口兰心递过来的温水,接着说:“苡芊,你是这些孩子里最稳重懂事的,你有今天的出息我非常欣慰。只是呢,这太过思前想后的性子,容易心累,有时候不必面面都做得好,退上一步半步,也许会更好些呢?”
罗苡芊点点头,她感觉孔先生今天说话像是在交代遗言似的,心里非常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落下来,生生地收了回去。
孔先生咳嗽了一阵,勉强笑着说:“说句你不中听的话可以吗?”
苡芊说:“您说什么都行。”
孔先生说:“自从你莼郁姐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女孩子家,也许真不该去争什么功名做什么学问,好好地找个人嫁了,过相夫教子的小日子才是最好的。这种观点可能很不合时宜,但我真心实意希望你找个好婆家。”
罗苡芊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了,她擦着眼泪说:“先生,您放心,我一定会带那个人给您看的。”
孔先生和吴海都认为罗苡芊只是表个决心而已,没有想到,几天之后,罗苡芊就真的带了个男孩到孔先生的病房里,而且,还是个外国人。
罗苡芊介绍说:“这位是彼得,这位是孔先生,你们就说中文吧,彼得听得懂。”
罗苡芊带着彼得见孔先生,只待了不到一小时,回去后立刻接到了夏薇和美芹的电话。
“天啦,你怎么找了个歪果仁?”
“因为我找不到正果仁。”
“你们怎么认识的?”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快点说,快点说,别卖关子,真是急死人了!”
罗苡芊便在电话里讲述了她和彼得的“奇遇”,她在南京读研期间,有一天晚上从教学楼下来,电梯突然出了故障,只有他们两个人,彼得在最快的时间内按下所有的楼层按钮,然后教她背贴电梯内壁,双膝弯曲,做好预防坠地的准备。最后当然是虚惊一场,电梯顺利停在了某一层。当时罗苡芊只觉得这个外国男孩很热情很愿意帮助人,并没有其他想法。脱险之后,出于礼貌互留了电话号码,没想到彼得竟穷追不舍地找到她单位去了,说那次电梯奇遇是上帝的安排,不由分说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哈哈,苡芊,真不知道那个歪果仁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将你这座冰山给融化了。”
“我不是冰山,只是遇到了对的人。”
苡芊这句话说完,夏薇的心里震颤了一下,泪水就漫出了眼眶。她是真的替苡芊高兴,她想,遇上对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十四
圣诞节罗苡芊陪彼得去了澳大利亚,罗永林夫妇觉得家里空荡荡的,便决定回老家过年。
到了村里,果然是一派喜气热闹的景象。家里安顿好后,罗永林叫来吴海一起去看孔先生。
孔先生从医院回到家,每天吃了药便写写字,抄抄经,看上去悠然自得,身体却终究一日不如一日了。入冬后,天气一冷,更是咳嗽得厉害,有时候痰里还带着血,怕兰心见了难过,总是藏起来扔掉。兰心知道他的心意,明明晓得了,却装作不知道。
他们走到门口,听到院子里头有人大声嚷嚷,原来是孔师娘的侄儿潘强,此人是远近闻名的赌徒,从小就不学好,净干些偷鸡摸狗勾当,因为欠了赌债被人打断一条腿,在监狱里关了五六年,最近刚刚放出来。这个时候上门,肯定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他是来借钱的,并且开口就是十万。孔先生说:“前些年,你也借过几十趟了,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哪来这么多钱呢?”
潘强说:“姑父,你别糊弄我,你们村里的项目搞得这么大,你当了董事长,能缺这两个钱?听人家说,一年分红都有几十万呢。如今我姑妈和表姐都不在了,你们孔家也没什么亲戚,你有那么多钱留给谁呢?难道给这个小婊子?”
孔先生气得发抖,指着潘强说:“留给谁也不会留给你,你给我出去!”
在场的人见孔先生动了怒,赶紧拦着潘强,将他往庭院里推。潘强嚷道:“你们不要推我啊,我一个残疾人,谁把我弄伤了,我就到谁家过年去!”
兰心从厨房出来,手上拿着一叠钱,说:“你姑父身体不好,这里有三千块钱,你先拿着回家过年吧!”
潘强一抬手,把那些钱打到空中,粉红的票子撒了一地,他瞪着眼睛说:“你当打发叫花子呢?你这个狐狸精,没准我姑妈在世的时候,你就和老头子搭上了,你们就是一对奸夫淫妇!”
