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
一
“它是一只蝴蝶,有一对举世无双的翅膀。”
“蝴蝶?”
“对,阿波罗绢蝶,蝴蝶中的钻石品种。”
“你认识这种稀奇古怪的昆虫?”
“你忘了此刻在你身边的这个男人靠什么过活?在新疆我拍摄过它们的照片,有几百张,明天用微信发给你看。”
“你就胡诌吧。它根本不是什么阿波罗绢蝶,也没有翅膀。”
“……”
“它有两只眼睛。”
“怎么会是眼睛?哪有头顶上长眼睛的?只有蝴蝶才有可能落在那儿。”
“怎么不可能是眼睛?包拯的眼睛长在额头上,比目鱼像人,两只眼睛长在一块儿。”
“亲,是蝴蝶,翅膀上有着美丽的花纹,是你的芬芳吸引了它。”
“是眼睛!假如我有芬芳,是我的芬芳被眼睛盯上了……”
“左边的翅膀扇动阳光,右边的翅膀带来快乐。”
“我说了眼睛就是眼睛!不许同我争辩!”
“好吧,亲,我违心地承认,那不是翅膀是眼睛。”
“不要你违心地承认,它原本就是两只眼睛!”
“好吧,亲,两只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着你……”
“一眨不眨地盯着你……”
“像两根枪管,子弹上膛,自始至终盯着你……”
“像两根枪管,子弹上膛,自始至终盯着你……”
“咬住你的脸……”
“咬住你的脸……”
“你晃动脑袋,晃往左边,晃往右边,可是怎么也躲不掉,它死死地咬住你,一刻也不放松!”
“你晃动脑袋想躲开……”
“你能往哪儿逃?它的子弹瞄准了你的双眼。”
“……”
“那是两颗冰冷的子弹,两颗会走出弯曲路线的子弹,能够到达它们企图到达的任何地方,谁也阻挡不了它们的去路。”
“亲,那不是子弹,是只蝴蝶。”
“你的脊梁在发冷,双脚像站在冰块上。”
“……”
“你不过眨了一下眼睛,可就在这个瞬间,你清晰地听见扑哧一声响,子弹穿过了你的眼皮,射入了你的瞳孔,将视网膜爆出一个窟窿。”
“……”
“子弹开始在你的身体深处游走,扑哧一声响,子弹击穿了你的肺,又扑哧一声响,子弹穿过了你的胃,扑哧扑哧,响声不断,子弹接连击中了你的肝脏,你的脾,你的肠子,之后是一声巨响,扑哧——子弹击中了你的心脏。”
“亲,你怎么了?!”
“你的身体被子弹钻空了,像个空荡荡的冰窖。”
“……”
“子弹还不罢休,继续在你的身体中游走,你的大件被击碎了,它开始转向你的小件,又是扑哧一声响,它击中了盲肠,又是扑哧一声响,它击破了胆囊,后来是变轻微的响声,频率加快,扑哧扑哧,接二连三的血红细胞被击中,血小板碎裂了。”
“亲,冷静一下,别说了。”
“你就像个死刑犯,被死亡的枪管攫住了,不管朝哪儿看,哪儿都是瞄准你的枪口。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可是黑暗中有子弹呼啸着在追逐你,你又听见了更巨大的响声,子弹击中了你的脑袋。你的世界冰冷,血红。你睁开恐惧的双眼,可就是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子弹又朝你的双眼呼啸着射了过来。”
“……”
“那双眼睛像安装了跟踪器,不分昼夜,寸步不离盯着你,似乎它生下来就是为了监控你,你天生好像就是它的死敌。它要把你置之死地而后快。”
“……”
“它就是个魔鬼!”
二
抵抗,退让,再抵抗,再退让,再再抵抗,再再退让,最终退让到了无可退让的境地,到了悬崖边,再退让一步,就要坠入万丈深渊。节节抵抗,节节退让,八个字表尽了姬丽虹同冯乔顺十年婚姻史的全部内码。所有抵抗都是无效的,都以姬丽虹的完败而告终。
大大小小的抵抗战,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慢,更慢,无休无止。每个时间的间隔都被无限制地蓄意拉长,一个一秒钟的镜头比一个世纪还冗长。它们把每个细节都镌刻在姬丽虹的心坎上,一幕一幕,滚动播放。不知终止键在哪儿。
第一场抵抗战发生在婚后的第三天。姬丽虹的圆脸蛋就像春天的花园,新婚的红晕有如万朵玫瑰怒放。那天早晨,她着急去上班,临出门时不放心自己的妆容,从手提袋中摸出一面小圆镜,镜中的无限春光让她陶醉,也叫她抬不起脸。她在内心抑制了一下自己才走出门。他们没去新婚旅行,时间不够,双方单位才给了半个月的假期,而假期大多花在了筹办婚礼上。冯乔顺是个外科医生,这些年私家车激增,车祸频发,几乎每天都有命悬一线的受伤者送进医院。在新婚假期和救死扶伤之间,冯乔顺别无选择,只有服从于医院和一个外科医生的医德。姬丽虹是个幼儿教师,谁家的孩子不娇贵,谁家的孩子不是王子公主,幼儿园宁愿苛待一个幼儿教师,也不敢怠慢一个孩子。一个新婚假期有那么重要吗?结了婚,不管谁和谁,一辈子都是新婚假期。享受婚姻有的是时间,不在于十天半个月,就怕腻烦了,恨不得一场婚姻像浓缩铀,浓缩成一夜之欢。
没想到姬丽虹对镜自鉴的小圆镜莫名其妙引发了冯乔顺的浓厚兴趣。那是面产自俄罗斯的小圆镜,镜盖上有镂空的花纹,是颗爆裂的石榴,银底,中间镶嵌着红宝石的石榴籽。这种热烈,同姬丽虹的新婚燕尔很贴切,还有多子的象征意义。那是一个闺友赠送的礼物,闺友去了一次北方,回到小城时给了她这面小圆镜和一艘游艇也装不下的见闻做纪念。闺友是个吝啬鬼,葛朗台女版,小圆镜自然非贵重物品,红宝石也不是真正的红宝石,可礼轻情义重,闺友在旅途中没忘小城有个姬丽虹,小圆镜不贵重也贵重了。
下班回来时,姬丽虹发现冯乔顺先一步到家,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开门一刹那,冯乔顺立即从沙发上蹦起来,三步两脚跨到她身边,从她手上抢过了手提袋。姬丽虹的内心暖意顿生,嫁了人同没嫁人就是不一样。她从冯乔顺的目光中瞥见,他刚才应是眼巴巴盯着新房的门,朝外张着耳朵,守着她回来的动静。她假装没站稳,朝他歪了歪身子,渴望他搀扶她一把。那样她会顺势歪倒在他怀里。他却没理会,甚至没注意她没站稳,而是拎着她的手提袋径直走向了沙发。他打开手提袋,找出那面小圆镜,捏在手上,左瞧右看。
姬丽虹撅着嘴,歪倒在沙发的另一端。
冯乔顺打开镜子,将身陷在镜盖中的镜面对准姬丽虹的眼睛,他烧灼的目光连同镜面的反光一块扎进了她的眼中。
“这镜子在哪儿买的?”
