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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鹿珂半夜醒来觉得口渴,迷迷糊糊在床边摸索了一通也没找到夜灯开关,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宿舍,而是迟梵宇的公寓。
卧室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赤脚踏上去无声无息的。鹿珂懒得开灯,去厨房倒水喝,转身时借着落地窗外疏淡的月光看清客厅角落里倚墙而坐的人影。
迟梵宇还没睡,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隐隐约约看不出情绪。
他似乎在出神,鹿珂走近,垂眸便看清他屏幕上那一串号码。
凌晨三点钟,他不休息,盯着通讯录里席脉脉的手机号码发呆,其背后含义不言而喻。
鹿珂笑笑,将水杯递过去,问道:“怎么还没睡?”
迟梵宇抬眸见是她,嘴角微微勾起,说:“太开心了,睡不着。”
他直视着鹿珂的眼睛,雀跃与打趣悉数映在眼底。
鹿珂却笑不出,避开他目光,在他的轻笑声里留下一句“早点睡吧”便逃回卧室。
她怎么也睡不着,就爬起来去露台听了会儿歌,等晨光渐渐将星空覆盖,时针指向数字六时,她起身,心里已暗暗下了决定。
鹿珂打开电脑,给席脉脉写邮件。
清晨的洛杉矶鸟语啁啾,庭院里花树的香气混着露珠的气息,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鹿珂发完邮件伸了个懒腰,恰巧迟梵宇来敲门,叫她吃早餐。
早餐是迟梵宇亲手做的,爱心形状的煎蛋,培根三明治以及温热的牛奶。
他还用番茄酱挤出了一个魔性的笑脸,一只手端着餐盘,另一只手从身后搂住鹿珂,还未出声便察觉到鹿珂的僵硬,继而听到鹿珂叫他的名字。
“迟梵宇,”她不露痕迹从他怀抱中闪开,“抱歉,昨晚问你的和你答应的……就当成玩笑吧。我给席脉脉发了邮件,告诉她这么多年其实你一直喜欢她,从未忘记过她。她现在单身,你努力一下不是没可能。”
迟梵宇眼底的笑意随着鹿珂所说的话一点点凝固起来。
鹿珂背上包,准备离开,和迟梵宇擦肩而过时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臂。
他似乎想在鹿珂的神情里找到一丝哪怕是开玩笑或是动摇的痕迹,可惜没有。
迟梵宇忽地笑了一下,笑意却不及眼底,他松了手,将餐盘扔在桌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
鹿珂没有回头,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一、相识之初
早在十七岁之前,鹿珂便断断续续见过迟梵宇好几次,大多是在由父母带去参加的各式宴会上。
大人面前的迟梵宇嘴甜爱撒娇,一脸人畜无害的柔软笑容,转过身却眉眼凌厉,眼角眉梢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锐意。
迟梵宇比鹿珂小两岁,大人们便嘱咐鹿珂带弟弟去庭院里玩一会儿。她牵着迟梵宇的手,温声问他要不要甜品,他不耐烦地摇头,挣开她的手,同几个同龄小伙伴去泳池边玩了。
鹿珂坐在门廊下百无聊赖地等待,不时望一眼,确认他们都还安全。
有个男孩拿出限量发行的游戏机对玩伴们炫耀,其他人大多表示不屑一顾,只迟梵宇一人脸上闪过隐忍的好奇。鹿珂听说过迟家向来家教严,最忌讳玩物丧志,迟梵宇从小便被送去练跆拳道,学钢琴。不想几分钟后,对方却借此取笑迟梵宇,笑他连最简单的关卡也通不过。
迟梵宇没出声,将游戏机递还,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对方将要接过时先松开了手,游戏机摔在地上,滑进泳池里,霎时便激怒了对方。那个男孩先动手,把迟梵宇往池边推。