兰心又羞又恼,哭着冲进屋内去了。邻居家的妇女们正准备进去劝劝她,却见兰心又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旧病历,扔到潘强脸上,说:“你看看,我怎么勾搭孔先生了!”
孔先生见兰心此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你又何必……”
潘强将病历打开,旁边的人也凑过去看,这一下大家都惊呆了,原来兰心竟是传说中的“石女”。那些眼神再对着兰心时,便如同目睹一个怪物了。
兰心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却坚定地看着孔先生,让他不要为自己担心。
吴海也被惊呆了,原以为孔先生和兰心结婚只是为了相互有个依靠,未曾想到竟有这样的隐情,孔先生不惜背上晚节不保的名声,原来是想给兰心留一个相对安稳的后半生。
众人连哄带吓将潘强赶了出去,却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孔先生和兰心,一个个小心翼翼告辞回去了。
经过潘强这一闹,孔先生的病情更加严重,过了正月,便起不得床了。他将吴海、金支书,还有“秋水农庄”的一些主要领导都请过来,交代了些要紧的事情,将兰心托给大家照顾,便不再见外客了。那潘强过来闹了几趟,吴海请来派出所和司法所的人,明确告诉他,孔家的财产,他一分也继承不到,如果再闹,只能由警察来管。潘强便从此死了心,不再来骚扰。
三月初三,久雨初晴,太阳终于露了脸。孔先生说想到院里晒晒太阳,兰心便叫来吴海,将他抱到门口的藤椅上。孔先生头靠着椅背,看到院子里的山茶绽开了许多花苞,便说:“这株茶花还是我母亲栽的呢,年年都开花,真好啊!”
吴海说:“是啊,这些花草和我们小时候见的一样,从来都没变过。”
孔先生浅笑:“人却年年都不一样。”
兰心见他们俩闲谈着,孔先生今天的精神也好,就到厨房给他们煮红豆蜜枣汤喝,她正在盛汤的时候,却听见吴海在院子里大声喊:“孔先生,孔先生……”
兰心心里一紧,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轻轻地放下碗勺,眼泪纷纷坠落。
十五
公司出面为孔先生治丧,主动来吊唁的人远远超过了预期,纸钱堆了一院子,花圈排了几条街。孔先生没有了儿女,却有上百个学生为他披麻戴孝。遗体火化之后,按照先生的遗愿,再举行个仪式,将骨灰撒入秋水河中。
兰心、吴海、陈学文、张鲁、颜美芹、罗苡芊、夏薇,还有其他十几个与孔先生亲近的人,登上了停在院东码头边的船,共同送先生最后一程。
吴海捧着骨灰盒,兰心一把一把地将骨灰和鲜花撒进河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瓣漂在水面上,荡漾着,像一条绮丽的路,慢慢伸向远方。
太阳即将落山,西天堆满了红霞,将秋水河映得一半明亮一半黯淡。
罗苡芊擦干眼泪,看到船上的人都沉默着,若有所思地看着河面或是远处。她顺着吴海的目光,看到岸边有一块秋水农庄的项目规划牌,依稀辨出“童梦乐园”四个字,她听说,这里将要建立一个大型的亲子游基地,里面有许多项目能让人找到童年的感觉。金家庄和其他几个村子的人,不断扩大着“秋水农庄”的规模,信心满满地准备将那些规划一一变为现实。罗苡芊很期待这些变化,只是有些遗憾自己以后再也帮不上忙了。她到彼得家住了三个月,每天和他的家人一起干活、娱乐,过着接近农耕时代的简单生活,而她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与充实。她承认自己一半为了爱情,一半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而放弃从前所追求的一切,决定随彼得去他的故乡生活。罗苡芊看着满天盛开的油菜花,看着秋水河两岸旁逸斜出的梨树和桃树,它们都兀自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实,从不管这世界如何改变,也不管身边谁来了,谁又走了。草木还是草木,流水还是流水,因为从不说话,反而永远最有情义,在最不舍的事物中,总有它们。
罗苡芊听到夏薇在对着河水叹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唉,时间过得多快啊,好像昨天我们还是小孩子呢。”
美芹说:“是啊,一眨眼,我们就已经长大了,我们的孩子们也在长大。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想必一定会比现在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