她偏不回答,侧过脑袋,躲过了镜子的反射光。
谁知镜子的反光反应敏捷,立马又捉住了她的眼睛。
她用手捂住双眼说:“地球上。”捂了几分钟,以为镜子的反光该走了,偏有光芒死皮赖脸从指缝间钻进眼。
她爽性挪开手,直面镜子的反光。
“这镜子哪儿买得到?”他并不退缩,他的目光同镜子的反光一道罩住了她的脸,严密无缝,不容许她逃走。
“无聊。”
她的脸像被扎上了无数根细茸茸的毛刺,火辣辣的,又痒又疼。她曾被仙人掌扎过,就是这种感觉。如果对峙下去,她的眼睛不被镜子的反光射伤,也会被他的目光灼伤。她使劲瞪了他一眼,逃进了卫生间。她把马桶当沙发,闷坐了片刻,把沮丧的情绪坐淡了,坐没了,才走出卫生间。
当她向沙发那儿投去一瞥时,小圆镜的反光抢先一步逮住了她。她只有逃进卧室,暂时避开小圆镜的反光。也许冯乔顺哪根神经搭错了位,过一会儿就恢复正常了。她仍沉醉在前几晚的温存中,不管心还是身体,都没有走出来。她期待冯乔顺会跟进卧室,到了床榻之上,还有什么掀不倒的障碍。她失望了,窗外的夜色渐浓,灯火次第闪亮,他没有跟进卧室。她侧耳客厅,静悄悄的,他不知是去哪儿了,还是继续拿小圆镜玩着反射光的游戏。偌大的婚床,另一半空空荡荡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姬丽虹临出门习惯性地去摸小圆镜,小圆镜却不在手提袋中。它被冯乔顺扣下了。或许她不回答他的问话,就不会还给她。
接连三天,姬丽虹下班回家,每次迎接她的都是小圆镜凛冽的反射光。冯乔顺像个固执的孩子,持镜以待。他选准了角度,只要她进门,转过玄关,小圆镜的反光立刻会照住她。他攥在手的似乎不是小圆镜,而是照妖镜,只要对准她,她就现出原形了。
“我找了几条街,都没这镜子卖,到底哪儿才有卖?”
当冯乔顺再次追问时,姬丽虹选择了妥协,婚姻才开始就陷入了冷战,何时才是尽头呀。她激灵了一下,放弃了自己的抵抗,说:“我也不知哪儿有卖。”
“那它哪儿来的?”他又拿小圆镜瞄准了她的眼睛。
“朋友送的。”
“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
这个问题饱含屈辱,将她压得喘不过气了。她低下头,长发如瀑,掩没了她的脸,也挡去了小圆镜的反光。她静默了片刻,才说:
“女的。”声音中有些哽咽。
“她姓名?”
“向晚红。”
“向晚红在哪里上班?”
“私立中学。”
“你们怎么认识的?”
“……”
既然选择了妥协,就彻底妥协,他想知道什么,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会放下小圆镜。
可是她想错了,他并没有将小圆镜还给她,而是背着她拿着它去找向晚红,质问向晚红是否赠送过小圆镜给她。他还同向晚红索要发票,以证明向晚红的确购买过小圆镜。这惹恼了向晚红,向晚红后来将经过说给姬丽虹听时,情绪依旧激动不已。向晚红说:“你出生时,问你妈要发票了吗?我当时就是这么反问他的。”冯乔顺没索问到满意的答案,小圆镜也没归还姬丽虹,去了哪里,只有他最清楚。
三
“是乌贼。”
“不是乌贼,像水滴。”
“水滴?哪有水滴扁平的。呼呼,向你喷墨水啦……或者像海龟,在大海里游啊游啊。你说,下次游到哪儿去?”
“你干脆说王八。”
“嘻嘻,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刮刮。”
“嘻嘻。”
“看我怎么收拾你……”
“……嗬嗬,救命呀,有人要非礼了……”
“……”
“它们是姐妹。”
“不是姐妹,是情侣,一只男猪,一只女猪。”
“男猪女猪?我看它们是哥们,一个叫马弢,一个是马弢的弟弟。”
“猪哥哥傻痴痴地瞧着猪妹妹,猪妹妹害羞,脸都成枫叶了。”
“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傻酸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得来一似活脱,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怎么看都像猪悟能,来吧,先摔碎你……”
“女人不都喜欢猪悟能么……”
每次从外地回来马弢都要同姬丽虹见面,这是个定律,先吃饭后喝茶,之后做爱。打电话约会之前马弢就预订了房间,这是他的风格,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条不紊。久而久之,姬丽虹竟然习惯了这种方式,每次接到电话时都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吃饭喝茶,脑海里却播放着他们俩在床上激情的画面,以至于马弢讲述的旅途趣闻,花花絮絮,都成了耳旁风,全部刮走了。她唯独记得一个细节,有一回马弢去了呼伦贝尔草原采风,蒙古包,风吹草低见牛羊,马弢给羊群拍照之后情不自禁朝它们奔了过去,当他冲进羊群时,羊们却四散逃开了,仅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马弢说:“你没看见,那会儿我多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羊羔。”
每次暴风骤雨过后,马弢都会送给姬丽虹一件小礼物,有青花的瓷吊坠,水晶蝴蝶发卡,彩绘泥塑,小叶紫檀手串,微雕的核桃,千眼菩提,洁白的珊瑚……这些小礼物放在一块,够得上姬丽虹开一间精品店。几乎无一例外,礼物都是在枕边交到她手上的。他们俩赤身裸体依偎在一块,对马弢带回来的某个小物件品头论足,根据各自的想象胡说八道嬉笑一番。有一回马弢心血来潮,从大别山用玻璃缸带回一条长不盈寸的娃娃鱼,当作礼物送给了她。马弢说:“龙。”又补充说,“小龙。”姬丽虹将“小龙”放在办公室养了半个月,直到把它养死了,留下半缸浑水。那只玻璃缸后来不小心也摔碎了。
马弢送的礼物,姬丽虹一件也没敢拿回家,都藏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屉装不下了,就用小纸盒装着,放在她的休息室里。那些来自各地的小点心,多半让同事给吃掉了。她想叫他别送礼物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知如何处理那些小礼物,可内心又渴望着它们,哪怕看它们几眼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欢愉。
幸好马弢从不过问她将礼物放哪了,为什么不戴在胸前,或者套在手腕上。如果问及,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
姬丽虹是在抵抗冯乔顺N回之后认识马弢的。那天是六一儿童节,前三天她刚巧同冯乔顺发生了第N回战争。这次的起因是只手提包,那只装过小圆镜的手提袋用过几年,早该淘汰了,可她不愿轻易淘汰它,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只要换了手提袋,就得面对冯乔顺的刨根问底。她都已经谙熟他那一套问话了。就像警察审问嫌疑犯,先是姓名年龄职业,之后再转入案情。
“手提包在哪儿买的?”
“多少钱?”
“向晚红有没有同你一块儿去?”
“是在步行街哪家店?”
“就没有别的款式吗?”
“发票呢?”
“……”
之后是将购买某件东西的发票交到冯乔顺手上。有时姬丽虹会向店家索要一张名片,有了名片就能避免多费口舌。这是每样东西进入他们家必备的通行证,如果没有通行证,就会被他处理掉。冯乔顺拿到发票后,还会根据名片提供的地址,到实地察看一番,核对每样东西的品牌,产地,款式,甚至会假意同店家讨价还价,以便核对价格。
新的手提包是黑底碎花,碎花很写意,像梅像桃又像樱,价格也不贵,才四百多,在能承受的范围内。姬丽虹一眼就相中了它。将手提包拿回家,果然又遭到了冯乔顺的质疑。冯乔顺的双眼有如双筒猎枪瞄准了手提包。儿童节临近,幼儿园要排练节目参加全城的汇演,姬丽虹耗不起,将发票和店家的名片摔在了茶几上。
“盖世太保!克格勃!锦衣卫!国民党军统!”