迟梵宇自始至终没有还手,闪过身避开,男孩扑了空,整个人便滑进泳池里。
鹿珂急忙跑过去将男孩拉上来,所幸他并没受伤。
但这个小插曲还是渐渐引来了一众大人围观,男孩子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指名说是迟梵宇推了他。几个小伙伴也不敢吭声,避到家长身后。
令鹿珂惊诧的是,迟梵宇跑过来站在她身旁,动作极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转过脸看他,抿唇无辜的小表情,加上天生一副讨喜的长相,无人怀疑他是恶意。
但她察觉到了迟梵宇突然紧绷的小动作,她犹豫了一下,将真相说出口。
迟梵宇明显松了一口气。
人群散去,宴会不欢而散,鹿珂在庄园门前等父母取车回来接她时,迟梵宇在她身侧驻足。他没有看她,只在与她擦肩而过时轻声道了一句“谢谢”。
不知道是否与这个小插曲有关,从那之后,鹿家与迟家的生意往来越发密切,很多次两人在各式晚宴上不期而遇。迟梵宇身量拔高,退去了稚气,轮廓五官渐渐显出少年人的惊艳来。
他十五岁生日会那天,迟家办得大张旗鼓。鹿珂随父母一起去,送了迟梵宇一套全球限量的乐高模型。迟梵宇接过去瞥一眼,眼底笑意不减,可鹿珂已猜到他并不喜欢。
当天下午,他请所有去生日会的男孩和女孩看电影,是部恐怖片。开场时,他坐到鹿珂旁边,凑在她耳边说一句:“待会儿你别笑我。”
他呼出的气息让鹿珂脖子发痒,她不露痕迹地避开,还在纳闷,却在半个小时后找到了答案。向来不可一世的迟家小少爷竟然怕看恐怖片,凡到镜头恐怖处一律低头盯手机。
鹿珂不禁觉得好笑,电影最恐怖处,反倒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迟梵宇转过脸看她,半边脸孔上映着屏幕上的光,鹿珂未转头,却渐渐在他紧逼的目光里感到些许坐立不安,好一会儿他才一笑置之。
“你在笑我。”听得出笑意的一句陈述,却莫名让鹿珂有些赧然。
明明他才是弟弟,明明她大了他两岁。
可早在最初的最初,就注定这场相逢里迟梵宇才是舵手,而她随波逐流,愿赌服输。
二、嚣张年少
鹿珂十七岁那年夏末初秋,迟梵宇成了她的同班同学。
他连跳两级,以数理化满分的成绩来念高二。他十五岁,身高已突破一米八,校服外套松垮松垮地搭在肩上,进入新班级的第一周便捕获了一堆姐姐们的少女心。
而鹿珂显然低估了他的社交能力,在第二周,他俨然已拥有了自己的小团体。课间休息时分,他在教室后门打电动或玩排球,在班里最漂亮的女生经过时假意碰掉书本,对方捡起放回他桌面,他笑得眼眸都弯起来,露出左侧脸颊的酒窝,闹得女生瞬间便红了脸。
双商都高,又是天生的演员,他从来都有骄傲的资本。
第三周,月考成绩出炉,座位被重新安排,鹿珂坐到他前座,他得以理所应当地每日踩点进教室,在早自习时的琅琅读书声里名正言顺地拿走鹿珂的作业“参考”。
鹿珂从来不会阻止他,即便身为班长,也对他明目张胆的旷课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某次,她听到迟梵宇与朋友们闲聊,由班里的女生聊到她,向来挑剔的迟梵宇难得表示出对她的欣赏,说:“鹿珂虽然不够漂亮,但性格好,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鹿珂一笑置之。对迟梵宇而言,所谓的性格好只是不多管闲事,不像某些女孩子,捧着情书一脸羞怯地站在他面前,理直气壮地对他说:“你明明那么聪明,为什么要和那些差生一样自甘堕落哗众取宠呢?”
她巴不得他再堕落些,那样她父母和朋友比较起他们来便骄傲些。
可她隐藏得好,聪明如迟梵宇也猜不到,相识之初,她其实打心眼里厌恶他。
他们就这样维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集。
迟梵宇会一声不吭地拿走鹿珂的漫画,鹿珂见到他入了新手办会直接占为己有。每当有新的恐怖片上映,他也会拉上鹿珂一起去看。鹿珂怎么也想不通,明明那么怕鬼的一个人,为何偏偏对恐怖片情有独钟?