如果不是外科医生,而是警察,或者法官,冯乔顺一定是个优秀的警察,称职的法官。冯乔顺该是入错行了。
儿童节那天,姬丽虹拎着那只获准通行的手提包去了汇演现场。碰巧马弢应邀给汇演拍摄照片,姬丽虹在惊鸿一瞥的瞬间进入了马弢的镜头。镜头中的她不说千娇百媚,却也有一种夺目的妩媚的母性,脸含微笑,眼神热切,好像舞台上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家伙都是她的亲生孩子。当马弢有意凑到她跟前,翻看照片给她看时,姬丽虹莫名其妙耳热心跳,内心像有个淘气的小家伙在不停地拍打着小皮球。
她给他留了QQ号,让他将照片发给她。
他通过QQ要走了她的手机号。
后来她应邀给他做过模特。有张照片他还拿过一个艺术摄影奖。为此他们特地庆祝了一番,剪烛西窗,吃了一顿特有情调的西餐。就是这个庆祝,才让马弢有机可乘,将她搂入了他的怀抱。
姬丽虹后来回想,即使没有那个庆祝,他和她发展到这一步也是迟早的事。是逃离冯乔顺的视线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碰上了马弢,还是把马弢当作了一扇窗口,要在这窗口散透一下内心的恐惧和紧张,她没法给自己下个结论。几次温存过后,她想把抵抗冯乔顺的经历告诉他,都没能说出口。那种场合说那种话多么败兴,她不能破坏他们欢娱之后的美好氛围。直到有一天,马弢送给她那个水晶蝴蝶发卡,她才把蝴蝶的双翅当成了冯乔顺双管猎枪一样的双眼。
四
马弢说:“就它吧。”
姬丽虹仍在犹豫,搁在床头柜上的是一只玫瑰红的小纸盒,是马弢送给她的又一件小礼物,一小瓶玫瑰酱。他刚出差回来,从北方的一个小镇买了这瓶玫瑰酱,小镇号称玫瑰之乡,所产玫瑰酱花香浓郁,味美香甜,清新可口。多少玫瑰才能酿成这瓶酱?她完全可以将它想象成一大束玫瑰,九百九十九朵,一万朵,甚至更多。铺天盖地的玫瑰,无边无垠。她仰卧在浴缸里,水面上撒满了玫瑰花瓣。可是那天,他们破例没有嬉闹,没有拿马弢精心选择的礼物来延缓做爱之后即将消失的愉悦。她觉察自己没有上一次热烈,也没有上一次投入,因为她同冯乔顺的一场抵抗战刚刚以她的失败草草收兵。她没法热烈,也没法投入。结束时,她有意夸张地呻吟了几声,只不过为了配合马弢完成最后的冲刺。事毕,她蜷缩在他身边,不无歉意地说了声:“对不起。”马弢说:“没关系。”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用一只胳膊将她搂进了怀里。
姬丽虹有两层顾虑:第一,这是马弢送给她的礼物,不应该拿它当炸弹,就算它能够成为炸弹,也不应该让它成为炸弹,毕竟它不是她购买的。她是冯乔顺的妻子,如果拿马弢——拿别个男人送的东西回去,这对她是一种侮辱,对冯乔顺也是。第二,她除了是冯乔顺的妻子,还是一个女人,一个独立的女人。她应该另外购买一样东西拿回去。冯乔顺有权——假使他有权知道他妻子每样东西的来龙去脉,那也只是对他的妻子,不是对一个女人。他不应该什么都管着她,什么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把玫瑰酱拿到了办公室,给同事们涂抹面包,分而食之了。
她经过一家专卖盆景的店,挑选了一样中性的东西,一只碗大的仙人球。她避开小区的摄像头,溜回家,将仙人球放在茶几上,之后又溜了出去。她像个贼,在干着不可见人的勾当。她的内心除了紧张,还有不可抑制的兴奋。她期待马弢教给她的这个办法能起作用,如果真能起作用,冯乔顺会有什么惊奇的变化?会不会改变那克格勃一样的恶习,不再拿眼睛盯着她的内裤,乳罩和卫生护垫,不再追究它们的来源。幸好马弢不会拿这种不便启齿的东西当礼物送给她。她听人说过有些情侣有互赠内衣内裤的癖好,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情侣呀。那已经不是情侣了,而是赤裸裸的性伴侣。
她有意在大街上消磨时间,转了几家衣店,又转了几家化妆品店。她和冯乔顺有个女儿,刚刚上小学一年级,她担心他们的战争会给女儿落下阴影,影响到她的身心健康,故将女儿托付给她的外公外婆。他们都退休了,正愁闲得慌,多个孩子多份热闹。
转了几圈,时间耗得差不多了,该回家了。可她的内心始终七上八下,不知冯乔顺会拿那盆仙人球怎么样。
她做了个深呼吸,平静了一下自己,才打开门。冯乔顺坐在沙发上,双手托着腮,怔怔地盯着仙人球。这个浑身长满锐刺的真实球体,叫他不敢拿在手上,一不小心就会被它扎伤。冯乔顺看姬丽虹第一眼时是迷惘的,但很快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像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
冯乔顺指着仙人球问:“这盆仙人球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她不搭理他,径直走进了卧室。
他追到卧室门边问:“姬丽虹,我问你话呢!”
她仰卧在床,闭上了眼,反问:“什么话?”
他重复了一遍问话:“你什么时候买了仙人球回来?”
她忽地从床上坐起来,瞪着眼问:“你问我,我问谁去?”
“就这么两个人,不是你买的,难道是我买的?!”他的双眼直视着她,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她决计听从马弢说的,无论怎样都不承认仙人球是她买回家的。也幸好她另买了仙人球,没有将马弢送的玫瑰酱拿回来。如果是马弢送的礼物,她会心虚得更厉害,说不定在冯乔顺的逼问下突然就俯首认罪了。
“你该问你自己。”
“活见鬼了,我买没买仙人球自己能不知道?!”
“昨天你看见仙人球没?”
“没有。”
“今天早上你看见仙人球没?”
“没有。”
“你看见我搬仙人球进来没?”
“也没有。”
“你比我先回来,我进门时仙人球和你都在,你说,不问你该问谁?!”
他被她的反问弄迷糊了,双眼现出了短暂的迷蒙,但立即就活过来了,想到了别的可能:“等等——”
“你就不能先回来……”
“我先回来……就为了送一盆仙人球?”她用冷笑掩饰她的心虚。
“那是有人进我们家了……”他立刻又想到,别人不会有他家的钥匙,新房装修完成时钥匙是他分配的,他和她各执一把,多余的钥匙被他锁进了保险箱。
“是不是招贼了?”他惊慌起来,在屋内四处跑动,察看门锁有没有破坏,保险箱有没有撬开,卧室中有没有盗贼翻找过后的狼藉,其他屋子有没有丢失东西……可是,一切都如原来的模样,它们同他记忆中的位置没发生丝毫移动,什么痕迹也没有,看不出有人进出过屋子,更看不出有人动过他们的东西。
慌乱过后,他冷静了下来,既然没招贼,也不可能有别人进门,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你撒谎,仙人球肯定是你拿回来的!”