她不能理解的还有很多,相处得越久,她发现她越发看不懂他。
最好的例子是平安夜那晚,学校早早下了晚自习,迟梵宇提议一伙人去市中心看某摇滚乐队的演出,鹿珂与另一个交好的女生也跟着去了。
路上,迟梵宇买瓶水的工夫,钱包却被偷了,所幸同伴眼明手快,及时抓住了那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偷。那是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飘雪的寒冬只穿了一件单衣,大而清澈的双眼瞪视着迟梵宇,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同行的男生被激怒,推了那小男孩一把,骂了几句,却被迟梵宇拦住。他上下打量了那小男孩一番,神色波澜不惊,将钱包里几百块钱现金抽出,给一旁便利店的老板。
“老板,我出资给您招个兼职,等他工作完成您再把这些酬劳给他。”他笑容和煦,转过头却瞬间变脸,弯腰对小男孩道,“你还小,但最起码的道理要知道。想得到就必须要付出,不管你是八岁还是八十岁。”
小男孩依旧没出声,眼圈却渐渐红了。
那之后一路,他们热火朝天地猜测着刚才那个小男孩的种种可怜境遇。鹿珂默然,偷偷瞥了前方的迟梵宇一眼,飞扬跋扈的少年人,一举一动都显得好讨厌。
可就在那样跋扈嚣张的外表下,竟然也藏着柔软的一面。
三、身后望你
鹿珂是那种模范式的好学生。
她待人接物温和热情,对待师长彬彬有礼,面对同学温柔可亲,正经起来是三好学生,开起玩笑来是最佳损友,从而在男生女生之中都很受欢迎。
有男生发短信约她出去,偶尔她也会应邀。也有有男生误解,心急地把她叫出去,急得脸红脖子粗,期待她能为他们之间的关系给出下准确的定义。
鹿珂觉得既好笑又无语,按捺下不耐烦,斟酌如何用最不伤人的语言跟对方说清楚。
身后却有道男声响起,是迟梵宇懒洋洋又欠揍的声音:“鹿珂,别忘了周末去看电影啊。”
她回头,迟梵宇意有所指地朝她眨眨眼睛。
眼前男生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一切已不用再多加解释。
那日放学,鹿珂叫住迟梵宇,想说点儿什么,却不料迟梵宇摆手,一脸“我都懂,你就不用解释了”的表情。鹿珂不禁有点气急败坏,正欲出声,却听他开口。
“鹿珂,你这个人其实打心眼里冷漠乖戾,却总装作一副温柔甜美、善解人意的样子。这样不好啊,很容易让人误会的。”他煞有其事地说,末了还调皮地朝她挤眉弄眼。
鹿珂心底霎时翻江倒海。
她张张嘴,下意识想为自己辩解,可内心深知迟梵宇一语中的。她莫名感到愤怒,为迟梵宇看穿了他的内心,更多的却是慌张,毫无理由的慌张。
这慌张一直持续到她也识破了迟梵宇的秘密。
高二最后一次期末考,几所中学互换考点进行考试。鹿珂在本校,迟梵宇在六中,他们约好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一起去看电影。鹿珂提前交卷去找迟梵宇,却意外他已等在校门口,坐在花坛边缘,难得没有玩手机,望着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鹿珂驻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恍然大悟。
只见席脉脉推着自行车和同学一起出校门,笑着谈论些什么,同学停下来系鞋带,她也放慢速度等待。昏黄的暮色为这一切缀上一层滤镜,美好而温暖。
席脉脉算不上漂亮,肤色偏黑,甚至气质有些土气。可她是个天才,十七岁去欧洲参加国际物理竞赛,代表中国队拿到了高中组的第一,被国内外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了许久。
前些天某个午休,迟梵宇还在看竞赛的视频,鹿珂当时还觉得奇怪,因为这根本不是他的风格,此刻却洞悉这背后的深意。
鹿珂看了一眼迟梵宇,有片刻愣怔。
她熟悉的迟梵宇是嚣张霸道的,是善于伪装自己的。她见过他在长辈面前低眉顺眼的乖巧,在同龄人面前的不可一世与倨傲,却从未见过他温和的一面。
而此刻,他安静地凝望,眉眼温柔而胆怯。
鹿珂没有上前,也安静地凝视迟梵宇,她很想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是何种神情。
四、青春之诗
鹿珂想不通,以迟梵宇的性格,他为何不大大方方说出口?可她从来没有多管闲事的恶习,连拆穿都不屑于,只在目睹他再一次丢掉女生送来的情书时有片刻唏嘘。
所以啊,不是你喜欢的男孩子冷情,只是他心甘情愿暖的不是你。
然而主动拆穿的人也是迟梵宇。自习课上,迟梵宇的同桌兼损友阿亮用圆珠笔戳鹿珂,一脸的八卦:“鹿珂,你知道吗?阿宇他有喜欢的人了!是六中的席脉脉!”