冯乔顺的双眼有如双管猎枪的枪口对准了姬丽虹。
她又嗤嗤冷笑了两声。
他弯腰去搬那盆仙人球,想把它当小圆镜一样瞄准她的眼睛,可他的某根指头被仙人球的锐刺刺到了,他哆嗦了一下嘴,缩回了手。
她假装没看见,背过了身去。
那个晚上,他没回房休息,躺在沙发上守着那盆仙人球。
第二天下晚班,她进门时,他正襟危坐在仙人球跟前,怔怔地盯着她。她没理会他,进到书房打开电脑,播放了一支舞曲,欢快的旋律顷刻在屋子里飞转。
第三天下晚班,她播放了一首儿歌,那是她准备教给孩子们唱的。
“你说,这是天使的礼物,还是魔鬼的恶作剧?”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句台词,像诙谐又不诙谐,像幽默又不幽默,他的双眼犹如无数仙人球的锐刺齐刷刷扎在她脸上。她被那“魔鬼的恶作剧”扎痛了,可是拿不出话来回击他。她沉默着,像是沉浸在儿歌中。
他激不起她的回应,他的双管猎枪也失去了目标。他蔫头耷脑地瘫坐在仙人球跟前,茫然不知所措。姬丽虹猜想,马弢教给她的法子快要奏效了,索性我行我素,把这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似乎仙人球真的同她扯不上任何瓜葛。她要让他自己消化,哪怕把仙人球吞进肚子。也许经过这一役,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穷追不舍了。
姬丽虹盼望着较量早日结束,可自主权不在她手上。她不能承认,仙人球是她拿回家的,更不能说明将它拿回家的目的,否则前功尽弃,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她只有硬着头皮挺着,关于仙人球,不管冯乔顺说什么,都不能接话,更不能让他瞧出任何破绽。他绝不会那么轻易就范,第四天过去了,他的双眼依然死死地盯着她,脸色阴沉,像拧得出一把水。第五天过去了,仙人球仍摆在茶几上,位置都没挪动一下。放在以往,她早承受不了这种压抑,会用个委婉的说法,把什么都交待了。她叮嘱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她不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中。
一周时间过去了,第八天的早上,他突然将她拦住了。
“虹,告诉我,仙人球是你买回家的。”
他照旧直视着她,可眼神中有了犹豫,没有了小圆镜的那种反光扎眼。他的口气不像质问,更像是乞求。她差一点就被他击中了柔软处。
“我没时间听你胡扯,要迟到了。”
她绕过他,夺路而逃。如果她不逃走,有可能就因为那一瞬间的柔软供认了。
傍晚下班时,她恐慌得要命,如果他继续乞求她,在她跟前示弱,该怎么办。她在小区的广场徘徊了片刻,最后硬着头皮进了门。冯乔顺像截树桩一样端坐在仙人球前,双眼恢复到了之前的凌厉状态,像子弹一样直射着她。他的逼视反而封闭了她柔软的窗口。她无所畏惧,迎着他的目光进入了室内。
“姬丽虹,仙人球是你拿回来的,别不承认!”
待她近了前,他突然从沙发上挺直了身体,咆哮着说。他的脸因为激动迸出了红光,嘴唇在哆嗦。
她不理睬他的咆哮,冷冷地回敬了一句:“谁拿回来的谁知道。”
他再也忍受不了她近乎冷漠的抵赖,跳过来捉住了她的双肩。
“别考验我忍耐的底线!我不像你,可以泥沙俱下,可以鱼龙混杂。我的生活不能一团迷雾,不能有不明不白的东西进入我的生活,也不希望看到我的身边有任何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的脸刹那铁青了,五官扭曲,脖子上青筋暴突。他成了一个真实的魔鬼,张牙舞爪,面相狰狞。她被吓哭了,像个小孩子那样号啕大哭。
五
“就当它是蝴蝶,让它飞走吧。”
“亲,你不喜欢?”
“不管我喜欢不喜欢,你都拿回去。”
“亲,送出去的礼物是不能拿回来的,就像时间不能倒流,我们也不能逆向行走,从现在走向过去……”
姬丽虹第一次拒绝马弢的礼物,让他将水晶蝴蝶发卡拿回去。发卡很精美,加上水晶的效果,很像一只玲珑剔透的蝴蝶。她闭上眼都想象得到发卡落在头上的模样,她的头发是柔软的,飘逸的,就像一种叫懒梳妆的菊花瓣。可它是见不得光的,不能像蝴蝶一样飞落她的头顶。他送给她的众多礼物,结果都一样,只能锁在抽屉里,或者装在那些纸盒子中。它们带给她的,是秘不示人的尴尬,是一种不能言说的羞耻。
而且羞耻将永远与它们共存。
那只发卡不再是蝴蝶了,眨眼面目狰狞,幻变成了冯乔顺的双眼,因为质疑,愤怒,像双管猎枪一样锁住了她。
可是马弢并没有依她的话,将发卡拿回去,而是找了一把梳子,将她的头发梳理了,将水晶蝴蝶发卡别在了她的头发上。
她要向他解释,不是她不喜欢发卡,是因为冯乔顺……可她没来得及解释,马弢先一步抢走了话题,向她讲述了他同前妻的一些事情——马弢的前妻是个十分多疑的女人,每次他外出摄影,她都疑心他是同别的女人去约会——“她的怀疑似乎没错,马弢是个对待女人很温柔的男人,很会讨女人喜欢,至少讨得了我的欢心。”——有一次,马弢的前妻跟踪到了马弢的拍摄地,马弢应邀为一个团队服务,用镜头记录他们的历史瞬间,前妻的突然到来让他们对他有了异样的眼光。那一次,马弢同他前妻有过长达三个月的冷战。后来虽然和缓了,可他前妻本性难改,每天都拿着一双疑云密布的眼睛向着他。她会在他进门的第一时间贴近他,以便捕捉某个假想的情敌残留在他身上的若有若无的气味,或者发现可疑的长发。她会在他洗澡时偷窥他的身体,看看哪个女人是否会在他身体上留些痕迹。她翻看他的相机,希望找到他犯罪的铁证——“她的直觉是对的,马弢就为我拍摄过写真,我还做过他的模特,就因为摄影,我同马弢才会发展到今天。”——前妻的一些招式让马弢防不胜防,每次走进家门之前,他不得不清理相机,用读卡器把那些能引发前妻丰富联想的照片转移到移动硬盘中,移动硬盘被他锁在影楼的保险箱里。
马弢被他的前妻逼迫得忍无可忍时,终于有一天,在相机里有意留下了许多照片。照片中有他同一个不相干的女模特的亲密照,包括那个女模特的泳装照,人体艺术照,人体彩绘照,还有几张女模特搔首弄姿的艳照。发现这些照片后,马弢的前妻并没有同他大吵大闹,寻死觅活,只不过咒骂了一声:“狗屎!”之后他前妻很平静地提出同他离婚,马弢净身出户。这是他没有想到过的结局,可是不得不接受。在遇到姬丽虹之前,马弢遇到过好些个女人,其中不乏对他有婚姻想法的,他都拒绝了,他的内心有道越不过去的障碍,生怕再次碰到同他前妻一样的女人。
“她其实是个美女。”
马弢打开相机,从中翻出他前妻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身材苗条,凹凸有致,一张脸却冷若寒霜,拒人千里。
姬丽虹将马弢的头抱在双乳之间。她发觉,他在内心仍然爱着他的前妻,要不然不会把她的照片存在相机中。马弢成天在外疯跑,什么都可以不随身携带,唯独离不开相机。相机就是他的眼睛,是他同世界发生联系的桥梁。相机在手,好像他前妻从没离他左右。在内心,她有了淡淡的醋意,她吃他前妻的醋。他是个优秀的男人,就像冯乔顺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她有必要向他解释,为什么拒绝他送给她的礼物。她申明不是向他倾吐苦水,是向他说明,她喜欢那个水晶蝴蝶发卡,但不能接受它。她有她的难处和苦衷。
姬丽虹的解释从那面俄罗斯的小圆镜开始,一场一场的战役,一次一次的妥协,且败且战,战斗到了现在。她记得每一场战争,可时间不允许逐个讲述。她挑选那些重大的影响深远的战役,重点讲述,以点带面,窥斑见豹。幸好所有战役都是类似的,都是那场俄罗斯小圆镜战役的复制,相同的起因,相同的经过,相同的结局。它们的区别在于道具不同,有时是俄罗斯小圆镜,有时是黑底碎花的手提包,有时是一瓶香水,当然,它并不来自法国巴黎。有一天,她心血来潮,脑子里某根神经搭错了线,居然买了一件粉红色的情趣内衣。当她发觉错误时想过扔了它,但毕竟花了钱,且价格不菲,很是舍不得。她拿回家藏起来了,可没过多久,不过三五天,被冯乔顺嗅到了它。因为这件内衣,冯乔顺的脸赤红了三天,又铁青了三天,无论她怎么解释,他始终不相信它出身清白。它成了她的罪证,就算没付诸实施,至少心理上出轨了。情趣内衣之战持续了三个月,甚至更久,对后来大大小小战役的影响都不可低估,不容忽视。有可能它会影响到他们一生。
她曾试图改变她的敌人,她的敌人却不容她改变他。她且战且退,希望身后的阵地无限深远,让她能够一路顺利地败退下去。可是有一天,她从睡梦中醒来,惊恐地发现,冯乔顺的一只手正对着她的胸口比划着。她太熟悉那个握持式的手势了,他的手上像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全手握持刀柄,拇指与食指紧捏刀柄刻痕处。那么一划拉,她的胸腔就让他打开了。她的五脏六腑,包括心脏,全都裸露在他的眼下。
面对姬丽虹睁开的双眼,冯乔顺没有一丝半点的惊慌,用另一只手,那只好像没有握着手术刀的手摸了摸她的胸口,若无其事地提出了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问题:
“你这儿是玫瑰,还是恶之花?”