迟梵宇正在打新下载的手游,闻言踹了阿亮的椅子一脚,虽未出声,却已是默认。
鹿珂装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也努力显现出一点儿八卦的神色,却不想这与她往常的人设有多违和,反常得令迟梵宇都不禁抬头瞥她一眼:“你认识席脉脉?”
鹿珂摇头,迟梵宇不置可否,隐约有些失望。
“阿宇最近在想怎样跟席脉脉认识比较自然。我们都怂恿他直接告白,他不肯,还害羞呢,哈哈哈!”
迟梵宇一脸“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只泛红的耳根透露出了他的心事。
鹿珂也跟着哈哈大笑。那堂自习课,她破天荒地一道题也没做,全程跟着迟梵宇的损友们一起八卦,一起为迟梵宇的暗恋难题出谋划策。
那之后不久,迟梵宇也去了席脉脉平时参加的物理提高班,国庆假期也和席脉脉一起出来看了漫展,吃了饭。可纵观迟梵宇的表现,热情却不失分寸,自始至终保持一定距离。他还坚持要所有知情的朋友为他保密,谁也不能将他喜欢席脉脉的这件事说出去。
“他被女孩子倒追惯了,觉得暗恋别有一番滋味也说不定。”鹿珂这么吐槽他,他板着脸要敲她脑袋,却只是用力捏了捏她的脸。
“少跟我动手动脚的。”鹿珂蹙眉,转过身去懒得看他。
迟梵宇当她是和以往一样闹着玩,她却是真的动了怒,更糟糕的是,她甚至无法为这突如其来的愤怒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可他们还是成了越来越熟悉的朋友,这种熟悉亲密且无关欢喜的情感也只能被定义为朋友。
高三上半学期,迟梵宇在提高班和欺负席脉脉的别的学校的男生打架,没有输,可他自己也被揍得鼻青脸肿。他家家教严,父母刚好从欧洲回来,他不敢回家,便向家里谎称最近备考,住在学校宿舍。然而少爷作风又嫌宿舍环境差,去阿亮家住了两天又嫌他睡觉磨牙打呼,只得将歪脑筋动到鹿珂身上。
他一脸沮丧地看着鹿珂,满眼热忱:“鹿珂姐姐,你不会拒绝我吧?”
鹿珂父母因为生意的关系也常年出差,家里只有打扫卫生和做饭的阿姨。迟梵宇便在鹿珂家的客房住了一周,从鹿珂的书房搬了一堆漫画去看,看到半夜也不睡,砸门叫鹿珂弄点儿夜宵来吃。两个人便跑出门,去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熟食。凌晨的街道幽静而诡谲,天穹的星子密密匝匝的,耳边只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鹿珂开始给他讲鬼故事,他勒令她闭嘴她也不听。于是他咬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轻轻勒住她的脖子将人带到自己怀里,气急败坏地说:“不许再说!”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动作有多无理和暧昧,他触电一般地收回手,正尴尬之时,鹿珂狠狠踩了他一脚,趁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一股脑朝前跑远。
彼此的笑声惊扰了星空和沿路每盏昏黄的路灯。
鹿珂就想,其实她也不算输得太难看,至少在青春那几年,最肆无忌惮、最美好无忧的年纪,和迟梵宇一起拥有最多快乐回忆的人是她。
五、真心不换
十八岁那年秋天,他们一起去了洛杉矶。
那是一座四季并不分明,有丰沛阳光和柔软沙滩的城市,环球影城、好莱坞、比弗利山庄和日落大道,此前总在电影里看到的风景,此后都将变为现实。
可没人觉得开心。在飞机上,鹿珂睡醒往身旁看一眼,只见迟梵宇戴着耳机,静静地望着舷窗外被夕阳染红的云海,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她之前问他:“为什么不争取留在国内呢?至少离席脉脉近一些。”
他笑了一下:“早知道结果的事,有必要争取吗?”