她在恐惧中恍然大悟,她始终躺在他生活的手术台上,被他一刀一划肢解着,胸口大开,体无完肤。她生活在手术刀的锋芒之下。她越抵抗,那把手术刀就越有力度。这情形就像一个被勒令站在绞刑架下的死刑犯,越挣扎那套着脖子的绳索就会越紧张,最终会将他推向死亡。
她噩梦频频,每次梦中都出现一个相似的镜头。他紧握着手术刀,解剖着她的身体。他要弄明白,她身上每个器官的来历,每个血红细胞、每个神经元的来历。他不能允许一个浑身由来历不明的细胞、器官、组织组成的女人进入他的生活。他不能与这样一个女人朝暮相伴。每一次她都从惊叫中醒来,哆嗦良久,都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好像它已被撕碎成许多碎片,她一块一块慢慢地拼凑,才找回自己。可是每一次总有那么一小块丢失了,她在床上翻腾,滚动,怎么也找不到失踪的那一块。她怀疑冯乔顺把她的那一块藏匿了。她闹腾的时候,冯乔顺不阻止也不询问,不声不响在一旁注视着她。
六
仙人球事件持续了两个多月,都没个终止。虽然姬丽虹始终没承认是她拿回家的,但冯乔顺有绝对的理由怀疑她。就他们俩住在这套房子里,不是他,就是她,不会有旁的人。只要她踏进家门,他阴鸷的双眼就像鹰眼一样盯住她。他没再对她软硬兼施,逼迫她承认。他好像琢磨不透她,也吃不准到底是不是她拿回家的。放在以往,他使过这些手段后她早就认账了。也许他不敢肯定仙人球是她拿回家的,毕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这是个可喜的变化,简直是一种进步,他不再逼问她了。
她庆幸马弢教给她的办法奏效了。如果早一些采用这种办法,她不会被他逼进死胡同。
她要确认他这种变化会不会出现反复。她有意在超市买了两大袋东西回去,吃的用的,种类不少。她隐藏了电脑小票,将东西堆放在茶几上。那盆仙人球被移了位,不知被他搬去了哪个角落。那两袋东西就堆放在他的眼鼻底下,是个致命的诱惑,不可能不搅动他的心。她给了他满足好奇心的时间,在更衣室里磨蹭了好半天才回到客厅。她要分拣购回来的物品,食物要放进冰箱,其他小件要放到它们适合的地方。她发现他翻动过购物袋,之前放在袋子底下的东西被翻到了最上面。她将物品一件件从袋子中拿出来,像摆地摊一样摆满了整个茶几。她在等待他向她索要电脑小票。可是他没有开口,直到她把全部的物品收藏,都没向她询问一个字。
她在内心欢呼,胜利了,胜利了!可她又于心不忍,或许不该如此,这对他是种污蔑和伤害。为洗去内心的愧疚,或者抚慰他,那天晚上,她主动向他索求温存,也极力去迎合他。到后来,她忘却了这场热烈的起因,不自觉地全身心投入了他的怀抱。她不只是主动地敞开了她的身体,而且她的心扉大开。那一刻的欲望和放纵全都暴露在他的双眼之下。她有种错觉,不必隐藏,不必遮遮掩掩,是多么痛快淋漓。她的奔放似乎也感染了他,有汗水滴落在她脸上,流进了她嘴里,有着淡淡的咸味,但更多的是甜润。她好像飞了起来,不接天也不着地,就在半空中如云霞一般灿烂。可是,在她忘情飞翔的时候,一个声音狠狠地把她击落了。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仙人球是你拿回家的,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她像个细玻璃瓶,从云端里跌落下来,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碴。她的身体,她的内心,没一块是完好的,全都是细碎的,闪着寒光的颗粒。她的脸先前如烧红的铁,因为淬火,坠入冰冷的水中,立刻冷却成了铁青色。她拼命挣扎着身体,将他掀下了地。
她被他彻底激怒了。她以为他改变了,不会再像从前,这是她的误判,他什么也没变化,甚至比之前更恶劣了。他在特别的时候,在她没有防范的时候,打击她,嘲弄她,想叫她就范。他的那句话如一把尖刀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窝。他把她当成了妓女,要不然怎么会在那种时候那样说?她赤身裸体跑出了卧室,躲进了客房。她在奔跑中命令自己,她得继续打击他,一刻也不能放松,一刻也不能让他自在。他怎么对待她,她就怎么还给他。她不能心慈手软。
姬丽虹给冯乔顺准备了一个海柳木烟嘴。之前的仙人球多少有些随意,这个海柳木烟嘴可是费了她一番心思。冯乔顺不抽烟,用不上烟嘴,他自己不会买,也不会有人送给他。她就是要偷偷给他一件让他深感意外的东西。她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她将烟嘴放在他的西服口袋。他不习惯放东西在口袋里,需要的小物件都装在一只随身携带的黑色手提包中,钥匙,银行卡,少量的现金,等等。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它,就看他哪天心血来潮,将手伸进了口袋。她最不希望他在早上发现它。不过他肯定猜想不到它进入他口袋的时间。
事情的发展果真符合了她的设想。几天后的傍晚,她走进家门时,他仍像往常一样端坐在固定的位置。她很快觉察了他的异样,他的双眼虽然盯住了她,他的一只手却失陷在西服的口袋中拔不出来。她洞悉了他的手不敢拿出来的原因,它正攥着那只海柳木烟嘴。他的嘴哆嗦了一下,想说话又没说出声。她迎着他走过去,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挪向了别处。
发现烟嘴后的第三天,晚上,他终于将它从口袋中拿了出来,用几根指头捏着。她坐在沙发另一端,同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她故意将电视摁在了体育频道,那会儿直播世界杯,赛场上有他喜欢的球员梅西。她不是很喜欢观看足球赛,但那天她突然来了兴致。梅西的身影并没能吸引他,他的目光全落在那只海柳木烟嘴上。他用指头转动烟嘴,像在细细察看它。她假装偶然瞥过来发现了它。
“什么?”她问。
“……海柳木……烟嘴。”他回话时身体颤抖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吓。
“海柳木烟嘴?”
“是。”
“谁送你的?”
“……”
“你抽烟了?”