在外如何离经叛道,归家都要装出一副乖顺模样。他有他的路要走,那条路背负了父母的期望乃至家族的使命,不会也不能因任何一个人而改变。
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大学期间的迟梵宇变本加厉。他参加各类社团,流连于各式派对,拿到了国际驾照,每逢假日便约上朋友们自驾游。
然而,迟梵宇很快便为自己的疯狂付出了代价。
他跟朋友去滑雪,无视教练的叮嘱执意选了高难度的雪坡,半途却发生意外,当场便昏厥过去。鹿珂接到电话赶过去时,他还在手术室抢救。她倚靠着墙壁才勉强站稳,直到医生走出来告诉她手术顺利,她才松了一口气,摊手双手,指甲已在掌心划出了血痕。
迟梵宇头部及脸部的外伤很严重,他被剃光了头发,一圈圈的绷带将他的头绑得像颗雪球。他脸上也遍布伤口,在纽约读书的阿亮特地赶过来,见此情景不禁奚落他:“天哪,阿宇,以后再跟你表白的女生都是真爱,你这回可真的是破相了!”
鹿珂也跟着笑,气得在病床上躺着偏偏动弹不得的迟梵宇直翻白眼。
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玩笑,再完美的皮囊看久了也不过如此,再普通的轮廓经由时光的滤镜铸造亦能惊艳。就像鹿珂从不觉得迟梵宇帅,她喜欢硬汉大叔那一型,迟梵宇长相太精致,不是她的菜。可更多的人喜欢他的脸,他住院以来,往日里对他紧追不舍的女生少了大半,来探病后还能锲而不舍追他的就更少了。
鹿珂扶他起来喝汤,想想还觉得好笑:“果然是个看脸的年代啊。”
迟梵宇脸上的伤已好了大半,额角几道伤疤反倒显出些硬朗的气质来,但个性一如既往地糟糕。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她不像席脉脉,说不出那么暖心的漂亮话。席脉脉只是在微信上发了几句希望他尽快康复的话,就把他感动得拿着手机出神良久。
她所能做的,仅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冒着重修的风险旷掉重要的课程,借了房东的厨房亲自学煮饭和煲汤,藏起被刀划到的伤口,吐槽他光头的样子像个流氓。
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碗汤、每一道伤口、每一句话,都藏着她那不肯轻易示人的真心。白月光朱砂痣在前,她的骄傲不容许她自作多情。
六、知足当下
出院后的迟梵宇有所收敛,减少了外出疯玩的次数。
除了前车之鉴的原因外,更主要的是因为鹿珂跟国内的朋友一起搞起了代购,每逢周末便跑遍好莱坞大道上大大小小的商场代购服饰和化妆品,拉上了迟梵宇给她做苦力。
迟梵宇每每看到她在结账时纠结那一丁点折扣便会皱眉,忍不住问道:“你很缺钱?”
鹿珂忙着刷卡:“谁会嫌钱少啊?当然缺咯。”
提着大包小包的迟梵宇腾不出手,便叫鹿珂将他大衣口袋里的钱包掏出来。鹿珂本以为他大少爷又看中了什么要挥金如土,没想到等她帮她抽出卡,他却道:“密码是我生日,拿去用。”
波澜不惊的语气,理所当然的姿态。
鹿珂捏着那张卡愣了好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塞回了他的钱包,朝他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神经病啊”,嘴角却不自觉扬起。
鹿珂以为自己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但迟梵宇试图支援她的念头并没有打消。从那以后,经常有网购的包裹被送到她公寓,大多是进口食品和各类新鲜水果。他还隔三岔五叫她出去吃饭,从普通的中餐馆到会员制消费的高档餐厅。两个月下来,她胖了一圈,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在用这种方式关心她。
她不禁觉得好笑,好笑之余又有些动容和受宠若惊。她跟迟梵宇解释,说她只是想做些什么多些历练,并不是真的缺钱,迟梵宇当时“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但他总算消停下来不提请她吃饭这回事了,却不想请她吃饭的人换成了阿亮。阿亮每个月从纽约过来,和她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请她去购物和吃饭。