“……”
他在她的追问下狼狈地将烟嘴放回了口袋,一声不吭离开了客厅。她猜想他拿出烟嘴,可能是想质问她,是不是她将它放进了他的口袋。可是没想遭遇了她的追问,他无言以对。他拿不准是医院同事的捉弄,还是她的暗袭。他只能支支吾吾搪塞过去。她的内心因此泛起了莫名的快感,那个晚上,电视荧屏上的梅西比以往潇洒不止十倍。但她又提醒自己,不能像仙人球那样,要警防他的反扑。他敢于将海柳木烟嘴当她的面拿出来,说明他仍存有某种幻想。
她不让他有喘气的机会,把准节奏,接二连三地突袭了他。他的身边间隔不了多久,就会有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陌生的东西诡异地出现。半个月后,海柳木烟嘴的来历还是个谜团,他在整理之前拿回家的一只纸袋子时又有意外的发现,在纸袋子的底部多了一瓶女士用的香水。香水瓶很精美,像块心形的钻石,有着淡紫的颜色,瓶盖的造型如女王的王冠。他努力回忆,是什么时候将纸袋子拿回家的,又是从哪里拿回来的纸袋子,当时他的身边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在。他想了老半天都没能想到什么,纸袋子中除了两本医学杂志,一个空白的笔记本,没给他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他也没见她使用过这种牌子的香水。他又回忆那些女同事,也没见谁使用过这种香水。她们有时为了赶赴约会,会当着他们的面补妆,喷洒香水。他想打开香水瓶闻一闻它的香味,可是又恐怕她会嗅到它的气味。他将香水用一个塑料袋包裹了,生怕它的香气散发出来。女人对于香水总是很敏感的,他不能让她嗅到蛛丝马迹。
那些天,他犹如一头迷路的兽,好像窜进了乱象丛生的森林,哪儿都找不到出路,从客厅转进书房,又从书房跑进卧室,再从卧客撞进客房。不知该找谁质问它们的来历。
可是没过几天,他在翻阅一本医学书籍时,从书里突然掉出一张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身穿比基尼,一脸暧昧地向他笑着,除了隐私部位,几乎赤裸着呈现在他的视线中。他不认识照片上的女人,也没同哪个女人有过特别亲密的接触,更不可能有女人把这样一张照片送给他,还被当作书签夹在了书里。如果叫姬丽虹看见,一定会以为是他有意将它藏在书里的。可是,如果不是他,又是谁将它放在了他的书页中?
姬丽虹的女同事,女同学中都没有这个女人。
照片上的女人叫他有几分心动。
他不知道照片来源于马弢。
终于有一天,他问:“我是不是哪儿出了问题?”
姬丽虹反问:“哪儿出了问题?”
他的问话泄露了他的怯弱,和小心翼翼。
他小声说:“记忆。”
“脑袋长在你的肩膀上,你不知道,别人怎么知道?!”
他被她顶撞得哑火了。
期间,她特意买回家一些东西,试探他的态度。他盯了它们几眼,又盯了她几眼。他眼睛里有股阴狠的火,随时要喷薄出来,但他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她瞧得出他的痛苦,比他脸上的阴云还浓稠。仿佛有重物威压在他的头顶,叫他不堪负荷,呼吸粗重。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不问,她也就无须多说什么了。可是,她仍旧惧怕他死灰复燃,再不能让他像审问犯人那样审问她。
七
“亲,瞧瞧。”
“……”
“你瞧瞧,春天的花开了,遍地都是芳香……”
“……”
“费洛蒙,这可是我托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香水。”
“……我不要!”
“它像玫瑰,还是郁金香?”
“管它玫瑰还是郁金香,我说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好吧,你不要,你就闻闻它,亲它一口……”
“拿开!……”
“……”
“好久都没听你说他了,他怎么样了?还同之前一个样?”
“……”
姬丽虹还没有从负重中缓过气来,呼吸尚未恢复平稳。这一回的热烈,她明显处于被动,马弢仿佛一头雄壮的狮子,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身体。她想让他停止,可他完全沉浸在他的快感中,她无法承受的呻吟反而招致更有力的撞击。她闭上眼,眼角滚出了泪。她期待马弢快一些结束,就在下一秒,半秒,停止他拼命三郎式的撞击。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脆弱,往日无限欢愉的事情会成为包袱,会成为一种折磨。但马弢全然没有察觉她的感受,她的眼泪同汗水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那么晶亮的液态珍珠。
她是逃出来同他约会的。
在逃出来的前一天,她给了冯乔顺偷偷一击。她朝他的手提包里塞进了两只安全套,并且不是普通的安全套,而是有特殊功效的那一种。这也是她有意挑选的。如果知道之前的突袭将他折腾得快要崩溃了,也许她不会继续这么做。在她将从马弢那里要过来的照片夹进书页后没几天,冯乔顺在手术台上连续出错,险些酿成了多起重大的医疗事故。医院让他休息几天,实际上是变相停了他的职。她完全投入在她对他的战争中,并不知晓事情的发生,冯乔顺没告诉她,她也从不过问他的工作。况且冯乔顺没有遵嘱在家休息,每天照常早出晚归,同往日相比没什么异常。
在她将安全套塞进他手提包后的第二天,休息日,马弢刚从三亚回来,打电话约她出去吃饭。接电话时,她把马弢掩饰成向晚红,每次他约她,只要旁边有人,她都会拿向晚红冒充他。当她从更衣室走出来时,在客厅被冯乔顺挡住了去路。他在她猝不及防时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直接将她朝死里掐。他咬牙切齿,腮帮子上拱着两只老鼠,眼睛里喷着吃人的火焰,脖子上的青筋如热带丛林中扭曲的蚂蟥。他用他的血喂养了它们,鼓胀了它们。她以为他发觉了她同马弢的约会,死命挣扎着,幻想挣脱他的双手。
他低低地咒骂:“婊子,是你在陷害我!”
他的双手越掐越紧,不让她有挣脱的机会。
她要被他掐死了。但她听明白了,他并不是察觉了她同别的男人的约会,而是在武断地认定,或者臆测,是她将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偷偷塞进了他的生活,那些东西快要将他逼疯了。如果他真的这么认定,她绝无逃生的可能。她的眼球快要爆出来了。求生的本能挽救了她,在即将窒息的一刹那,她用她的膝盖顶中了他的下身。他松开了双手,捂着下身萎在了地上。
姬丽虹见到马弢时依旧惊魂未定,脸上红一团白一团,红是因为夺命奔逃,白是因为恐惧。她本想把刚刚的遭遇告诉马弢,可他没有觉察她的惊恐,只是递了杯水给她。她就着水把想说的话给咽下去了。
离开时,她拒绝了马弢送给她的费洛蒙香水。她拒绝它,并不是因为她清楚那是一种性用香水,相反,她对它一无所知。她拒绝它,是因为它让她想到了那瓶放在纸袋子中的女士香水。
她没敢回到自己家,如果斗胆回去,真有可能命丧冯乔顺之手。她想到他五官扭曲的脸就不寒而栗。她借口看望女儿,住到了她父母家。
可是没想到冯乔顺竟然跑到她父母家来找她,她从猫眼中窥见那双双管猎枪似的眼睛时,着实被吓坏了。冯乔顺咆哮着捶了半天门,将整个楼道都吵翻了,最后才被小区的保安拖走。接连几天,姬丽虹东躲西藏,在向晚红家住了一个晚上,又在宾馆开房住了两晚。她以为躲过几天,冯乔顺该冷静了。当她躲躲闪闪,到幼儿园上班时,才知幼儿园的门卫前两天被冯乔顺给打伤了。要不是门卫挺身而出,两个在门边玩耍的孩子差点也让他给伤了。
第四天的上午,冯乔顺所在的医院派人通知姬丽虹,让她去医院一趟。当来人将院方的通知转达她时,她的内心咯噔了一下:“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在颤抖。来人说:“医院只是让我通知你,没说什么事。”待她赶到医院时,冯乔顺正躺在一张病床上,像是睡着了。病房中有医院的两个保安,和几位年轻的医生。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冯乔顺突然病了。医院的一位副院长接待了她,告诉了她事情的始末。据冯乔顺同科室的同事反映,冯乔顺的情绪很不正常,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老是怀疑有人诬害他,朝他身上丢脏东西,泼脏水。他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不是同这个发生矛盾,就是同那个发生纠纷。整个科室的人,上到科室主任,护士长,下到护士,清洁工,好像都成了他的敌人。前段时间,他险些酿成了几起重大的医疗事故,医院才决定让他休息几天。副院长声明说:“并不是停他的职。”一个外科医生,手术刀一旦出错,人命关天,医院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最近几天,冯乔顺的情绪更恶劣了,不只是恶语相加,还动手打人。先是莫须有的针对另一名外科医生,拿了一根输液架追打人家。后来见谁同谁急,有几个人挨过他的拳头。今天,他突然掐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护士,幸好旁边有人,要不然护士早被他掐死了。可是一转身,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水果刀,扬言要杀掉那几个解救护士的人。他飞舞水果刀,像个疯子,见谁刺谁,有两个人的手臂被他刺伤了。是医院的保安制服了他,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才安静了。
末了,副院长问:“他的精神是不是出问题了?”