鹿珂额角抽痛,在不停逼问之下总算问出背后指使者:“就阿宇挺担心你嘛……我上个月回国,他还叫我帮忙问你家生意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跟他说一切正常,他不相信,说你同时做了三份兼职,还忙着代购,肯定是经济上出了问题……前阵子,你过生日不是抽中了餐馆的大奖吗?那也是他提前去跟老板商量好的,多设置了一个奖,指定那个奖要给你。”
那天鹿珂生日,三个人一起去Little Tokyo的日料店聚餐,店内有凭消费小票抽奖的活动。鹿珂向来手气差,迟梵宇却坚持要她去抽奖,竟意料之外抽中了特等奖,奖品是很丰厚的一笔现金。鹿珂还当是之前在网上转的锦鲤发挥了神力,却没想真正的锦鲤另有其人。
洛杉矶已入冬,连日来都是阴沉的雨天,鹿珂送走阿亮,在咖啡店等雨停。她纠结了很久,决定给迟梵宇打个电话,虽然很想骂他神经病多此一举,但还是要郑重地为这用心道一声谢谢。
迟梵宇刚睡醒,还以为鹿珂要差使他去帮忙拿货,又是吐槽又是抱怨说了一大堆,鹿珂的满心动容也渐渐在他的吐槽声里偃旗息鼓,忍不住骂了他几句才挂电话。
灰沉的天幕下,随处可见抱怨天气的路人,鹿珂上午才接到要重修学分的通知,此前的所有负能量在此刻看来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心底藏着别人又有什么关系?相互陪伴的过去以及当下,就已经让她知足。
七、爱与垂怜
鹿珂一直没有说,在洛杉矶的这几年,自己与席脉脉联系的次数比迟梵宇和她的还要多。
因为和鹿珂一起做代购正是席脉脉。女生之间想要建立起友谊轻而易举,她们高中时便在漫展上见过面,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偶尔聊一些学习上的问题,渐渐地也就熟悉起来。她们虽算不上彼此最好的朋友,但关系融洽毋庸置疑。
席脉脉家境一般,大学时认识的男友却出身优渥,为了让自己的物质生活有所改善,她才找到鹿珂,提出了俩人一起合作代购的建议。
迟梵宇应当不知道,因为自从席脉脉恋爱以后,他就越来越少提及这个名字。他自己不提,也不容许旁人提,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只在节假日收到席脉脉群发的祝福短信时才有片刻愣怔,组织好语言删了改,改了又删,最终只回一句“节日快乐”。
渐渐地连“节日快乐”都没有,他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名字。酒吧街里遇到搭讪的女孩,他也噙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称自己单身,可再没谁让他以温柔而胆怯的目光注视,再没谁走进过他的心。
鹿珂也渐渐放弃了等待,开始尝试着接受另一些男孩的邀约。她和他们一起去迪士尼乐园扮成米奇玩偶做兼职,也在夕阳西下的圣莫妮卡海滩客串摇滚乐队的演出,某个很浪漫的美国男孩还为她在日落大道某间音像店录过专属的情歌。每一件事都让她开心,可也无关动心。因为她心里头藏着一个人,那个人将心门抵得死死的,不肯放任何人通行。
青春与岁月背道而驰,多的是无力改变的事,也庆幸不变的初心依旧坚定。
临近毕业,他们这些校友在迟梵宇的公寓举办了一场派对。致青春,敬回忆,佐以往事和快要弄丢的情怀。鹿珂酒量不行,但气氛使然,内心伤感,也硬着头皮干了一杯,一杯就晕了头,抱着庭院里的盆栽傻笑。
迟梵宇走近将盆栽移开,让她先回客房休息。转身时却又听他叫了一声“鹿珂”,语气迟疑,好一会儿才问:“你最近跟泽维尔走得很近?”
“他最近在追我。”鹿珂琢磨良久才想起这人是谁。
迟梵宇没说话,鹿珂便自顾自离开了,却不想他又追上来,扶正她的肩膀让她看着他。
“你别答应他。”他胡诌出一个理由,“他是外国人!”
鹿珂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挥开他手臂,却猝不及防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出乎意料地,鹿珂并不慌张,只倏忽间感到心底如被针扎一般疼。友情与爱情如此界限分明,她并非天生的演员,没法时时刻刻藏起眼角眉梢对他的欢喜。
她早知道他知道,可那又能怎样呢?她该庆幸他没有因此嘲讽她吗?
“所以呢?”醉意放大了她的失落和委屈,“就算你知道,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鹿珂吼完这一句,酒意也清醒大半。她不后悔,只懊恼自己如此沉不住气。她没有去看迟梵宇的表情,佯装潇洒地转头就走,不期然却听见一声应允。
她驻足,身后迟梵宇便又重复一遍:“好。”
鹿珂在原地僵了足足五分钟,直到迟梵宇忍无可忍地走过来牵她的手,才恍然回神。她躲回了房间,以为自己会一宿无眠,却意外睡得酣沉。
半夜口渴醒来,却在客厅撞见还未休息的迟梵宇。
他盯着手机出神,通讯录里那串没有编辑姓名的人正是席脉脉。
这个自欺欺人的骗子!她喜欢他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不需要他的垂怜。
八、圣诞老人
鹿珂庆幸回国前还有很多琐事要忙,让她无暇他顾。
第一件事是清理房间,好让房东重新挂出租房启事。这幢公寓上了年头,壁炉和空调都时常罢工,但房东太太既和善又热情,给鹿珂的大学生活平添许多温暖。
鹿珂在客厅打包东西时,房东太太神神秘秘地叫她过去。
“对面邻居安装在院子里的监控,他们今天定期察看时看到这个——”房东太太指向屏幕上一个由远及近的人影,“门窗紧锁,他是从我们家的烟囱爬进来的。”
目标太远,图像并不清晰,右下角监控的时间显出那是在圣诞节假期。道路两旁的松树缀满了一圈圈缤纷的彩灯,映出那个在公寓前鬼鬼祟祟的人影。
翻窗失败后,他走向后门,发现后门被反锁后,就在院子里找到一架木梯,爬上了房顶。他像圣诞老人那样提着礼物,取下烟囱上的遮蔽物跳下去,五分钟后,他从后门跑出来。
“这位是……总来找你的那个男孩子吧。”房东太太笑得不怀好意。
圣诞节那天早上,她在客厅发现了一袋礼物,每一件都是她想要却还未来得及买的。她一直以为是房东太太送的,也忘了去求证,却没想到竟是迟梵宇送的。
圣诞节前一天,她跟迟梵宇一起吃饭,说起圣诞老人的故事。她感叹了一句要是真的有圣诞老人就好了,把礼物装在袜子里,在夜深人静时送给她惊喜。
彼时,迟梵宇抱以不屑一顾的嗤笑,而就在第二天,他真的做了一次她的圣诞老人。
鹿珂紧紧咬住下嘴唇,眼泪却还是如珠串般落下来。
十分钟后,她坐在电脑前,点开那封席脉脉一周前就给她回复她却始终没敢点开看的邮件。邮件里只有一张聊天记录截图,时间是两年前的中秋。
在一连串的“节日快乐”后,迟梵宇问她:你在和鹿珂一起做代购吗?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回:以后有需要买的可以让我帮忙,鹿珂这学期课程多,兼职也多,可能忙不过来。不过你别告诉她,她自尊心太强,接受不了我帮她。
席脉脉发来一个打趣的表情,问道:你喜欢鹿珂吧?
他回了一个字:嗯。
电脑这头的鹿珂早已泣不成声。
九、等你
迟梵宇曾经很喜欢席脉脉,将她当成女神一样喜欢,连告白都不敢的那种喜欢。
他也因她雀跃过,为她失落过,得知她恋爱后也伤心过。
可是渐渐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不再牵动他的思绪和心。
很久以前在通讯录里小心存下她的号码,甚至心虚地不肯编辑姓名,时过境迁后再清理通讯录,望着那一串数字却苦恼思索这究竟是谁的电话号码。
当然,他知道这一切并不全部归功于成长和时间,还因为鹿珂。
虽然他连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鹿珂的都不清楚,但陪他走过人来人往的是鹿珂,从拒绝成长到成长这一路也有她身影,年少彷徨和孤独也都因她而织成热闹的过往。
但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还是在很久前某次他们冷战的时候。他觉得鹿珂总试图讨好所有人,活得很累,而鹿珂嫌他虚伪管太多。他赌气,一个月没有主动联系她,约上朋友去旅行,玩得越疯就越是难熬。他从未觉得光阴如此漫长,他想鹿珂,很想很想。
可迟梵宇又比任何人还要了解鹿珂,鹿珂固然也喜欢他,但这么多年耗在友情的定位上,她自尊心又强,根本不会相信他喜欢她。
那他就等吧,等她意识到他已陪她在人生路上走了这么久、这么远。
可他还是低估了鹿珂的执拗,那他只好让她对他的喜欢眼见为实。
感谢阿亮和他一起去送了圣诞礼物,还声称为了纪念拍下了视频录像。他当时还嗤之以鼻,如今却派上用场,拜托房东太太演一场戏,说一个小小的谎。
他早已伸出自己的手,只等她转过脸看一眼,再一起走此后的漫长岁月。
编辑/沐沐