姬丽虹的脑子无限空白,无言以答。
副院长又说:“要么送去派出所,要么送去精神病医院,总得给受伤的人一个说法。分析他的反常,有可能精神出问题了。医院建议,将他送去精神病医院,观察一段时间。”
八
姬丽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不将冯乔顺入住精神病医院的事告诉他母亲。冯乔顺从来不在她跟前谈及他的亲人,好像他根本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叔叔伯伯姑姑姨母,更没有堂哥堂弟堂姐堂妹。他的母亲生活在距离小城百里之外的一个小镇,结婚十年,她只见过她两回。第一回是刚结婚那会儿,冯乔顺带她去了一次小镇见他母亲。第二回是女儿上幼儿园的前夕,他带着她和女儿去见了他母亲。他母亲一个人住在小镇上的两间破败的木板房里,前间摆了一台缝纫机,靠给别人钉纽扣,绞裤边,缝缝补补过生活。他母亲头发半白了,脸上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但皱纹间残留着一丝媚态,年轻时一定颇有姿色,近乎美人。他母亲见了她和她女儿,显然很高兴,但没有过多的言语。她想同他母亲说说话,可是每次开口都被他岔开了。他同他母亲也没有什么话,不像母子,倒像隔着一条河的两个陌生人。她很奇怪他们的关系,也不理解他们相处的方式。她没见到他的父亲,也没听他谈到过他父亲。在她的想象中,他是单亲家庭,或者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和他母亲都不愿意提及伤心的往事。她也不敢贸然询问他们。第二回临走时,他母亲偷偷塞给她一个银镯子,给她孙女儿当见面礼。这也许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礼物,姬丽虹替女儿收下了。她曾提议,将他母亲接到小城,同他们一块儿生活。
冯乔顺说:“我家的事不要你操心。”
那一次,姬丽虹伤心了好多天,她在他家还是一个外人。
姬丽虹替冯乔顺挑选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包括牙膏牙刷,指甲剪,梳子,还买了一些水果。她拉上向晚红,同她一块儿去精神病医院探望冯乔顺。向晚红好像有些不乐意,但又迫于情面,不能不去。她们毕竟是闺友,闺友的丈夫住院了,她理应关心,虽然冯乔顺有许多次搅扰得她很不愉快。
精神病医院的前身是城关镇医院的一个精神病科,地方原本有些偏僻,近几年小城开发,城市扩张,新拓的一条交通要道刚巧打那儿经过,精神病医院反而成为了繁华之地。这些年精神病人增多,城关镇医院摇身一变成了精神病医院,并且逮住发展机遇,由一幢三层小楼蜕变成高楼大厦。虽然成了繁华之地,但小城的人多半视若无睹,谁也不愿意同精神病医院有任何牵连。
姬丽虹没有想到,医院的建议成了魔咒,冯乔顺真就成了精神病人。她的突袭会造成这个结果,至少她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的心理准备。她甚至怀疑会不会是院方的夸大其词,或者是冯乔顺的伪装。她提出探望时,冯乔顺的主治医生拒绝了她:“现在还不到探视他的时候,他的病情尚未控制住,不能让他反复受到刺激,那样只会加重他的病情。”
她才确认冯乔顺的精神出问题了。她朝向晚红投去求救似的一眼,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向晚红的眼睛别向他处,没在意他们说什么。
“患者有没有过精神病史?”冯乔顺的主治医生问。
“……”
“他的父母发没发生过这方面的疾病?”主治医生又问。
“……”
“患者是不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主治医生不依不饶追着问。
“……”
主治医生盯着人的神态同冯乔顺很相似,目不斜视,似乎能击穿她的任何遮掩。她很后悔来探视冯乔顺。不知所措时,一个电话拯救了她,是马弢,他太会挑时候打电话了。接,还是不接,她迟疑了一秒半秒,摁断了电话。她同他躺在那些陌生的床上,欢愉过后,总会拿他送给她的礼物做楔子,天花乱坠,有那么多话说。现在,她突然发觉自己对马弢无话可说了,尤其是面对冯乔顺的主治医生的时候。
从精神病医院出来,马弢又发来信息:“对不起!”她飞快地摁了四个字回他:“与你无关。”
后来,姬丽虹一次又一次跑往精神病医院探视冯乔顺,但都被他的主治医生拒之门外。拒绝她探视的理由如出一辙,患者的病情尚未得到控制,避免他再次受到刺激。主治医生的言下之意,她就是那个“刺激”,是诱发冯乔顺精神病的罪魁祸首。主治医生的拒绝也让她有了种种猜想,冯乔顺的病情究竟严重到何种地步。
三个月后,她才获准探视冯乔顺。但她捉摸不透自己的内心,见了冯乔顺到时该说些什么。她更没有对待一个精神病人的经验,何况他还是她的丈夫。她勇敢地在会客室里等着院方安排他们见面。当冯乔顺由一个五大三粗更像男人的女护士领进来时,她像被惊着似的跳起来,扑过去攥住了丈夫的胳膊。可冯乔顺对她的激动毫无回应,两只眼睛很空洞地看着她,又不像看着她,不过那么本能地看着,好像他跟前不存在她,也不存在任何事物。他看见的跟他的眼睛一样空洞。
“乔顺,你怎么样了?”她摇晃了一下他的胳膊,声音更像一种呼唤。
“你别惹他激动。”那个女护士提醒她说。
“麻烦你回避一下,我想同他单独待一会儿。”她很委婉地驱赶女护士。
“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女护士走到门边回头对她说。
女护士走后,她想说说话,却结结巴巴,不知从哪儿开始。她不知道哪些话会缓解他的病情,哪些话又会刺激他,让他的病情恶化。
“……我……我……仙人球……”
当冯乔顺听到“仙人球”三个字时,身体突然痉挛了一下,他的面目随之狰狞可怖,眼睛里的光芒就像子弹突然从双管猎枪的枪膛中急射而出,击中了她的双眼。他的双手像有鬼魂依附,突然被赋予了活力,他挣脱她的双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拼命地叫喊护士,可是喉管中只有嗯嗯声。
“婊子!野种!我要杀了你!”他绝对满腔仇恨。
她的眼前像有东西在滚动,一个黑乎乎的球体,像陨石,朝她呼啸而来。她惊恐地发现,那不是陨石,是一颗硕大的仙人球。她就要被它砸中了。
关键时刻,她的脚乱蹬乱踢,踢中了一把椅子。那个女护士听出室内的响动,砰的一声踢开门冲了进来。当冯乔顺的双手被强行从她脖子上撬开时,她虚脱地瘫在地上,真像死去了一般。
九
接连几周,姬丽虹萌生过再去探望冯乔顺的念头,可是不敢付诸行动,上一次的经历仍让她心有余悸。如果当时那个女护士不忠于职守,走开了,她有可能被冯乔顺给掐死了。他是个病人,也许并不清楚那样做的后果。她没想过他们的关系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当初那么做,只不过想挣脱他的束缚,不要像个罪犯那样天天被他盯着。如果她能预知,会将冯乔顺逼迫到如此境地,就不会做那种傻事了。她摆脱他有别的方法可行,比如离婚。当初她都没想过要离婚。
她同马弢,如果不是冯乔顺催命似的盯着她,也许她不会跨出那一步。
但是,正如马弢所说,时间不能倒流,我们也不能逆向行走,从现在走向过去。如果真能回到过去,就有可能不会走向现在这个现在,而是走向另一个现在,一个永远不可能知道的现在。
矛盾中,姬丽虹接到过马弢一次电话,他刚从云南回来,没约她出去吃饭,可她觉得他只不过没说出口,其实早就有了预谋。她没有响应,沉默着。他似乎听出了她沉默的意思,挂了电话。第二天她收到一个同城快递,是马弢寄过来的,一条丝巾,上面有着孔雀的图案。孔雀的羽毛丰满而绚烂,她甚是喜欢。如果换在以往,他们做爱过后,肯定有一大堆话说。她把丝巾围在脖子上一整晚,第二天,通过同城快递寄还了马弢。
静寂中,冯乔顺的死讯突然降临了。
那天,她刚刚给孩子们教唱了一段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突然接到交警队的电话,让她去精神病医院一趟。那会儿,她没想到冯乔顺会出事,只是觉得电话有些不可理解。如果冯乔顺在精神病医院出了什么事,打电话给她的应该是医院,而不是交警队。她猜不到交警队找她能有什么事。
她还是如约前往了。
她在太平间见到了血肉模糊的冯乔顺。他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一张脸都无法辨认了。
原来冯乔顺趁着早上医护人员交接班时,不知怎么溜出了精神病医院。他冲向医院前面那条交通要道时,正好遇上上班高峰,被一辆抢道的货车撞飞了。他的身体飞越路边的绿化带,摔到了人行道上。
那一瞬间,姬丽虹麻木了,好像不知自己所在,更不知那躺着的是何许人,与她有什么关系。
整理冯乔顺的遗体时,她从他的口袋中掏出了四样东西:海柳木烟嘴,心形钻石的香水瓶,一张火辣的女人照片,两只安全套。那张火辣的女人照片和两只安全套让殡仪馆的殓妆师滋生了一个嘲讽的眼神。如果仙人球是个小物件,肯定也会被冯乔顺装进口袋。当殓妆师将那几样东西当作遗物交给姬丽虹时,她的手像被蜂蜇了一下,后撤了。那些东西跌落在地上,那只海柳木烟嘴骨碌碌不知滚向了哪个角落。
姬丽虹让人通知了冯乔顺的母亲。她也是个母亲,多少能理解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心情。这是见冯乔顺最后一面的死别,她再有遭谴责的过错,也不能隐瞒冯乔顺的母亲。她的疼永远不如冯乔顺母亲的疼。她的疼是卑劣的,冯乔顺母亲的疼才是高尚的,甚至是高贵的,是任何力量不能阻止的。
向晚红搀扶着姬丽虹,姬丽虹搀扶着冯乔顺的母亲。但很快冯乔顺的母亲就挣脱了姬丽虹的搀扶,独自走向冯乔顺的遗体。她的脚步踉踉跄跄,可是很准确地走到了冯乔顺的身边。她跪下身子,双手抱住了冯乔顺的头,脸贴紧了冯乔顺的脸。她一动不动伏在那里,好像一个母亲搂着熟睡的孩子。在冯乔顺的遗体即将送进火化炉时,有人将她搀扶了起来。她的脸湿漉漉的,冯乔顺脸上的妆被她的泪水毁掉了。殓妆师不得不给死者补了一次妆后,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丧事完毕,姬丽虹挽留冯乔顺的母亲,但冯乔顺的母亲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坐车回她的小镇去了。那个晚上,姬丽虹依偎着冯乔顺的母亲,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她,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夜深人静时,冯乔顺的母亲突然捂住脸呜咽起来,身体抖动得越发厉害。她边呜咽边喃喃自语,姬丽虹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出了大概的意思,她在自责,忏悔,甚至诅咒自己。冯乔顺的母亲年轻时是个风流的女孩子,不懂得自律,同很多男孩子有过身体接触,当她怀上冯乔顺时,自己都分辨不清到底谁才是孩子的父亲。但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生下了冯乔顺。冯乔顺懂事后曾多次追问他的父亲是谁,她骗他说,他的父亲在他刚出生时就去世了。当冯乔顺接着追问,他的父亲姓甚名谁,他祖父又是谁,慌乱中冯乔顺的母亲无法圆满自己撒下的谎言。的确,冯乔顺的父亲有可能不在人世了,当年同她有染的几个男孩子,在一次严打中,有几个被判了重刑,死在了刑场上。冯乔顺的父亲在不在其中,冯乔顺的母亲不能肯定。但敏感的冯乔顺已从周围人们异样的眼光中察觉,他的身世不清不白,遭人唾弃。哪怕他是个野种,至少也有个野父亲。可是,那个野父亲是谁,成了一个谜。冯乔顺的母亲无法在儿子跟前坦言当年的荒唐,母子间的裂隙逐渐扩大,慢慢就扩展成不可逾越的鸿沟了。这也是姬丽虹同冯乔顺结婚十年,她和女儿才见到他母亲两次的原因。
后来,姬丽虹在法院起诉了精神病医院,一半为了她的女儿,另一半为了冯乔顺的母亲。
冯乔顺的母亲走后,姬丽虹将女儿从父母身边接了过来,有了孩子就有了热闹,才不会觉得空寂。女儿很乖巧,对她父亲的去世从不多问什么。也许她还不懂得该怎样追问。她只会忽闪着眼睛,瞅着她母亲。每当她瞅着她时,姬丽虹总会产生错觉,冯乔顺仍旧端坐在沙发上,双眼如双管猎枪阴鸷地盯着她。她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必须把冯乔顺留下的东西清理掉。他的衣服,鞋袜,医学书籍,电动剃须刀……乃至他的气味,他的影子,统统都要清除干净。这种清理或许很残酷,可她不能让他的那双眼睛无休无止地跟踪着她。
她清理了客厅,卧室,更衣室,书房。清理储物间时发现了几个小纸箱,每只纸箱都用透明胶带封住了。冯乔顺活着时,她很少进储物间,并不知道纸箱中收藏了什么。她用剪刀剪开了一只纸箱,里面齐齐整整码放着一扎一扎的电脑小票和各种收据,发票,还有笔记本。翻开笔记本,里面都是冯乔顺的字迹,记录着他们家每样东西的购买时间,哪家超市,哪个小店,价格,品牌……全都一清二楚。他们家的每样东西都有着清清白白的历史。她和他的日常生活,她同他的每一场战争,都能从中找到真实的证据。这些纸箱的发现让她脊背发凉,脑袋发麻,不知该如何处理它们。她在它们跟前静立了好久,才决定要将它们焚烧在冯乔顺的墓前。她搬动一只纸箱时,有根指头被什么锐物扎着了,十指连心,那种疼从指尖锥入了她的内心。她察看指头时,指尖多了一颗晶莹的小血珠。她拭去小血珠,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挪开小纸箱,一盆仙人球赫然在目。她看出来了,就是她背着冯乔顺送回家的那盆仙人球。虽然被放置在这个黑暗的角落有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它的颜色表明了它的健康,它就像只张开锐刺的刺猬,活得顽强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